2 一、众里寻她(1 / 1)
元武八年六月。
骆驼峰下,驿道边茶摊。
卖茶的老汉招呼了一个带着斗笠的男子坐下,给他倒上了一大碗茶,问道:“小伙子赶路累了吧?还要点其他的吃食不?”
“不用。”
男子的声音有些沙哑,听起来像是许久没说话的样子。想来也是,独自一人上路,哪来可以说话的人呢,老汉想起自己在外忙碌的儿子不由有点心酸:“小伙子这是要过前面的百里坡哪?”
“唔。”没想到老人家会与他搭话,男子答得有些迟钝,看来素日便是不善于人沟通的模样。
“看你这身走江湖的打扮,可听说过前月剿灭魔教的领军人上官其华?”
男子微微一顿,只淡淡的应了声,并没有说出自己的身份。
上官其华答得冷淡,老汉却没有败了聊天的兴致,路过这条路的人不多,能耐性子听他讲故事的人更少,今天碰见个寡言的,他也不管人家喜不喜欢,全都一股脑的讲给他听:
“咳,你可知这上官其华当年不过是江湖一个小门派罗浮门的少门主,那个门派就在这骆驼峰之上,三年前,魔教大举入侵中原武林,这罗浮门也没逃过厄运,不过亏得此门中两个忠心的下属将他们的少门主给救了出来,逃进了前面的百里坡之中。”
忠心么……上官犹记得当时阿灼盯着被埋得只剩一个脑袋的他说:“啧啧,瞧瞧你那两个猪一样的下属,人没死呢就给埋了。不过没关系,这正和我意,你就待在土里乖乖的做我的肥料吧!”
上官还没回忆更多,便被老汉的声音打断了:“据说这上官其华在百里坡中遇见了仙人,在里面待了整整一年,出来之后不仅有了许多财富,更学会了一身绝世武功,这些啊,都是能在江湖传说上听到的,不过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当时上官其华从百里坡出来的时候老汉我可是亲眼瞧见的。
“正巧那段时日我儿子外出忙其他活路去了,老汉儿我在家没事,便替了他来看茶摊,那日我记得清清楚楚,我是第一日来看摊,便看见两个年轻人从那百里坡里的荒草丛中走了出来。一个是上官,还有一个俏姑娘,穿着粉色的衣裳,看样子和上官其华的关系不简单,那姑娘直呼他的名字不说,还一直嚷嚷着什么树不能走路,走不动,要背,最后上官其华还真就乖乖的把她背着走了。你可不知吧,原来上官其华如此畏妻,不过那姑娘确实美啊,长得就像那春天的桃花一样,可漂亮了!”
确实。
上官尚还记得,他被埋在土中,睁开眼看见阿灼的那一刻,天上的阳光将她的身影投出个剪影深深的刻入他的脑海之中。
“男人,做我的肥料吧。”
她如是说,理直气壮地。
阿灼毫不避讳的将自己将要枯死的处境告诉了上官,连带着骂了他的属下愚蠢,又表示鄙视的嫌弃了一番魔教的追兵胆小,最后告诉他,天意让他被埋至此处,用他做肥料实在是情非得已,身不由己……
阿灼话说得很快,似乎在用快速的话语来掩饰自己的心虚。又像是在告诉自己,一定要狠下心不可。
上官知道,她虽看起来很是古灵精怪,但她是个善良的妖怪,没有坏心肠到想杀人。
“我可以用另外的办法帮你。”上官不想死,门派的仇他必须报,他不能这么莫名其妙的死在这里。
阿灼眨巴着眼望了他好一会儿:“说说看。”
“大……大便……”即使再是难堪,他也忍痛说了出来,“这样的肥料更好,只要我活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阿灼眯着眼打量了上官一会儿:“你不准跑。”
“在将你的真身养好之前,我不跑。”
阿灼豪爽的一挥手:“好吧,你自己从你坟里爬出来吧。”
上官微微一僵:“我手脚皆被土压着,怎能自己爬出来?”
阿灼摊手:“那我也没办法啊,我现在连一片叶子也捻不起来。”真身过于的虚弱让阿灼只能隐隐的幻化出一个形状来,并不能凝做实体,她的手在地上的草叶间穿过,“你看吧……啊,对了。”阿灼恍然间记起了什么,“我可以吸你的阳气。”
一边说着,她一边快速的俯下头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彪悍的吻上了上官其华的唇。
埋在地里的脑袋眼一凸,下巴一松,浑身僵硬,彻底傻了。
阿灼趁此机会将舌头钻入他的嘴里,将他的阳气慢慢吸了过来,她本带着些许透明的身体慢慢变得结实,舌头在上官嘴里的存在感越来越强。
一抹温热的液体忽然串流在两人唇齿之间。
阿灼退开,抹了抹自己脸上的血迹,指着上官的鼻子道:“啧啧,你瞅瞅你这出息,我活了千年,还是第一次看见有男人在接吻时留鼻血的。”
饶是上官个性再如何沉默木讷,此时也悲愤咬着嘴角,咬了许久才臊红了一张脸道:“这是……第一次……”
阿灼皱眉打量了他半晌:“第一次很了不起么?方才也是我的第一次啊。”
上官扭过头闭眼:“你……赢了!”
阿灼撸了袖子开始帮他把身上的土挖开,一边挖一边说:“这下你别想跑了,我吸了你的阳气还喝了你的血,你走到哪里我都能找到你。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园丁,每天给我老老实实的施肥、拔草、除虫!要是敢偷懒,嘿嘿,我现在有了点妖力,对付别人是不够,但是对付你是够了的。”
上官其华现在也能想起阿灼在说那番话时微翘的唇角和眉飞色舞的精神头,即便真身枯成那般模样,她也依旧活得自在……
宛如桃花般灿然的生命……
斗笠下的脸难得含上一抹柔色,他抿了口苦茶:“嗯,很漂亮。”他把话说得平淡,只是其间意味却让他不由涩然。
喝完茶,告别了老汉,上官握着凌霄剑接着往百里坡上走,并非走的驿道,而是穿进了荒草丛生的野郊,凭着记忆,慢慢寻找自己要去的地方。
百里坡此前是乱葬岗,传说遍野皆是厉鬼,但上官知道,此处只会偶尔蹿出几只怕人的小妖,并无什么厉鬼。
行至记忆中的地方,上官看着眼前的场景慢慢摘下了斗笠。
荒草又已生起,记忆中那将枯未枯的桃花树不见了踪影。
一时他竟有些慌乱,阿灼是桃花妖,桃花树是她的真身,若是真身都不在了……
心口猛的紧缩,头顶的阳光一时晃花了他的眼。上官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踏步往前走,那一柄令江湖人仰慕的凌霄神剑被他当做割草的镰刀,除光了一整片荒草。
忽然荒草丛中一截枯木桩猛的闯进上官其华的视线,他一怔,直起身子,环顾四周,周围的景色似在转换,与他三年前的记忆慢慢重合,六月的热风擦过耳畔,丝丝风声竟全数变作那女子的呼唤。
上官其华,上官其华……仿似不会停歇。
一如那年六月……
他依着诺言为阿灼施肥。可每日除了施肥的时间,其他时间剩得太多。阿灼是个多言的妖,每日总是闲不住,她爱给他讲百里坡千年流传下来的鬼故事,爱给他说千年来路过百里坡的人留下的各种传说,最爱说千年前,她自己的故事。
被一个一夜暴富的土豪儿子种下的桃花树,阿灼如此形容自己的出生:“种下我的人是个结巴,我第一年开了花,他的夫子便教他读诗经,结果他望着我‘灼……啊灼,灼啊灼灼’的灼了许久,最后也没完整念出那句诗来,不过我的名字倒是取了出来。”阿灼扭头望他,“这样听来,你倒与我挺配。上官其华,灼灼其华。”
温软的细语吐在上官耳边,闹得他一张脸微红。
忽然,阿灼掰过他的脸,盯着他幽黑的眼眸,正色道:“莫不是……你爹便是那土豪儿子吧?”
听得这样一句话上官心里自是泄气的,不过他素来表情木讷,就算泄气也不会表现在脸上。上官也正色盯了阿灼许久,道:“阿灼,土豪又不是王八,活不了你这么久。”
阿灼点了点头,放开了他,沉默半晌之后才反应过来:“你方才那话,是在骂我么?”
“没有。”
阿灼歪着脑袋琢磨了一会儿,马上就把这茬抛在了脑后,又兴致勃勃的给他讲其他的故事。
上官垂着眼眸仔细听,心里却在想,这个活了千年的桃花精,其实是个傻姑娘。
其实上官一直知道,两人相处的前两月,阿灼逐渐对他失了戒备之心,最开始或许威胁强迫的逼着他施肥,后来则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是真的掏心掏肺的对他好。偶尔还会摸点银子出来,让他去百里坡外摆茶摊的夫妇那里买些吃食。
上官不跑,是因为他已经应了阿灼要将她的真身养好的诺言。而阿灼不担心,是因为她根本就忘了当初是自己强迫人家留下来施肥的……
阿灼如是说:“千年来你是头一个听我说这么多话的人。我喜欢你。”单单纯纯毫不掩饰做作。
但上官不可以,家仇在身,他脑海里深深的印着门派中人惨死的模样,复仇两字,已在他心间烙了最深的印记。
直到那日,阿灼的真身长出了一抹嫩芽,她狂喜的拽着上官转了好多圈,爱怜的看着上官的臀部,窃窃笑了许久。仿似恨不得将其割下来摆在案前,点上三柱高香供着。
受着阿灼的感染,连上官的脸上都挂了一抹浅笑。
当天傍晚,一位不速之客却打乱了欢喜的气氛,不知从哪里飞来的一只乌鸦妖怪竟对阿灼动起了手,想要将她吃掉。
那妖怪很弱,还不能幻化成人型,阿灼若有一半的妖力,两巴掌便能将它收拾了,但偏偏她现在的妖力甚至连驱赶它都做不到。
阿灼现在虽然不济,但内丹好歹也养了千年了,这乌鸦便是冲着她的内丹来的,每一嘴都往阿灼的腹部戳。一人一鸦用拙劣的法术斗得你死我活。
上官在一旁看得焦急,但他一个习武不精的江湖小门派门主,又哪里插得进两个妖怪的战争中,他捡了三块石头砸过去,有两块都落到了阿灼的头上。
阿灼气得大骂:“走开走开!坏事!”
上官一愣,还真就拔腿就跑,在夜幕逐渐降临的百里坡中不一会儿就跑没了影。
见他真走了,阿灼傻傻的呆住,乌鸦妖趁此机会一口啄在了她的肚子上,生生扯下一块血肉,阿灼疼得冷汗直流,身子晃了晃便摔倒在地,乌鸦忙扑了上去,阿灼拼尽全力,苦苦撑出一个结界将自己护住。
上官其华若真是想跑早就跑了,他此去……是为了茶摊夫妇养了那条黑狗。
其实他觊觎那黑狗的肉已经有许久,但是碍于人家夫妇俩人好,一直都没好意思下手,而今,他多么庆幸自己没有早早的下手……
杀了狗,接了一盆黑狗血回去,恰巧看见阿灼的结界被那乌鸦戳破,上官只觉头脑嗡的一声响,瞬间什么都顾不得了,冲上前去一脚把那乌鸦踹开,接着便将手里的黑狗血泼了它一身。
那乌鸦被这番变故弄得一怔,看着自己浑身变得粘腻的羽毛,随即怒火冲天的一叫,抖了抖身上的毛,直扑上官而去,上官只记得他眼睁睁的看见那乌鸦将尖喙戳进了他的心房……鲜血涌出,剧痛传来,他认为自己死定了,接着,他眼前一黑,神智全无。
等再醒来时,阿灼惨白着一张脸坐在他身边,见他睁眼,一滴泪啪嗒一声落在他脸上,阿灼嘶声道:“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我去取黑狗血……”
阿灼摇头,上官以为她不相信他,心中有些急,但是却嘴笨的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更能信服人。
阿灼的泪水落得愈急,一声声的哭诉:“我以为你走了,我以为你走了……”上官急红了一张脸,忙坐起身来去擦阿灼的泪,憋了许久也就说出一句“阿灼,别哭,我不走。”说了这句,接下来反反复复的也就这几个字了。
“上官其华……”阿灼伸出双手,抱住他的脖子,轻轻哽咽,“上官其华、上官其华……”
在枯桃树下,上官听着她哽咽着轻唤自己的名字,心中仿似被揉碎了一般酸酸软软,涩成一片。胸口跳动的心脏挤压出的血液暖遍全身。
那天,也是如今日一般的朗朗晴日。
而今,此处景色没多大变化,可却只余一截断木……
心口一阵紧缩,上官其华不由深深呼了几口气方才平息下来。放下手中的凌霄剑,上官曲身抚摸这断木桩,一手抚上自己的心口。
乌鸦妖那件事是十分蹊跷的。上官清清楚楚的记着那尖喙刺进了自己的心脏,但是为何后来他却半点事也没有。阿灼说是他记错了,但衣服上破开的洞与满地的血迹也是他记错了么?
也是从那一天起,他的身体里莫名其妙的多出了一股力量,一股强到他有点无法想象的力量,就如同他一夜之间增长了数十年的内力……或是更多。
他问阿灼,阿灼却总是闪烁其辞不肯回答。
这事直到现在他也没有想明白……
地上一条青蛇快速的爬过,上官沿着它行径的方向望去,眸光映着阳光微微闪烁,那处是他下一个要去寻的地方——千年前的古国陈国的地宫。
他之所以会知道这个地方,是因为在那一年的时间里,上官将桃花树养得很好,阿灼也恢复了不少,贪玩的性子又冒了出来,问他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
他沉默了许久,答道:“报仇。”
然后阿灼便带着他进了地宫,挖了不少财宝出来,也偷出了这柄凌霄剑。
也是那时上官其华才知道,阿灼口中的“一夜暴富的土豪”竟然是陈国国君,而那个土豪儿子便是陈国太子。
上官依着记忆中阿灼带他走过的路线进了地宫,狭长的甬道之后蓦然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浩浩殿堂。据阿灼说,那陈国太子天生口吃,被大臣所不喜,因而生了叛逆之心,正道学问没学多少,倒将玄学八卦之法参透得彻底。
这地宫便是依着他所算出的风水来建的,千年来还真的没有损一砖一瓦。
地宫的尽头两旁开了两个大坑,里面装的全是陈国太子生前喜欢的珍宝,中间放有一张寒玉床上面本应躺着太子的尸身,但是上次上官与阿灼进来之时便没有看见太子的尸体了。上官心里有些发毛,阿灼却不甚在意道:“那家伙生前就神神叨叨的,死了后或许诈尸吧。又不是什么大事。”
这次……
行至地宫尽头,上官微微一怔,这次……连寒玉床也不见了……
上官心里猛的冒出一个想法,忙跑到地宫的两边,往坑里一望,里面的珍宝都好好的放在里面。没有外人来过,上官其华心道,外人来绝对会先偷这些宝物,谁会动那样一张笨重的床!
他又行至寒玉床曾摆放过的地方,寻找到了重物摩擦地面留下的痕迹,这印记还很新,应是不久前才搬走的……
“阿灼……”突然的欣喜让他声音止不住颤抖。
知道她还活着,便比什么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