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第三回(1 / 1)
词曰:
一十七载苦寒窗,熬毕业,几断肠。京城求职,果然很凄凉。可怜未老头先白,尘满面,鬓如霜。
单位皆比富士康,似豺豹,如虎狼。领导难侍,几多费思量。料得年年同学会,钱没有,泪千行。
——原苏轼《江城子》
可期听旺姐儿问起,便将自己下去找了一圈无果的事说了。旺姐道:“以后去办事,先把事情问清楚了。”又道:“你再去取。找那个‘大唐快递’。收件人写的是……是‘熊熊小姐的甜蜜’。”可期强忍住笑,心道:“这个名字倒是取得极有自知之名。”依言欲待下楼,花山叫住她:“你现在去,也不知人快递员还在不在。不先打个电话问问?”可期道:“我也不知是哪个快递员,也没电话。”花山叹声气,道:“我给你的工作流程单上都写着呢。大唐快递跟咱们是合作的。分管咱们的快递员的电话也在纸上清楚记着呢。给你的材料,你怎不好生看看。”
一整天被人呼来唤去,做什么都被人数落,可期早憋了一肚子气,却又不好发作。苦着脸查电话号,给那快递员打电话问了,说是下午方过来。挂了电话,也不再看花山旺姐一眼,便往洗手间走。进了隔间,将门栓一上,自坐在马桶上,心中又怨又忿,又是迷惘,只不断自问:“这下贱活儿,我做是不做?”低头看自己的脚,忽想起母亲说她脚大,天生奴才脚,那可不就是奴才命?可期原不是服命的人,虽不是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却也是装得的,在书院虽不是院花,可也不缺追的人。如今在太见终日为人呼喝,颐指气使,这口气如何咽得下?待想出门便即告辞,耳中又闻得一阵幽兰香气,抬头但见天顶灯光耀眼,华彩斐然,心中不禁暗暗留恋起这等富贵所在,自言自语道:“这样白玉光洁的高级马桶,可不是去哪都坐得的。”又想:“出了这门,也不知旁的地方还有没有这里的薪水。”掐指算算,那话一出口,又“呸”了一声,道:“下贱胚子,就为了几毛钱,连尊严也不要了不成?”甩甩头,又想:“要尊严,可也要吃饭。面子和肚子,哪个要紧?”思前想后,总是主意不定。
正犹豫着,只听见外面花山的声音,似正叫她。可期心下气极,心道:“如厕屙屎竟也不让人安生!”便想踢门出去,辞了回家。一出门又冷静下来,自语道:“做事总得有始有终。那苑春家总待我不薄,给我开的工资既高,又是诚心待我。好歹给她白干一日,也对得住她了。且等今日下班之时,我与她辞别便是。”心中主意既定,推门出去,应声道:“来了!”
花山见可期,一把拉住她,急道:“你去哪了!怎的擅自离岗!”可期朝厕所一指。花山道:“苑总吩咐我出门办事。一号会议室得加水了,我又分不开身。你去给领导们添水。这回可得小心在意。”可期道:“你就信得过我,不怕我又惹祸去?”花山道:“自然信你得过。你生得稳重端庄,又是好学生。只是手生。你须仔细些,便不致再洒了。”又指着开水壶道:“这壶我已让保洁阿姨满上了。你倒了水,可以再让阿姨去加满水。咱们层有两位专职保洁阿姨,是物业分派的。我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你一会先跟她们认识认识,日后也好打交道。”嘱咐一番,又道:“我下班前总能回来。凡有什么不懂的,你只找贫哥儿就是。”嘱咐罢,自下楼去不提。
可期遂又拎了壶儿上会议室加水。正往里头走呢,忽见那猴儿莽莽撞撞地跑过来,险些撞了个满怀。猴儿见了可期,问道:“花姑娘哪儿去了?”可期答道:“出门办事去了。”猴儿抓耳挠腮,急道:“这外头有客人来,也没人倒水。”可期道:“我去倒便是。哪间会议室?”猴儿答:“还有哪?自然是四号会议室。我们开会的人多得很。你一个个倒水,也不知道要多少。也不劳烦你挨个儿倒。会议室里原有饮水机,只是桶里空了。便请赶紧给送一桶装水去。”说罢转身就匆匆忙忙地跑回去,一面又回头叮嘱:“即刻送来!”
可期闻言,便琢磨着找桶装水。隐隐记得在那一号会议室的机房中堆着不少水,便屁颠屁颠地跑去机房。进机房,瞅着,见有鸟窝牌5升小桶装水,也用哈哈娃19升大桶装水。可期也懒得拿那大的,便拎了两个小的鸟窝牌桶装水。因对工区也不熟悉,便拿着两桶水到处找那四号会议室。总算不是太难找,在走道另一侧找着。推门进去,见里头坐着十来个人。猴儿一见她便道:“我的大姑奶奶,你怎拿了小的桶装水来?这会议室里的饮水机可不是大的么!”急得又是抓耳挠腮。可期心里有气,欲待发作,忽想反正也只干一天了,便捺下气,道:“罢罢罢,我再拿回去,换大的来就是。”
于是又拎着两桶水往回走。走至前台,见旺姐儿坐在哪,跷着腿,蹙着眉,道:“你上哪去了?”可期道:“那个猴儿要我往四号会议室送水。”旺姐儿道:“人叫你送你是该送,只是也须分清了主次。一号会议室里坐着大领导,领导班子成员都在。内部会议每半小时要添一次水,你花姐没跟你说过么?”可期道:“好像是说过。”旺姐道:“她若没说,这会儿我跟你说了。我不在会议室里,也不知你们加没加。我坐工位上,却见史总从会议室里出来,自己端着水杯子去茶水间加水——哪有让领导自己加水的理儿?我无法,只得我拿着水壶去加水。”一面说着,一面还指指搁在地上的两个热水壶。可期一声不吭,心中道:“我看那些领导,个个体型超标,也不知几十年没运动了,正该多走动走动呢。”旁边贫哥儿插道:“人刚来呢,哪知道你这个会重要那个会不重要?你们也没说明白,叫她怎么知道?”旺姐儿板着脸道:“这花山也真是。这会又不见人了。哪去了?”可期便将她听苑总吩咐出门的事说了。听是苑总吩咐的,旺姐便也没话。
眼睛一转,见她手里尚提着两个小桶水,便问:“你说给四号会议室送水,怎手里拿着给领导的桶装水?”可期心道:“却不晓得这鸟窝水是御用的。”口里头说:“猴儿说要桶装水,我就拿了俩。拿去了才知道,他们要的是大的。”旺姐道:“你这孩子,哪个饮水机用什么水也搞不明白。长着眼睛不知道看看么?得得得,那你再送大的水去罢。这俩小的搁回小库房去。”可期应了,自将鸟窝水拎回去。进了那小库房,将水往地上重重一放。好没来由地受了气,心中极是不自在。
无法,又得拿大的桶装水过去。那桶装水有近四十斤重,单手却提不起来。可期使了双手的劲,也只勉强略略提离地面。脚下飞快往门口移。到门前,又得放下水来,腾出手去开门;那门是会自动关上的,只能用身子抵住了,再弯腰将水提起来。出门走了几步,吃重不住,又得放在地上。走几步,停一下,走几步,又停一下,一走一停到前台跟前。那旺姐儿见了,只冷眼看着,也不说话。可期心下气忿,却也没发作。咬着牙提了那水,脚底下一溜小跑,总算过了前台。进了走道,手上没劲,不得不又将水搁地上。一番折腾,已是大汗淋漓。
正揩汗呢,忽见一双粗壮的手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可期抬头,见是一个浓眉小眼的大只帅哥,貌比潘安,形如宋玉;玉树临风,风流倜傥;气宇轩昂,昂首阔步。正是:
出落唇红齿白,生成眼秀眉清。风流不在著衣新,俊俏行中首领。
高如京城房价,富同小资精英。帅如新罗大明星,一见人人震惊。
果然是郎艳无双,世无其二。直看得可期:步步惊心,心旌动摇,摇头晃脑,脑子一热,大叫道:“且慢!”那帅哥已将那桶水轻轻易易地掮在肩上,正往四号会议室走,听可期一声大叫,吃了一惊,不禁回头看她,道:“这水不是四号会议室的么?”可期不过是下意识地叫了声“且慢”,头脑中并无说词,见对方转过身来,一双沉毅的眼睛定定地看着自己,只觉脑中一片空白,支支吾吾,也说不出什么人话来。那帅哥一笑,扭头便扛着水往会议室走。可期的神经中枢尚沉浸在被人间极品帅哥震惊的一种审美迷狂之中,来不及对身体发出指令;但是她的两只大脚如同青娃的膝跳反射做出回应,一受刺激便巴巴地挪动起来,僵尸一般地跳着跟过去。
等可期一脚迈进四号会议室,那帅哥已然将桶装水倒扣在饮水机上了,一回头,见可期,道:“你还跟着做什么?”这声音虽轻,正在开会的十来个人却齐刷刷地看了过来。本来可期就是搬水的,进会议室也没什么;可那可期此刻正处在一种失魂落魄的非人状态之中,这种非人境界,纵观中华上下五千年,那也只有那个晓梦迷蝴蝶的庄周、以及一两个练就□□大法的那么几个自焚的高士,曾经偶尔抵达。在被强烈的帅源照射后,可期顷刻间如受启蒙一般,处在一种我非物、物非我、物非物、我非我、我亦物、物亦我、物亦物、我亦我的,不可言传亦难以意会的极至境界中。等到那帅哥的声音经由千百万年之外、数亿光年之周遥遥地传至可期的鼓膜并缓慢地传入她的听觉中枢而后语言中枢之时,开会的所有人早已盯着她看了足有十分钟。正是:
色不迷人人自迷,七晕八素无端的。迷上帅哥人没救,染成色病药难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