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第二日(1 / 1)
光葵三零二年。
隆冬。
下界。
这四铃兽居然让冥界飘雪……
思仲抬头望着大雪纷飞的院落,无奈地摇头笑笑。
真是四个顽皮鬼啊!
最近新带的两个徒儿在一旁叽叽喳喳地抱怨下界的鬼天气,不停地拿冥界与现世对比,全然不知冥界曾是个没有四季没有晴雨的地方,更不知天气背后深埋的一切。
界神与水神留下的记忆正在淡去,她们的故事早已成为尘封的往事,亲历过青葵所在那个时代的人正在一天天地变少。总有一天,神祇们与冥界的羁绊会变成传说,总有一天,当思仲对弟子们提起水神,会让弟子们惊奇地瞪大眼,不信地说:“啊?难道水神真的存在吗?”
当然存在啦,那是我最亲爱的孩子啊。
“去去去,出任务了!”思仲嗔怪地拿工作计划砸他们的头,俩孩子半真半假地嬉笑着,夺过思仲手里的烫金大书就跑走了,说实在的,他俩真是他带过的最令人头疼的弟子之一,但思仲并不觉得烦——从来没有厌烦过。
门边,红衣女子掩嘴笑着,“噫,脾气真不好呢。”
她不知从何时开始倚靠在那里,俩孩子出门的时候径直擦过她的身旁,很粗心地对她看也不看一眼,对自己正与下界界神擦肩而过全然不知。
思仲斜了她一眼,也轻笑,“呿。”
这次已经不会再不认识她了。这又一百年间他们其实见过,偶尔杳渊会来找思仲说说话,思仲也不拒绝,随随便便地把她当邻居似的招待,徒儿们都以为她真的是邻居。在去上界探望青葵的时候,杳渊还会特意来向思仲道别——那已经是六年前的事情了。
“给,拿着。”杳渊递过纸卷,仍是红绸系紧,但她已经不会想去打开看看了。“里边大概没几句话,今天珑息累死了,要我跟你说声抱歉,她真的瞌睡得很。”
“……这有什么抱歉的。”一句话还没说完,思仲便已经哽咽,他转开眼望着庭院,深深吸了几口气,这才恢复轻松平静的声音,“那傻瓜,明知道她若为这个道歉我会骂她的。”
“真的诶!”杳渊诧异地张大眼,“她之前真的有说‘不过若你这么告诉他,他八成会骂我’!”
“哈哈!”思仲忍不住笑,“果然是个小傻瓜,还跟两百年前一个样。”
杳渊歪头倚着门框,闲闲地举起手:“慢着,思仲,我们这里确实是两百年,可在那孩子那儿,才两天而已。你不会认为两天她就会变多少吧……”
思仲挥挥手,“是啦,我没忘——那个,你,要不要进来喝杯奶?”
“喝杯什么?”杳渊好奇地问,觉得自己大概听错了。
看出杳渊跃跃欲试,思仲招手让杳渊进来,顺便上前合了大门,这才引着杳渊进厅里,让她坐,自己又转身朝庭院去。
“咦?你去哪,我也去。”杳渊站起来就跟,这次换思仲睁大眼,原地站住便猛地回身,骨碌眼珠子朝杳渊上下打量,看得杳渊都莫名其妙。
“怎么啦?”
“您能别这么孩子气吗?!跟以前界神一点都不一样!神啊,你该不会是冒牌的吧?”
杳渊僵住,哭笑不得。这还是平生第一次有人说她孩子气——她身为堂堂界神,竟然被她女儿的好朋友说成是孩子气,还说是“冒牌的”!不过让她发怔的也不仅如此,而是她想到了以前。几时会有人说她孩子气呢?一直以来说得更多的,是城府甚深,老谋深算,自私怕死……
还是说这两百年间,她变得太多?
以前,听到这样的评价,她一定会不快的,然而如今听见,却只是泛起一种模模糊糊的温柔感情,说不清道不明,然而却是非常柔软美妙的滋味。
……还是因为有青葵缘故吧,因为有个愿意真心与她相伴的女儿的缘故?
“老天,你才冒牌!”杳渊傻兮兮地脱口便嚷,之后才发现太失端庄,然而思仲不跟她杠了,抿嘴偷笑又转身走了,杳渊呆立了片刻才赶紧跟上。
思仲拉出湃在井里的大瓷罐子,捧着往回走。
“这啥?”
“牛奶啊!刚才不说过了。”
真的是牛……奶……?“你怎么会有。”
“那两个小孩子想喝呗。几天不喝就会偷哭的了,太想家什么的。”思仲耸耸肩,满脸无可奈何,“算啦,就牛奶而已咩,满足他们啦。以后出师了就没这种待遇了。”
杳渊笑:“你人真好。”
“就是井里老要囤奶挺麻烦的,这时代现世的购物付款方式又可怪异!”思仲将奶罐顿在桌面,给杳渊斟上,自己也倒了一杯小啜。
屋里安静了好一阵子,思仲从怀里掏出刚才藏起来的信札细细端详,而杳渊端详思仲,一边品着对下界来说的稀罕物。
“她好吗?”思仲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唔……”杳渊抿着杯子的边缘,半天才来了一句:“我不知道。不自由是肯定的,不过……比以前在我这儿还不自由。”
——你也知道你以前让她很不自由啊。思仲想,还没等他接话,杳渊又说:“她就算受了什么委屈也不会对我说的……她也不会和我说她一天中到底做些什么。今天我到那里的时候,她已经睡下了,听见我来又稀里糊涂地爬起来,把给你的信交代给我之后就让我抱,迷迷糊糊地抓着我不放,然后就又睡着了。我一个没忍住就抱了她一个多小时……不知怎地她忽然醒了,看了下时间就急急忙忙地赶我回来。”
杳渊慢慢地说着,说得一脸恍惚。思仲注视着她,本来想说什么,然而最终他还是没有开口,嘴角淡淡地浮起一个沉沉的微笑。
思仲吾亲:
先想想,要不要往下看。三思哦。深思熟虑哦。好好想清楚哦。
好了,如果你看到这儿……那就随你啦。
今天忙得都没有时间想你们了,不过这也挺好的,至少我专心做事没分神……不过你大概有想我吧,哈哈挺不公平的!
我现在正趴在床上——别怀疑,我在这里有床,也可以每天睡觉,其实我甚至有个房间呢——这样比较不困,刚才试图坐在桌子边写信的,结果没两分钟之后我发现我居然在钓鱼……嗯呐别担心,也别急着催我睡。对你来说又是漫长的百年了,我怎么可以不给你写信就为了多睡五分钟?写信的机会很难得的!
那个,思仲……为小凡祝福吧,祝福她能顺利通过见参,早日回家。
今天阿妈还没有来,我猜她会来的,“他”其实对我和阿妈都很好,还允许阿妈每天来看我。我把信放在旁边,她来了大概就会知道要拿给你。当然,这封信到你手上时,也可能已经迟到了一百年。
临睡前总会在脑海里看见你们的脸,闪过恍惚的影像。哥哥拿额头抵着我在我的枕头上闭着眼;深夜我迷糊地睁眼,看见你坐在我旁边读书,一手还放在我背上;睡着睡着惊醒发现我在笠光的课上睡着了他居然没有注意;冰旬和淅蔚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守护着我;我趴在修篁或纵横的膝头望着他们;正颜把她的大脸凑在我面前;柯鹏侧睡在枕头上笑眯眯地看着我,中间夹着幻儿的小脑袋;我在斓儿的摇篮前俯下身,亲他的小脸……
好思仲,不要把他们的近况告诉我,也别让阿妈对我说什么。我知道阿妈很看得起你。不要让我分心,不要让我心痛,我愿意为他们心痛,但我付不起为此的代价。谁走了,谁来了,谁想我,谁忘了我,都别跟我说,我渴望知道却明白绝不可以,之前那百年的光阴已让我自持不易,若将来我回到家乡,该知道的,一切都会知道……
思仲,我好想家,我要回去。我先把纸笔推开休息了,留得青山在,来日方可长。爱你。
珑息小凡,百岁零二日。
真的……写得很仓促呢。思仲搔搔头,无奈地,苦涩地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