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如果可以(1 / 1)
光葵五十二年。
下界。
青空明亮。
淅蔚蹲在左桥右桥上游的不远处,姿势随便,一身米灰色衣袍,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某个怨灵,知道的人只当是冥王在散心,人家散心是闲走踱步,他是“闲蹲”。
执事知冥王如此,早见怪不怪,看见了也不大注意他。
淅蔚就这么蹲了好久,也不嫌累,似看非看地注视着冥河的源头,貌似正在监督河面众执事的工作情况,实际上,他的目光却总是有意无意地落在上合禁区。
……青葵在那里呀。
虽然见不到她,可是知道她就在那里,心里会有一种奇妙的踏实感。
十年。十年光阴。
整整十年中,他们都以为她不在了。
不久前,她现身,与他们见面。淅蔚呆滞,直到她又不得不离开了,淅蔚才回过神来,陷入迟来的欣喜若狂。揪着冰影语无伦次地激动了半天,直到冰影温和含笑指出他的失态,淅蔚这才面红耳赤地冷静下来,不好意思地挠着脸,对冰影承认——青葵的确是他人生中很重要的一个孩子。
这是在她过世之后,他才意识到的。
那么多年。
直到他以为她真的消散不存于世了,这才看清自己真实的心情。
原本以为,这孩子,最多便也是像过去的那些孩子们一样。后来方知,那是因为过去的孩子们还有勉强的转世可令人聊以相慰,她呢?是彻底消散了。
好清晰好清晰的怀念哪,从来没有这么清晰过。
冰影只是拍拍他的后背,温婉地微笑,不语,瞳仁明静深邃。
虽然感觉得到青葵短期之内都不会再现身了,淅蔚却不知不觉地总往上合去,明知不可能看得到她,却仍然频频心不在焉地往上合探看。
连思仲和杨幻都没有那么频繁。但也只说明,他俩比较清醒。
……不知青葵知不知道淅蔚这般憨傻的举动呢?
若知道了,她会无可奈何地笑么?
是否可以仅付之一笑,沉沉带过。
冥河的水流声清晰地在身畔哗响,静谧而安宁,隐匿着喧闹之下的缄默。
有目光在向他投来。
淅蔚感觉到了,四下张望,然后才找到了目光的主人。
一位年迈安详的女士正站在几步远的河中,犹豫地打量着他。
——亡者。淅蔚想。但她身上并无怨气与执念,气息干净清爽,应该属于那种了无牵挂,可以相当轻松地步入轮回的亡者。
真奇怪,那她又怎么会被他绊住呢?
淅蔚抬头,与她对望。
女士见被他注意到了,顿了顿,还是涉过河水,却又只走了一两步便停住——他身上有种气息让她不敢贸然靠近。
“那个……”她迟疑地开口,很不确定地,“你是炼先生吗?”
淅蔚愣了一下,没经大脑便脱口问道:“咦?你是谁?”说完才开始仔细地打量她,随后惊讶地恍然大悟:“哦!你还记得我?”
“哎?!”女士也意外了,吃惊地拔高声调:“你真的是炼先生?!”
“你……”淅蔚倒被她吓得不确定了,眨眨眼望着她,没说出下半截话,又眨了眨眼。想了好久才说:“你是青葵高中那阵子的班主任,不是吗?叫……叫什么来着——呃……哦,马羚!不是吗?”
“青葵?——呃,是、是啊!”已是老妇的马羚吃惊地说,“你是……那时青葵的……监护人!”
淅蔚又愣了好一会儿——青葵的……监护人?好遥远的事情了!
“坐!好吗?”淅蔚忽然抬手指了指身边的草地,心里也不知自己是迫切还是别的什么,一种说不清的冲动。
马羚笑了,似乎也正有此意,淅蔚正打算伸手扶她,她却以完全不似老人的敏捷爬上河岸,弯腰扶着膝盖坐在了距淅蔚一步远的地方。
两人打量着对方,直到马羚避开淅蔚好奇的目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也在这儿啊。”
“嗯。”——是说我不在这儿还能在哪儿啊,又到现世乱跑大家会气疯的。
“你在青葵之前过世的么?”马羚又问。
“呃——是的。”——当然!!淅蔚感觉这真是个纠结的问题。
马羚轻轻地叹了一声:“你知道吗?青葵年纪轻轻就走了。”
“这个——呃,当然知道。”淅蔚别扭地挠鼻子,磕巴了一会儿终于说。
马羚的脸上出现了一种朦胧的神情,目光似看非看地落在淅蔚脸上,过了片刻才想起什么,困惑地说:“诶?等等——可是青葵的告别式上,我好像看见你了!”
“是吗?”淅蔚含糊地回答,“没看错?”
马羚似乎在出神,没了反应,也不知听见淅蔚的话了没有。
淅蔚打量着她,轻轻笑笑,神情高深莫测。
“找见青葵了么?”
“什么?”淅蔚一时没跟上马羚的思路。
马羚指了指脚下,又说了一遍:“这里,你找见青葵了么?”
淅蔚张着嘴愣了愣,又不知该怎么回答才是了。“呃——找见了。”
马羚转过脸仔细地端详淅蔚的神色,似乎觉得他的表情有点不对,又说:“那她……现在又走了么?”
“啊……”淅蔚彻底混乱了,嘿!这个破问题该怎么回答呀!回答是似乎有点不对,可若回答不是,显然青葵的确还存在于下界某处没有离开,只是见不了面。斟酌了好一会儿,淅蔚总算还是说:“没,青葵还在呢。”
“但你似乎看上去不大确定。”马羚立即接道。
……真是个刺心的问题。
淅蔚无意识地往上合禁区望去。
轻轻叹了口气,他幽幽地说:“……当然不确定啊。”
“怎么说?”马羚觉察到一丝什么,下意识地追往淅蔚目光的方向。
但淅蔚却不肯再往下说了,等了一阵子,马羚终于确定这人不会回答了,随口又道:“对了,我能问个问题么?”
“什么?”淅蔚收回目光。
“还是关于青葵的。”马羚征询地望着他,似乎怕问多了惹他不快。
“问咯。”淅蔚摆摆手。心想,也不知青葵此时知不知道,他现在正在跟她高中的班主任闲聊诶!
“青葵跟你姓的?”
“嗯?你怎么知道。”
“……你们姓一样啊。”
“……噢,对了。”淅蔚低声应了一句,笑了笑。青葵跟他姓,一开始根本不愿意。青葵本来想跟思仲姓的,但思仲出于一个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原因,让青葵跟了淅蔚姓。青葵很听他的话,也没太多反抗……但似乎还是没什么用呢——早年思仲寒心于淅蔚最后对少敏的最后一个命令,想,若是青葵跟了他姓,会不会让淅蔚对她多疼一点,不要再让她涉无望之险……很显然,当时的淅蔚,还是让思仲失望了。
“可是青葵有爸妈呀,”马羚脱口而出,“我记得他们当时还为了青葵的事来过学校呢。”言下之意,他们好像并没有不顾青葵呀,可你为什么会是她的监护人?
“嗯,是吧。”淅蔚其实知道马羚想问什么,但她没有具体问出来,他也懒得那么详细地解释,由来太长了,而他的气力有限。
“……她的父母似乎不知道你的存在。”马羚犹犹豫豫地说。
淅蔚看了她一眼,点点头,“那时大概是吧,说来话长。”
“那你又是她的监护人?”马羚好奇地问出来。
啼鸣破空,不远处,一只漆黑光亮的大鸟腾空而起,响亮地拍击双翼,没入天边竹林。两人皆转头望去,直至大鸟消失在竹林树影之中。
是渊啊。
淅蔚轻轻地说:“现在我可不确定我还是不是喽!”
马羚不解地望着他,眼里明明白白地写着困惑。这个人心里,似乎……“你怎么了?”
淅蔚转过身来,不是转过脸,而是转身,整个身子都端端正正地转向了马羚:“青葵十年前过世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任何人都再也没有见过她,我们都想,她是彻底消失了。”
“啊?”马羚愣住,“怎么会?你刚才才说她还在呀!本来我还想见见呢!”
“——可她还在,确实还在。”淅蔚哀然笑笑,“十年后,我们才见了她一面,这才知道为什么我们都见不着她。”
“——那是怎样呢?”马羚不等淅蔚说完便急切地插问。青葵一家生前与她都有来往,每年过年还会携家带口一起拜访,师徒三人外加孩子,其乐融融得一塌糊涂。青葵过世之后,每年过年杨柯鹏依然会带着斓儿同去,可马羚每每看见,却都心头疼痛,甚感凄伤。
“……她现在是冥界的神祇了。
“你知道么?那个大家一点一点看着长大的孩子,十年间成为冥界神祇,离得那么远,连走到她身边,抱抱她,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到了。
“得知她并没有魂飞魄散,反而成为了这里的神祇,我不是不高兴的。可是,十年了,她才来见了我们一面。我实在是不知道,我还有没有自诩为曾经是青葵的监护人的资格了。”
淅蔚的声音越来越低,近乎自语。听着他的话,马羚起先是讶异的,但她更讶异于自己并没有讶异很久,反而对所有事实都有一种自然的认同。
好像,听见这些,不该惊讶的,很正常,很正常。
“神祇?”马羚喃喃地说,模糊地漾起笑容,“很厉害呀。”
淅蔚无意识地拨弄地上的沙砾,转过脸来看她,皱着眉,犹豫了半天,轻轻地点了点头。
“你的看法真特别。”
也许是有点特别。在大家都深切地想念她、为她不能现身而难过的时候,忽然有人觉得,她成为神祇其实也是“厉害的”。也许……来自不太亲近的外人的看法,才算是比较正常的一种吧?
“印象中……青葵是个很奇特的小孩呢。”马羚继续轻声说。
“唔。是的。”
“是个好孩子。”
“唔……真的么,呵呵,若让她听到,大概不信吧。”淅蔚加大音量,转向上合大声说:“青葵——你听见了吗!”
“神祇……可以无处不在吗?可以吧——青葵。”马羚低头,怀念地微笑,“如果可以,真想再见你一面。”
“是啊。真想再见你一面。”
“真想再见你一面哪。”
“是啊……”
“如果可以……”
“……如果可以。”
如果可以,我们再见一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