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重临(1 / 1)
现世。
爱尔兰。
“尔呀,我应该去吗?”樾用手肘托着下巴,恍惚地望着光线昏暗的前方,喃喃地嘟哝着。
“你想去就去啊,樾。”在樾的对面,梳着齐耳短发,相貌清秀的稚龄小童注视着她,平日只有一条缝的眯眯眼今天看起来好像大了不少。樾收回发呆的目光,视线落在黄木桌子对面那看不出性别的小孩子身上。看了孩子的滑稽样子,正就着吸管啜饮柠檬水的樾忽然噗嗤笑出来,不觉吐出了一点。
“哎呀,真不稳重!”尔像个小大人似的教训道,隔着桌子将滚着蕾丝罩布的精美纸巾盒子推过去,“快擦擦!”
樾耷拉下眉毛看了尔一眼,抽出纸巾擦嘴,又顺手擦了擦桌子。
他们两个的对话是悄声进行的。时值午后,咖啡厅内的古典音乐正悠然流泻,客人不多,但视线所及的范围内,几乎所有的客人都肌肤雪白,鼻梁高挺,顶着一头或金黄或银白或暗红的头发,像樾和尔这样黑发黄肤的客人还真是少见。
桌子对尔来说有点高,尔不得不坐直了身子才能够着细长玻璃杯内插着的吸管。又吸了几口,尔皱着眉头将杯子一推,为难地说:“樾,对不起,但是我可不可以不要喝这个……”
“你不喜欢吗?”樾有点意外地问,将杯子拉向自己,尔点了点头,樾只好交换了一下两人的杯子,把柠檬水给尔推了过去。“那你喝这个好了。尔,我看这里的小孩子都喜欢点这个叫做巧克力奶的东西,还以为你会喜欢呢。”
“啊。”尔尴尬地笑了笑,“谢谢你,可是我不是真正的小孩啊……”
“没事,我喝好了!”樾笑着吸了一口,随即又惊喜地笑道:“哈!我喜欢诶!”
“……”
尔默默地啜饮面前的柠檬水,感觉这个主人比自己更像小孩子……
“樾,我们什么时候才可以回东方?”
樾奇怪地看着尔,“你想回去?”
“嗯。”尔低落地点了点头,“我们在这个地域呆了很久了不是吗,别的不说,我好想念那边的气候……”
“谁让那边政局那么乱,战争一场接一场。毁得我都不忍心看……”
“大战也结束一段时间啦,何况,第九代家主都出生了,第九代,第十代都出生在那边诶,你难道不想见见她们吗?回去的话,说不定可以见到诶。”
“闭嘴。”樾忽然不快。
尔立刻噤声,抱歉地望着樾,伸手做了一个在嘴巴上拉拉链的动作。樾的神色一缓,又伸手摸了摸尔的头。
“命运自然会安排我们相见的,我不急。何况……”樾没有把话说完,只是转而叹道:“……短命的人类啊。”
“不过,尔,我带你去见家人吧?我突然想去见她了。”樾犹豫了很久很久,终于说。
“好啊!”尔振奋起来,“是哪位?难道是……你终于打算去见……冰……?!”
“冰旬!”樾飞快又及时地打断尔,不敢听见冰影的名字冒出来。
即使是去见冰旬,樾也是犹豫了好几年才做出了决定。听说冰旬的相貌已经不同了,似乎是变老了,而且听说冰影对妹妹故意这样感觉很无奈呢。樾听说了很多年了,直到今天,她才想,也许我可以去看看冰旬吧,自从当年一别,就再也没见过面了。
决定去见冰旬,似乎比决定去见冰影容易许多。毕竟,看见冰旬淡然的面孔,樾也许会觉得平静些也说不定。
那先知者一般淡漠又和蔼的冰旬哪……
冰旬还住在那里。彤山背后的那一带。那一带今天已经处在了一处不引人注目的交界领域,故乡与人世在此分隔,冰旬就这样安静地住在人迹罕至的交界处。
再度回到这个地方,樾会有一种感觉,时光对这里来说是虚无的。
几乎还跟当年曈河与冰影第一次带她来时别无二致。
樾环顾绵迭的山峦,妄图找到某处不同——当年这里有数座山峰在灾妄中崩毁,樾想找找看,不过她完全不知道原来的山峰在什么位置,看起来哪里也不像被大灾毁坏过的样子。
小屋还是那座跟以前很像的小屋,是同一间也说不定。庭院里一位头发花白的女子正在引水浇园,挥舞的双臂如年轻人一般优雅矫健。
看着这一幕,樾呆呆地愣了很久很久……
恍若往日时光。
樾向着那位老婆婆大声喊道:“冰旬——!”
“来啦?”冰旬回过头来,笑容慈和温暖。
完全没有表现出吃惊或意外的样子,仿佛仍是像过去一样,樾偷溜进来吓唬她,她则完全没被吓到,从容地打招呼。
那样平静地说“来啦?”。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终于回来啦。
樾匆匆地跳过篱笆跑向她,结结实实地扑进了冰旬的怀里。伏在她的怀里哇哇大哭,然后又哭又笑的。
冰旬微笑地抚着樾的头发,温柔地唤她,“樾宝宝。”
冰旬在庭院里请樾喝茶,茶过了三巡,樾才恢复常态,拿起桌上倒扣的空杯放到尔的面前,把自己杯里的茶水倒了进去。
“来,你尝尝看!非常、非常、非常好喝的!”
尔之前一直怯怯地缩在樾身边,冰旬的存在感太过强大,尔受到巨大的灵威压迫,一直小心翼翼的。不停地暗叹,果然是上古遗民啊,强大得不可思议!
“我、我可以喝吗,大人?”见冰旬笑眯眯地注视着自己,尔又胆怯了。
“请吧。”冰旬托着腮温和地看着尔,尔这才在樾催促的注视中端起杯子抿了一口,结果又瞪大了眯眯眼:“樾,真的诶!”
“对吧!”樾得意洋洋。
冰旬问尔:“你是谁?”
“我、我是樾的侍童!”尔不由得又结巴起来。
“是不是叫做‘尔’?噢对了,好久以前是听过,刚才忘了,不好意思哈。”冰旬笑道,拎起壶给樾和尔添茶,“我刚才还以为你是跟着樾偷偷进来的。”
这回,尔愣愣地张大嘴,完全说不出话了——你这里这个力量充沛地方,是我这种小人物能“偷偷”溜进来的地方吗?!是樾带着我,我都不太敢进来啊啊啊……!
“阿樾,怎么今天肯回来了?”见樾恢复正常,冰旬总算可以问了。“没有事吧?”
“没有事,怎么可能。”樾大方地笑起来,“别人说‘无事不登三宝殿’。”
“我这里是小破房子。”冰旬也呵呵笑,“可不是什么殿不殿。”
“什么叫小破房子,冰旬这里是我见过最美好的地方!”
冰旬打趣她:“得了!嘴还是这么甜啊你。”
“才不是开玩笑,”樾一脸认真,举起三根手指:“我可以向曈河发誓!”
“好了好了,”冰旬心疼地将她搂进怀里,“……还很想念他吧,阿樾。”
“当然了……永远,都想得不得了。”泪水又马上汪进了眼眶,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行,现在不是想那个的时候!她是有问题来问冰旬的!
冰旬问:“你今天见冰影吗?”
“啊,没有心理准备!”樾飞快地叫道,动作滞了滞,扭头看见一旁冰旬的茶,很沮丧地端起灌了一大口。
“那我需要保密吗?你来过的事。”
“当然不用啊……但是我不想冰影伤心诶。”
冰旬不语,只是爱怜地摸了摸樾的头发。
“冰旬。”
“嗯?”
“可恶的杳渊那边最近有没有什么动静?”
“动静?”冰旬迟疑道,“你指的是什么?”
“就……”樾深吸了一口气,话头一转,“冰旬,去年六月,我感觉到肃家的下一代家主出世了。”
“……是吗?你感觉得到。”冰旬只是这样说。
“我一直感觉得到,这不是关键,关键是……”樾迟疑了好久也没说出下半句。
“你是想说,关键是,这个以肃家家主身份出生的孩子,其实是杳渊的女儿,是吧?”冰旬平静地说。
樾瞬间瞪圆了眼睛:“冰旬!你果然知道!”然后又喃喃自语:“我果然没弄错……”
“不对,你弄错了。”冰旬晃晃食指,带着神秘的微笑:“她不是杳渊的女儿。”
“啊?!”樾愣了一下,又马上甩甩脑袋:“不可能!这个第九代是初灵,是杳渊用自己的方式孕育她的灵魂,让她出生的!”
“你亲眼看见了吗?”冰旬追问。
“呃……这个,不是亲眼,但是我在命运洪流中模糊看见了!”
“其实你也没错。”冰旬仍然带着那种令人心急的神秘笑容,卖着关子。
樾马上哭丧着脸往石头圆桌上一趴:“冰旬!你耍我呢……”胳膊不小心碰掉了一个空杯,尔急忙一个海底捞月将它抓住,无奈地看着自己不像样的主人,小心地把杯子摆回桌上。
“好了啦,樾宝宝。”冰旬哈哈大笑,“不耍嘴皮子了。听着,那个你的第九代,是杳渊她们让她出生的没错,但她不是杳渊的女儿,因为杳渊不承认!甚至连她是阿心将来的继承人这件事,杳渊都不承认!”
“不承认?”樾茫然地问。“难道不是为了做继承人?那她们是干嘛。”
“因为她们还要看,看那孩子是不是合适做继承人,总之,如果那孩子合适的话,她才会是杳渊的女儿,与阿心的继承人。反之她就只是一个普通人,杳渊和阿心会随便地把她丢进轮回里,像其它那些一样——你也不是不知,对吧?杳渊这些年也孕育了一些灵体,但那只是闹着玩的,总不可能每个都认作儿女。”
樾捧着脸若有所思:“是吗?但是我看见第九代的命运里……有一些不寻常的东西。”
冰旬轻轻地笑,漫不经心地用手指蘸了点茶水,在光滑的石头桌面上随意地画着:“每个人的命运里都会有不寻常的东西,命运又不是被写死的,而且,你只会去查看特定的人的命运,不是吗。在你没看到的地方呢,嗯?”
樾怔了怔,“呃……好像也有点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