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肃家（1 / 1）
后来，冰影将王位禅让，把冥王的重任交给了她喜欢并且看好的一个部下。之后冰影开始为冥界创立完善的档案室，一心埋首在故纸堆中了。她修书纂史，录下每位路过冥界者的一生，依旧忙忙碌碌，可她从来不敢碰那段开篇，所谓冥界之前和冥界的开篇，只是忍着心痛，拨开纷乱的思绪，寥寥数笔将之一带而过。
白露与森宕总归是凡人，白露年久渐渐虚弱，不得不转世弥补。她与冰影约定来生过世后便马上归来，冰影挂念她，甚至一度跟随至人间寻找她转世的那个孩子，悄悄守护，但在白露终于完结一生去世之后，冰影却没有将她唤醒。
冰影不忍心她在自己身边继续回忆起之前，陪自己忍受苦难。但白露转过数世后，机缘巧合下忽然忆起，又以另外一个名字强闯了冰影的住处，回到冰影身边，她知道冰影强忍思念的用心良苦，不由感动与她相拥而泣。
那年白露转世时森宕与樾均不知，直到森宕亦是虚弱，独自来到冥界见着冰影才知晓。为了护送森宕转世，樾甚至认真并犹豫地考虑过要陪森宕一同返回故乡，森宕懂她，不要樾亲临，免得故地重游亲眼目睹旧事，又加与森宕告别，会让她的伤感雪上加霜。森宕自己……也会舍不得走。
樾最终没有来，森宕觉得这让他们彼此都松了口气。
冰影又要像送走白露一样送走森宕，此时白露在人间仍未完成一世，冰影孤独，又想到樾也将开始孤单一个，不免因此哀伤不已，幸得部下沅陵温柔相慰，冰影勉强才渡过思念与世事沧桑带来的悲伤。
樾也是像冰影一样守护森宕转世，远远旁观，森宕心念强烈，每每过世后就会立即忆起往事，每次森宕过世后两人便第一时间彼此寻找，两人共聚，常常共度数百十年后，森宕又定下约定再转世，如此往复，樾也渐渐生得坚强。
樾在世间可以哪儿都去，惟独避开两处故乡，一处自然是冰影所在的地方，另一处，是当年初次见到曈河的那片林樾。不敢故地重游，理由一样。一次，樾独自一人失神游荡，待发现靠近了那片“出生地”，已经有点迟了，然而樾犹豫良久，终于还是没有勇气进去。
她不想看见她曾经凭依过的暗影，也不想去看曈河曾经坐过的枯木……她很害怕看见那截木头，另一方面，若看见那截木头不在了，也……
不过，这次出游却带来一个意外结果，樾也在这里收了一缕气息低弱的灵念。这缕灵念原本智慧不多，若不是樾的干扰，是即将消失的，樾也不是因为同情，她只是纯粹地想找个人作伴而已。因此，樾收了他，粗糙地给他一个长不大的孩童形体，将其带在身边作伴，并照顾自己。有时候，樾也觉得挺对不起他的，因为樾收他只是为了自己，而不是因为对他的爱怜，甚至樾粗率得没有赋予他性别，喊他的时候只喊作“尔”——你。她最初与尔在一起生活，不是因为爱或怜惜，数十年后，渐渐不再麻木的樾曾向尔坦白因由，然后有点抱歉地问尔，你想离开我吗？我给你的形体并不完整，我甚至没有给你太多智慧与情感的能力，如果你想离开我，我会解除你的束缚，给你自由的。
樾觉得自己那段时间实在是冷漠凉薄，竟然会这么草率地对待她那弱小的同类。……若当年曈河也像她对尔似的对待她……樾每次想到这里，都会深深地敬佩曈河。樾对尔，总是抱着一种对不起的感觉，对不起，我真不是一个好父母。
可对周遭都没多少感情的尔，似乎将仅有的感情都给樾了。抱歉之中，樾把她的故事讲给尔听，尔听过之后却说，樾，我觉得这样就很好，有太多智慧太多感情有时会带来更多的痛苦，我很喜欢这样的我，也很喜欢这样对我的你，我喜欢继续留在你身边。那么多的人路过都不把我放在眼里，唯独你会注意到我，还给了我现在的一切。樾，你不必觉得抱歉的，我向你保证，如果有一天我厌烦了，我一定会告诉你的，好吗？所以你不必再介意了。
“尔，你真是个好孩子。”樾摸摸尔的头，终于释然。她渐渐地习惯与尔自然地相处，带尔一起去玩，一起漂泊，教尔她自己会的小本事，有好吃的一起分享，有时顺手也给尔梳头，在她和森宕共度时，容许尔跟随在后。
冰旬喜爱清静，如世外之人般居住在人世间与暝界的交界，如清修的僧侣，常年心平气静，一如曾经，不问世事，容颜亦随着心境的沉淀而渐渐年长慈和，倒亦与她的气度非常相符。冰影这才眼见着妹妹苍老而不责怪、不难过。
杳渊那边依旧没有消息，只是有时，冰影耐不住写去纸条交予水泉源头处的藤蔓，过数日后会得到杳渊写下“母女均安好勿念，永生无脸相见，望姐妹安好”递出，字迹真切是她，冰影也只得无可奈何。
冰影的部下有时会按着冰影的意思，偷偷去人世看樾，樾怎会不知，终于有一次，她现身打招呼，将偷看的人吓了一跳，只是与往来的人商定不许回去透露，来者知道樾用心良苦，不愿让冰影难过，也点头答应。来的人在一段时间内总是同一位，樾与来者一来二去也相识成了熟人，由此樾会知道冥界渐渐完善的人事，知道执事分工各司其职，渐分渐细，也知道一支职位沿用了曈河、白露与她留下的“监督者”名号，化用意思，是为“督道”，专司监督之职，并尊称她、曈河、白露与森宕为先祖。
告诉樾这些消息的人，便是泠肃，始称督道，是为第三任，日后泠肃卸职，新来接任的新任“督道”又循着前辈与冰影的意思来探望樾，并告知，他们已立了督道家系，自称家主，并说，我们家也是你的家，曈河白露等人乃是你的家人，亦是吾等之祖辈。他们像泠肃一样亲切地唤着泠肃给樾起的昵称，并说，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愿意，我们都殷切地欢迎你的回来。
只是这一代代家主生性坦然豁达，一世之后常常转世而去，樾一次次伤感告别后也学乖了，不再跟他们建立太过亲密的关系，只是遥遥地注视。令她很高兴的是，那些家主居然代代赤诚相似，每一代都知道她的存在，即使是第一次见面，也了解她之于冥界的意义，诚挚谦卑地真诚以待，良善令她温暖。
樾只觉得并没多长时间，第二任冥王便又因故卸任转世，令樾唏嘘不已。听说这一消息时森宕正好在她身边，他俩久久没听说冥界有新王执任，纳闷担忧之下，森宕又溜回故乡打听，这才从冰影处知道，冥界确实暂无新王，第四任督道正与同事一起合力担当摄政王，冰影并没有如樾担心的那样，又在冥王的职位上忙来忙去。樾这才安下心来。
在这期间的一些年中，在冥界的冰影，与在人世的樾几乎是同时得知，近乎杳无音讯的神心终于找到了解脱管理者职责的办法，与杳渊合力让继承人在人间出世。然而冰影和樾在知道的时候，神心的计划已经被放弃了。
据说是神心杳渊母女与继承人建立了太复杂的关系，又牵扯入人间某些冰影与樾不可知的因素，她们终于还是放弃了这个继承者，饶她继续在人间辗转，决定重新韬光养晦积蓄力量，改日再度开始。
这一次的事件又闹得挺大，了解的大略的前因后果，冰影和樾虽未见面，却都不约而同地各自叹息。那时的白露与森宕都恰好在她们各自的身边，知道她们都想起了曾经，想起了曈河的消失，以及曈河之所以消失的缘故。
樾为此再度郁郁数十年，有时幽怨地在人间孤单徘徊，她会悄悄去看那个曾经的继承者。知道她第一世叫做雅阙，杳渊与神心给她的真名叫尘音，知道她在人间是个传奇式的存在，也知道，她的存在，是杳渊的又一个女儿，神心期待的妹妹。
樾不讨厌尘音，樾并非不明事理，知道尘音作为杳渊的女儿也并非自己选择，不会因为她是杳渊的女儿而连带着对她有偏见。虽然啦，是啊，想到她跟杳渊有关，樾还是有一点点别扭。
……这个杳渊，诞生了女儿又不亲自养，难怪她会做不了顺从母亲和姐姐心意的继承人啊。
虽然樾也觉得不自由的神心有点可怜，但心里还是不免有些幸灾乐祸地讽刺。
……不过这个杳渊也真是的，又强拗别人的人生了。
时光飞逝，在孤单中，樾漂泊过一年又一岁，樾才感觉过了没多久，便讶然发现，督道已是第七任，肃家家主之位也已经传至了第四代。她只是摇头叹笑，岁月之于她，几乎无甚意义。春秋的流转并不对她造成太多干扰，樾的适应力很强，历朝历代渐渐出现的新事物也吸引了她的不少目光，她将注意力集中在尝遍新鲜事物这件事上，永失曈河的寂寞时光也容易打发了不少。不过，樾常常突然失神，随即又没了兴致，因为在碰见新奇事物的时候，她总像过去那样，下意识地想喊曈河的名字，叫他一起看。回过神来，樾每每黯然神伤。
等樾又一次见到第七任督道，也就是肃家第四代家主时，听到了一个令樾张大了嘴的消息。
“新王执任了。”第七任笑嘻嘻地说。
“真的呀？冰影许可了？”樾意外地说，“之前听说铎驿跟书桓老不肯上任，冰影也不想强求他们，那现在是谁呀？”
“也不是两位大人。”一向腼腆的第七任今天却卖起了关子，“你大概想不到的，可冰影大人说他合适，大家也就让他上任了。”
“不是他们？”樾愣了愣，迟疑片刻又不安地问：“他们难道走了吗？”
“没呢没呢，”第七任摸摸樾的手背安慰她，“两位大人还在原职未动，可是我想新王的处境应该有些尴尬吧。”说到这里她还忍不住笑了起来。
“未谚你个讨厌鬼！”樾被她逗急了作势就去掐她的脸，“别笑了——”未谚仍然忍不住继续笑。“不准笑了！快点告诉我到底新王是谁！”
“好了好了樾大人，未谚求饶啦！”未谚一边躲一边作揖讨饶，咯咯直笑，“新王是未谚的前辈，我想你应该认识吧，就是未谚的前一任啦！”
樾彻底愣住了，也不记得她正在掐未谚，未谚连忙偷笑着躲开。
“那个家伙啊！”樾惊讶地大声叫道，“他有什么可取之处吗啊？”
呃，也不至于这样说他吧！未谚有些讶异，“樾大人！我想冰影大人都说可以了的话，淅蔚前辈大概就是可以的了。”未谚见了樾的激烈反应，不由掩嘴轻笑。
“呃……冰影啊。你知道冰影就是老好人，人太好了，她基本上见谁都说可以的呐……”樾挠挠头，咧嘴一笑，“这炼淅蔚年轻时我见过的！不过见得不多，有一回是铎驿抱着他来的，才一岁多，虎头虎脑的小崽子牵着我的裙角就咬，被我打了屁股，铎驿跟我都笑死了！”
“天哪，好可爱！”未谚惊呼，一副崇拜的样子：“樾大人你连我前辈的小时候都见过啊！”
“这算什么的，我是老妖怪嘛！”樾洋洋自得地开玩笑，“还有一次他大概是三十来岁吧，胡子剃得乱七八糟，一副邋遢相就来见我了……好吧好吧，既然他是新王了的话，我就不把他以前的糗事到处乱说了，免得影响新王立威，呵呵！”
“——是呀，王是有点尴尬，因为现在王的两个最直接的部下都是之前的老前辈诶！尴尬得不行呢！”
“哦哦，确实尴尬得很！”樾说，可从她笑眯眯的脸上，根本看不出她在同情新王啊……
“唉，对了，之前萤娘还来了呢，一脸愁容的，说炼淅蔚之前在紫荆都弄出了一个烂摊子。就算这样，冰影还是让他执任了吗？”
“是啊，冰影大人许了，大渡导和大渡导两位前辈许了，他就上任了，不过我想下头还是有些争议的吧，嗯，反正……”未谚犹豫了一下，凑近樾的耳朵，“樾大人，容未谚斗胆说一句，不要外传哦！”
“嗯，说吧。”樾最喜欢听这种咬耳朵的小话了。“反正我也没人可传，森宕的转世才只是黄毛小儿呢，尔就更没关系了。”
“嗯，反正，我觉得这任新王……难咯。”未谚悄声说，又恢复正常的音量，“啊，说到紫荆仙都，我倒想起来一个老托付啦！那个——”
樾打断她：“哈，那个我知道！铎驿与炼淅蔚代表督道一族接受了雅阙的托付对不对？是段很麻烦的孽缘呐！”
“是啊，需要我们整个一族承担的诺言，确实责任挺大的，现在又传到我手上啦！”未谚叹口气，又问：“咦？你刚才说的萤娘是谁呀？”
“就是书桓的妻子呀！”樾又是惶然一惊，“她还在吧？！”
“噢、噢，我不知道她叫这个名字——还在还在，樾大人别急，我刚才来的时候还见到了呢！”
唉，樾就是不喜欢和短命的凡人深交的，就算是可以长存的亡灵，比起年岁可以无穷无尽的樾，仍然是惊鸿般短暂。樾老是担心自己的熟人是不是已经不在了，她不想频繁地与人接触，与人接触便意味着建立感情，而她实在是不愿意，然而不知消息也就让她更为茫然，每每有熟人来，她总是想打听又很不敢打听，有时也觉得，这样实为凄凉……
新王上任确实经历了一段比较辛苦的岁月，不过樾鲜少了解，只是偶尔得知只言片语。后来森宕回来，樾很是开心，又度过了一段难得安宁的日子。岁月无尽，想到日后还要再长久地思念曈河，樾也觉得深深地遗憾而无力。她偶尔会冒出深念冰影、渴望回家的念头，然而最终，她仍然哪怕是连去一趟冥界，都不敢。
每每经过这样折磨人的心路历程，樾总是免不了要在森宕怀中大哭一场，不时害森宕相随落泪。
若森宕正好又入轮回，樾还更为心伤……
肃家也代代前传，至第十一任督道也即是第八代家主离世，肃家竟一时后继无人。樾亦因此受了不小打击——在人世漂泊的日子，她早已将肃家确实地看作她在故乡的又一个家园，每一位来自肃家的子嗣都深深地给她以慰藉，即便并非血脉相承，她亦早已将肃家看作是曈河的传承者，肃家突然断绝，给樾的伤害不亚于是曈河的再一次消失。
每一代督道的诞生樾都有感知，命运也会指引她与他们相会，可她愣是不明白，为何中间会空缺了这么多年也没有动静，她还一度怀疑，肃家已经遗忘了她，所以她再无感觉，她也为了这个念头伤心过，可后来发现实际上并不是这样的，只是真正地没有继承人出世而已。
……樾也说不清，被肃家遗忘，还是肃家无后，到底哪个好些。
肃家没有人再来探望她后，会来人世间见樾的人，就更稀少了。
直到第八代家主过世后三四百年，好不容易，樾终于感觉到，又有将来会成为督道的婴孩降生了。然而她却因此一惊——这个婴孩，并不是她预期中的第十二代督道、第九代家主，而是……第十三代？！
怎么会这样……彼时森宕在身边，樾和他一起惴惴许久，不安地揣摩过可能隐含的各种意义，担忧不已，却惟独没有想到过最令人放心的一种可能性……
直到又过了二十七年，另一个婴孩降生，樾才松了一口气，傻子般地捶自己的笨脑袋，傻呵呵地笑了许久。森宕也因此失笑，知道这两个肃家未来的继承人会填补樾空虚的心，她会注视着她们以打发时间，又有事情可做，这才放心地进入又一次转世。
这么简单，害她担心了这么久——不就是第十二代比第十三代晚出生嘛！瞎操心！
只是，当无聊的樾窥视这个新生孩子的未来时，却意外地发现令她不解，并为之震惊的东西……这个孩子与二十七年前的第十三任不同，与历代督道都不同……别人的命运，白纸黑字写向渐渐明晰的结尾，而她的命运……
……却是用赤红墨水，泼洒而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