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祸始(1 / 1)
自初次邂逅的那日至今,已数年过去。森宕不再是那个稚气未脱的孩子,不知不觉间,他已成为了身量清瘦颀长的少年。
这数年之间樾常与他混在一起,森宕尊重樾,但她的年龄与身份对他来说都不构成问题,樾也很喜欢这种既尊重又自然的感觉,她模模糊糊地感觉到,森宕似乎真心地把她当成了朋友,以前在冰影曈河处得到的都是疼爱……有时还是溺爱居多,这种陌生的友爱让她感到新奇。
几年下来,樾总觉得自己跟过去不太一样了……心灵上似乎成熟了不少,仿佛在森宕迅速长大的同时,与他玩耍的樾也随之成长。
唉,可是想到凡人人生短暂,樾深知按照自然规律,再过不了十年,森宕就会变成大人,不会再喜欢与自己孩子般地玩耍,而再过个短暂的几十年,森宕便会逝去,离开,不复存在。
这种感觉,真是令人分外伤心,分外苦涩啊。
悄悄地留下他?樾从未想过。森宕一定会不高兴的,到时他周围的人都抛下他离开,仅留他一个人在世间,他会生气的。他们自己不就已经深刻地明白被抛下是什么感觉了吗?即使樾还小,至亲都跟她一样岁月无尽,她还什么都不觉得,可是看看杳渊与璞心,她们不就是最深刻的例证了吗?璞心为了摆脱这种宿命,跟杳渊大吵小吵冷战,已经不知多少次了。
可是……一想到最终的分开,樾还是隐隐地伤心难过。
……幸好,幸好曈河不会死啊,幸好我最重要的家人,冰影啊冰旬啊都不会死呢,甚至……幸好杳渊和璞心都是管理者呢。虽然我不太喜欢她们……可她们要是有一天真的离开,我想我还是会非常难过的吧。
唉……森宕……森宕。交了朋友,原来就是这样又甜又涩的感觉吗。
一日天雨,樾没出门,难得地可以与冰影跟曈河悠闲地在家里闲坐,杳渊与璞心似乎也没有要过来打扰的迹象。他们开着门就坐在门旁边,任细细的雨丝飘进,送来清凉的空气。
曈河与冰影相依相偎着坐在一起聊天,樾趴在草席上,探着身子沾了门边的雨水,在地上随意地画来画去。
隐约听见他们似乎提到自己的名字了,樾本能地抬头看他们,瞳仁明亮。
“小鬼灵精!”曈河笑了,朝她招招手,“来,我抱抱。”随后张开双臂接住欢快地扑过来的樾。
这几年隐约又能感觉到樾在长大了,大概是因为森宕的关系吧?樾模糊地感觉到实在是不想和森宕的年纪差太远,又因为有和人相处的原因,她又成长了一点。看上去有十岁十一岁孩童的样子了。
——不过她一旦跟曈河撒起娇,那就还跟她初初来到曈河身边时一样……
“樾宝宝好像又重了?”冰影也把樾接过来抱,顺手掂了掂,樾羞得脸上泛起红晕,伸出手推推冰影的脸让她别一个劲盯着自己看。
曈河又把樾抱回自己怀里,半开玩笑感叹道:“樾又长大喽……抱起来也不大方便喽!”
“啊?方便方便,曈河,以后还要抱我!”樾赶紧说,用力搂住他的腰,在他怀里扭来扭去。
曈河逗她,一本正经地摇摇头,“我就快抱不动啦。”
“啊?那我不要长大了!”樾一头埋在曈河胸口。
“哎呀,怎么可以不长大呢?”曈河笑起来,“人不可能永远是小孩子,总有长大的一天的,只是早和晚的关系而已。”
“那我就很晚、很晚、很晚再长大!”樾埋着头闷闷地说。
“好了啦,逗你的。你看我不是有时也抱冰影么?怎么会抱不动你。”
听见曈河的话,冰影尴尬地笑着往他脑袋上敲了一记。曈河笑起来,又怜爱地拍拍樾的背,“不管什么时候你都是我的孩子,不管你长到多大,我都会抱你的。”
樾抬起头来望着他,漆黑的眸子深邃明亮:“嗯!说好了?一定噢?”
“当然,一定。”
轰隆!
骤然的巨响惊得人全身一震,心底猛然惊跳。樾嗖地一下钻进了曈河怀里,而冰影与曈河都在刹那间本能地张开了防护,将大家护在身下。双重的屏障加叠,隐隐地发出炫目的辉光,将那可怕的巨响都一并削弱了,但即便是如此,还是震得人头昏脑胀。
巨大的轰鸣带着嗡嗡余音,久久回响,绵长得令人颤栗。好一阵子之后,莫名巨响的尾音终于渐渐弱下,彻底绝了,四下里死寂一片,静得让人心悸。听上去,似乎不会再有第二声巨响。
曈河不由自主地抬头四顾,觉得连房顶的灰都震了下来。
他与冰影望望彼此,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撤消了他们坚固的防护。
淅沥的雨声再度传入耳中。抚慰着每个人未定的惊魂。
很难相信就在片刻之前,他们还觉得这是一个安适的时刻。
樾从曈河的臂弯中抬头,恐惧之中却依然竭力保持镇定。看看曈河又转向冰影:“地鸣?”
冰影打出手诀,低垂眼帘遥遥地感知开去,片刻之后她收回灵识,困惑地摇了摇头。“我的感觉有限,很像地鸣,也许是。”
樾脱口而出:“是地鸣的话就糟糕了……”她望向门外,那里,丝丝的雨帘依然细密。
“我出去看看。”曈河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向外望去,樾蹦起来紧紧地跟在他身后,也扒在门边朝外张望。跟往常的雨天相比,今天也没有什么不对劲,只是天更阴了些,黑沉沉的云隙间透着青灰色的光芒。
“我出去看看。”曈河又说了一遍,他披上蓑衣,朝樾伸出手:“去吗?不过可能会有危险,我希望你留在家里。”
“若等会儿接着地震,留在哪里也一样。”樾挠挠头,干脆利落地跟上,拉住曈河的手,“我也去!”
“哎,阿樾!别淋雨!”冰影连忙拿起一旁的斗笠走过去。
樾笑嘻嘻地推开,“不要啦,太大了,戴上我就看不见路了!”她一腾身隐去了形体,化作模糊白雾潜进曈河的蓑衣底下,只听见她清脆的声音传来:“呵呵,这样就好啦!冰影。”
“随你吧。”冰影无奈地微笑退开,忽然她注意到了什么,转过头去叫了起来:“杳渊?”
弯曲的小路尽头,杳渊匆匆的身影逐渐跑近。她没有披蓑戴笠,但雨丝都在距离她身体一寸的地方蒸腾殆尽,丝毫没有接触她的身体,尽管看似在雨中跑了很长一段路,但她全身上下依然是干爽的。
曈河站定,樾也重新化为了小女孩的模样,她明白,他们此刻大概是不用再“出去看看”了,杳渊作为管理者,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任何事应该都能知道吧。樾站在曈河身边牵着他的手,看着杳渊如此匆忙得不同寻常的样子,樾忽然有种不好的感觉。
“怎么了?”冰影大声地问。杳渊匆匆钻进他们的檐下,脚下一滑溅起泥花,冰影一把扶住她的胳膊。
“阿心在你们这里吧?!”杳渊劈头就问。
其余三人都纳闷地注视着她。
杳渊的眼里闪着几丝奇怪的光芒,似乎她正有着什么不愿意相信的事情,充满令人可怜的希求与祈祷,她的问法也有点怪。令人不安的气氛浮动。
“不在啊!怎么会在我们这里呢?”还没等大家开口,樾就抢着说。不过……事实上曈河跟冰影也完全不想跟她抢,看杳渊这个样子,他们更希望可以不回答,甚至此刻不要在这里。
樾的回答击碎了杳渊仅剩的一丁点希望,她垂下头,这打击让她片刻失神。
虽然……杳渊自己,也早已预料到了。
冰影将杳渊扶进屋里,已经预感到有大事发生。“杳渊,进来说话。”
曈河很快为杳渊端上热茶。“杳渊,你跟阿心……?”
杳渊接过茶杯,茫然地抬头。真暖啊,杳渊不由得双手将温暖的茶杯捧住。
“阿心走了。”
她的话把大家全吓了一跳,走了?!什么叫走了?总不会是……过世了吧?
樾惊慌地嚷嚷起来:“神心去哪了!”
“不知道。”杳渊缓缓地摇头,目光空洞得令人害怕。“找不到……”
“找不到?发生什么事了。”冰影深深地蹙起眉头,杳渊吞吞吐吐的让她急死了,可是冰影很明白杳渊的性子有时让人窝火,如果现在着急要问,是什么都问不出来的。
杳渊空虚地盯着手中的茶杯,杯中满满的茶水随着她手的颤抖微微地震动。
杳渊深深地吸了口气,逼迫自己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丝冰凉刺骨的怒气:“昨天,我们又吵了一次。阿心一直哭,哭得很厉害,而且还生了气,歇斯底里的。她说……她不管了,她走了。我说……你不管就不管,你的职责,你不管就没人管,我也不会管。我以为……像以前那样,她说是这么说,可是还是不敢真的抛下。结果……今天清晨我起来,到处都找不到她的影子了。”
“雨……是天亮前开始下的。似乎……越下越大了。”她最后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又呆呆地不说话了。
她的最后一句话樾没听明白,但冰影却倒吸了一口冷气,攥住了杳渊的手腕。
“杳渊!你有到处找过她吗?!”冰影用力地强调“到处”。
“找过啊……用尽我的一切办法,都找不到她在哪里。她可能真的离开我们的家乡了。”
“那刚才的地鸣……”曈河不安地出声。樾走到他背后紧紧地抱住他的腰,希望借此平复不安的内心。曈河反手松松地环住她。
杳渊重重地点点头,失魂落魄般:“是她!地鸣。已经开始引发山崩了。彤山一带的朱映峰崩塌,垮下的石土断木截断了一条河的支流。”
她猛地抬头,神情可怖。曈河都能感觉到樾吓得一缩。
“你们不知道吧!”杳渊失控地大喊起来:“我们这两个所谓管理者是怎么回事!我从来都没有明白说过给你们听!听着,我们两个跟这片土地是存亡与共的!在我们选定继任者之前,是存亡与共的!”
“我不介意啊!可是……阿心越来越抗拒了呢。”她凄然而笑,恍然间竟略有痴癫之貌:“什么意思我来解释给你们听吧。听着,这块土地依赖着我们的存在而存在,说白一点,我们的性命与这里的性命,是同一条。只要我们还有力量,这块土地就会一直蓬勃存在,可若我们放弃职责,这里无可凭依,失去我们的看顾与力量,就将开始崩毁。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根本不必。是‘他’,把我们跟这块土地紧紧地连在一起了,比任何人能想象的都要紧密。”
冰影听了,强按下心头情绪,只是轻微地颤了颤眉毛。“‘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你们之前不知道会这样吗?在……你们答应那个人的时候?”
“知道啊!我知道,阿心也知道,不过……她也许还不能想象到吧。”
“那地鸣……”曈河又重复了一次,深深地不安起来。
杳渊点点头,“这只能说明……阿心放弃了,放弃了这个身份。在昨天天亮的时候。没有继任者。地鸣,是这里崩毁的开始。”
“所以朱映峰……!”樾惊叫。
“崩毁?!”冰影终于按捺不住紧张,“杳渊!不是还有你这个管理者吗!”
杳渊直直地望向冰影的双眸,幽幽地答道:“可是我们所司不同啊……阿心看顾这里无灵魂的事物,我看顾这里一切有灵魂的事物,若论领域职责,我们是不可相互插手的。”
“可你有能力啊!即使是职责,也没有区分得那么清楚吧!杳渊!以你的能力,不论职权,你是可以阻止的吧!”
“可以啊!”此刻杳渊眼中的愤怒忽然暴涨,盛怒之下喊回阿心最初的名字:“但我不会这么做!我可不知道会让我付出什么代价,璞心必须回来,不准走!”
激烈的动作中,滚烫的茶水泼了她一手一地。
在场的人一瞬间屏住了呼吸。冰影与曈河都没有劝说,眼前的杳渊,此刻只是一个愤怒的、与女儿赌气的母亲,并因此变得蛮不讲理。他们不敢去试探着问,若阿心不回来,杳渊是否会真的让自己的家乡崩毁。他们很害怕会听到一个答案,因为……以他们对杳渊母女的了解,与阿心同样固执的杳渊,在不顾一切的怨念中,很可能,会。
漫长的噤声之后,曈河飞快地问:“距离彻底崩毁不可挽救,还有多少时间?”
杳渊瞥了他一眼,冷淡地回答:“一个朔望。”
“那好,那就还有时间!一次月相盈亏变化之间,今天正好是望月,下一次望月……不对,下一次朔月时,就已经至少崩毁一半了……下一次朔月之前,我们必须找到阿心,或者想出对策!”
对策?杳渊怔怔地看着他,真荒唐啊。连我都不知道该有什么对策,若我插手……我会不会死呢?璞心必须回来的,谁都不知道崩毁的结局是怎样。天塌地陷么?家乡毁了,再也不能居住?
杳渊笃定地相信,璞心是不敢担负这样的后果的。
可是……如果她真的不回来呢?杳渊插手,会不会死?被降罪责罚,或者命丧于越职的举动?不过,若是家乡崩毁,作为管理者守护者的她,也大概是要以身相殉的吧。怎么都活不了啊……以她的能力,应该是可以完全取代璞心的吧。那最后,到底是要出手,还是不要出手比较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