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缥缈孤鸿(1 / 1)
抚摩着那一缕深蓝色的青丝,玉石仿佛一尊石像,站在土坑前,与远处连绵起伏的青山一样站成一种忠实的高度。他不忍心掩埋了飞霰,他只想好好地看看她,永远记住她。
侬本洁来还洁去,飞霰身上覆盖了厚厚的黄土,唯一安慰的是玉石居然替她在坟前立了块石头,上面用鲜血书写了“爱妻飞霰之墓”几个大字,落款是夫玉石泣拜。
飞霰曾经以为是痴心梦想的东西,在死后得到了,不知这是一种安慰还是一种讽刺?
江湖之上死亡是家常话便饭,有人杀人,就有人被杀,短暂的叹息之后便很快被时间遗忘,玉石会淡忘飞霰的死么?
唯一能给出答案的是时间。
玉石离开贫瘠的荒山,走出死亡丛林的时候,天阴沉沉的,心情阴沉沉的。
道上风纵横肆虐,不知道风在哪一个方向吹;天空飘着满天的雨丝,漫无边际。似乎这是苍天对飞霰的惋惜和遗憾。
信目一瞥,玉石看见了南边的官道上,两骑并肩向北驰去一男一女的背影。
林若兮和夜仰止!
玉石的瞳孔突然痛苦地收缩了。千疮百孔的心田又被狠狠划上一刀,林若兮最终还是选择了夜仰止?他觉得嘴里有些发苦,目光瞬也不瞬地瞧着两人渐渐成为小小的黑点,消失在北边的地平线。
林若兮就这样走出自己的视线,留给自己一个决裂的背影!
玉石伫足而立,仿佛石化了,任由雨疯狂地舔在脸上,身上,心上,直到将他浑身打湿。心里一片冰凉。
雨有停止的时候,可是他的哀伤会停止么?两个女人,一个深爱她的,另一个他深爱的,先后离他远去,再无交集,他能不哀伤么?
时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人最怕的就是清醒,清醒的时候忧伤散入血液,你逃无可逃。避无可避,但是许多时候清醒不请自来,玉石空白片刻之后,异常清醒,双目炯炯有神。
林若兮怎会单独与夜仰止在一起?李清幽呢?这一切对他来说不再重要,他不能思考,也不想思考。他要做的是找个地方养好伤,杀楚朝歌为飞霰报仇。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玉石想到的养伤最佳去处居然是后晋的皇宫。一来此地楚朝歌决计想不到,二来皇宫衣食无忧,三来可以窥探石重睿的动静,见机行事。
玉石不敢在邺地逗留,石重睿在邺地平叛,楚朝歌多半陪伴左右,暗黑的杀手随时“恭候”自己,留在此地无疑是自寻死路,是非之地不久留,玉石用污泥涂黑了脸,他身上本来就脏破齐全,如此一来冷峻无情的杀手摇身一变,成了活脱脱的流浪乞丐。
他不待伤势好转立刻就走,一路昼伏夜出,遇客栈不打尖,见寺庙不借宿,只宿在荒郊野外,寻些猎味随意果腹。
不知是吉人自有天相还是玉石江湖经验老到,一路之上他没有与任何暗黑杀手照面,到京城的时候,玉石看到长街两旁御林军手握□□短戟,一字排开,各式旗帜迎风招展,百姓被戒卫的兵士阻隔在两边,伸长了脖子,一个个看着热闹。
先是打着仪仗的御林军,再是许多辆马车缓缓驰来,后面是装扮齐整的各式宫女执事太监,手里捧着诸般物事步行跟随。
当中一辆是由四匹名马拉的银车,镂刻极为精细,花卉人物无不栩栩如生,兼之饰以金翠,间以珠玉,紫水晶打磨的帘子垂下,看不清车内坐的是什么人,马儿奔起来,叮当乱响。
原来是众位娘娘奉旨前去白马寺为出行打仗的各位皇子祈福烧香,李皇后因身体微恙未能成行,所以众位娘娘中已如妃为首,主持烧香事宜。
银马车上坐的就是倍受当今圣上宠爱的如妃娘娘。一年之前,她也曾经坐在四匹白马拉的装点满鲜花的香车上,在长安街上招摇过市,只不过那时候她是前朝李澄澈的太子妃,如今却是石敬瑭的后妃,身份截然不同。
自然心情也不同,那时惶惶然如丧家之犬,急于回娘家与父母商议保身安家大事,如今意气风发,得意洋洋,身为烧香主持,领衔各个后妃,要为诸位平叛的皇子祈求平安。
林如兮微微一笑,心想:一个小小的如妃出行就有这般威风,要是皇后出行那还了得?
玉石瞧着浩浩荡荡的烧香队伍,心念一动,混进皇宫的机会来了,几乎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悄悄从人群中隐没了,尾追上如妃娘娘领衔的烧香队伍。
白马寺里,闲人清退回避,方丈率合寺众僧在门口恭迎众位娘娘的车驾。
老方丈慈眉善目,白须飘飞,一身红袈裟,皇家寺庙的方丈规格果然不同寻常,端的是仪表堂堂,堪为佛门表率。
他双掌合十,打了个问讯,道:“白马寺方丈无觉与寺中僧徒恭迎众位娘娘,娘娘请。”
林如兮等一行人下了车,在方丈大师的导引下,搀着宫女娉娉袅袅的走进寺内大殿。
只见大殿之内佛像慈悲,红烛高燃,青烟氤氲,佛香绵延无尽,梵音不绝于耳。好一个庄严肃穆香火旺盛的佛门胜地。
方丈无觉亲自拈了香,毕恭毕敬地献给林如兮,“请如妃娘娘上香祈福。”声音宏亮清越,不愧是一寺之长。
林如兮微微欠身接过三柱清香,在红烛上点燃了,长拜倒地,口中微微轻祝:祝诸位皇子平叛大事旗开得胜,凯旋归来。底下祝的却是自己与石重睿好事得逞,母仪天下,成为凌驾众妃之上独受皇恩的皇后。
依次是各位嫔妃,按照身份等级一一上香。林如兮车驾回宫的时候,丝毫没有人察觉太监中有一人已经被玉石悄悄替换。
玉石将藏身之处选在皇室宗庙之内,这里供奉着皇室的列祖列宗,歆享香火,这也算是跟皇族沾边的一点好处,享用的祭祀是最高级别的。可是做皇帝的万万没有料到,这一个神圣庄严的圣地就要被人玷污了,圣地居然成为凡夫俗子的养伤之地。
此处一来人迹罕至,二来一年四季香火不断,供品不断,所以玉石选为藏身之处。
且不说玉石留在皇宫慢慢运功疗伤,只说夜仰止和林若兮,他们那天在官道上投路向北,出边关,向契丹而去。
原来除夕之夜,玉石离开客栈后一夜未归,李清幽也留书悄然出走。夜仰止看到门缝里折得平平整整的红笺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展开,红笺上皱皱褶褶,斑斑点点,想来曾被泪水打湿。
妹清幽谨奉无名兄文几:
茫茫人海得一相逢,即为幸事,承蒙患难相济,幽感激不尽,无以为报,你贵为契丹皇族,我区区前朝亡国公主,一在天一在地,岂敢奢求相聚相守,奈何自不量力,妹当引身退去,缥缈孤鸿,浪荡湖山之间,风庭月榭便可为家,帘杏溪桃也可容身,幸勿见挂。至此别无他愿,惟愿无名兄事事和谐,一切安好。此谨奉。
字字娟秀,句句深情,言语之间那种自怨自怜,自感身世让人无法不动容,夜仰止的掌心摊着薄薄的红笺,手微微发抖,似承受不住红笺的重量,他眉梢上轻轻皱起,心里早就感伤不已,清幽,清幽,不料你对我用情至深,又是这般自尊矜持,你小小弱女子,颠沛流离,如何经得起风霜露寒?这一去,怕是……
夜仰止不敢再想下去了,也不想说出那个词,他马不停蹄前去找寻林若兮。
林若兮不在房内。
夜仰止几乎到了快要崩溃的边缘,莫非林若兮也离开了?
转身时,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林若兮扶着青石堆砌的墙壁,止不住地呕吐起来。
夜仰止是个很聪明的人,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多嘴,但是他实在过于震惊,忍不住还是问出了一句原不该问的话,“若兮……你……你怀孕了。”
林若兮立刻脸色变得煞白,随即浮上一层淡淡的红晕,她调过头去,不敢看着夜仰止,自唐来民风开放,但未婚成孕还是一件羞耻的事,林若兮虽流落江湖,可也曾是名门闺秀,怎能忍受这般耻辱。
“这孩子是玉石的?”夜仰止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又问出了一个很傻的问题。
林若兮还是沉默,须臾,突然愤怒起来,“你是来羞辱我的,对不?你的目的达到了,你可以滚了。”
夜仰止脱下了衣衫,披在林若兮身上,道:“我怎么会羞辱你呢?我的心意,你一直是知道的,我是这个世界最不会伤害你的人。早上风大,莫要着凉了。”
这话看是寻常的嘘寒问暖,却温柔至极,林若兮抓紧夜仰止披在身上的衣衫,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