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一人独行(1 / 1)
城外,树林。漆黑的树影在朦胧的月色下,散发着森森阴气。
黑黢黢的密林中人气不存,孤冢星星点点散落其中。偶尔有一两只乌鸦怪叫着扑棱棱飞起,阴森渗人。
冷月悬腕甩开凌远,自顾自走进树林。
凌远跌坐到地上,抚着咽喉大口喘着气。他一路被冷月揪着衣领,呼吸不畅险些窒息,现在眼前仍阵阵发黑。
师父显然怒气十足,凌远没敢再耽搁,忍着伤痛与不适,踉踉跄跄的寻着冷月的足迹跟了上去。
冷月已在密林中驻足,他冷冷的看着凌远步步维艰的走近,蹙眉斥道,“跪着。”
凌远垂眸深呼一口气,在三步以外对着冷月跪下,想要认错,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他不知道怎么说,冷月似乎是不想说,两人一立一跪,沉默的像两个人都不存在一样。
首先打破尴尬的是凌远。他的内伤外伤都不轻,就连呼吸都会牵扯到伤势以致疼得撕心裂肺,跪了一会儿后就抑制不住的咳嗽起来。
目睹凌远由轻咳开始愈发不可收拾,直到咳出鲜血,冷月都站在一旁冷眼旁观,不但没有任何关怀,甚至都未曾允许他起身。
凌远左手撑地,右手掩着嘴,手心是一片温热黏湿的鲜血。他竭力止住咳嗽,以手肘撑地,调息着紊乱的呼吸。
“起来,跪好。”冷月没有丝毫怜惜,冷冰冰的命令道。
凌远咬咬嘴唇,强迫自己忍住浑身的不适,手指死死掐着地面一切可以借力的东西,挣扎着起身,身前的落叶和泥土沾染点点殷红。
他仍旧低低咳嗽着,勉强跪直,浑身颤抖不已。他结结实实的挨了一掌,肺腑受损。并且右腿外侧尚有一道四五寸长的刀口,因他必须绷紧肌肉保持跪姿,刚有所收敛的血又顺势流了下来。
“师父……”凌远开口,在这样下去,他不保证自己能坚持不倒。
“你可当我是你师父?”冷月话说得不留情面。
“师父……”凌远不知道怎么解释,也没什么好解释的,自己做的一切都无法辩驳。是他任性妄为,违抗师命,使自己身陷险地,也不怪师父如此生气。
“魂殇,我与你说过什么?”
凌远心下一沉,魂殇,师父叫自己魂殇!平时……都是叫远儿的。他苦笑一声,“您说,此时关系重大,风险太高,而我的两种身份无论哪一种被发现都会有麻烦……”凌远声音越来越低。
“记得倒清楚!”冷月语气更冷,“你又是怎么做的,嗯?”
凌远惭然低头。
“今天若非我救你,你就死在这里了是吗?你命就这么不值钱是吗?你这么多年的磨砺,就为了今天送死,是吗?!”冷月字字狠厉,敲在凌远心尖,问得他哑口无言。平时巧舌善辩,而今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能低头,再低头……
冷月悠悠绕到凌远身侧,凌远生生压下冲到嗓眼儿的咳嗽,手指不由自主的握紧。
冷月半蹲下身子,将残雪一点点从凌远手中抽离,不知道现在的凌远哪来的力气,握着剑柄的手用力到骨节发白也不肯松手。
“嗯?”冷月拉长调子,威胁的意味甚浓。凌远除了撤去力气别无他法。
残雪离手,凌远心中一空。
“真是把好剑。”冷月食指中指并拢,拭掉剑身的血渍,“这次,因你的鲁莽任性丢掉的一命,就算在它身上吧。”
凌远意识到了冷月的意图,低垂的头霍然抬起,眼底闪现出一丝慌乱,“师父不要!远儿知道错了,您罚我罢,再重远儿也不敢有怨言。只求您留下残雪。”
凌远声音微微颤抖着,甚至带着哽咽。残雪是他的佩剑,更是同他出生入死十年的好友,它早已成为了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我想怎么罚你,还轮不到你来做决定!”冷月提起内力一弯剑尖,残雪发出嗡鸣,似是在惨叫一般。
“师父!师父……您……您就饶了我这一回,就一回……”凌远不知所措,近乎哀求的仰头看着冷月。
“魂殇我早已告诉过你,做错事,就必须付出代价!今天你若死了,还能去求阎王爷饶你一回?”冷月内力涌动更剧,黑发白袍无风自起。残雪悲泣哀鸣着,剑身几乎整个弯折。
“师父我知道错了,知错了,您打我骂我都行,求您不要……”短短一会儿,凌远的声音竟有些沙哑。他伏下身去重重叩首,
“知道的晚了!”冷月周身的落叶四散纷飞,“既然不要命了,剑还留着做什么?”
清脆的叮声,如一把利刃,狠狠的割在心头,鲜血淋漓!凌远无力的俯卧在地上,手中紧紧握着一把落叶,混着鲜血捏的粉碎。
冷月丢下断成两截的残雪,一点月白缓缓消失在黑暗中。凌远丢了魂儿一样,直直的看着仍然泛着寒光的残雪。
七岁起,残雪就一直跟在他身边。当年在剑阁选剑,几百把绝世神兵中,自己第一眼就看中了那把寒光凛冽的长剑。
十年的相伴,一人一剑渐渐产生感情,他失落,残雪哀鸣;他恣意,残雪狂欢。他懂残雪,残雪也懂他,残雪早已成为他的伙伴,比左右手更难取舍。
不知从何时起,除了残雪,任何剑他用着都会别扭,绽放不出灵气。
今天,前一刻的伙伴,变成了这一刻的废铁……
心里堵的难受,是想哭吗?好想哭,可是该怎么哭?他忘了。从七岁到现在,十年时间,没掉过一滴眼泪。
哭能解决问题吗?不能,既然不能,多此一举干什么。他哭给谁看,谁又会因为他的眼泪多给他几分怜惜?即使会,他也不屑去要这卑微到用眼泪换来的怜惜吧。
凌远摸索着拿过断剑的剑尖,一遍遍的抚摸着,浑然不觉锋利的剑锋已经把手指手心划出一道道血痕,只是一遍遍的抚摸着。血殷湿了袖口,殷湿了落叶,却殷不湿早已干涸的眼眶。
凌远跪坐起来,向后挪了几步,倚着树坐下。他举着剑尖,借着朦胧的月光凝视着,自言自语道,“兄弟,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他俯身,一下下,一把把,挖着地面的落叶、泥土和碎石。粗糙的杂物磨破了血肉,鲜血混进了泥土。凌远已然麻木,他毫无知觉,感觉不到疼,只是机械的挖着。他把残雪小心翼翼的搁进挖出的小坑里,一缕一缕的,慢慢的撒着土。
残雪,让我再好好看看你,最后一次看看你……
——————
天光乍破,湿漉漉的晨雾柔和了阳光,黑夜终究会过去。
凌远毅然起身。他一夜无眠,眼里布满通红的血丝和深入眼底的疲惫。他拖着破败的身体禹禹独行,自嘲一笑。
——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残雪,魂殇不能陪你。天明了,我又该启程了。只是,以后的路,魂殇再也不会有你的陪伴。
——————
挑一抹嫣红,剑刻壁上泪痕,看风雨流年,浸过刀光血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