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比目连枝(大结局)(1 / 1)
大汉国康元十三年三月,煌煌都城,落云山庄。
夜玄瞳至从有孕在身,胃口不如往常,见什么厌什么,夭夭叮嘱膳房掌事少而精地准备。当掌事小心翼翼端着加了调理胃口的药膳置入夜玄瞳的眼前,躺在屋檐下软榻上的夜玄瞳连连摇头。
“搁在这,我会吃。”她皱皱眉说道。
掌事听了这句绵软无力的话,神色惶惶,双膝扑通一声跪到地上,眼里噙满泪水,哽咽地说道:“娘娘,奴才做的再怎的不好吃,可你要替肚中孩儿想想,这孩子与你一体,你吃不下他也……”
夜玄瞳沉沉叹去一气,起身端着药膳吃了起来,三下两口吃完后,一阵呕心,连连要吐,自己硬是忍住。
她挥挥衣袖,示意众人下去,好让她安静休憩。她过惯一人独处的生活,身边忽多出这大帮人搀左扶右,递茶倒水,嘘寒问暖……叫她倍感不适。
路莫知去皇城已有些许日子,听闻正与羌国使节商榷边境划分之事,大汉国态度坚决,要求羌国撤离羌郎山,拨回其在天险之地的驻守权,羌国使节无言以辩,自知敝国弃信背意在先,大汉五十万大军集结压境未发动猛攻,这是给他们下了最后通牒,可见大汉对这蛮夷之国足够仁慈。
羌国地薄人稀,平时靠耍耍无赖,突袭汉人村落,干尽烧杀奸虐之恶事,只为获取大汉国再三容忍的仁慈又大方的周济。此时大汉万军临近,他们已顾不得从商讨中获取蝇头小利,为了保命,必须退出羌郎山。
三月中旬,夜已深。
一叶扁舟从湖面急速驶来,未等小舟驶近岸边,舟头站立的男子腾身跃起,当脚尖点地,紧跟着飞身朝山顶蹭蹭跃去。
他疾快的身影投入黑夜中,如同一把锋利尖刺,一下戳破夜的凝重与深沉,化为虚幻的光影在夜露重重的山地里闪烁。
他悄无声息地踏入夜玄瞳的房,拿出火折子点亮案几上的火烛,侧身坐在床榻边看着她。
夜玄瞳闭目,笑意盈盈。
“瞳,你还未睡?”
“莫知,就知是你蹑手蹑脚跟做贼似地走进房,为何三番两次都入夜才回?朝堂之事若是繁杂就安心处理,这里有夭夭和白浪,还有一堆侍婢女仆细心伺候,你无需担忧。若你再奔来奔去,不如我搬进东宫去住,省得你……”
“嘘——这不急,听闻你胃口不好?”
“这事你都知道?说我胃口不好,我还真有些饿了,再不与我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吃的,或者你下厨,说不定我这胃口就来了。”夜玄瞳说完,狡黠一笑。
“我下厨?”路莫知挠挠脑袋,这倒难为他了。
夜玄瞳怀孕在身已有五月,由于身材高挑几乎看不出腹部隆起,她从床榻上跃起身,叫路莫知惊得眼珠子都快蹦出来,连连大呼悠着点。
两人入了厨房,夜玄瞳端来小凳坐在一侧饶有兴致看着路莫知撸起袖管准备大干一场。
路莫知打算做个拔丝地瓜,脆脆甜甜甚是开胃,可在厨房寻了半天愣是未看见地瓜的影,忽拍脑袋惊呼,这三月天哪来的地瓜,糊涂啊糊涂。得了,拔丝地瓜做不成,就改用其它食材来拔丝,找了半天终于找来一块奶酪,油煎酸奶酪再拔丝,想必风味极佳。
说干就干,他拿出火折子生火,柴火噼噼啪啪地在灶膛里燃烧起来。他持勺舀了勺猪油朝锅里一放,凝固的猪油开始融化,又将切成块的奶酪朝锅里一丢,油煎的吱吱声响起。
“这酸奶酪是北域人常备之物,多年前我在羌郎山一游牧家里留宿,牧民做了这拔丝奶酪,那酸甜酥滑的味道至今都未忘记。”
夜玄瞳托腮凝望路莫知,笑容舒展,瞟了眼灶膛,扁扁嘴说道:“莫知,灶膛里的火好像灭了哦,还有这屋子里怎有烧焦的味道?”
“咦?火真的灭了。”路莫知看了眼黑咕隆咚的灶膛甚为不满地说,却不知身后衣袍上窜着火苗。
“你衣服……”夜玄瞳惊叫着。
“我衣服怎么了?”
“着火了!”
路莫知赶忙伸手去掸,掸落的碎布连着火星一同掉落在柴火堆上,干蓬蓬的柴火跟着烧起来,一时整个厨房烟熏火燎,呛得人的喉咙好像刀子在割。
“莫知,水,快舀水把火灭了啊!”
“我……我在灭,这舀水的瓢在哪?唉,找不到啊!哎呀,好巧,这里有个盆。”路莫知拿起盆去水缸舀水,哪知身子一歪,把灶台上的锅给碰掉在地,哐啷一声巨响叫夜玄瞳捂着耳朵连连摇头,下厨对过惯肥马轻裘日子的豪门子弟来说好比赶头猪去犁田,设定的难度系数太高。
“莫知,你怎把锅弄翻了,那一锅的油……”
夜玄瞳的话还没说完,洒到地上的油碰到火跟着呼呼烧起,火势越来越旺,映照得整个西厢屋通亮。
正巧,一家仆做了个噩梦醒来,浑身冷汗直出,他抬眸朝外瞟去,见厨房火光一片,急忙从床铺上跌跌撞撞地爬起身,慌忙喊道:“着火了!着火了!来人救火啊!”
这下,整个落云山庄骚动起来,众多侍婢奴仆跟着爬起身拿起桶汲满水朝厨房急急跑去。
随着外面杂沓的脚步声渐渐传来,犯下大祸满脸黑灰的路莫知无奈地摊摊手,一脸尴尬地朝夜玄瞳笑了又笑。
“莫知,还不快走,是想将我烤熟还是打算叫众人看你笑话?”
路莫知赶忙抱起夜玄瞳朝外跑去,生火做夜宵却将厨房烧了的事若被全山庄的人知道,他脸是丢大了。
两人到了竹林里的温泉池边,路莫知小心翼翼放下夜玄瞳。他俯身鞠了捧温水,将脸上黑灰洗掉,叹了叹气,盯着池水发起呆,忽然一个点子窜来,他朝夜玄瞳欣喜地说道:“瞳,我有了!”
他丢下这句话后,身子一转,疾快消失在林子里。一会儿,他手里拎着两条从湖里捞上来的鱼兴冲冲地走到夜玄瞳跟前,吹了声响亮的口哨。
“尝不到拔丝奶酪就尝尝烤鱼,这个我在行,一人浪迹在外,吃得最多的就是烤鱼。”
温泉池边,一堆篝火燃燃,细竹上戳着两条鱼,鱼香味窜到夜玄瞳鼻里,倒让她垂涎三尺。
这些月来,大约吃多了山珍海味和进补药膳,这烤鱼难得一见,吊起她的胃口。待鱼烤得香味四溢,夜玄瞳一手一个,三下两下就将两条鱼吃下肚。吃饱后的她困意来犯,两只油手在路莫知身上擦了擦,一头栽入他怀里呼呼睡去。
路莫知一愣一愣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几句,她如此之快睡下,太不拿他当回事了。
夜玄瞳迷迷糊糊中低声喃语,“莫知,你回来真好……我想你了。”
“瞳,我也想你。”
翌日,落云山庄的码头驶来一艘画舫。
一中年妇人从画舫中走出,她素衣罗裙,不施粉黛,面容冰冷如雪,步态轻盈如蝶,落云山庄等候已久的老仆连忙上前跪拜。
妇人连忙上前搀扶,道:“唐伯,快起身,无需行大礼。”
“是。”
“我来看看儿媳,听说她和季云裳长得很像。当年,我和季云裳结为金兰,情同姐妹,只可惜她离世过早,好在各自留下儿女以续后缘。”
“莫愁公主,昨夜太子回来迟,怕还未起身,要不老奴派人去通报。”
“不必了,让尧儿多睡睡,知道他累。”
“太子妃有孕在身,怕也未起身。”
“哦,有孕在身?尧儿在信中可没提到,居然将这事给瞒住,待我寻到他非一顿打不可。”
画舫后跟着走来一玄色镶云袍的男子,他咳了一声道:“公主,莫知在信里写得清楚,怕你看得匆忙走得也匆忙,把那关键几句话给漏看了。”
“小春子,你给尧儿起什么名字不好,起个路莫知,这名字怎听怎深沉,叫我这心抖上三抖。莫什么知,有什么好莫知?害我都不知信里曾提及儿媳有身孕之事。”
“公主,这里没小春子,只有赤王宰伏春。”
“小春子,小春子,到死我都叫你小春子,你又拿我怎办?”
“不敢怎办。”
“小春子,还不快走?”
“是。”
莫愁公主拎着裙子蹭蹭爬上白玉石阶,没让侍婢通报径直走进大殿。房内,因折腾做夜宵累得够呛的路莫知睡在软榻上,被火烧得焦黑的衣袍未及时更换,脸上黑灰也未完全抹尽,脏不拉几地蜷缩着,很容易叫人联想有贼入室。
“来抓贼啊!小春子,快来抓贼!”
莫愁公主这一声惊叫,将门外静候的宰伏春吓了一跳,他急忙走进来,朝已惊醒坐起身的路莫知瞧了一眼,脸上立即挂起笑来。
“小春子,你还不去抓贼?这贼胆大到居然睡到我儿和儿媳妇的房里,快去抓啊!抓住后给我下油锅煎了再切碎喂狗,你听到没有?”
宰伏春轻声咳了下,小声说道:“公主,你可看好他是谁了吗?”
莫愁公主皱着眉,朝路莫知仔细望去,看了半晌,嘟起嘴说:“感觉像个人,像谁来着?咦,我怎想不起来了,小春子,快说他是谁?”
宰伏春耸耸肩膀,一脸无奈地说道:“他是你尧儿。”
“尧儿,他会是尧儿,我尧儿居然长得这么丑?”莫愁公主很是费解地嘀咕,她容颜绝世,生出的尧儿不可能这么邋里邋遢黑不溜秋,按道理该遗传她如花面容如柳身姿。她一脸愁容地走近路莫知,伸手朝他嘴巴拧去,就听得路莫知连连惨叫。
“嗯,这声音是尧儿的。”莫愁公主边说边点头,她回转身朝床上穿着亵衣抓着被子挡在胸口的夜玄瞳瞥了眼,霍然叫道:“你……你是谁家的女子?居然厚颜无耻爬到我儿媳的床上,不得了啊!小春子,快给我将这骚狐狸从床上赶下来,我要把这骚狐狸的皮给扒了煮了切了喂狗!”
此时,满屋寂静。
宰伏春默然在旁,连连擦汗。
砰——
莫愁公主一拳重重落在宰伏春的鼻梁上,鲜血跟着哗啦啦地流。宰伏春一脸委屈地支吾道:“公主,她……她就是你儿媳啊!”
“呃,她就是?”
“正是。”
“失礼失礼,丢脸丢脸,我走了。”
莫愁公主上演了一通无厘头的闹剧后,拍拍屁股走人,屋内的夜玄瞳和路莫知一脸茫然,传信的下人说莫愁公主和宰伏春明日午时才会到落云山庄,却不知他俩这么快就到了。
“莫知,她……她就是母亲大人?”
路莫知笑着点点头,看来他娘亲的疯癫病好转不少,否则就不是上来揪着他脸皮,而是狠狠朝他踹去无数脚。
两人沐浴更衣用膳完毕,走到露台处向莫愁公主问候。此时的莫愁公主一脸慈祥微笑,正襟危坐,两手交叠摆放在双腿上,与先期疯疯癫癫状有别。
她朝旁边站立的宰伏春挤眉弄眼,招招手,宰伏春躬身走近,“小春子,我这模样可正经?是不是很有为娘的风范?”
“嗯嗯,是有风范。”宰伏春苦着脸附和。
莫愁公主清咳一声,朝跪地的夜玄瞳和路莫知正声说道:“我儿和儿媳起身,为娘过来是……是过来,过来干什么来的?”
她一句话还未说完,偏头朝宰伏春看了一眼,期望他来解围。
“咳……咳咳……公主,你过来不是打算看太子妃顺利生下龙孙吗?”
“哦,对,我要看龙孙,龙孙在哪?”
呃!
众人呆若木鸡,不知如何应对莫愁公主急转如飞的思维,你望我我望你。夜玄瞳和路莫知交流了下眼神,咬唇低低浅笑。
莫愁公主见众人不答话,伸伸懒腰站起身,道:“我要睡了,昨夜车子颠簸厉害,一宿未睡。小春子快来搀我,这腰酸得很哩!”
宰伏春挠挠头,刚才是谁一脚从画舫上跳下船,又是谁一口气不喘地爬上百层台阶,又是谁风风火火将落云山庄里里外外看了整整三遍?这下腰就酸了,酸得真快。
他挽住莫愁公主的手朝白玉阶上走去,当目光落到她脸上,他瞧见她眼里噙满泪水,唉,她是不愿在小辈面前哭啼,省得叫一帮人陪着伤心。
路莫知的手不知何时环住夜玄瞳的腰,看着娘亲远去的身影,身子不禁颤了颤。他以为娘亲此生都不会再见他,看来他想错了。
永康二年,春。
落云山庄,宾客纷纷而至,竹林之下,多了三个颤微微走路的小娃,一个男娃和两个女娃。
男娃奶声奶气地说道:“我母后说了,你俩是我的女人。”
一个稍大的女娃白了他一眼,嘟起小嘴道:“我爹说你爹当年抢了她心爱女人,让我好好考虑要不要嫁给你。”
男娃的小嘴开始扁下去,一副欲哭的模样。
一个稍小点的女娃未听两人说话,她手里拈着片竹叶正在逗弄一晶莹剔透的冰蝉,幽幽低语道:“冰蝉宝贝,我俩最要好,我会疼你爱你呵护你不离你……”
男娃听了,粉雕玉琢的胖嘟嘟小脸刷的暗沉,呜呜着哭起来,“母后,莞姐姐和瑶妹妹都不要我了!呜呜呜——”他一边哭一边朝远处弯腰采摘蕨菜的女子跑去。
满山滴翠,一素衣女子直起身,看着哭着鼻子跑来的小儿,浅浅地笑着。
风起,琼花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