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花嫁（四）（1 / 1）
第二日一早，我便起身跑去那个地窖，将之前苏墨用来装过我魂魄的碧玉壶拿了出来，仔仔细细里里外外擦洗了三遍，抹干后再小心地用绸布包了起来放置在一旁。随即又跑去隔壁水果摊问了叶大婶关于当晚施放水灯的情况，恰巧叶大婶家的儿子铁柱也在，于是便约好了晚上一块儿去瞧瞧。
“小璃姐在老家的时候没有见过这种庆典活动吗？”铁柱生得一张黝黑的面庞，瘦小的身材，性情十分的憨厚。有几次他见我无聊，便带我上过几次茶楼听说书，表面上，他虽小我两三岁，一直老老实实地唤我姐姐，可有时见我不太懂得当地的风土人情，便十分老道地同我介绍，确实是十分讨人喜爱的孩子。
我笑着摇了摇头，答道，“没有啊。”
不想他眼珠一转，随即问道：“那小璃姐要不要也做一个水灯去放呢？据说若是同别家男子的水灯撞在一块儿了，便可结成良缘，很灵的哦！”
我愣了一愣，皱眉说道：“小孩子家，尽想些这个，不如跟着你爹娘多学学如何经营水果摊才是真的。”
不料他又把嘴一撇，气鼓鼓地说道：“我不小了！我娘说再过几年我也可以娶个媳妇回家一块儿看摊子。”
“好，那你得在这几年里好好帮你娘挣钱，有了钱，将来才会有姑娘愿意嫁你呀。”
“为什么非要有钱姑娘才会嫁我呢？”他歪着头，开始不解。
如何同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解释金钱与婚姻的关系，这是一个难题。我扭头扫了眼叶大婶，发现她正忙着招呼生意，并未留意我们的对话，便将铁柱拉到一边，压低了些声音开始讲道：
“我问你，你将来若是娶了媳妇，可是想让自个儿的媳妇过得开开心心？吃得好，穿得好，将来生的娃能上得了学堂？”
或许我的语速有些快，铁柱顿时没了反应，半晌才回了一句：“干嘛要我的娃才能上学堂？等挣了钱，我自己就不能上吗？”
本已准备好满腹道理的我顿时无了语，想想可能还是神仙与凡人的思路有差异，无心再继续话题，草草敷衍了两句便意兴阑珊地回到了家中。
将之前没看完的话本翻了个遍，竟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心情终于大好，美美地睡了午觉，醒来已是傍晚时分。
晚上吃过饭，见小白又打算出去溜达，便问了他一句是否要一同去看放水灯，不想他竟一口答应。这下轮到我为难了。
原本并未打算将卢员外家的那桩生意告诉小白，而这只猫因白日里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一到晚上化成人样便时常独自到处转悠，神出鬼没。可偏偏今晚我还约了隔壁的铁柱一块儿同去，到时该如何介绍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小白呢？
“你把别人家的男孩子一同叫上做什么？你比他年纪大上很多啊，不合适了。”小白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我顿时火冒三丈，差点将怀中的碧玉壶给扔到地上。
“今晚这么重的阴气，不多找点阳气我怕办不了事啊！”我没好气地说道。从八字和年龄来看，铁柱的阳气相当旺盛，若不找他作陪，我亦有些担心自己体内尚不稳固的仙魂可能会被拉走。
“你！你到底这次又接下了桩什么生意？苏墨不在，你若是惹出什么事情来，倒霉的一定是我！”小白哀怨地叫了起来。
“只是，替人取回一个魂魄罢了。又简单又有银子挣，为什么不去？”我亦不甘示弱。
“比起苏墨，你挣的银子可差远了。况且也不差这一回啊。”
“可我已收了定金，还应承了一只鬼……再说有铁柱和你陪着，一定不会有事。真要出了什么意外，我自己来承担，绝不连累你。”
小白不再答话，而是定定地看着我好半晌，终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要去便快去，晚了花灯就都飘走了，到时你一只魂魄也收不回来！”
于是，当铁柱见到小白时，我解释道，这是铺子里新来的伙计，苏墨出门在外怕我一人忙不过来，又从老家找了人来帮忙，今后也要在药铺里跟着苏墨当学徒。初来乍到，今晚又正好碰上这么热闹的场景，自然是要带出来一同散心。
铁柱很是理解地点点头，随即三人便一同向热闹的夜市走去。
说实话，中元节之夜景，确实算是我在人间所见中最为美丽的画面。
街道两旁尽是各式小贩，有卖点心的，卖各种小玩意的，当然卖的最多的还是各式的水灯。
用染了色的纸扎成各种形状，正中心点上一盏火烛，淡淡跳动的火苗映衬着薄薄的纸灯，透出无比朦胧和静谧的美。原来可以用来承载魂魄的水灯，竟有如此的观赏价值。那些归去的灵魂，也算是能得到些慰藉了罢。
“姑娘，看上了哪盏的话，给你便宜一点。”蹲在地上的大爷见我出神地盯着摊子上的花灯，便笑嘻嘻地开口道。
我回过神来，连忙摆手，对着大爷浅浅一笑，便拉着小白走开了。
街上游人如织，热闹非凡，愈是靠近河边，人愈发得多。为了防止被人潮冲散，铁柱不得不紧紧抓住我的手，而我，又不得不去紧紧抓住小白的手，三人才得以在人群中艰难地前行。
好不容易来到河边，放眼望去，我不禁深吸一口气——整片河道灿若繁星，水面上浮光流转，五色倒影涟涟，甚是好看。
凡人眼中的景象已是如此动人，而我将灵气凝聚于双眼之上，所见到的却是更加美妙。
只见大部分的水灯上，皆停留着散发出微弱光芒的魂魄，任由水流带着它们远去，到了一定的地方，地府会专门辟出一块结界，一旦入了结界，便算是进入地府所辖，再也无法回头。而我今夜所要做的，便是找到冯晚晴孩子的魂魄，将她装入碧玉壶中带回即可。
此处的胜景，对于凡人来说或许只是寻常的人山人海，然对于我而言，却是阴阳参半，所幸的是周遭人数众多，加上铁柱和小白的掩护，来自地府的混沌之气并未近得我身。
只是，要在这星星点点中寻出那孩子的魂魄却不是一件易事。因烛光与魂魄之光相互混杂，视线缭乱，我紧紧盯着河中盏盏花灯，缓步沿着河岸向前，唯恐错过。随着人潮攒动，竟不知不觉走出老远，连铁柱在身后不住的叫唤竟也完全未曾察觉。
眼见河面逐渐开阔，水流开始湍急起来，而河中漂浮的花灯却越来越少。
岸边逐渐人烟稀薄，行进不再受阻，我却仍未寻到那颗魂魄，不免心下有些沮丧，停住了脚步，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摸怀中的玉壶，不料右臂竟被紧紧擒住，连忙回头看去，只见小白一脸不满地瞪着我，才对上我的视线，便开始抱怨起来。
“有你这样找魂魄的么？你看，人家铁柱方才唤了好几声你都没听见，现在也不知被人群冲到哪里了，亏我紧抓着你不放，不然还不知道你一个人会跑到什么地方去！”
我有些歉然地看着他，低头诺诺说道：“我，我想寻的，是一只半人半鬼的魂魄……”
话音刚落，他那双原本已生很圆的双眼瞪得愈发饱满了：“凡人的魂魄寻起来倒还真是有些吃力，可半人半鬼的怎么会不好寻？！你看，那里不是正好有一个嘛！”说罢，伸手朝着前方河中一指。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最远处的河面上，正有一只白色莲花水灯在水面上打转，而那上面忽上忽下漂浮着的魂魄色泽，却是与之前看的完全不同，果然是白猫的目力过人，原来如此。
我顿时心中一喜，回过头朝着小白感激地一笑，不想他竟愣了一愣，方才的神气十足全然不见。而此时我已顾不上他莫名的面色呆滞，轻松地挣脱他的手，朝着那只水灯跑去。
待跑到离那盏水灯最近处的岸边停下 ，才惊觉此处竟只得我一人，四下里悄无声息，周遭的空气也较之前凉了许多。离岸不远处是一座黑漆漆的林子。
河中水势甚急，并有多处暗涌，漆黑的河面上只剩这一盏泛着微弱光芒的水灯在不断被河底的暗流冲得原地打转。那颗小小的蓝色魂魄便紧紧地依附在花灯的正中，也许再过不久，入了地府的结界，便能展开新的人生。只是，今夜我有重银嘱托在身，无论如何，定要将你带回，实在是对不住了。
想毕，我深吸一口气，用仅剩的一点微弱灵气护住全身，便一头跳入了河中。
河中冰凉刺骨，本是七月盛夏，照理说不应如此冰寒，想是此河段已接近地府结界，受大量来自地府的阴气影响，所以水温骤降。
我被冻得手脚麻木，加之水下暗涌不断，行进速度十分缓慢，眼见着花灯已尽在咫尺，可一股无形的力量忽然间阻在跟前，又使得我同它拉开了距离。
身子已越来越不听使唤，我心下有些懊悔，早知取回一个魂魄需要如此耗力，当初不如视而不见。可如今自己已陷入两难境地，惟有硬着头皮去将那魂魄夺回了。
护体的灵力将要消耗殆尽，目力所及景物已开始被大团大团的黑气笼罩，慢慢模糊不清。胸中渐渐传来窒息的感觉，仿佛千万条无形的臂膀在将我往水底拖去。此时我已完全无暇顾及那盏花灯，越是接近结界，我自身的魂魄也就越危险，稍不留神，可能也会被一并拉进去。
此时心中闪过无数个念头，若是此番失败而被拖进地府，也许便是前尘忘尽，重头再来。那样也好，当初被贬时，原本做的便是世世轮回的打算。能忘却前世，如同凡人般短暂而开心的生生世世轮回，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只是想到之前自己的魂魄曾被苏墨费尽周折从地府讨回来，如今怕是终将要辜负他的一番心意。
胸口这一块，仿佛在一点点地被掏空，这大概就是灵魂离体的感觉吧。早知如此，我不该放开铁柱的手，也不该放开小白的手。如今，即便是小白赶到也无能为力了罢。
一浮一沉中，我看到那盏白色的莲花灯居然近在咫尺，于是用尽最后的力气伸手将它够到了跟前，再探入怀中打开那只壶盖，小小的魂魄便被自行引到了壶中。
做完这一切，我再也没有了半分力气，身上灵力尽失，远远望着黑暗中逐渐看不见的岸边，我缓缓闭上了眼睛。河水渐渐漫过前胸，漫过脖颈，没过头顶。
对不起，苏墨。
如果还有来世，我不想你再来寻我，前世欠了你的，就用这条命来了结。下辈子开始，就让我做一个普通的凡人，平淡地过完一世又一世，直到魂魄在轮回中耗尽灵力，然后消失……
苏墨，你就当从来也没有认识过我瑶华这个人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