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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三十九)(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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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紫石宫中西府海棠花开满园,艳色嫣粉,绚丽如晓天明霞。其中半树枝桠贴着殿前飞檐探下,花团锦簇将整枝都坠得要到了地上。庭前一地落花,洛瑕同慕心绮一人一边,倚坐在廊下的美人靠上,夜风簌簌也像是染了一层娇娆妩媚之极的海棠妃色,拂面而来时,只觉曛暖令人欲醉。

“妹妹宫里不好听壁角,姐姐若要宣泄什么,只管随意便是。”

不止慕心绮,洛瑕手中亦是提酒一壶,双颊飞了一层薄红,竟像是微醺的模样。

“妩卿倒是还有力气说我,自己可不是也分明醉了么?”

慕心绮一手揉着额角,笑得还有几分快意。她眼中水光迷蒙,将洛瑕手中空了的酒坛拿过,又塞给她自己手中还剩得一半的酒壶。洛瑕却是不觉,如常一般饮下,带笑道:

“花不醉人人自醉,姐姐方才与我说的那些话,倒是令人听得只想一醉解忧呢。”

“该解忧的是我,妩卿么……”她偏头笑道,“倒也是了,妩卿也并非是无忧之人呢。”

她这样一说,洛瑕忽地便有些黯然,声音低了几分,道:“姐姐笑话我呢。”

“哪里是笑话,你同他,也算是难得了。”

“古人咏怀海棠,道是‘长记海棠开后,正是伤春时节’,始知海棠开时,伤春感怀亦是人之常情。可孰知世人伤春也不过是四顾无故人,若是对花对酒,又能得伊人在侧,那便该是‘不如怜取眼前人’了。姐姐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慕心绮看她脚步虚浮往那海棠花树下而去,要抬手折下那花枝,口中喃喃道:“你若能这样想,便是最好了,也不枉我……”

话说到一半,便见她折枝的手凝滞在那里,角门处退下斗篷风帽的年轻男子眉眼清隽如泼墨山水写意,望向她的目光溢满慕心绮也曾无数次在那个人眼中看到过的情愫。

她于是将剩下那半句话咽回肚里,静静转身离去。

玲珑候在角门外,接过慕心绮手中空空酒壶,道:“小姐费尽苦心安排十三皇子与妩贵嫔相会,是推己及人了么?”

慕心绮神色有些怅然,笑道:“或许当年我同元颢没能做到的事,我私心里,是希望她与元颀能够做到的罢。”

“盈妃身边侍女说是你要见我。”

洛瑕一怔,随即也便笑了:“是我要见你。”

元颀并未说话,只是握了一握她的手,低声道:“夜里风凉,怎么不加件衣裳?”

“忧来思君,哪里敢忘了加裳?只是想着今夜能见你,‘不觉泪下沾衣裳’罢了。”

他牵着她坐下:“又说傻话了。我不是父皇,不须你刻意来温婉相对。”

她却认了真,指着一地酒坛,目光灼灼同他道:“我哪里有刻意温婉?你且看看这一地空酒坛,皆是我与盈妃姐姐喝的。我醉成这般模样,哪里来的功夫同你刻意温婉?”

他眉梢微挑:“两年前,我在你宫中养伤,也是见到你这样坐在亭子里喝酒。”

“酒能浇愁,今日我听了个故事,心下很乱,不得已才借了这酒来消一消愁。”

“许久不同你这样说话,今日既然无事,同你一叙也便罢了。是怎样的故事?”

洛瑕指尖拨弄着腰上佩玉,低下头去,元颀看不清她面上神情,只听她道:“唐时玄宗十八子寿王李瑁,于其妹咸宜公主婚典之上与杨玉环一见钟情,杨玉环受封寿王妃。二人情深意笃,然则五年之后玄宗见杨玉环,为其美色所迷,千方百计将其纳入后宫,封为贵妃。寿王虽另娶韦氏为妃,可据闻他爱重杨玉环甚矣,心中自然不会好过。”

她目光落在他襟前:“我记得有一回你穿过件衣裳,衣襟口绣了一簇绥杏花。你说,那是宁王殿下的衣衫。”她目光似别有深意一般望住了他,“十三,我方才讲的那故事,你不觉得,仿佛有些耳熟么?”

醉是当真醉了,可洛瑕眼中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仍旧清明。元颀眼中像是有重重山水雾色融化开来,他心下一紧,道:“杏花常见,也没甚奇怪的。而那故事,玄宗夺子之妻,”他顿了顿,眼中划过一抹黯然,洛瑕亦是看得心中一痛,听他道,“也是宫闱秘辛里已读过许多遍的事了。”

“宫闱秘辛么?那是自然。我想我要说的,你大抵也是知晓的。譬如……盈妃姐姐同宁王殿下,是否有过一些过往?”她直直望进他眼里去,半分避开目光的机会也未给他。

“盈妃都告诉你了?”他却是不闪不避,只开门见山道。

洛瑕颔首:“当年盈妃姐姐与宁王殿下之间,几乎已是到了要谈婚论嫁的地步,若非皇帝一纸诏令纳姐姐为妃嫔,如今他二人也不必尝尽那相思相望不相亲的人间至苦。”她这样说着,眼中却蓦然凌厉了几分。

元颀沉默半晌,却道:“此事,到底也要算是当初六哥的错。”

她愕然:“宁王殿下?”

“盈妃不愿入宫,苦苦求了六哥许久,要他向父皇要一个为他二人赐婚的恩典,可六哥却说……”

——当年元颢长身玉立在绥杏花树花叶凋敝的枝干下,同慕心绮将话说得极温和却也极伤人:

“绮儿,能够入宫,于你慕家,自然是百利而无一害。你心中,若是还存着半分对慕家东山再起的盼望,便听我一句话,入宫罢。”

他已经这样同她说话,这样用慕家的门楣荣辱来说服她——其实这些本不是最重要,重要的是,这样同她谆谆晓以利害的人,是他啊,是那个慕心绮本以为会永远护着她、守着她的元颢,是她满心满眼都认定了的、她今生的良人——可是,也便是这样一个人,却同她说着,要为慕家考虑,要她入宫,去侍奉他年近六十的父皇。

洛瑕是的的确确替慕心绮所不值的。尽管元颢所言,其实也并没有错。他也只是,有些太过无情了罢。

可是即便如此,慕心绮还是爱他,甚至甘愿为他没有名分地诞育下子嗣。这样的痴妄,大抵便是爱到极致了罢。这样的爱,旁人早已再没有资格去置喙。

而,她与元颀呢?她爱元颀,也能如慕心绮爱着元颢一般,爱到极致了么?

此时此刻,即便他在替元颢说话,即便这数月来的第一回相见,他在同她为了旁人的事争论不休,可是,这些微不足道的小小摩擦,她都不在乎。元颀能够在她身边,在她眼前,于身处这重重深宫之中的洛瑕来说,便已经是足够的了。她对他的爱,比之慕心绮对元颢的爱,或许是不同的,可却是各有各的动人之处。

这样想着,洛瑕忽觉自己心腔之间似是多出了一股类似于视死如归一般的情愫,奔腾如潮涌,在她脑海之中四处冲撞,肆无忌惮得教她害怕。可是她却无端端觉得兴奋,她甚至有种预感,她与元颀,将会联系得更为紧密。

而存在于她与元颀之间的那一份羁绊,想必终其一生,也是不会再被斩断的了罢?

洛瑕将侧脸贴在元颀的胸口,平静而细致地感受着他的每一份心跳,他衣衫上层叠密纹的针线平滑,贴在她脸上几乎感觉不到任何一分除却光滑以外的触感。她的眼神温柔下来,再睁开眼时,已多了一分写着不息不绝的情愫的毅然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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