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1 / 1)
据一份叫《九百岁的水镇周庄》的旅游手册介绍:“鲈鱼有很多种,蚬江中野生的塘鳢鱼,也可称为鲈鱼,三四月间,菜花盛开,其鱼最肥,故又叫菜花鱼。”清《周庄镇志》记载:“菜花鱼亦名土附,那张翰所思的鲈鱼,较之松江鲈鱼仅少两腮耳,佐以新笋煮汤,食之味最鲜。”看来做鲈鱼汤,没有莼菜时,可以新笋为替代品。滑腻的莼菜挺娇气的(被称为“娇生惯养的水生作物”,只适合在水温暖和、水质清纯又风平浪静的港汊生长),竹笋则皮实多了。新笋再嫩,也嫩不过莼菜呀。莼菜跟入口即化的鲈鱼肉一样,是一种务虚的食物。它们真是一对绝妙搭档。你能说清谁是主角或配角吗?
去周庄吃鱼(2)
叶圣陶也好这一口:“在故乡的春天,几乎天天吃莼菜。它本来没有味道,味道全在于好的汤。但这样嫩绿的颜色与丰富的诗意,无味之味真足令人心醉呢。在每条街旁的小河里,石埠头总歇着一两条没篷船,满舱盛着莼菜,是从太湖里捞来的。像这样地取求方便,当然能日餐一碗了。”在周庄,我也亲眼看见了那种捞莼菜的小舢舨。莼菜很轻,舢舨很轻,捕捞者的动作,也很轻很轻,仿佛生怕把梦一样漂浮在水面的莼菜惊动了……
蚬江三珍,除鲈鱼外,还有白蚬子和银鱼。
白蚬子是一种贝类,煮汤,色白如牛奶,异常鲜美。若再加进几块咸肉熬煮,味道会更醇厚。也可将蚬肉挑出,切成丝跟韭菜爆炒,绝对把一般的猪肉丝炒韭菜比到地下去了。
银鱼是一种“微型鱼”(如微型小说之类),仅有7厘米长短,细小得跟火柴棍似的。无骨无刺。裹鸡蛋烹炒,是常用的手法。在周庄,也有餐馆把它做成鱼圆煮汤。北方人,见惯了大鱼大肉,到了周庄,尤其应该尝尝小不点儿的银鱼(似乎要用放大镜查看),会感到很新鲜的。
据《九百岁的水镇周庄》一书介绍,鱼也是特产:“体长三寸左右,小口大腹,细鳞、花背、白肚,肚皮上有小刺,用手指触碰,身体涨大如球。烹食时脊背嵌鲜肉后,重糖红烧,肉质细嫩,十分鲜美。苏州名菜肺汤驰名江南,在周庄也可品尝。所谓肺,其实是鱼的肝脏。”还有身体呈条状、营养丰富的鳗鲡(好温柔的名字),肉质比鳝鱼还要细腻润滑。每年立秋前后是鳗鲡的汛期,当地有乡谚:“稻熟鳗鲡赛人参”。
由于在周庄逗留的时间较短,或季节不对,鱼与鳗鲡,我都只是耳闻,没有见到。留一点点遗憾,未必是坏事。至少,这还给我找机会重游周庄———留了点理由。
在周庄吃鱼,应该喝点酒,最好是当地酿造的“十月白”。其制作方法是:“用新书快蒸成饭,调入酒药后,置于缸中,等它成为酒酿,漉去酒糟,再加河水贮于甏中,然后将甏置于墙壁旁。过月余,则成为色清味美的‘靠壁清’。这种白酒又以农历十月所酿制的为珍品,人们便称之为‘十月白’。”(引自《九百岁的水镇周庄》)周庄水好,自然适宜酿酒。早在清代,镇志就记载:“有木渎酒家邀此间酒工往彼酿之,味终远逊,良由南湖蚬江之水使然耳。”
在周庄,吃着湖水养大的鱼,喝着湖水酿成的酒,也算“原汤化原食”吧。
我不知不觉就醉了。觉得自己的胃、自己的肺、自己的心,也正在被清洌的湖水融化。
1989年清明前后,台湾女作家三毛来过周庄。据当地人介绍,其时春雨绵绵,大片大片的油菜花被清洗得像是刚调试出来的颜色,三毛隔窗而望已觉不过瘾,特意叫汽车停下,走入田地里,伸手摘下一朵金黄的油菜花,放入口中慢慢咀嚼:“在台湾,几乎看不见油菜花了!”眼泪夺眶而出。油菜花很少用来生吃的,可三毛不这样做,似乎无法表达对烟雨江南的一往情深。她的唇齿之间弥漫着乡土的清香。那天中午,可能是在沈厅酒家设宴招待这位远客。三毛凝视着满桌色香味俱全的鱼虾水鲜,舍不得动筷子。在主人频频劝说下,她还是先站上凳子,用照相机从空中俯拍下这幅水乡佳肴图,然后才坐下就餐。仿佛生怕记忆也不可靠似的。她一再说:“只有回到家乡,才能享受到这么丰富的河鲜!”
周庄有迷楼,地处贞丰桥畔。原名德记酒店,是一位姓李的镇江人开的。被雅称为迷楼,乃是因为窗含香雪、门泊吴船,正应验了“酒不醉人人自醉,风景宜人亦迷人”。迷楼早先曾迷倒过诗人柳亚子。1920年,柳亚子来周庄,连续数次邀集南社同仁在迷楼诗酒唱和,将一系列作品刻印为《迷楼集》。他本人步长篇叙事诗圆圆曲原韵,而作的《迷楼曲》,也脍炙人口。诗人把店主的美貌女儿阿金比喻为当垆的卓文君。我这次去周庄,慕迷楼之名而踏访,本想在楼上挑一雅座小酌,以触发诗兴,留下一二篇章。可惜物是人非,迷楼早已不卖酒了,改作那次南社活动的纪念馆(被命名为昆山市爱国主义教育基地)。
我迷迷楼,迷楼不迷我。虽然空跑一趟,诗还是写下了。附录如下,作为本文结尾:
“没有水,就没有周庄/就没有把我打开的这个夜晚/没有水,就没有渡我来的船/就没有驼背的桥,以及第二个月亮/正如没有雨就没有伞。没家的人/即使有伞,也是收拢的/没有水,周庄就没有倒影啊/树木成倍地增长,我在倒影里/找到了另一个家。我愿意退化成鱼/或别的什么/而你,一半游在水里/一半游在岸上。空气中布满了网/我走得很慢,很慢……/擦过眼泪的手帕,干了/可那被手帕擦过的地方/还是湿的……”
杭州的吃(1)
在我没去过杭州的时候,就知道西湖边有家楼外楼,所谓楼外楼,酒楼也。应该算是老字号吧。
楼外楼名字起得好。一听就跟杭州有牵连。这得益于南宋时的那首名诗:“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当汴州。”在我想象中,楼外楼肯定有很密集的雕花窗户。一扇扇推开,不仅能看见山外青山,说不定还能看见一幅亦真亦幻的《
清明上河图》;只不过人物、场景、情节,全移用在西湖了。至少南宋时,西湖笙歌不息的美景,是在抄袭《清明上河图》里呈现的那种富丽与繁华。它居然还真把许多游客的朦胧醉眼给欺骗了。
西湖是旧中国的一大销金窟。楼外楼,相当于安在销金窟上的一副铁门环。要想逛西湖,先到楼外楼喝杯酒吧。带点醉意游览,不是更有滋味嘛。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看我亦如是。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汪曾祺老先生还活着,我常去蒲黄榆他家中聊天,听他多次谈起杭州的楼外楼。汪老移居北京这么多年,居然一直惦记着江南的鱼米之乡。他清楚地记得:1948年4月,在杭州西湖的楼外楼,第一次喝到莼菜汤。此前他甚至没有见过莼菜。在他老家高邮,人们大都不知莼菜为何物。我不知青年汪曾祺初次品尝的莼菜汤,是怎么做的。估计跟鲈鱼一起炖的。莼菜鲈鱼羹,是江南最经典的三大名菜之一。“莼鲈之思”,已成中国乡土文化的一个符号。这是一碗“文化汤”啊。
莼菜是很娇气的水生植物,对水温与水质比较挑剔。但这难不倒西湖。西湖的水多好呀,如果养不活莼菜,那么莼菜在别处同样该绝种了。西湖的莼菜绝对属于精品。即使在北京的超市,我也见过罐头装的西湖莼菜。价钱很贵的。
西湖,应该也产鲈鱼的。
用西湖的莼菜,西湖的鲈鱼,加上几勺西湖水,煮一锅莼菜鲈鱼羹,想一想是什么滋味啊。尤其,应坐在西湖边的楼外楼喝。边喝边欣赏波光山色。哦,湖风透过窗户吹进来了……
近水楼台先得月。这一切,是楼外楼可以做到的。又似乎只有楼外楼才能做到。
汪曾祺讲述五十多年前在杭州楼外楼就餐的情景,甚至提及墙上张贴的字画,以及桌椅摆放的位置。我不禁猜测:是老人的记忆太好了,还是那碗莼菜汤———太令人难忘?
他还跟我说起楼外楼解放前的一道名菜:醋鱼带靶。所谓“带靶”,即将活草鱼脊背上的肉剔下,快刀切成薄片,其薄如纸,蘸好酱油,生吃。类似于日本三文鱼的吃法。1947年春天,他在楼外楼品尝,觉得极鲜美。数十年后有机会再去,想点这道菜,已没有了。他轻叹一声:“不知是因为有碍卫生,还是厨师无此手艺了。”
汪曾祺是美食家,写过不少谈吃喝的散文。一般仅限于议论食物及其滋味,很少提及具体的那家餐馆。但对杭州的楼外楼却破例了。楼外楼的名字,在他的文章中多次出现。而且用的都是强调的语气:某某菜,是我在杭州楼外楼吃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
看来楼外楼确实挺有本事的。
谈论杭州的吃,似乎无法绕过楼外楼了。正如谈论杭州的风景,无法避开西湖。
西湖边的楼外楼,用美景来烘托美食。酒助游兴,到断桥上走走,最好能遇见一位白娘子那样的美人。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也足够了。
西湖啊西湖,什么时候能让我———圆一把当代许仙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