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戏子(1 / 1)
盘尼西林的效果显著,月晟烧退了正处在康复阶段,每天吃药,裹纱布,一切向好的方面发展,唯独还有些昏昏沉沉。
韶觉年来看过一回,说这个小赤佬讲义气,是个混江湖的料,以后给他找个好差事,是不会亏待他的。
老管家心里清楚,月晟这次是因祸得福,以后跟着主人,总不至于杀人放火的,就是真要做什么,也有别人去做,他顶多就是跑跑腿,再不济要是背了黑锅,万事还有老爷出头。况且这泼猴打小混在棚户区,闸北,南市通通呆过,以前还总拍胸脯吹嘘,说自己认识虹口一条龙什么的,三教九流多少见过,总的来说问题不大。
张妈担心的其实另有他人。
自打她来了上海就跟着太太,在韶家帮佣十多年,可以说韶华是她一手带大的。这个小少爷的秉性,她再清楚不过。
小时候男孩子玩泥巴打架,他没少被人欺负,从来都是张妈扛着一把扫帚替他去轰邻居家的孩子。要是碰上月晟,那还了得!非把人打得满地找牙不可。可韶华偏就是属于那种在路上被人踩了一脚,还问人家脚疼不疼的人。说的直白一些,就是门槛不够精。要吃亏的。
但是张妈还是希望月晟能和少爷一样,谦谦有礼。还读过洋墨水,做老师是再好不过了。可老爷并不这么想……
大热天的,张妈为此感慨出了一身的汗。每天看着少爷早出晚归,跟在老爷后头,让他往东他就往东,让他往西他就往西,已经麻木了。替他洗衣裳的时候,看到衬衫上黄黄的酒渍,只好一边叹气一边摇头。心里想,这父子关系其实是到了最紧绷的时候,不知道少爷还能忍多久呢?
七月半过后不多时,有一天夜里韶华回来的尤其晚,动静颇大。这是很少见的。除却一身的酒气,脚步也有些踉跄。张妈初时以为他是喝醉了跌跌撞撞碰倒了东西,赶忙起身看他一眼,却见到韶华的房门虚掩着……
他坐在书桌前,台灯半拧开,昏黄的光照得他脸上阴云沉沉的。他一把扯掉领带,随手一丢,带着些意气用事的味道。衬衫褶皱,仿佛令他嫌恶,碰到了什么肮脏的东西似的,皱着眉头粗暴的脱下来,一把丢进了垃圾桶。
张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他烦恼的样子,颇有些踌躇,最终还是决定不去打扰他罢。
然韶华其实从不会这样掉以轻心,此时却只觉得头脑嗡嗡的,心中翻着洪炉火,愣是没注意到门外站着个人,自然也不晓得他的一举一动早已被人尽收眼底。
两手不自觉抵住额头,他整张脸陷在自己的大手里,头疼不已。
回顾白天,韶觉年曾将他带去与老顾和沙逊碰头,美其名曰股东大会,实际上却是三人暗地里商量要吞并黄楚九的股份。
韶华暗自吃惊,随即又恍然大悟。黄楚九连开业都没来,可以想见病的着实不一般,如今怕是沉疴入骨了吧。
几个大老板坐在包厢里,正虎视眈眈地等着送他们的合伙人上西天。
老顾用大拇指拨开打火机的盖子,“砰”火苗窜了出来,点燃雪茄。肥肥的大脑袋凑过来献宝似的对韶觉年说,“我看,就在这两天了。”
韶觉年哈哈大笑两声,“真有你的呀,老顾。看来你早就通了路子?”
老顾吐了一口大大的烟圈,“说到底还不就是钱嘛。老黄这家伙呀,一个卖药的,能有今天这样的地位也实属不易,不过正天丸不是号称祛百病嘛!怎么没把他给正好?啊哈哈哈哈——!”
沙逊和韶觉年闻言,也一并笑开了。肆无忌惮。
他们自然是高兴得,以前是每人四分之一,现在每人三分之一。不过沙逊要钱,顾韶两人要地。
“Mr. Sasson,你要南市和闸北也没有用,那里都是我们青帮的地盘。”老顾和韶觉年对视一眼,半是劝解半是威胁。
沙逊皱着眉,他想要地,但是更想要钱。南市和闸北都是平民区,不是租界。他一个外国人,强龙难压地头蛇。更何况,就算他强/要了,青帮若是纠集流氓聚众斗殴,时不时搞个破坏,他到时候一样吃不了兜着走。
顾韶二人不肯接手黄楚九的公司,是因为运营一间公司太过麻烦,要自负盈亏。绝计不如捞偏门来得快。闸北和南市到手,意味着新的赌场又要开业了,而且也为鸦片运输提供了有利条件。
韶华听着,知道顾韶二人老早连成一线,给老犹太下套来着。
这样的条件,大家都省事,贪便利。沙逊审时度势,没有说不的道理。三人商妥完毕,老顾犹自嚷着意犹未尽,偏要拖上韶华去梧香楼听戏,说是从扬州请来一个新戏班唱昆曲。一曲终了,戏班班主领着几个姑娘分别送到他们面前。
韶华始知,这是为狎/妓而来。
霎时一张脸白透了。
老顾见状,打趣韶觉年。“我说你儿子啊,总是这副青头模样。我们家老八,在他这个年纪都学会金屋藏娇了。”
韶觉年一边摇头一边挥手,“不提啦,老顾,不提啦。”全然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韶华低头撇嘴,在心里‘呸’了一口,脑子里这坨口水业已狠狠地喷到了老顾的头顶心。真是什么人!连玩女人都要拿来比!
只是韶华本来大约是可以及时脱身的,偏生老顾这番话说得韶觉年不舒服了,硬是要给儿子找个女人让他拎拎清,早点开窍。特意嘱咐戏班挑个水灵的,亲自带人将韶华关进了迷楼的鸳鸯阁。
老子为儿子张罗妓/女。这上下五千年历朝历代也不晓得哪家人有过!
“真是荒唐至极。”韶华哭笑不得,又不好发作,气得坐在圆桌旁茶水一杯接着一杯的喝,火气照旧是蹭蹭蹭,怎么都压不住。
戏班班主也忒地道,听说韶家公子不通人事,特地给找了个十四岁的丫头,向韶觉年邀功,特别推荐。“老板,这还是个雏/儿。”
哪知韶觉年一听,连忙摆手,幅度还特别大。“不行,不行,换一个。”
结果等韶华将一壶茶水喝光,听见推门声,回头一看,发现他老爸居然还专门给他找了个经验丰富的。
这个唱昆曲的戏子,名叫金香柳,如今也算是大世界的半个台柱子了,据说水袖舞的特别好,腰细臀厚,风姿撩人。
戏子以色侍人从来不是秘密,金香柳场子上打滚,驾轻就熟,但看见韶华时还是呆了一呆。本以为是肥头大耳的商客,没想到是个年轻后生,心里大约隐隐欢喜了一把,结果面上就忍不住演出了一场猛虎扑羊。
却是反过来的。
金香柳成虎,韶华是只羊。
香喷喷的母老虎爪子往他心口挠了挠,跟着在他腿上一坐,作势便要解他的领口。
小绵羊吓得跳起来,害得母老虎险些掉地,很委屈的憋着嘴看他。
韶华无法,只好伸手将她扶起来,一扶就像沾上了糯米粉,甩也甩不掉。整个人没了主心骨,只往他身上靠。
小绵羊慌不择路,直向出口逃去。才打开门韶觉年的两个保镖便探过头来,看他衣衫不整的模样,带着一脸猥/琐谄媚的笑。“少爷,您有什么需要?”
言下之意,‘您要什么尽管吩咐,但是没办完事是不能出去的’。
真是前无去路,后有追兵。
大老虎此时又赶上来从后头搂住他的腰,于是保镖们嘿嘿笑了两声,替他再度关好门。
“乓——!”
韶华不得不认命。
他坐在床边上,已经快被金香柳脱的一/丝不/挂,想到自己将为鱼肉,任人宰割便悲从中来,结结巴巴的预备慷慨陈词作殊死博斗了。
“这个…那个…这个…那个…”一边挡开了金香柳的虎爪子。
艳/名远播香柳姑娘何曾受过如此怠慢,还没等韶华说出个什么名堂,她已经泪珠子哗啦啦落了下来,滚烫滚烫的,滴在韶华手背上。
“少爷瞧不起我吧?”声音幽幽怨怨的,话却说的比韶华结实滑溜。跟着又是一阵抽噎。
韶华赶忙摇手,“不是,不是。”
跟着长长叹了口气,解释道。“你听我说,我是真没这个爱好。也是尊重你,不想把你当成…当成妓/女来对待。早前听你唱曲儿,《游园惊梦》就唱得老好的。”
金香柳一愣,跟着噗嗤一声笑出来,松开了箍住他的手。
“可老板会怪香柳服侍不周…”
“咳!”韶华心虚地咳嗽一声,暗暗打量金香柳。“我有个办法,不过…不过有点儿…”
“什么?”香柳问道。
“唔…”韶华从口袋里掏出了所有的钱,决定买个双保险。“我想请香柳姑娘唱曲儿。”
“唱曲儿?”金香柳狐疑的看了韶华一眼,只见他坐在床边上狠狠跳了几下,将床震得咯吱咯吱的。
香柳霎时就明白了,他果真是要她唱曲儿,不过唱得不是正规的曲,而是春曲。
她幽怨地看了他一眼,鼻梁硬挺,眉目俊朗,本该是个上等好的恩客,可惜恩客名曰柳下惠,死活不肯要她,只要用她那如泣如诉的好嗓子唱一回‘嗯嗯啊啊’。
于是,香柳越想越伤心,越想越委屈。一边“嗯……啊…..啊….嗯嗯…”一边哭得稀里哗啦,但是看到韶华认真的坐在床板上跳啊跳的,又觉得这人傻气的可爱,就忍不住笑出来。这唱的一出又哭又笑,时续时断,前后穿插,外人听来格外逼真动人。两个大汉在门外只觉得销/魂,销/魂。
最后韶华总算被放了出去,老爷子看他一脸疲惫的样子竟然比看见他毕业还开心。
这令他气得话都说不出来,又有点儿伤心,回到家里终于忍不住,将一柜子的书丢在地上,暗夜里静静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