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八)山雨欲来风满楼(1 / 1)
延禧宫中,裕妃倚在贵妃榻上假寐,榻旁的紫檀镂空小桌上的琉璃盏与她头上的九钗凤相映成辉。月莱手捧精致的红锦盒小步进入内殿,看见要自己噤声的香盈浅浅一笑,随后转身欲出。
“进来吧。”乍然想起的声音如空谷幽兰,碾碎一室宁静。
“月莱不好,扰了主子歇息。”月莱垂眸望着榻上欲起的裕妃施礼。
香盈将团福暗纹绛紫的团垫倚在裕妃腰后,漫步至前接过月莱手中的红锦盒奉给裕妃。裕妃轻巧打开,盒中一枝并蒂莲宛然盛开,裕妃将其拈起,暗红的蔻丹艳过并蒂,她眸光一闪,花开并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折下了其中一朵大的,将另一朵放置盒中,看着依旧跪在地上的月莱,冷冷道:“物归原主”。
裕妃心里盘算着,且不说其它阿哥,仅弘历与弘轩就是两个让人头疼的,“弘轩一棋,弘历一剑,旗鼓相当,且试天下”这是她无意中听见宫女太监私传的话,弘昼偏偏就是个不成器的,诗词歌赋,音律书画,虽说都通晓,偏偏是没有一样精通。她心烦的□□着手中的并蒂莲,狡兔也有三窟,如若现在不未雨绸缪,事情轰然而至时怕只能缘木求鱼了。
裕妃对月莱低语几句,摆摆手将其潜退。
将至十月,金风飒飒,静娴在沁雪房中,两人难得悠闲地绣着丝帕,静娴的丝帕上一朵蝶戏水仙,活灵活现。花梨纹的紫檀木桌上两盏香茗,悠然飘香。溪薇与宝月见到门前之人刚要福身,门前之人微微一笑,将食指放在唇前示意两人不要出声,她悄步走近,缓缓道:“品香茗,赏锦花,两位姐姐如此雅兴,怎的不叫上柔儿?”苏佳柔儿乃雍正时入侍四阿哥藩邸,为格格(庶福晋)。
静娴与沁雪闻声,抬头见溪薇与宝月在一旁抿嘴不言,柔儿嘟着小嘴站在两人面前假意怒嗔。静娴瞥了一眼宝月,对着柔儿莞尔一笑,“我与雪姐姐不过打发日子,柔妹妹锦瑟年华,怎能如此糟蹋了?”
溪薇已将沏好的茶放在柔儿桌前,柔儿浅尝了一口,缓言:“若是每每都有‘舒城兰花’奉上,我当真愿意舍弃了锦瑟年华。”
沁雪将手中的丝帕放下,也轻抿了口茶,她笑着说:“‘舒城兰花’是前些日子裕妃娘娘赏赐的。”又笑着对柔儿说:“妹妹倒如此好贿赂。”她假意扭头看向静娴:“你我可要小心了。”
柔儿急的满面通红,忙解释道:“我自是说不过两位姐姐,但柔儿对姐姐们坦诚相待,定是会与姐姐们同甘苦共患难。”苏佳柔儿性子单纯,自从入侍府中,每每与金凝斓口舌之争时都是静娴替其解围,久而久之,不免与静娴、沁雪走的近些。
静娴听着沁雪刚刚的话不似那么简单,好似有意试探柔儿。但听着柔儿如此信誓旦旦。静娴对着柔儿安慰一笑:“雪姐姐逗乐子的话妹妹何必认真。”
柔儿娇笑着,拽着静娴的袖摆,“还是娴姐姐好。”她轻叩着茶盖,婉言:“我刚刚在园子遇见了花瓷,她正奉福晋之命取了安胎药送给媛庶福晋。”
静娴微微吃惊,刚挑起的针便扎到了食指,她忙含在嘴中。
“妹妹(姐姐)没事吧?”沁雪与柔儿齐齐出口。两人见静娴摇了摇头,安下心来。
沁雪疑惑看着柔儿:“庶福晋可是有了身孕?如此竟是与福晋有身孕的时间不相上下。”
柔儿点了点头,无奈道:“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此情此景,姐姐们还要如此消磨日子。”
三人叹息不语。
沁雪甚是避讳在静娴面前提及府中福晋格格们有身孕之事,奈何不知者无罪,她又不能怪罪柔儿。待柔儿别后,她只得婉言安慰静娴。她看着静娴飞针走线将最后一针收尾后,不禁赞叹:“‘花随玉指添□□,鸟逐金针长羽毛。’妹妹的刺绣当真巧夺天工。”
静娴付之一笑。将丝帕展开细细观看:“山水仙寓意美好时光,欣欣向荣,如此最适合柔儿不过。”静娴望着沁雪微微一笑,复言:“红月季象征真挚纯洁的爱,我也正打算着为姐姐绣一条丝帕。”
沁雪笑逐颜开,“妹妹有心了。但甭为我浪费了这好时刻,你倒是为自己想想。”
静娴看见沁雪,忙转移了话题:“姐姐为何今日试探柔儿?”
沁雪将各种丝线放在绣篮里,慢条斯理道:“裕妃自不会单单送我‘舒城兰花’,想必各位庶福晋都有受过裕妃的礼。可巧是柔儿禀性纯良,裕妃才未放在眼中。皇上子嗣中能继承大统之人莫非四爷与七爷。可无论谁继承大统,她的日子想必都不如现在舒适,来日位分也不过为太妃终寝。可若是能依靠着四爷或七爷身边宠爱之人,日子总是可以稍稍如意,来日加封赐号也不为过。”
她将未绣完的丝帕也放在绣篮中,捋了捋袖摆,复言:“府中众女子且勾心斗角,若是日后有幸封嫔封妃,可想日子如何难过。此时当真要摸透人心,日后才不免被人陷害。”
静娴怅然若失,自己身为皇后的侄女,又为熹贵妃庇护,终究是与裕妃结下了梁子,她缓道:“姐姐思虑周全,裕妃未雨绸缪,我们日后定要小心行事了。”
沁雪微微点头。
天色渐暗,静娴望着回廊中那渐渐褪色的红灯笼胡想着自己前世究竟做了多少坏事,何故今世偏偏不如意,她心中不免羡慕着两位富察氏。
京城的秋天十分短暂,转眼已入冬,几个月来,府中相安无事,眼见着两位富察氏的肚子一天大过一天,静娴觉得碍眼,平日里也只是去沁雪及柔儿那里坐坐。
昨夜飘了些轻雪,清晨醒来,园中白雪皑皑,极是刺眼。干枯的树枝上缀着团团白雪,远远望去,如一团团绣球花,甚是惹人喜爱。
宝月见静娴站在窗前,忙将银色缀着木芙蓉的锦裘披在了她身上:“主子身体本就畏寒,如此着了凉落下病根怎么办?主子就是不知道爱惜自己。”
静娴将身上的锦裘紧了紧,回眸对着宝月一笑:“有你在,我自是放心。”说罢,她向园中走去,她站在园中,却见回廊里,顺福急步走来。她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忙向前急走了几步,顺福颔首低眉,行礼后忙道:“主子别急,爷让奴才告知主子,皇后娘娘凤体抱恙,请主子去宫中一趟。”
静娴心中猛然一抖,忙让人备好马车,直往宫中奔去。
体顺堂中,浓浓的草药味覆盖了往昔的玉兰香,红木彩雕白玉兰屏风后,鲛绡纱遮盖了紫檀木床上的皇后。织锦回头见是静娴,忙福了福身,静娴忙悄声问道:“前些日子还好好的,怎的突然卧病在床了?”
织锦沉沉道:“皇后娘娘是陈时旧病了,长年郁结于心,如今太医也是没法子,只能安心静养。”织锦抬手将香檀木几上新沏的茶奉给静娴。静娴摇了摇头,忙向床边走去。
她轻轻掀起鲛绡纱的帘子,见姑母侧身躺着,眉间微蹙,面色苍白,便慢慢将帘子放下,却听见姑母无力的声音:“可是娴儿来了?”
静娴忙跪在床边,轻声答应着:“娴儿见姑母睡的香甜,便没有叫醒姑母。”
皇后勉强一笑,道:“本宫刚刚梦见了弘晖,他依旧是八岁时的样子,如若他还在,本宫也该做祖母了。”
静娴深知失去孩子的痛苦,虽然自己还未见着孩子一眼,但发生的事情也足以让自己难以忘怀。姑母与弘晖历经八年岁月,弘晖的病逝定是让姑母痛不欲生。
静娴替她掖了掖被子,安慰道:“姑母如此伤怀,大阿哥岂能安心?七阿哥孝悌忠信,想必是大阿哥让七阿哥为自己尽孝心,姑母定要爱惜凤体,才不负大阿哥在天之灵。”
说话间,织锦禀告:“七阿哥来了。”皇后点了点头,示意让七阿哥进来。
静娴见弘轩一袭湖青色长褂,外件的马甲边缝制的貂裘绒毛彰显皇室气派。静娴微微福身,弘轩不知静娴在此,先是一愣,而后缓缓一笑。他望着躺在床上的皇后,缓言:“刚在外间听着皇额娘与人说话,未想到是娴福晋来了,如今一看,皇额娘面色稍有红润,定是病情好转。”
皇后破愁为笑,“顶数你二人会逗本宫开心。”
弘轩笑着俯身在床榻前,说:“那儿臣便天天探望皇额娘,待皇额娘病情好转,儿臣便备好马车,带皇额娘去苏杭游玩,皇额娘不是甚爱小桥流水人家的别致景象吗?”
静娴附和:“‘啼莺舞燕,小桥流水飞红。’江南的景色,定是美不胜收。”
皇后闻言淡淡一笑,“此生定是不能了,静娴若是有机会,便替本宫圆了这个梦吧!”
静娴眼中一酸,拉着皇后的手道:“姑母福寿绵长,定会儿孙绕膝。”
织锦伴随皇后多年,知晓娴福晋和七阿哥是皇后娘娘最放心不下的人,她看见此情此景,只能安慰说:“娘娘是千千岁,莫要说了这些忌讳的话徒惹娴福晋与七阿哥伤心,待娘娘病情好转,便与娴福晋、七阿哥同去游玩,娴福晋说,江南之景,定是美不胜收,奴婢还望娘娘赐这个福分呢!”
皇后唇边微微含笑,不语。静娴与弘轩又陪皇后说了会儿话便出了体顺堂。两人出来时,天气微微起风,将地下的轻雪卷起,飘飘洒洒,如樱花般绚丽多彩。
还是弘轩打破了沉静,“娴福晋若无事,就多到宫中陪陪皇额娘吧!”
静娴颔首,但余光依稀可见弘轩脸色凝重,“可是……病情不好?”
弘轩叹息:“太医说……恐是过不了三秋。”
静娴颤然,花盆底小心翼翼踩着他在前行走留下的痕迹,沉吟:“生老病死乃人生常事,只是我未知晓,一切来的如此快。”
弘轩出生时额娘便殡天,如此多年,早已看惯人世俗态,他听着静娴的话不语。快到宫门的尽头时,一阵寒风卷起几片轻雪吹乱了静娴的鬓发,脖间的锦裘绒毛随风摆动,弘轩回头间,见静娴发上黏着几片白雪。他缓儿笑之:“世人皆到白头偕老难,我看非也。”
静娴疑惑。
弘轩复言:“漫天轻雪覆白头。”
静娴掩口而笑。宫门处,宝月见是静娴走出,一旁跟着七阿哥,便忙行了礼,静娴福身别了弘轩,便蹬上马车径直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