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CHAPTER 08(1 / 1)
水面平静的像一面镜子。
博多湾作为日本的第二大海港每日来往靠岸的船舶络绎不绝,浅水湾处的海水就算再怎么保护也难免不被污染,经常能看见水面上漂浮着喝光的汽水瓶和说着听不懂语言的船员站在甲板上边和同伴聊天边随手扔下来的烟头;船身上脱落的锈迹和附着的微生物把原本清澈的海水染成蓝黑色,一眼下去视线像是撞上了一道厚厚的屏障怎么也看不到底。
据说在黑船事件之前,日本作为一个飘扬在大洋中孤单的岛国,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那个时候停泊在港口的只有前往日本海捕鱼的渔船;偶尔能看见远道而来的荷兰人和清国人的船靠岸,那些都是木结构的多桅帆船,在海风的吹拂下扬着帆跨海远行,他们所经之处不会在海面上留下浓重的一层泡沫、空气中也不会飘过一股汽油味久久散不去。
只有一道线形的波纹被轻轻划开,然后逐渐荡漾开去最后消失不见。
到了某个特定的季节,海边的人们经常能见到海鸟随着外国人的船只从地平线的那头缓缓而来,在朝阳为背景的水天一色衬托下,身周散发着隐隐的金色微光。
时过境迁,那样的场景已不复存在。
出入博多湾的商船货轮给日本每天带来数以千万计的经济收益;海边的民宅早在世纪初就被全部迁走建成广阔的商品集散地;忙着运输和轻点的工人过着疲惫而繁忙的生活,早就没有闲情逸致欣赏什么帆船和海鸥了。
毕竟,这已经不是一句“今夜的月色真美啊”就代表“我喜欢你”的久远年代。
而海岸线的另一侧,好像时间的手不曾抚摸过此处一般,一切竟都还是最初的简单模样。
距离博多湾不过四十分钟的车程,分享着同样一段曲折的海岸线,面前的蓝色“湖泊”名为日本海,而这里的天空是让人难以想象的蔚蓝,如不是亲眼所见简直让人不敢相信这竟不是幻觉。
视线的正前方金色的日轮普照着海面,一片金色的光点中层层光晕四散开去;天上的云像是柠檬味的棉花糖;由远及近,海水渐渐由雪金色变为宝蓝色最后到眼前的千草色——实际上要更深一些,由于地势的缘故,沙滩下几米的地方或许就潜藏这一个深不见底的海沟,于是海水的颜色便难以捉摸的呈现出不规则的变化。
一眼望去,整个海面就像是一块闪耀着光辉的绿松石。
一直往前,据说出了日本海就会进入东海——全日本最繁忙的航线聚集交汇之地;但若朝向西南方,如果用上低倍望远镜就能轻而易举的看见几个小岛安静的漂浮在不远处的海面上。
和声名远扬的伊豆群岛不同,这些岛屿没有名字,甚至连很多日本人都不知道它们的存在。
相传那遥远的海中孤岛便是整个大和民族的发源地,只是没人去证实。
这是只有当地人才知道的……秘密。
开船的大叔是个爽朗的中年人,带着海边住民的普遍特征,皮肤粗糙而黝黑,络腮胡子几乎可以和鬓角连成一线,戴一副看上去有些年头了的护目镜,说乡音浓重的日本话而且语速还极快,几次真奈都不得不让他重复上一遍才能知道他在说什么。
“……你们这些年轻人当然是不懂了,相传在五千年以前,统治日本的推古女皇就出生在那片无名岛上!那可是最接近天照大神的地方,据说在岛上的神社祈福就能得到神明永远的庇佑呢。”大叔连说带比划,说起当地“悠久”的历史时,他甚至还夸张的张开手掌伸出五只手指在他们面前摇晃,言之凿凿的模样。
这位大叔胡乱把其他地方的历史混淆了年代乱说一气套到自己的家乡身上,丝毫不顾虑大阪府人民心中的感受。
而真奈竟然还一脸天真的相信了,配合的发出“噢——”的声音,非常钦佩又惊讶似的。
一看这姑娘历史学的就够呛。
赤司从头到尾都淡定的很,大叔对此表示很失望,同时还愤愤不平的叹了口气道,“现在的少年啊,不是御宅就是媚外,连自己国家值得自豪的历史都漠不关心——大叔我可真替国家的未来担忧呢。”
“就是就是——哎呦好痛。”跟着凑热闹的真奈少女被不轻不重的敲了一下后脑勺。
——去岛上隐居吧!
真奈提出这种建议的时候,赤司怀疑她是发烧烧坏了脑袋。
但很快他就意识过来真奈指的是前往无名群岛的两日旅行。
据她说她家在其中的某座岛上有一间小房子,小时候经常会和爸妈一起搭邻居家的快艇到岛上去参加夏末秋初的祭典;虽然岛总共只有一丁点大,但每当节庆的时候依旧会十分热闹,尤其是岛上的神社真的如那位满口扯谎的不靠谱大叔说的一样非常灵验。
而眼下马上又要到祭典的时节了。
赤司不经意的问了一句,“这么说来,是在神社里许愿然后灵验了吗?”
摩挲着下巴,真奈紧着眉头认真的思忖着,“当时许愿说希望感冒能赶快好起来——果然一周后就痊愈了!这样应该算是灵验了吧~”
“这算什么灵验,感冒这种事就算不去管它一周后也会自己痊愈的。”赤司脸上满是“不知道这家伙是真傻还是假傻”的疑惑表情。
真奈却煞有介事的摇头,“不是这样哦。”迎着赤司不解的眼光,她勾勾嘴角,“我也有想过许下以后能够成为日本女首相之类的愿望,但是那种事明显是不可能实现的不是嘛?就算真的许愿了也只会失望最后逐渐变得不再相信愿望会实现了。”
“所以啊,让自己的愿望变得简单,每次当它实现的时候,你会觉得又对人生重新燃起了期望呢,会觉得——啊,原来也不是那么坏啊,原来还是会有好事发生。”
她边说边点头,似乎对自己的歪理很有自信似的。
最可怕的是,看她的模样,赤司甚至也觉得她说的有那么一点道理。
真奈踮起脚用肩膀碰了碰赤司的,“一直那么消极可不行哦,要学着阳光的看待生活~这个世界还是很美好的——啊!快看!海鸥!”
她好像一个从没见过海鸥的小孩一样高兴的蹦蹦跳跳。
“那不是……斑海雀吗……”好不容易之前的对话让他稍微感性了一些,某人就立刻不小心露出笨蛋本性。
“咦?赤司君不要在意那些细节啦>///
***
海面上风平浪静,天空万里无云。
偶尔一阵微风吹过海面,带着咸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因为上岛的人少所以租赁处常年只有两三艘快艇可以即时租借给客人,偏偏这个时候能用的船都已经驶出港口,于是刚刚那位大叔便开着自家的小船带两人出海。
五分钟以后,一阵不知何处吹来的海风掀起黛蓝色的海水卷成一股巨大的海浪,原本平稳行驶的船只立刻剧烈上下颠簸起来。腥咸的海水在船身左右摇晃时被迸起,形成一小片腾空跃起的海浪随即重重的跌进船舱内。没过多久船里的地面上就积攒了一层薄薄的积水灌进他们的鞋子里。
过于晴朗的天气往往是暴风雨欲来的前兆。
大叔虽然说话极不靠谱,但作为一个有多年出海经验的船员,他很快就意识到情况不妙,暗自低声说了句,“要下雨了啊。”
果然不过几分钟的时间,灰黑色的云团像是一股迅速四散开来的烟雾一般瞬间笼罩了天际,阳光被遮蔽,转眼世界仿佛拉下的厚重的帘幕;骤然降低的气压让人觉得胸口闷闷的不得不用上嘴巴一起大力的呼吸,却忽然看见一道闪电划过天空迅速将暗色的背景染上一丝淡淡的血红色——随即耳边响起一阵轰鸣。
“年轻人抓紧旁边的扶手!不要乱动!我们要加速了!”
大叔边嘱咐着边转身加大马力,真奈瞬间感到来自脚下的引擎剧烈震动带来的颤抖。
真奈用力吸鼻子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却只闻到海中熟悉的咸味,夹杂着淡淡的血腥味——大概是因为呼吸过于用力导致的毛细血管破裂,和学校体能测试长跑时的感觉极为类似。
她没有哭也没有大喊大叫,但实际上,她确实被吓坏了。
——船上有救生衣和救生圈,就算坠海了也不会死掉。
但即便是这样,也不能宽慰哪怕一点她心中的恐惧感。海面那么广阔,他们的小船好像其中的一颗微小尘埃,转眼就会被吞噬不见。
这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场面。
的确不是。
虽然打雷又开始滴雨点,如不出所料在接下来的几分钟内就会变成暴雨会弄得全身湿乎乎的很不舒服,但是这毕竟和海啸不是一回事。
只是下雨加上有点浪罢了。
赤司的心跳相较平时略微快了些,但他表现的一如既往的平静,安静的坐在座位上,船身摇晃的程度甚至不足以让他抓着扶手以固定自身的位置。
真奈紧紧拽着他的手臂。她好像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捏着的是人的手而把它当做扶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好像要把对方的皮肉揉进自己的掌心一般。
一个柔弱的小姑娘即便这样,她的力气也还是有限的。
并没让赤司觉得很疼,但他却从她颤抖的手中感到了她的不安。
转眼间,零星落下来的雨滴变成豆大的雨点接二连三的落下,打在船头的挡风玻璃上甚至发出微微的闷响,声音越来越疾越来越密——
雨水落在两人的头上身上。
真奈的长发被全部打湿,服帖的贴在两颊上,刘海分成了奇怪的造型,但她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耳朵里听不见浪声或者雨声,只能听到来自自己胸腔的巨大震动和喉间吞咽唾沫的声音。她依旧粗重的呼吸着,雨水却无意中被狠狠吸进肺里,冰冷的液体沿着呼吸的管道滑入温暖的身体中鲜明的冷热温差形成的强烈刺激让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渐渐的她觉得胸腔中的氧气正在消耗殆尽,雨水不受控的从鼻子耳朵甚至身上的每一个毛孔渗入她的身体中,冷的快要结冰了。
——轰。
又是一阵雷鸣。
视线也变得模糊不清了。
耳边似乎有人在跟她说话,但她却听不清。就像是谁在梦呓发出含糊的呢喃声一般。
——喉咙好像被扼住不能呼吸了呢。
她觉得力气和耐力正在一点点的被消耗光,最后的一丝理智马上就要崩溃——突然,一只冰冷的手从她面前绕过无助她的右耳,微微一用力,她就自然的靠上了一个坚实的胸口。
一瞬间她好像什么都听不到了,被捂住的右耳隔绝了一切音源,贴近他胸膛的左耳只能听到平稳的心跳,那是让人觉得安心的节奏。
“没关系的。”
“只是下雨而已。”
恍惚中她好像听到这样两句话,但她没精力去区分那是现实还是幻觉,只是本能的朝着发出微弱热量的身体贴近。遵循着本能,想要获得更多温暖。
十分钟后船泊进小岛的码头。
比起预先谈好的价格,赤司又多付了一万日圆。码头边的小酒馆里坐满了当地的住民,似乎他们都已近对这种骤变的天气见怪不怪了似的,看到被吓坏了的小姑娘,中年发福的好心老板还拿出两杯清酒让他们暖暖身子,等真奈稍微缓过神来后,他们才又顶着雨赶到上野家的宅子。
等真奈真正有了清醒的意识,已经是一个多小时之后的事了。
像是被外星人洗脑了似的,她竟然有的不记得刚刚在海上经历暴风雨时恐怖的场景了。唯一清晰的便是赤司对她说的那两句话。
——“没关系的。”“只是下雨而已。”
还有耳边的触感,也是那么真实。
他的体温总是比常人略低一些,却在那个时候给了她触手可及的温暖。
赤司穿着宽松的浴袍坐在火炉前的沙发上似乎想要烘干他的头发。
这个季节火炉很少被用到。由于没有足够的燃料,用来点火的木柴都是去年初秋攒下来的刚经过一个雨水充沛的春天有些受潮,火炉里的火烧的并不是特别旺。
他安静的坐着一言不发,支起手臂撑着下巴,头时不时点一下。
真奈蹑手蹑脚的绕过去,果然,他已经睡着了。
橘色的炉火映着他略有些苍白的皮肤,手背上微微泛清的血管在跳动的火光中一动一动的。
手腕上的伤痕,尤为刺目。
真奈愣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敢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指尖刚一碰上他的皮肤,他的眼睛便倏地睁开。一颗火苗在他的瞳孔中闪动,突然,噗的一声,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