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1 / 1)
我进了门,见老田坐在桌子后,黑着脸抽烟,心里"咯噔"一声,感觉有些不妙。老田先叫我关门,这才发问:"上午你打佟威了?"我的脑子在电光火石间转了几圈,回忆了一遍上午的事情经过,并对老田问话的用意做了初步分析,迅速得出了一个错误的应对措施。"没有呀。"我装糊涂。"人家说你打了,到底打了没有?"老田有点火了。"真的没有,就是送他回号子,他老磨蹭,我就推了他一把。"我还在抵赖。"说你打了你就打了,还不承认?"老田言毕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我面前。"啪!"一个大耳光,狠狠抽到我的左脸上,老田动手了!我小时候屁股上挨过父母的打,手心被老师用尺子打过,进了号子也服过水土,但从没人打过我的脸,而且一般来说,管教干事也极少动手打人,一是有纪律约束;二是犯不着;三是如果还要亲自动手打人,那管理水平也太低了。可现在,老田的大耳光就这样无情地抽过来,一个接一个,左右开弓!老田之前是部队转业军官,手掌又厚又硬,耳光力度之大,早在尚马街名声响亮,被尊称为"军用耳光"。他第一记耳光,就打得我耳朵嗡嗡直响,眼前金星乱冒,眼镜也掉了。古话说"骂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可即便这样我被老田极不尊重地扇来扇去,我还得对他感激涕零感恩戴德,为什么?因为他是把我叫进办公室里抽耳光,而不是喝令我顶在南墙上,已经是相当给我面子了。"啪!啪!啪!"老田仿佛上了瘾,大耳光抽起来没完没了。看这架势,今天我是栽了,挨顿打还不要紧,如果打完后他叫我卷铺盖滚回号子那就亏大了!我浑身冷汗直冒,恨自己为什么要踹佟威那一脚,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我的脑壳被打成了拨浪鼓,但我不能讨饶——混起来就要有摔下去的准备;打了人就要有挨打的准备;跑了号就要有滚回去的准备。整个监区静悄悄的,相信各号都能听得到办公室里传来的响亮耳光,以及老田的咆哮:"不承认?叫你不承认!"终于,老田停止了他的军用耳光,扇了好大一会,他应该累了。我一直在心里默数着,一共是四十八个大耳光。就在这时,孙干事突然推门走了进来,"好大的动静,全监都听见了呢",顿了顿,看一眼我,"小洪,犯了错误不可怕,只要勇于承认,积极改正。"老田看看孙干事,也楞了楞,一时没出声。我却在心里对孙干事山呼万岁,多谢您为我解围,多谢您给我台阶下!我马上接过话茬:"田主监,孙干事,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一定改。"警花爱上我(4)"我今天就是打了你!就是要让你长点记性!"老田梗着脖子,再次看了看孙干事,"嘿嘿"冷笑一声,这笑声很刺耳很诡异,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下一句不会是"给老子卷铺盖滚回号子去"吧?又是可亲可敬的孙干事,他不接老田挑衅的眼神,及时插话:"好了,你先回去吧,以后注意着点。"我连忙低着头退出了办公室。我一进厨房,王德智就关切地问:"怎么样,没事吧?"我笑着摇摇头:"逑事没有。"他察看了一下我脸上的伤:"先用凉水敷一敷吧。"我拧开水管,掬起凉水一捧捧扑到脸上,稍微冷却后,脸上的麻木逐渐消失,灼热的痛感弥漫了整个面部。我抬起头,镜中的脸已经成了猪头,黑紫,肿胀,惨不忍睹。王德智详细问了我田、孙二人的口气和态度,沉吟片刻:"不对啊,这老孙打岔打得有玄机。算了,你该干甚还干甚,该咋干还咋干,不要躲,也不要和任何人再提这件事。"我依计而行。当我扬着一张黑紫的脸在四监推车打饭、开门放茅时;当我依然如故进出办公室端茶送水、扫地铺床时;当我一如往常找人犯谈话、主持卖货时。我该笑还笑,该骂还骂(只是不再随便动手打人)。随着我的脸一天天恢复原样,老田始终没要我"滚回号子里去",我悬在嗓子眼的心也慢慢放下了。其他干事见我的模样后,总是先向王德智打听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不知道王德智是怎样汇报的,只知道几位干事或明或暗都向我表示了关心,尤其是孙干事,嘘寒问暖,还特别去取了半瓶红花油给我揉脸。此事逐渐平息后,我抚摸着仍隐隐作痛的腮,回想起老田的咆哮和漫天飞舞的四十八个军用耳光,进行了深刻反省——
一、这事不怪佟威,不怪胡敬茂,甚至老田也没错,完全是由于我的得意忘形造成的。这顿打在某种程度上是好事,因为它在我犯的错并不足以使我滚回号子以前发生,警示我此后无论何时何地,都应提高警惕,如履薄冰,谨慎做人,做一个夹起尾巴的犯人。
二、挨打之后,王德智的面授机宜相当英明。只有这样,才不会在我心慌意乱的情况下再惹出其他事端,才不会给别人落井下石的可乘之机。以后再遇到类似紧急情况,同样要冷静面对,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绝不能慌了手脚。
三、自己现在是下判快走之人,遇到有钱有势想管帐的竞争对手,应该主动示弱服软,要在适当的时间、适当的地点流露给对手"我马上就要走,我一走当然就是你管帐"的信息。……耳光事件在我和王德智刻意的漠视中,似乎很快被大家淡忘了,甚至于后来我和胡敬茂的关系还处理得相当融洽——我告诫自己,比赛中对手肯定是全力出招的,这本身无可厚非,而搏弈之间实力的较量,更不应引起彼此的仇视。于是,胡敬茂一如既往开朗健谈,每天谝着港味普通话给我们讲奇闻趣事,而我也一如既往听得津津有味。老田见我如此老成,颇有点欣赏,特意找我谈了一次话,暗示只要我平稳交接,他就再也不会找我的茬。至于"导火索"或者说是"炮灰"佟威,我后来懒得搭理他,倒是九号的头铺为了替我出气,三天两头刁难他,直到他被拖出去"打靶"。只是,我有一点怎么也没想明白,孙干事为什么会在老田打我的时候闯进去?这明显犯忌啊,仅仅是为了给我解围吗?我真有这么大面子吗?尚马街最后的除夕夜转眼又快过年了。年底腊月根,我总是很忙,因为这时节总是有大量的人犯亲属来送东西,来往帐上打钱。我和王德智仍旧忙碌着截留中意的东西——号子里称之为"瓦","瓦"的本意是笊篱捞面。我们先在办公室暗着"瓦"掉一部分,之后还可以明着进号子再"瓦"一次。其实也不是我们贪心不足,而是人犯们一定要送给我俩,说过年了,这穿的用的,里里外外都应该换新的啊。于是这个号送日用品,那个号送衣裤,至于吃的东西那就更多了。我俩只好通通笑纳,其实人犯们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想在买货时多买几条烟。这得有劳我得去财务室疏通。小徐的目光已经很少与我对视,话语间少了娇嗔,多了些公事公办的官腔,但在进烟的数量上,小徐还是很满足我的要求,基本上我说要多少她就会给多少。谢谢你小徐,我在心里默默对她说,我可能卖不了几次货了,过完这个春节就会离开尚马街去劳改队服刑。保重,善良的好姑娘,祝你幸福!郜忠祥也下判了,只判了四年,他倒卖的可是案值八百万的假烟啊,真是讨了大便宜!可他照样上诉,嫌判得重了,也在等裁定,每天嘻嘻哈哈玩世不恭,还抽神秘入境的三唑仑片。几天后,他的裁定下来了:维持原判。他于是乐呵呵地提前去了东大岭入监队。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腊月二十这天,王德智也突然取保候审了!这消息来得太突然,连他自己事先都不知道。家里只托人告诉他,快有结果了,案子跑得不错。他还以为怎么也要过了年吧,没想到会在年根底把自己放出去,他欣喜若狂,孩子似的雀跃欢呼,所有个人物品全都不要了,和我们一一拥抱道别后,潇洒走出了尚马街的高墙电网。离别总是伤感的,望着王德智匆匆远去的背影,我不由得浮想联翩,想起了我们同在五号时嬉笑嗔骂的快乐时光;想起了春雨中我们一起顶在南墙上挨罚;想起了他总是偷偷拿出出高二女儿的照片仔细端详;想起了我刚调入六号后他对我的照顾;想起了他炒菜、我帮厨,做好饭后先让我在厨房里偷偷吃一碗荤菜;想起了我们一起快乐的跑号、快乐的大肆"瓦"东西……警花爱上我(5)王德智,我的良师益友,我的忘年交,祝你健康快乐,永远不要再踏进尚马街半步!大年三十下午,大兵是要例行入监查号的,但我一点也不着急,因为当跑号大拿这么久了,我不仅同四监的六位干事关系非常融洽,还和房顶巡逻的大兵们也混得很熟,平时他们抽的三五、万宝路香烟,他们军犬吃的火腿肠、肉包子,基本都是我友情提供。墙上当值的大兵会告诉我大概几点才查到四监,而我只需提前半个小时,拎了篮子,挨号让头铺把他们的违禁品交到我这里,包括指甲刀、半导体、电动剃须刀等等,至于现金,有信得过我的就交由我代为保管,认为和我关系不铁的就自己想办法,毕竟炕洞里可以大有作为。我把满满一篮违禁品放到我的库房,门一锁,钥匙往干部办公室一挂,静候大兵们检查。不大一会,涌进来七八个大兵,带队的仍是个小个子上尉,我与他热情洋溢地握手,互相拜年后,我躲进六号,他则率领兄弟们仔细将各号彻底翻一遍,当然平安无事。大兵们走了,过年的气氛刹那间降临到了四监每个号子里。我拎着篮子,把各号的违禁品一一递回去。一边递着,一边还得不时仰起头,和房顶上的大兵闲谝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