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 离开(1 / 1)
隔天,府里又有了新的传言:大夫人的院子里失了东西,有人指是殇园的一等丫头红帘拿了,夫人让人不再追查。罗言听了只是冷笑,这不只是个传言而已。萧首儿并不是真的希望人把罗言当偷儿,不过是以此向府里的人表明了她的态度,她不喜欢罗言。当然也没有人会信以为真,将罗言当个偷儿,只是见到她时避道而走,将她彻底孤立了起来。在这样地位规矩严苛的百年世家,一个上位者的不喜欢足以除去任何一个微不足道的人。
慕容离在消失几天之后与萧晓一起回来了。听说是替她母亲去上香祈福了。人消瘦得过分,原本温和红润的面颊连颧骨都显突了出来,眼窝深陷。罗言初见时惊于他的变化,却突然被他一把抱进了怀里。
自他们真正交往以来,他都从不曾如此主动过,总是保持着读书人一贯的谦让有礼。罗言第一次意识到他并不是个文弱的人,他的手臂将她掴得喘不过气来,仿佛要将她生生嵌进他的身体里。罗言在他的怀里闻到一种干净的味道,感觉到他的手臂在轻微而持续地颤抖着。
她静静地笑了,无论他是不是被逼迫着逃避了,她都选择原谅他。或许只有在逃避后才会后悔,只有后悔才会从新回来,既然已经回来,是不是也意味着他已经积蓄了足够的力量来面对。
罗言推开他:“既已回来了,先好生休息,有些事也不可再回避,公子以为何?”“母亲的事就交由我吧!”慕容离一顿道,“此生我绝不会再让你离开我!”在昏暗里,他的双眼闪耀着热切而坚定的光芒。
“若你……”“不!”他蓦地截断罗言道,“若连这点担当也没有,我慕容离便妄为五尺男儿!”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出了房门。那绝决的背影使罗言想起即将上沙场征战的将士。如果他原意,罗言可以与他并肩作战,无论前方有何等狂风骤雨,可是他选择了独自面对。她怅然道:“若这便是你的选择,我愿意保持沉默。”
不久萧家便正式地答应了慕容家的提亲,这是早已预料的事情,只是新郎人选却依然未定。这场婚姻将极大可能决定慕容家下任当家人,婚姻的争夺已然成为慕容主位争夺战的缩影。慕容家所有下家已经站在了风尖浪口,谨慎地选择自己依附并支持的对象,不断向他靠拢,他们的选择将直接关系到他们在接下来一任当家几十年的地位和切身利益。最后他们大致分为了两批。
其一是以萧首儿为首支持慕容离和慕容原的嫡派。他们都选择了比较保守和安全的一方,毕竟在这种大家族嫡系地位是非常牢固的,而另一批则是支持着庶出慕容殇。慕容殇很早就跟随在慕容秋复身边协助处理生意上的事情,因此在慕容家的内部拥有了一批绝对的支持者,其实力几乎可以与嫡派相抗衡了。
当此关键之时,两派的明争暗斗越发激烈了。慕容家看似平静,下面也是波涛汹涌。连慕容家的下人也在不断地向自己依附的一方示好。萧首儿对慕容殇和罗言的婚事逼迫的越发紧了,然而自那次酒醉后,慕容殇便很少再回殇园,此事也就停放了下来。但,罗言以为萧晓该是喜欢慕容殇的吧!
记得萧晓在与慕容离上香回来的隔天便独自来了殇园。罗言进门的时候两人正在花园里漫步。慕容殇徐缓沉默地走在前面,萧晓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脸上带着少女的娇羞,两人和谐得仿佛天生是应该站在一起的。
在慕容府的最深处有一处独立的院子,小桥流水,繁花似锦,却似被人遗忘了,显得凄清冷寂。
李氏爱霞丰盈的面颊上带着阴寒的笑容,那样的刻毒让她身旁的嬷嬷脊背上冷不丁地冒起阵寒气,向后退了两步。李爱霞蓦地回过头来看着她,脸上又恢复了往日娇弱温顺的模样,“嬷嬷你说要是殇儿真纳了那个卑贱的丫头,我们这房在外面如何抬得起头来?”
嬷嬷埋着头道:“李夫人尽管安心,殇公子也未必就会应承了此事。”“哦,”李爱霞半仰着头脸上带着疑惑的表情,“倘若他真应了呢?”
嬷嬷无言。她看着李爱霞,惊叹于她的美丽。那是一种仿若少女般的天真和娇俏的美。嬷嬷自李爱霞进慕容家就一直跟在她的身边,李爱霞的美丽从未改变过。
李爱霞半晌转过头来认真的问:“若是殇儿真应了,我是不是又输了?”她的表情仿佛是无辜的小女孩在问她的母亲摔跤会不会疼。嬷嬷知她的脾性,笑道:“李夫人不会输的。”既不直接回答,也似已经回答了。
不多时便有人带着位姑娘来了院子。嬷嬷也不诧异,她深知李爱霞绝不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便将那姑娘仔细的打量了一番,只见她着了身红裙,青丝任意地披散着,卓然而立,随性而不轻挑,冷静而不死寂,目光深邃而清凉,不禁暗想世上真有这般的妙人,她素来也是与那管事的张妈亲善,听她提过这位叫红帘的姑娘,如今可真是见着了,又感叹可惜了她身份低贱,今天就算能活着出了这门也得被扒下张皮。
罗言方进门便见上首坐着位美妇,这人她前不久方在萧首儿的院子里见过,正是慕容殇的母亲,萧慕容家的二房。慕容秋复只有两房,传闻当年慕容秋复钟情于萧氏首儿,却不想他在娶萧首儿后不久就纳了这房美妾,因此坊间对萧氏的二房也有诸多传言,只是多为无稽之谈。罗言原也不想探究,今早她却突然使人来唤,倒不知是为了何事。
“红帘见过李夫人。”“哦,坐。”李爱霞笑着一应便使人给罗言置了张椅子。“是。”罗言本未对这位看似柔弱单纯的夫人设防,方一落座,感觉身子陡地落空。原来那地上是置了木板,罗言一落座,木板便应声断裂露出下方黑沉沉的暗道。
她来不及细想一把拽住裂口垂下的铺地的红绸,险险悬在半空,听见木椅落地分崩离析的脆响,头皮扯得发麻,奈何人摇摇晃晃的脚下也无着力点,根本爬不上去。“哇,这是怎么了?姑娘要我帮忙吗?”
李爱霞探出个头来道,手却是紧紧抱在胸前,甚至脸上依然带着无辜的表情,还透出些抑制不住的兴奋。“呀,姑娘的手上是什么?”她似乎是对罗言手上的玉戒感兴趣,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
疯子,她根本是又一个豪门疯子。罗言眼睁睁看着李爱霞掰开她的手指,身子直直地落了下去,半空中还听到李爱霞疑惑的声音传来:“咦,掉下去了诶!”
下面是黑沉沉的,罗言看不见地上有些什么,只是凭着本能团紧身子,在地上打了个滚方才停下,然而右肩似乎抵在了先前的椅子上,酸疼得使不上力来。
“你在干什么?”熟悉声音的男声带着滔天的怒气陡地响起。“谁?”罗言右臂被人猛地一拉,顿时疼得大抽一口气。缓过来才发现自己和另一个人躲在一堵断裂的土墙后,却也无心思去多想什么。
李爱霞打着火把找过来。她早已不复刚才的美丽,头发散乱,衣服上是皱成一团裹着泥土。脸上带着天真的笑容在此时若鬼魅一般。嘴里念叨着:“姑娘,在哪呢?”“你在哪呢?我来找你了?”不时发出清脆而疯癫的笑声,罗言凭空打了个冷战,凉彻心骨。
“啊,找到了!”李爱霞蓦地一个猛扑向断墙扑倒过来,却在几步之遥着了地,身体与土石地摩擦出衣服皮肤崩裂的声音。身后的人猛地站了起来,罗言暗咒一身,急忙一把将他拽了下来。那人的身子紧绷,似乎是强忍着什么巨大的痛苦。
李爱霞听见响动,一步一步地靠了过来。微弱的火光照在罗言身后那人的脸上,竟是脸色铁青的慕容殇,他那双深沉的黑眸死死地盯着李爱霞,巨大的痛苦使他额上的青筋蹦跳了起来。
李爱霞一步步靠过来。慕容殇似乎已经不能动弹了。罗言捡起一个石子往旁边扔去。李爱霞听见响动便兴奋地转了过去。她趁机拉着慕容殇向她相反的方向冲了过去。李爱霞似乎早已料到,突然转过头来,兴奋大笑道:“啊,我终于找到你了,你骗我。”
罗言从不主动探听别人的事,又尤其是那些似海侯门再平常不过的女人的悲剧。然而,从那个怪异的暗道逃出来后,她依然不得不为她们感到震撼。慕容殇被罗言拉出来后的神色仿佛烙铁一般的烙在她的心上。那是一种自内心发出的悲凉和恐惧,他最擅长的隐忍在那时似乎完全失去了作用,过了好一阵,他才从那样的情绪中恢复过来,继而是任何人都难以靠近的冰冷和无尽的沉默。
罗言问:“公子为何会在那里?”半晌,他才扯出抹讽刺的笑容,“你也想嫁进这样的世家吗?为了什么?金钱?地位?荣华?还是想如她们一样?”“哈,哈哈”不带她回答便便近乎癫狂地大笑着离开,脸上却是几欲滴血的刻骨的痛苦和隐忍。
青侍埋着头沉默地站在案前,几根碎发散落下来,在她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她有一张小巧的瓜子脸,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泛着清澈的水光,不是美得如何惊天动地,却无疑是让人看着最舒适的。罗言回来后才知道,那天是青侍担心她,特意去找到了慕容殇,所以他才会躲在暗道里。
她躺在软椅上,想起慕容离这几日全无消息,道:“青侍,你觉得清水姑娘和如景姑娘如何?”青侍不看她,“挺好。”“哦,若是与你以姐妹相称呢?”“我……”她蓦地抬头看着罗言,带着质疑。
“如果你嫁给慕容原,你应该知道,他不会只有你一个女人,你还是愿意吗?”青侍脸色一暗,“小姐不是不喜欢他吗?”“这不重要,难道青侍你还是不明白么?”罗言叹一口气道,“我以为一个憨厚老实的平凡人会更适合你,一夫一妻,祸福与共,不离不弃,白首到老,可是为什么是他?”
“我……”“想清楚了吗?如果你坚持,我可以帮你,可是你得先做好帮他迎接新人的准备。”青侍落泪道:“可是,可是已经晚了,我前几日跟原公子断了,他也说不会再来找我了。”
竟没有丝毫迟疑吗?罗言苦涩地勾了唇,“你还是只想着他?”青侍小声道:“我,我,反正像原公子这样的人本就不应该只有一个女人,所以,所以只要守在他的身边,我就……”“不必说了。”罗言截断道,“前两日清水姑娘已经来过了。慕容原近日也不大好,这既然是你们的事,我也不想再参和,只要你日后不要后悔。”
“小姐……”青侍红了眼。罗言烦躁地走出来,不想再见到她愁眉的样子。在华衣院里转了一圈,发现朱红的围墙摞得很高,难怪平常连鸟都很难见到。
高墙隔春鸟,朱颜空如玉。这就是侯门女眷难逃的命运。
罗言早晨梳妆一番便到了约定的地方。因为已是冬天,树上全是挂着长长的冰凌,所以临出门时抱上了慕容离送的暖壶。前日慕容离突然使人送了封信到华衣院,约在离庭的花圃相见,言辞中尽是满谥的喜悦,她想大抵是有了好消息吧。
在世家嫡出与庶出的地位有着天壤之别,这也直接表现在了他们的生活上。若说慕容殇的殇园是个富商之家,那么慕容离的离庭应是王侯将相的府邸了。此时虽已是寒冬,离庭里仍是温泉细流,繁花似锦。站在花丛之中竟也有化蝶而去的错觉。
“红帘,红帘。”慕容离急切的声音自远处传来,她转过身去,只见穿着白色袍子的少年公子挥着手直奔而来,脸上带着灿然干净的笑,身后是一片刺目的亮光。罗言不自禁地眯了眼,突然觉得自己竟似等待恋人到来的少女,红着脸笑道:“怎么才来?”
她的笑容第一次带上了温暖的味道,慕容殇一怔,道:“等多久了?我刚赶过来!”“不久。”他将袍子脱下来披在罗言的身上,书生气十足地笑道:“已经这么冷了啊,我好像很久都未见到你了,一路直奔了过来。”罗言笑道:“是有时不见了,你好像瘦了。近日为何都没有消息?”
罗言笑道:“为了你,我这可是第一次违逆了母亲的意愿,但是,想到以后我们可以一直在一起,我就不后悔。”“哦,夫人他怎么说?”慕容离孩子气十足神秘地笑道:“我一定要将这个好消息大声喊出来。”他的眼弯成了好看的月牙状,罗言笑着点头。
少年公子的目光始终定格在罗言的脸上,不断地后退,一路踩着花地,花瓣纷纷扬扬的飘散开来。直到两人之间都是漫天的花瓣,他停下来,将手捧在嘴边喊到:“红帘,我们可以一直在一起了。我们可以在一起了。”慕容离的声音远远地回荡开来,红衣女子脸上的笑容也如水一般缓缓漾开。“母亲答应我们的婚事了。只要我娶了晓儿,我立刻就迎你进门。我们可以……”
他后来说了些什么,罗言已经不知道了。灿烂的笑容陡然间定格在秀丽的脸上,她手里的暖壶掉在地上碎成了几块,同时他披在她身上的袍子也被风卷了去。原来“我转过头来,你的梦就要醒了。”并非说梦醒了,而是她在慕容离身上构筑的梦破裂了,那个雍容的背影竟是萧氏首儿吗?
慕容离仍然在那团明丽的光亮里喊着什么,然而他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渐渐地竟再无踪影,这个世界突然间就只留下了白茫茫的一片和她。
“墨……”是离开的时候了,罗言笑着想。那笑带着春寒般的料峭。
如果说慕容离平生以来干过最疯狂的事是什么,那无疑是最近为了一个女人和母亲针锋相对。要说他感到最快乐的是什么时候,无疑是他向她喊出“红帘,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了。”的时候,然而当他看着红衣女子的脸在一瞬间褪去了颜色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是不是哪里错了。可是似乎都没有人愿意给他反映的时间。
红衣女子的一声呼唤,那个突然出现的男人抱着她不容分说地飞蹿而去。少年公子看着自己的恋人昏倒在那个冷酷的男人的怀里,两人的长发交织在一起,仿佛生生世世纠结不清的恩怨情仇。他的心里突然涌上一阵恐慌,伸出手仿佛欲抓住什么:“红帘……”
红衣女子的头深深地陷进冷酷男子的胸前,看着少年公子伸出的手,恍惚地笑了。冷酷的黑衣公子一个转身,带着女子飞蹿而去。那样明丽她的红,那样冷酷的黑,渐渐融合成一片诡异的光影,从此烙印在少年公子的心上……
慕容离怔怔地看着他的恋人消失的地方,半晌尤未回过神来。萧非凌不知从哪里走出来道:“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明白什么?”慕容离神情呆滞地看着他。萧非凌唇好看地一勾,“明白她根本不是什么红帘,而是罗记当家玄衣罗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