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鬼影(1 / 1)
罗言将狼毫重重地按在宣纸上,那被按得散开的笔毛如残破的扫帚,在纸上擦出粗糙的墨痕。“中秋”,两个丑陋的大字如铁锭般嵌在白纸上,扎眼的紧。
她禁不住一阵咳嗽,这病是拖得久了点儿。刚才花帘的信又到了。他说慕容秋复和萧非凌祖父萧罡正密谋在商祭上打压罗记。虽然早料到他们会有动作,给罗记一个下马威,可是她万没想到他们居然敢在商祭上动手。罗言勾了唇,罗记是那么容易对付的吗,就像他们一起对付菅云一样?
这时院子里突然发出啪的一声,罗言手一抖,笔就在纸上拉出了长长的一横,将中秋二字破作了两半。一黑影定定落在窗前,他的眼睛在黑暗里反射着精亮的光芒。罗言发现了他,他又蓦地跳到了院子正中间,却完全不避讳她的目光。同时又有数十个黑影从院墙四面跳了进来,接着如惊鸟一般向四面跳开。罗言放了毫不语,他们便更加肆无忌惮了,从东墙跳到西墙,再从西墙跳到南墙,或者一下蹿到梧桐树上,仿如无声的嬉闹。
罗言沉眼走出门去,黑影瞬间便消失无踪了,只有他们踏过的梧桐枝还在不停地摆动。她这时才意识到,若她愿意,她可以是菅家三小姐,可以是花魁笙烟,可以是鸨儿秦妈妈,可以是慕容家的丫头红帘,但无论给她自己多少种身份,自己是谁却是永远不可回避的问题。恍惚和晕眩来的如此如此突然。墨如铁箍般的手圈住罗言腰,他的体温隔着衣服传来,罗言竟有些想落泪了。在这样的时候身边永远有他,可是他又是不可依靠的。
她掰开墨的手臂,声沉如冰,字字如石,砸地有声地道:“我没忘,所以你们都给我滚远点儿。”罗言不会忘记她是谁,也不会忘记她该做什么,所以也不需要那个人以这种方式来提醒她。可是一如以前,没有任何回应。
第二日,咳嗽越发的厉害了,慕容殇请了大夫来,给罗言写了张方子。她便一直陪着清水列兮座着。温柔闲雅的清水,可爱单纯的如景和清高冷傲的列兮,她们自相识后便越发的欣赏对方,成为了朋友。原本罗言与他们谈到兴处,心情是极好的,可是来了两个出乎意料的人。一直没有消息的菅氏姐妹回来了,由萧非凌带到了慕容家。罗言早该想到她们是被藏在了萧家。
菅晴依然艳丽,凤眼微转,带着些飒爽。菅欣消瘦了不少,因为天生丽质,如今也是个亭亭玉立的美人。菅非则较之前更胆小了,双眼如惊鸟看着所有人。尤其当罗言看向她的时候,她的身体竟极快地传过一阵颤栗。
菅氏姐妹的惊讶似乎更大于罗言。菅晴除了惊讶,也还算冷静,未曾多说些什么。菅欣眼中有恨,直接道:“菅莫,你怎么在这?”罗言垂首一拜道:“见过表小姐。”萧非凌黑眸一沉,上前拦着菅欣道:“欣儿,你认错人了。”
但是菅欣哪里听得进去,几乎是疯狂地尖叫道:“不可能,表哥,我不会认错的。”最后是被无奈的萧非凌拖着离开的。罗言沉了秀目。萧非凌是想拆穿她吗?若真是如此,这出戏唱得是恰到好处,慕容殇几人怀疑的眼光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下午又有人送来了一份大礼,是以乡下兄长的名义让人转交的。这无疑证明了罗言红帘的身份,消减了慕容兄弟的怀疑,可是当罗言看到包裹里的东西后又感觉自己是陷在了一个阴谋的泥潭里。罗言冷冷地勾了唇。她是被监视了吗?送来是几样极名贵的草药,通常都是皇家贡品,罗言也只在一次生意转接中偶然看到过,都是治疗伤风感冒的良药。她现在正好用得着。是谁拥有如此高的地位竟可动用贡品?他对她了解多少?他又是为什么帮她?这时她的脑中突然闪现出一个名字:王大强,冥冥中似乎注定他们还会再见。那时——
接下来几天晚上,鬼影依然会来,罗言也未动用那些送来的药材,所以病就一直拖着,想起当初来慕容家的理由。慕容离温文尔雅,不知他是不是她要找的人吗。到现在罗言与他也没有什么进展,反成了慕容殇名义上的妾室。可是罗言也没料到机会来的那么快。
这日是她病后第一次去慕容殇的书房,希望能找几本野史来消遣。她推开门竟见慕容离独自一人背对着她站在那里,“大公子?”慕容离受惊般猛得收拢双手,转过身来,而这时一抹艳丽的红色却飘了出来,掉在地上。
那抹红色罗言是再熟悉不过了。记得那次在如梦境的时候,她差点掉下了船,是慕容离及时地拉住了她。回来的时候才发现衣袖上被撕掉了一块,想是那时无意被扯掉了,他居然将它一直保留了下来。慕容离窘迫地站着。罗言默然走过去,拣起碎片,系在他的手腕上,笑道:“你会一直保存着它吗?”
“当——当然。”慕容离白皙的脸上泛起层红晕,点着头道。罗言笑:“好。”这是他们的开始,一切就是这么悄然而和谐。这时,慕容离看向她身后,神情蓦地局促起来,惊讶道:“二弟?”罗言转过身,见慕容殇安静地站在门口,黑眸深沉。
到了中秋节,最近慕容殇一直忙着为商祭做准备,萧非凌自菅家姐妹来过慕容家后也未曾再露过面。
祭坛在朱雀的中心,离慕容家有两个时辰的车程,慕容秋复半个时辰前便带着慕容三兄弟起了程,罗言这才起身去与清水她们一起喝了早茶,如此又是过了半个时辰,一直在殇园徘徊不去的蛋蛋才离开了。
罗言回到房间,屋里已经站了个女子,慕容家粗使丫鬟的打扮,形态与她有六七分相似。罗言与她互换了衣物,便直接出了慕容家后门,搭车赶往矢口日。换了身玄衣玄靴出来,门口已经停了辆马车。四匹纯黑色的骏马躁动地跺着蹄子。它们都是花帘从马商手中花重金抢购的,日程是寻常马的三倍不止。罗言今日能否按时赶到祭坛就耐他们了。车厢则是白玉的梁子,崭新的朱红色格子,车帘是光华流转的上好红色缎子,上绣盘绕青藤。
这时从又马车后又走出一人来,着了身淡青色的长衫,脸上带着温润的笑容,如阳光泻在水面上,轻盈而温暖。“当家。”他的声音轻而温吞,弯腰的动作也是极缓慢的。
他还是没有变。罗言挑了挑眉,看着华丽的马车道:“花帘,弄地这么招摇,还不是去丢脸?”他温和的眼睛里蓦地闪过抹精光,却在一瞬间被他掩饰了下去,笑着道:“当家的面子越丢越大。”
马车飞快地行驶,花帘端端坐在一旁,他手中的茶似乎一直在上抬,却一直没有到嘴边。每个人都有他隐藏自己的工具,就像花帘,他用他温吞缓慢的动作掩饰自己的精锐,用他和善的笑脸掩饰他内心情感的枯竭。
罗言笑道:“现在,罗记可是你们四兄弟的天下了!”“当家?”花帘皱眉放下杯子,因为放地快了,茶都洒了出来。他很少会皱眉的。
罗言看着他笑道:“花帘,我不是个好当家。如果你要,这罗记你尽可以拿去。”真心的。
这几年,花帘兄弟把罗记打理的很好,又尤其是花帘,甚至许多人只知道罗记花帘,不知道罗言。花帘的才能也早不必再屈居于她之下,他虽然在罗言的面前掩饰的很好,可是那越发频繁地闪现在他眼睛里的精光已经不容她忽视。
“当家,是在怀疑花帘?”他的眼里有受伤有疏离有探究。这是他隐藏在心里的尖锐,或者是他的童年埋下的毒刺。“对不起,是我自私了,我不想再管这些事了。”只是她已经没有资格再管了。
“当家累了?”花帘突然又笑地极温和,神情转换之快,仿佛他前一刻的确不曾受伤过。罗言皱了眉,连表情都成了可以随意操纵的东西,是因为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让他真正有表情了吧。但她也知道他是确实受了伤的,只是将伤埋在了心里,他们的隔阂已经生成。
“对,我只是累了,才想把这些事情都甩给你,没有其他的意思。”他笑的极温柔,那是他不曾发现的温柔和体贴,“那么,花帘就替当家顶着吧,当家永远是当家,您只要随心所欲就好。”
“好。”
朱雀是四区中最繁华的,这里集中了各地的名商巨贾,经济繁荣。朱雀中心为祭坛,一个开阔的场地,场心为千步街,直上高台。高台上是黄金浮雕财神笑。清晨的阳光照在台子上,反射出万丈金光。祭坛周围都是巍峨耸立的高阁翠楼,成众星捧月之势仰望着高台。祭坛平日守备地紧,无人可擅自入内,今日却是人潮涌动,但凡有些头脸的人物都聚集了起来。
到了祭坛南门,花帘率先下了车,挑起帘子,罗言这才踏步出来,正好见门前还停了几辆马车。慕容秋复正踩着玉凳下来,慕容兄弟和几丫鬟小厮站在一旁。另一辆车上却是下来个须发全白的老者,身材微胖却不甚健康。这人罗言在慕容家见过,他就是萧非凌的祖父萧罡。
萧非凌在旁搀扶这萧罡,他的身后站着他的妹妹萧晓菅云以及菅晴姐妹。萧晓那次也是和菅家姐妹一起来的慕容家,罗言见过。看这阵势,萧罡还真是将菅云给踩的够底,他现在早已失去了当初的傲气,站在萧非凌身后,俨然一个仆人下家的样子。
南门正中间是一巨大拱形正门,两扇厚重的门叶各雕一财神,两财神合抬一较他们俩还大的元宝,笑呵呵地弯着腰,仿佛当真是被那沉重的元宝压弯了一般。门上方设一黄金蟠龙宝鼎,鼎中两柱香均已燃至香根。
香燃尽时祭祀始。罗言和慕容秋复萧罡来地都很及时。通常三大家是不会早到的,要摆出大家的气势,更不能迟到,守时是商家信誉的表现,所以在这要始不始时来为最妙。
慕容萧罡等人都在打量罗言。她上前拱手道:“慕容商家,萧商家,久仰久仰。”慕容秋复笑道:“罗商家。”萧罡拱手却道:“菅商家。”
罗言微皱了下眉,不做声,只听花帘温吞道:“萧商家,家主姓罗名言,菅商家在您身后呢。”萧罡眼中精光一闪,那一瞬间竟不再苍老。菅云闻言突然用手帕捂着嘴咳嗽起来,脸胀得通红,全身颤栗,竟似要将心都咳出来。
罗言轻斥道:“花帘,不得对萧商家无理。”转头对萧罡作揖道:“萧商家,罗某管教无方,望您见谅。”“罗商家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