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四、天意(上)(1 / 1)
转眼两月有余,已至盛夏,天气酷热,烈日镇日烘烤大地,街道之上行人稀少,几只有声无力的瘦蝉附在被晒得半枯的杨柳枝上断断续续地嘶鸣着。
定国公府东院之中,傅府大公子傅韫石从边关带回来的五个随从之一的宁大勇正提着一桶刚打上来的冰凉的井水慢慢向厅上走去,太阳火辣辣地照射下来,他脊梁上衣服早湿得浸过了水似的,全贴在了皮肤上。
“这死鬼日头,跌死在天上一样,怎么一整天也不见它落下去半分儿?”宁大勇喃喃地咒骂着,踏上厅阶,一面用衣袖抹去满额头的汗水。
从里面走出来的袁世源向他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小声说话。傅韫石正在房内午睡未醒。
傅韫石两个月前所受的刀伤现在已痊愈,但双目终究无法医治,已是失明。他于一个月前已上表辞职养病,皇上虽对他的才干能力十分嘉许,但是他双眼既盲,也只得无限惋惜地准许了他的辞表,吩咐他在府好好治疗休养,若有朝一日治愈了双眼,再行起复就职就是。因定国公傅瑞祥报上次子傅韫彪酒后坠马身亡,傅家子弟仅余傅韫石一人,因此定国公公爵之位让傅韫石承袭,已成定论。但傅瑞祥念及长子眼盲,不忍再添他负担,只得暂且未行袭爵,让傅韫石在家静养。
宁大勇迈入厅中,只见黑瞳正坐在桌前,闷闷不乐地发呆。
从两个月前,傅府中便有流言在暗暗地流动,下人们神秘地互相传说这个俊秀的少年黑瞳乃是大公子傅韫石的私生儿子。宁大勇、谢正人、曹新与袁世源四人当日在军中之时,就已知道黑瞳是傅韫石的养子,现在听见了这谣言,倒也都不以为意。但傅府中的下人们看待黑瞳的眼光不免多了几分暧昧,尤其是丫头们,更是有事无事也要与黑瞳搭上几句话,希冀这个“私生少爷”能对自己加以注意。——谁都知道傅府大公子傅韫石与已故的二公子傅韫彪都没有孩子,若这个“私生少爷”日后能为老爷所承认而正式立嗣,那么将来国公之爵便迟早会让他承袭了。——结果下人丫头们这样的奉承讨好只使得黑瞳更是退缩寡言,两个月来几乎一步也没有迈出过东院的院门。
“黑瞳,接着!”宁大勇压低着嗓音叫道,从水桶中捞出一个浸得沁凉的白玉般香瓜,带着水珠向黑瞳抛去。黑瞳一偏身,伸出了右手敏捷地一接,已将香瓜接在手中。
宁大勇咧嘴笑道:“才刚我在街上买的,我尝了一个,蜜似的甜。这个你吃,还有六个,用井水镇着,待将军醒了也吃些凉的瓜果。”
“谢啦。”黑瞳说,顺手从桌上果篮里拿了一把小刀,将瓜剖成两半,拿着半个瓜咬了一口。
宁大勇将水桶放在一角,走了过来,在黑瞳对面坐下,见黑瞳仍是神情沉闷,笑道:“近来怎么你都成了个锯嘴葫芦了?有什么心事告哥哥一声,咱给你出点子。”
黑瞳扯了扯嘴角,不回答。
谢正人与曹新被晒得满身是汗地从外边进来,曹新凑近毫不客气地拿起桌上另半只瓜便啃。宁大勇向水桶指了指,示意谢正人自己去要瓜吃,回头又道:“——在边关时你可不是这个蔫样。要说是两个月前那事儿吧,将军可也没怎么责怪你啊,连国公爷也没追究,就过去了。你又有什么好愁眉苦脸的?”
曹新也打量了黑瞳一下,道:“也是,咱们黑瞳这些时精神越发萎了,年纪轻轻的,可别要变成了个小老头儿。不是遭了时气生病吧?”
黑瞳只好道:“我没事。只是心里不快活。”
谢正人走过来微笑道:“想是风闻了府里下人们的谣传生气呢。”
宁大勇恍然道:“哦,为这个!管他妈的,嘴巴长人头上,爱怎么编还不随他去。将军都无所谓,你又哪犯得着为这个生闷气!”
黑瞳垂头道:“倒也不全为这个。我只想着将军待我恩重如山,我却没做什么争气的事儿,只是老惹将军生气。上次我惹出的那件事,全靠将军在国公爷面前将我庇护下来,哪知道竟还为这事引出谣言谇语,教那些下人们坏了将军的名誉。这都是因我而起,将军就是不在意,我心里也不是味儿。”
曹新道:“你倒不必想太多,咱们陪你散散心去如何?走一走倒也消些愁闷。”
谢正人笑道:“你这什么馊主意?这天还会热死人呢,拉着咱们黑瞳上街逛,不出一个时辰,包管‘黑瞳’要给你害成了‘黑炭’。”
宁大勇兴致勃勃地道:“别说,我知道一个酒家,就是城南的那家‘琼轩’酒店,地方轩敞,且近着湖,又凉爽又清静,喝上几杯酒,别提多惬意了。黑瞳,咱们就到那儿坐坐,倒是个好地方呢。”
黑瞳闷闷地道:“将军叫我少出门呢。”
曹新不以为然道:“你都两个月没出门半步了,就是和尚也没有这样闭关的。越坐越犯蔫,也不是个法子。宁大勇说的那地方我也知道,果然是好,咱们就去那儿散一散。我们几个看着你一个,难不成还会让你惹出事了?去去就回来,不碍事的。”
黑瞳道:“将军醒来叫人怎么办?”
谢正人便道:“你们去吧,我在家,将军叫人时有我呢。只是早些回来就是了,你们几个当心着,别灌黑瞳喝太多酒,害他又要被将军责备。”
宁大勇兴冲冲地道:“知道啦。”拉了黑瞳,与曹新一齐向外便走,在门口撞上正要进门的袁世源,也拉上他一道去了。
城南的琼轩酒店正临着湖边,几进几间宽敞的轩堂,夏季时节四面的纸窗全部打开,微风夹杂着湖上荷叶的清香吹入轩来,果然使人襟怀为之一爽。宁大勇、曹新、袁世源与黑瞳四人在轩中坐了,小二立即端上雪藕、西瓜等鲜果,又在桌旁放上一大盆冰,虽然外边热浪逼人,但四人立觉遍体生凉,心中一畅。
宁大勇点了菜,俱是清淡口味,曹新则要了一壶此店有名的醇酒“葫芦春”,斟上酒来,四人都喝了一杯。酒味醇厚甘甜,余香满口,大家不由得都赞道:“好酒!”
四人边喝酒边谈说些军中旧事,曹袁宁三人俱颇有兴致,但黑瞳心中有事的人,终觉郁郁,只低了头喝酒,时而应和三人几句,倒是喝下去的酒要比说出来的话多得多。
平日在傅韫石身边时,傅韫石对黑瞳管束甚严,轻易不肯让她喝酒,因此黑瞳酒量不大。此日原想藉酒散愁,多喝了几杯,且这酒入口虽顺,后劲却十分厉害,渐到下午时,四人已喝掉了三壶酒,曹新等三人只是微醺,但黑瞳已不胜酒力,面红耳赤,说话舌头也大了。宁大勇叫过小二,掏钱结了账,四人起身,走出琼轩酒家。
眼看天色尚早,曹新忽道:“老宁,以前你说过有一家什么‘栖燕楼’,带咱们同去玩玩如何?”
袁世源笑道:“咱们倒罢了,将军说过不许带黑瞳去。——这一下倒好,带黑瞳出来吃喝还没什么,要再带了黑瞳去嫖院子,将军非剥了咱们皮不可。”
宁大勇笑道:“怕什么!黑瞳也不是个小孩子了,就去开开眼界何妨。还真怕他被那些娘儿们吃了不成?咱们就去逛逛,让黑瞳也长长见识,不然他都十七八岁了,连女人是怎么回事也还不知道,还成什么男人?”
黑瞳已有七八分醉意,也听不清他们在商议什么,被宁大勇一拉,便也糊里糊涂地随着去了。走过了几条街,拐入一条叫柳树胡同的巷子,向内走出几步,便见一座水磨砖墙的院子,开着大门,门楣上悬了匾额,写着“栖燕楼”三字,几个院中的杂毛汉子见有人过来,早迎了上前,笑道:“院中的姑娘正盼着几位爷呢,快请爷进来罢。”
四人一进大门,早有三四个浓妆女子拥将上来,万福的万福,牵手的牵手,将他们拉入大厅中,一时耳边只听莺声燕语,浓香袭人,黑瞳只觉头脑都一阵发晕,不知是怎么一回事,还未反应过来,已被一个女子吃吃笑着按在一张椅上坐下,一只捏着大红色绡帕的纤手搭上了自己肩头。
便在这时,只听一个柔悦的声音笑道:“啊哟,贵客光临,小妇人没能早迎接出来,这可慢客得很了。——小珠,小玲,还不快把茶端上来!”
随着笑语声,一个身着黛青色绣花缎裙的妇人款款自楼上走了下来,满面春风地迎上,向四人欠身一福。宁大勇来过此处,却是相熟,笑道:“江大娘,多日不见,怎的你越发显得年少,院中的姑娘们都要被你比下去了!”又向三人笑道:“这就是栖燕楼的老板江大娘子。”
江大娘约莫三十五六岁年纪,虽徐娘半老,但肤色白腻,风韵犹佳,一双凤眼神采非常。此时头上挽着高髻,戴了两朵通草花儿,手中拈着一柄苏绣折枝花卉团扇,妆扮得宜,颇觉脱俗。只听她笑吟吟地道:“宁爷惯会说笑寻我们开心。这三位都是宁爷带来照顾小妇人生意的贵客罢?这可多谢宁爷的关照了,小妇人马上便让咱们院中最好的姑娘来侍候几位。”一双眼含笑地扫过三人脸孔。
当她看到黑瞳时,忽然之间身躯一震,笑容僵在了嘴角,涂着淡淡胭脂的脸颊隐隐地发了白,双目迸出光芒,一瞬也不瞬地直盯着黑瞳秀丽的面容。此时宁曹袁三人都被院中女子缠着,都没注意她忽然变化的神色。也只仅仅一霎间,江大娘立时转过了身去,过得一会,两个小丫环给四人端上了香茶,江大娘才又回转了身,陡然之间笑逐颜开,容光焕发,笑道:“真难得今日请到几位,小妇人日后要多多仰赖几位爷呢。”吩咐厨下马上备酒菜,又向楼上叫道:“秀春,玉玫,凤娇,快下楼来陪贵客们喝几杯酒。”自己却在黑瞳身边坐下。正依向黑瞳肩头的一个妓/女忙让出了位子来。江大娘又笑着道:“今日这桌酒菜,就是小妇人相请四位罢。”
宁大勇笑道:“江大娘开院子的人,都要请起客人的酒菜来,这生意岂不是难做了么?谢谢大娘有心,我们兄弟几个今儿原是吃过了饭才来的。”
江大娘嫣然笑道:“难怪这位少爷满脸飞红,原来是在外边喝了酒。”斜睨一眼黑瞳,又笑道:“宁爷,这要怪你了,难不成外头的酒就定是比我们院子里的酒香?你还要在外边喝过了酒才肯进这里来?”
宁大勇笑道:“江大娘说的是哪里话,倒是咱们这个小兄弟——”向黑瞳呶了呶嘴:“平素不大肯喝酒,今儿个城南琼轩酒店的‘葫芦春’倒也合了他的意,多喝了几杯。他是个正经人,要不是喝得已经醉了,就是拉着,我们可也没法子把他拉进院子里来。”
江大娘微笑道:“这么热的天气,喝醉了酒难受着呢。”向一个侍立在旁边的丫头吩咐道:“小鸦,快叫厨下做一碗醒酒汤来,让这位少爷解解酒才是。”丫头答应着去了。
黑瞳虽是酒醉,心下还有几分清楚,只见几个艳妆女子下了楼,来到桌旁,依偎着曹袁宁三人坐了,娇声软语与三人调笑。一时又见不知宁大勇说了句什么,他身边的一个女子格格媚笑,直倚到他的身上,还伸出染着蔻丹的纤手,娇嗔地拧了一把他的面颊。黑瞳先只想这些女子举止怎么如此不正经,忽然醒悟:“啊哟,这是青楼地方,这些女人是妓/女!”登时酒也醒了几分,一时窘不可当,便要站起出去。却不防后边一个丫头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醒酒汤上来,她刚一转身,撞上了汤碗,丫头躲闪不及,汤已洒出一半,登时泼湿了黑瞳的衣衫。
黑瞳更觉窘迫。江大娘已忙起身过来,责骂了丫头几句,从怀中拿出一块鲛绡帕子为她抹拭衫上汤渍,黑瞳欲要退缩,身边都是女子,却无处可退,只得让江大娘给她抹了衣衫,听得江大娘不住陪不是,当下也红着脸道了个歉。
江大娘抬起了头笑道:“要不请少爷到楼上去,小妇人找件衣衫让少爷换了,可好?”
黑瞳忙道:“这个……不必了,我马上便要回去,不必劳烦。”低了头便要走。曹新拉她坐下,笑道:“黑瞳,急什么,再坐一会子。叫江大娘寻一个年轻美貌的姑娘陪你罢。”
黑瞳满脸通红,道:“岂有此理!将军说过不许来这样地方的,你们……你们不走,我走了。将军只怕要叫人呢。”再次起身,这次却是一个妓/女拉住了她,娇笑着推她坐下,黑瞳只觉身周浓香逼人,粉黛簇簇,她扮男子已久,向来不与女子如此接近,这一下手足无措,推开又不是,顺从又不是,出了一身汗,酒更又醒了大半。
江大娘目光凝然,脸上却笑吟吟地道:“少爷名叫黑瞳?是哪位将军府里的人啊?”回头看见丫头又换上了一碗醒酒汤,便亲手捧了上来奉给黑瞳。黑瞳一时脱身不得,只好接了,低头连喝了几口,借此掩饰窘态。
一旁宁大勇已笑道:“咱们都是定国公府跟傅将军的人。黑瞳是咱们将军最喜欢的人,上过战场,又能读书识字,将军把他当着儿子看待呢,常说他日后必有出息。江大娘,你可得好好招呼着他才是。”
江大娘一笑,道:“这个自不劳宁爷吩咐,小妇人一双眼睛也是会看人的。黑瞳少爷面相不同凡人,有出息自不必说,一旦机缘来到,定当会有难以想象的际遇呢。”
曹新笑道:“听江大娘这口气倒像是个摆摊子看相算命的。”
江大娘抿着嘴儿一笑,轻轻摇动手中团扇,却不言语。
黑瞳喝完了汤,放下碗,终是不安,便道:“三位哥哥自在这儿玩罢,我还是先回去了。回得迟了,将军是要责骂的。”
袁世源为人厚道些,见黑瞳真是不愿呆在此处,便笑道:“既如此,我先与黑瞳回去罢。”几个妓/女闻言都拉着了他娇嗔不依。
江大娘倒是莞尔笑道:“既袁爷与黑瞳少爷真有事在身,咱们一味强留倒也不好。——只二位既认识了地方,切莫嫌弃我们鄙俗,有空闲时常来走走才是。若老叫咱们院中的姑娘们牵肠挂肚地想着,便是二位爷的不是了。”说着见黑瞳与袁世源都已离开桌边,便也起身,送出了门来。妓/女们听到江大娘如此说,也只得不再强留,亦将二人送出了门口。
江大娘目送二人走远,若有所思地立了片刻,返身回到厅上,向宁曹二人笑道:“二位爷且让姑娘陪着,想要些什么尽管吩咐。我去换换衣裳。”又叮嘱妓/女们:“好生服侍二位爷,若惹了爷们生气,我可是要动家法的!”媚笑着再向二人福了福身,便款款上了楼去。
江大娘的房间在楼上后进尽头处,她推门进房,反手合上了门,蓦然之间,一股激动的神情涌到了她的脸上,将手中团扇一掷,她快步走到房中靠墙处的一张香案前,向着一面用红绸蒙着的牌位跪了下去,急促地低声道:“我见到她了!我终于见到她了!邵郎,这是天意啊!我决不教你含恨泉下,杀你的人必当得到报应!这是天命,他们再怎么逆天而行也是枉然!我一眼就看得出,她……她就是你当日所说的那个人啊!”突然伸手掩住了脸,爆发出一阵悲喜交杂的啜泣,身子软软地坐倒在了地上。
半晌,她终于稍微镇静下来,慢慢起身,把蒙在牌位上的红绸掀开,取下牌位,轻轻抚摸,深情地喃喃低语:“你放心,邵郎,虽然我的眼力不如你,但毕竟生长在相术世家,又嫁了你这绝世神目的丈夫,那女孩子那样与凡人不同的面相,我决计不会看错……你死之后,我千里迢迢来到这里,隐姓埋名,开了这家青楼,用尽手段与京城里的达官贵人们交接,为的就是这一天啊!……邵郎 ,我知道你一直在祐着我,先是将太子送来了这里,我不负你所望,已将他笼络住了;现在你把这个女孩子也送来了我的面前……这是他们逃不过的命运!你在天上好好地看着,看你当日所作的预言是如何实现的……”
缓缓地俯下头,她将光洁的额头轻贴在了牌位上写着的“亡夫邵遇云之位”几字上,带泪的脸上绽出了深沉的笑容。
黑瞳与袁世源回到了府里,傅韫石早已醒来,问了问他们去了何处,二人不敢说出实话,只回道到街上走了走,傅韫石也就不理论了。黑瞳心中有愧,暗暗决意从此后再不涉足那样的地方。至晚时宁曹二人才回来,与黑瞳挤着眼儿笑,黑瞳也只作不见,不去搭理。晚饭后傅韫石又命黑瞳念了一卷书,方才各自歇息不题。
过得几日,傅韫石见黑瞳已念完了一本《四书》,且能将书中文义解得清楚明白,倒也喜欢,说道:“我也没打算让你去赴考,只是老爷说过了要我好好督着你读些书,我得向他有个交代。且你多念些书,多知道些圣贤的道理,也是好的。我多年身在边关,现在这里只有些兵法册籍,我不愿你再到战场上去,因此于你却是用不着。——你和曹新二人到街上书肆里去买一部司马氏的《史记》和一部《诗经》回来,认真读一读,不懂之处我给你讲解。读《史》可知兴废,读《诗》可养性情,都是对你有好处的。这便去罢。”
黑瞳与曹新二人听了答应着,拿了些钱,便出门往书肆去。
到得书肆,黑瞳挑了书,正付钱时,只听曹新在门口与人说话。回头一看,却正是栖燕楼的老板娘江大娘。
江大娘一身素净妆扮,头上也只戴了支银钗子,脂粉不施,身后跟着一个小丫头子,拿着一个包袱。见到黑瞳走过来,江大娘喜上眉梢,忙万福道:“今儿是小妇人亡夫的冥寿,我刚到城外庙里给他做了法事回来,正要到此买张画儿回去贴壁,不想就碰见了两位爷。几日不见爷到我们那儿去,小妇人心里一直惦着,只怕是几位厌弃我们,再不上门了呢。”
曹新笑道:“说什么厌弃的话呢!这几天黑瞳被将军严命在家读书写字,我们也不敢任意出门,今天出来还是叫黑瞳买书来的。你看看。”一指黑瞳手中抱着的书籍。
江大娘嫣然一笑,道:“玉不琢不成器,黑瞳少爷原不应是个久居下位的人,傅小公爷管教得严厉也是该当的。——前儿小妇人托了人专到武夷买来上佳的观音茶叶,等闲人也不配喝它,黑瞳少爷脱俗之人,像前几日那样的闹法儿也实在是亵渎了。咱们那儿也有清静的轩堂,院中有几个女孩子颇擅琴筝,还不致有辱清赏,少爷可以隔着帘子听女孩子奏曲,小妇人当焚香煮茶以待。”
黑瞳听她说得不俗,也就微微一笑,道:“谢谢江大娘,改日定当登门造访就是。”
曹新笑道:“江大娘放心,有黑瞳这句话,改日有了空闲,我一定拉了他同去。只是他自管喝茶听曲,我却是不奉陪的,我要叫玉玫陪着喝酒,那才快活。”
江大娘笑道:“自那日见过后,玉玫那小妮子也时时念着曹爷,曹爷若来,她不知欢喜成什么样儿呢。”敛眉一福道:“不敢耽误二位爷时间了,只求二位爷说话算话,闲了常来咱们那儿走走,小妇人就心满意足了。”侧身让二人出了书肆门口,自带着小丫头进去买画儿去了。
曹新且走且向黑瞳笑道:“这江大娘倒是十分懂得看人的,见你斯文些,不同我们这些粗坯,便邀你喝茶听曲。实在她这院子生意也好,听说不少大官贵人们都爱到她那儿消遣,她的姑娘们也都是一流的,上次见到那个叫玉玫的,着实动人。——偏你不喜欢这调调儿,正眼也不看那些姑娘一眼。”
黑瞳啐道:“不正经!你们那眼光,见个脸上白点儿的女人就好当作西施了!你要爱她,跟将军禀一声,赏下银子来,索性赎了她娶作老婆也罢了。”
曹新道:“啊哟,那可是院中的红牌姑娘,我娶得起么!”忽然将黑瞳端相了一下,嬉皮笑脸地道:“其实也难怪你眼光高,你本也长得好。你若是个女孩子,打扮起来,栖燕楼的姑娘们往你身边一站也都要失了色。她们原不配你青睐。”
黑瞳听了,恼道:“你越发胡说了!怎么将我比起青楼中的女人了?看我不揍你!”一握拳头便要打去。曹新忙笑着讨饶道:“好兄弟别生气,我说着顽笑,你怎么就肯当真了。再说你也不是个女孩子,哪来这些忌讳?”
黑瞳瞪他一眼,也不与他计较了。
走不数步,忽听马蹄声响,二人回头看时,只见一个纨绔子弟模样的公子带着几个如狼似虎的奴仆从长街那边驱马而来,二人便随着街上行人避到街边店铺檐下,让这一行人马通过。那马上公子一眼瞥去,看到一个少女与一个老妇人正从街旁药铺出来,那少女清秀窈窕,颇有几分颜色,登时便策了马过去,故意横马拦在二人身前。少女惊慌地低了头,只往老妇身后躲避。那公子涎着脸笑道:“小姑娘,别怕,爷不是老虎,不会吃人。抬起头让爷瞧瞧。”
几个恶奴都跟了上去,纷纷跟着起哄调笑:“一条长街,小姑娘哪儿不好走,偏生要挡在我们爷马头前边,可不是看上了爷么?”“看这妞儿倒是长得水灵灵的,有几分儿像藏春院里的小艳桃呢。爷看是不是?”“小姑娘抬起头让我们爷看一看,爷赏你一块银子。”……
少女见这群人将自己围在了中间,愈发羞急,几乎要哭了出来。老妇见势不好,求道:“众位爷行行好,我们虽是贫家小户的,也是良家女子,众位不要这般戏弄,也就是积了阴德了……”
一名恶奴喝道:“老货,一边去!谁戏弄你来着?再要碍手碍脚,爷赏你一顿皮鞭子!”将老妇一搡,老妇险些摔倒,少女忙要上前扶老妇,却被那公子策马上来,将她与老妇拦开了,笑道:“啧啧啧,真掐得出水似的!你跟我回去了罢,包管你一世不愁吃穿,裹丝戴绸的……”伸了马鞭鞭梢便要来撩少女下颔。
黑瞳见了大怒,将书往曹新手中一塞,便要冲上去。曹新忙紧紧拉住了她,低声道:“黑瞳!将军交代过我要看紧了你,不许在外边闹事儿1”
黑瞳怒道:“你看那混球的样子!我非打断他狗腿不可!”用力甩开了曹新手臂,快步便疾冲了过去,曹新拉她不住,心中暗暗叫苦,只怕她把事儿闹大了,回去要被傅韫石责怪,只好也跟了上去。
黑瞳冲到近处,喝道:“放了那位姑娘!”
那公子听得有人喝叱,回过头来,看见黑瞳,嗤地一笑,猥邪地将黑瞳上下打量一番,收了鞭梢,便道:“这兔儿爷倒生得好,比这雌儿强。——也行,我放了她,你便跟我回去,我更要喜欢呢!”便拨马向黑瞳过来。
黑瞳听他言语污秽,无明怒火直冲头顶,也不答话,便快步迎着他上去,走到近前,突飞一脚,只听那公子的坐马惨嘶一声,紧接着乓嘭、喀喇、啊哟几声,马腿已被黑瞳一脚踢断,那公子尚还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已被摔下了马来,滚了几滚,甚是狼狈。
众恶奴一见不好,忙都跳下了马背,有两个忙去扶那公子,其余的都抽出了马鞭子向黑瞳围上来。
黑瞳虽见对手人众,却也不惧,挽起了衣袖,便欲迎战。曹新见状,说不得再要劝她不要闹事了,忙奔到一个卖烧饼的小摊前,抢了小贩的擀面杖儿和铁锅铲,叫道:“黑瞳,接着!”将面杖掷出,黑瞳伸手接住,曹新抢上前与她站在一起,但见一个恶奴举着马鞭直奔黑瞳过来,当下便挥出一铲,打了个正着,那恶奴半边面颊黑肿了起来,栽倒在地,曹新骂道:“狗杂种们,爷用锅铲也一样收拾了你!”扬铲便与黑瞳一道跟众恶奴们打起架来。
乒乒乓乓地正打得热闹,忽见一乘大轿在十余个随从护卫下急急过来,轿旁一名随从奔过来呼叫道:“住手!都住手!王爷来了!”随即那十余人都奔了上来,三下两下将混战中的两方分开。黑瞳已用面杖打破了几个恶奴的头,正打得性起,不肯罢休,倒是曹新看见大轿,知道来头不一般,紧紧扯住了她衣袖,低声道:“黑瞳,算了,别惹出大事来!”
轿帘一掀,一个气宇轩昂的中年男子钻出轿来,满面怒色,见那公子哭丧着脸迎上来,怒斥道:“畜生!不好生在家务些正业,整日便在外边惹事生非,看看你这样子,竟像是大家子出身的人么?在街上便与人打起架来,成何体统!”
那公子嗫嚅道:“是那两个蛮子先动手打人的!”向黑瞳与曹新一指。
黑瞳已被曹新劝住,见他如此,复又大怒,骂道:“你这混帐当街调戏良家妇女,小爷打了你只当打了一条咬人的野狗罢了!”
一个跟轿前来的随从喝道:“你那少年说话当心!这是我们东安郡王府的小王爷!”
曹新听了,心中暗叫不好,不想竟打了东安郡王的儿子,这一下怕是又捅了大麻烦了!只听黑瞳还口道:“是小王爷又如何?看他那孬样,连狗也不如!”曹新急得只直扯黑瞳衣角,低声道:“别骂了!小祖宗,咱们走为上策!”
那随从听黑瞳说话无礼,大怒,便要上前。却听那个乘轿前来的中年男人道:“不得无礼!”那随从忙俯头站住,说道:“是,王爷。”
中年男子责备道:“小畜生自不成器,方会遭人轻蔑。一味的恃强凌弱,仗势欺人,却叫别人如何看我萧家?”向那公子喝道:“小畜生,还不滚了回去,还要在这儿现眼么!”说完重又坐回轿中,道:“回去!”轿夫忙起了轿,众随从仍跟着去了。那小王爷被父亲当众喝斥得灰头土脸,犹如一只斗败了的鸡,神气尽失,垂头丧气地领着几个鼻青脸肿的恶奴跟在轿后回去。
黑瞳遥遥向他背影“呸”了一声,才噗哧一笑,骂道:“什么东西!”曹新方才吁出一口大气,道:“罢哟,小祖宗,那是东安郡王啊!若不是王爷大人大量,今天这漏子可着实捅得不小!你再要多事,回头傅将军非敲断了你腿不可!”
黑瞳想起傅韫石发怒的样子,不由得也伸了伸舌头,忙道:“哦,我们快回去罢。——曹哥,你是好人,回去可千万别跟将军告状儿。”看到买来的书被曹新扔在了街边,忙过去拾起,幸好没被人踩破,忙用袖子连擦书上沾的泥土。曹新摇摇头,自到小摊上还了面杖与锅铲,又掏了一串铜钱送给了卖饼小贩作赔。那小贩生恐引事上身,接了钱飞也似挑着饼担溜走了。那老妇又带了女儿过来,向二人连声道谢,曹新见那少女惊魂未定,但姿容娈婉,楚楚动人,对黑瞳多管闲事的怨气立即便烟消云散,倒着实谦逊了好几句,才与黑瞳匆匆返回定国公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