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二、返京(1 / 1)
玉门关外,黄沙莽莽,数百里不见人烟,一片肃杀景象。关内关外两国交兵,烽火不息,胡兵与汉军互相对峙敌视,大小接仗时有发生。双方兵卒俱已久经战阵,接仗之时的凶猛激烈自是不在话下。
汉军驻地高昌城的营地内,巡守和搬运物资的兵士穿梭来往,马厩里卸了鞍的战马不时发出几声嘶鸣。一座高高的帐篷上,悬挂的虎麾正被挟着黄沙的厉风吹得猎猎作响。帐门前一杆朱底黑字的大旗被风吹得笔直展开,现出“骁骑将军傅”五个大字。
一骑健马从营外疾冲而来,驰近那座挂虎麾的营帐。马上的士兵勒住了马,不待跳跃鸣叫的战马停稳,已敏捷地跳下马来,扔开缰绳,啐出被风刮入口中的黄沙,一面脱下头上铁盔,一面匆匆掀开帐门走进去。
坐在大案前审视地形图的汉军骁骑将军傅韫石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进来的这个士兵,微微一笑,问道:“有什么事?”
这士兵用袖子拭了拭脸上沙尘,回答:“胡兵前进了,现在正在距我营五十里地处扎营。我本想再近些看看,但遇上了他们一队前哨,彼此胡乱射了几箭,我只好回来。”
这个士兵十分年轻,大约只有十六七岁模样,像是个刚由孩子长成的少年。他中等个子,身上穿着汉军士兵常穿的软甲,抱着自己头盔的右臂上包扎着厚厚的绷带。腰间佩刀,背上系着牛皮箭筒和一把硬弓,箭筒里插着十来枝箭。他的脸庞上虽扑满了沙尘灰土,但却有掩不住的清秀俊美,若非看见他的满身戎装兵器、利落果敢的动作,以及因长年日晒而显得黝黑的肤色和一双眼神锐利剽悍的炯炯双眼,几乎给人以他是一个秀丽佳人的感觉。
傅韫石点点头,凝视着地图,说:“先喝一口水吧。咱们今夜出击,趁着敌人刚扎营,立足未稳,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年轻的士兵目光中露出了兴奋之色,道:“好啊!可是要在晚饭后出发?”
傅韫石淡淡地道:“你不用去了,留在大营中就是。”
年轻士兵一下怔住了,说道:“为什么不要我去?”
傅韫石道:“你先养好你的伤吧。——原来派去打探敌情的不是你,怎么又是你来回报?派出去打探的人呢?”说到最后一句话,语气已是严厉。
年轻的士兵低下头,说道:“原来派去的张大鹏忽患上腹泻,他原说要来向将军乞假的,是我自作了主张说要替他前去,反正必定完成将军交代的任务,也就让他不必乞假了。”
傅韫石哼了一声,道:“自作主张?既在军中,便当受军法辖制,你总是如此任性妄为,视军令为何物!”
年轻士兵受斥,一张俊秀的脸庞涨得通红,垂下了头,羞愧地低声道:“黑瞳知错了。”
傅韫石瞪着他半晌,神色渐渐转为温和,复又把目光移回地图上,说道:“伤处可还疼痛?”
名叫黑瞳的年轻士兵低声道:“敷了徐郎中的药,已不痛了。”
傅韫石漫嗯了一声,只对着地图凝神思虑。良久,一抬头,看见黑瞳兀自站在原地不动,便问道:“还有事?”
黑瞳吞了吞口水,不甘道:“——让我去吧。”
傅韫石扬眉道:“我没叫你在这儿站规矩呀,你早该回去休息去了。”
黑瞳道:“不,我是想今晚——我的伤早没事了,今儿个出去,骑马拉弓都全没事儿,今晚上——”
傅韫石严厉地道:“不行!回你帐篷去!”
黑瞳呆了一呆,不敢再说,满脸委屈之色,慢慢转身走出了将军营帐。
傅韫石看着他背影,不由得微微地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负手踱步,陷入沉思之中。
他今年已是三十五岁,自二十岁时受命为将出征边塞以来,已在这边防之地戍守了十五年。他待手下军士如同子弟,带兵极得军心,且又熟谙兵书,十余年征战中战法稳健,极少遇败,即使偶有失利亦能最大限度地减少军兵的损失,因此士卒们对他极为膺服。每年战绩报回京中,圣上亦曾屡次传旨以示嘉勉。对他来说,如此年青即已得此荣誉,已算难能可贵。但也因戍守边疆、战事不断之故,十五年来未能回家,他十九岁时父亲定国公傅瑞祥为他作主娶下的妻子倪氏已于数年前病夭,傅韫石虽得了家信,但因与妻子相处时日无多、实在说不上有多少感情的缘故,倒也没有十分悲伤,仍是一心一意固守边防,从无松懈。
而除了战事以外,傅韫石所真正关心的,便是黑瞳了。
——十七年前,他从生母殷氏的心腹仆妇手中救下了那个同母异父的女婴,因怜悯这个无辜婴儿,便私下雇了奶母,将这女婴收留身边,取名黑瞳。傅韫石担心殷氏得知而又再下手加害这女婴,是以嘱了奶母,将黑瞳自□□装打扮,当作男孩子养育,对外只称是收养了拾到的一个弃婴。两年后朝廷任傅韫石为将,命他领兵出征边塞,傅韫石不放心将黑瞳留在京中,遂带了两岁的黑瞳及其奶母一同出了玉门关,在高昌城内赁房给二人居住。黑瞳渐长,傅韫石于征战之余犹拨冗教其念书写字,而汉军中的将士们都知道这个“小男孩”是傅韫石的养子,时常逗她玩耍,黑瞳因此在军中长大,又学得了一身骑射武功,十四岁时奶母亡故,黑瞳索性入了军中,取得士卒身份,从此随军打仗。她作战骁勇,聪颖坚毅,性格刚烈,傅韫石也时时留心照顾她,替她掩盖着,因此军中从无人得知她是一个女子,倒是相安。然而只因她过于好胜鲁莽,常常教傅韫石为之担心。
召来了麾下众将官,傅韫石拟定了作战的详细计划,吩咐调兵遣将一一布署,只待夜间出发袭击敌军。众将官领命退下,当下伙头军埋锅造饭,一应士兵则披甲磨戈,作好了战斗准备。
晚饭后过得一个时辰,天色渐暗,眼看夜色已沉,傅韫石传下令来,人衔枚,马摘铃,亲自领兵,趁着夜色急行出发。
这一场战斗直持续了大半夜。胡兵猝不及防,在睡梦中被袭,慌乱御敌,虽然向来剽悍善战,但已控制不住败势。汉军虽小有损伤,却是大胜。傅韫石刀砍了数名敌兵,勒马旗下向四处稍一瞭望,已知己方胜算在握,只听得四周人喊马嘶声交作,战场已逐渐拉大,汉军正在追逐着逃逸的胡兵散勇。胡兵的一座座营帐已被放火焚烧,火光一时照得周围通明。——忽然傅韫石一怔,看见一个矫捷的身影在前方疾驰,弯弓放箭,射倒了一个顽抗的胡兵,却正是黑瞳。
傅韫石不禁无奈地摇了摇头,但此时不是责骂她的时候,只好先任她驰骋杀敌去。
寅时战斗已接近尾声,傅韫石下命收兵。汉军士卒们纷纷归队,抬了己方死伤士兵,押着俘虏,稍稍清理一下战场,便返回高昌城。
进城时天已大明,城中留守的士兵与军眷们迎了上来,接手将伤者抬入医治营帐,将俘虏关押看守起来。战死者则一一辨认了身份,登记在册,装入钉造简陋的棺材中,择日烧化,再将骨灰运回让家属认领回藉。
黑瞳拴了坐骑,只盼傅韫石未曾发现自己违命参战,偷偷溜回自己的营帐之中,还没有来得及解下战甲,只见傅韫石身边的一个名叫曹新的亲兵走进来,说道:“黑瞳,傅将军叫你去他的帐中一趟。”
黑瞳不由得一惊,连忙道:“我……我可什么也没干,干么又要寻我的晦气?”
曹新笑道:“没干什么?傅将军眼睛利着呐!我看他脸色黑沉沉的,像是窝了一肚子火,只怕今儿个你的屁股要开花了。——倒是快去吧,反正逃不过的。”
黑瞳向他吐了吐舌头,只得硬起头皮去了,一面走一面腹中打草稿,该如何应付推搪,方免被责之难。
傅韫石独自在大帐中坐着,见到黑瞳进来,一双锐利双眼在她脸上一扫,却没开口。黑瞳见他果然脸色不善,心中发虚,不敢吭声,规规矩矩地垂手站在一旁。
半日,傅韫石方道:“你要到哪一天才能学会听我的话呢,黑瞳?”
黑瞳心知自己参战之事已给他知道了,本已低着的头更加低了一些,嗫嚅道:“我……我知错了……”
傅韫石恼道:“我听你认错没有一千遍也有八百遍了,有什么用?我无论说出什么话来,你还不照样儿当作了耳边风?”
黑瞳低声道:“我只是想上阵杀敌……我的伤又不碍事儿,一样可以上阵作战的……”
傅韫石厉声道:“不是伤不伤的问题,若是所有士兵们都似你这样不遵将令,我们还打得成什么仗?为将者指挥筹画,为卒者听命而行,这个最基本的道理你难道都不懂?还是你自恃是我的亲人,便高别人一等,竟可以任意施为不成?——再这样,我就只好将你送回京城,闭门学习女红诗书,竟不用再耽在军中教我操心了!”
黑瞳又羞又愧,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用力咬住嘴唇,许久,才道:“我不去京城,若要我离开你,我……我不如死了。”
傅韫石沉默良久,叹息一声,语气平静下来,说道:“孩子话。无论如何,终有一天你还是会离开我的,我总不能让你做一辈子男人。”
黑瞳屏息片刻,颤声道:“你真要赶我走?你——你不要我了?”
傅韫石道:“我的确需为你的终身好好考虑一下了,黑瞳,你已十七岁,已不复是个可轻易隐瞒身份的小孩子了。”沉思道:“若能返回京城也好,我该为你物色一个好人家……”
黑瞳截口道:“我不要!我……我本就是一个为天下人所鄙弃的野种,我知道谁都看我不起,宁可在战场上战死罢了,我决不做女人!”
傅韫石脸色一沉,霍然站起,厉声喝道:“住嘴!”
黑瞳立时噤声,脸色发白,几欲便哭了出来。
傅韫石严厉地道:“谁会看你不起?谁说你是为天下人鄙弃的野种?——说,你在胡说八道!”
两人互相瞪视片刻,黑瞳吞了一口气,逼回眼泪,颤声道:“我在胡说八道。”
沉默良久,傅韫石走到她跟前,伸出了手,轻轻抚了抚她满是沙尘的鬓发,低声道:“从你小时我就没向你瞒过你的身份,便是不愿让你自卑,你是我的妹妹,是在为兄的照顾教导下长大成人的,虽然我不能给你姓氏,但你要知道,你健康、坚强、聪慧,远要比许多名门闺秀更为出色优秀。你有亲人,也有可与你生死与共的同袍战友,今后还会有可以依靠终生的良人。天下被世人所鄙弃之人纵有千千万万,但你决不在其中,黑瞳。”
黑瞳将头靠入傅韫石怀中,遮掩住夺眶而出的眼泪,轻声道:“大哥,我多希望你便是我的父亲。”
傅韫石长长地透出了一口气,轻轻地拍了拍黑瞳的肩头,忽然道:“来,黑瞳,我有东西给你。”
黑瞳看着傅韫石取出了一柄铜鞘饰金的短刀,柄端上嵌着一枚红宝石。
“这把短刀名‘獠牙’,乃是我们家祖传之物,历来由长房长子继承。”傅韫石庄重地道:“今日我将此刀赠予你了。”
黑瞳吃了一惊,忙道:“大哥,祖传之物当由你的孩子来继承,我断不能收受此刀。”
傅韫石微微一笑,道:“我的妻子已亡故,我已无意再娶妻生子。何况,黑瞳,自我收养你以来,我便已一直把你视为我的孩子。”将刀交到黑瞳手中:“此刀本为刚烈之物,恰好合你性子。你好好儿拿着它,记住你就是我傅韫石的继承者,永远也不许再妄自菲薄,在这世上纵然所有人都看不起你,都离弃你,都与你为敌,但是我永远是你的亲人。明白吗?”
黑瞳的眼泪滴在了刀鞘上,低声道:“是,大哥。以后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我一定好好听话,不再闯祸生非。我会永远带着这把刀,也永远记着你的教诲。”
傅韫石点了点头,道:“也劳累一夜了,还带着伤,去吧,吃点东西,好好倒头睡了一觉,让徐郎中给换换药。”
“是。大哥,不,将军。”黑瞳依着军中规矩改过了口,嫣然一笑,颊上还带着泪珠儿,随即板了脸,一个肃立,便转过身,一面马马虎虎用衣袖擦着脸,一面出帐去了。
此战的捷报刚刚写就,还未来得及送上京城,宫中却已有宣旨的钦使到来。
傅韫石带领军中校尉以上级的将官,一齐在手捧黄绫圣旨的钦使面前跪下,只听得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吾国昌盛,百姓乐业,朕心慰甚。因思戍边将士固守于边塞,秉忠堇之心,威伏虏夷,气吞匈奴,实为国家之干城,举国之安宁皆赖其力也。唯十数年风霜劳苦,骨肉分离,念之恻然,今以御酒、锦衣、牛羊遍赐三军以慰之,另宣骁骑将军傅韫石着即返京,调任兵部供职。调镇威将军姚建接其任。钦此。”
“谢恩!”众将山呼万岁,方才起身,傅韫石从钦使手中接过了圣旨。钦使夏守义向与定国公傅瑞祥相熟,亦识得傅韫石,此时便向傅韫石笑道:“傅将军,恭喜你了,这一去兵部,指日便要高升。圣上于军功最为看重,将军本为簪缨世勋之后,现又身有赫赫军功,年轻有为,前途正不可限量,往后咱家还得多多仰赖将军呢!”
傅韫石微笑道:“小将不敢当,只愿一切能如大人吉言。”
夏守义携了他手,又低声道:“咱家出京前曾见了傅公爷一面,公爷叫咱家给将军带个口信,说是殷姨太太沉疴多日,怕是支持不了多日了,将军若念着生养之情,接旨之后,便快些儿返京去罢。”
傅韫石眉头一蹙,道:“多谢大人。小将稍理军务,便当尽快动身赶回京城去。”
赶到黑瞳所住营帐中,傅韫石叫过正在缝补战袍的黑瞳:“收拾一下,要到京城去了。”
黑瞳一惊,以为傅韫石是要践昨日之言要将她送走,登时变了脸色,说道:“我不去!”
傅韫石笑道:“真不去?我已要奉召返京,还以为你想跟着我呢,你不去就算啦。”
黑瞳跳了起来,叫道:“你要去京城了?”
傅韫石笑道:“是啊。”
黑瞳忙道:“哦,我马上就收拾东西去。”
傅韫石取笑道:“你不是说不去吗?”
黑瞳向他做了一个鬼脸,匆匆收拾自己衣物去了。傅韫石本想告知她殷氏重病,但知她提及自己生母之事即要郁郁不欢,此时见她颇为欢喜,却不忍说出。当下转身便回自己帐中处理手头未完之事去了。
过得两日,镇威将军姚建已到了高昌城,傅韫石将一应军务向姚建交割清楚,便带着四名随身亲兵宁大勇、谢正人、曹新、袁世源,以及黑瞳一起,上马返回京城。
黑瞳两岁离京之时尚无记忆,十五年来在关外长大,早已将边塞视同故土,此时即将远离,甚是恋恋,不住回首。
一路之上傅韫石将京中风物向黑瞳一一描述,黑瞳听得甚觉新奇。她一直只有傅韫石一个亲人,傅韫石去到何处,她都毫不犹豫跟随,少年单纯的心中原以为自己便要在关外戎马一生,此际陡然要到京都去,听得傅韫石所说的种种繁华情状,一颗心中不由得装满了好奇和各种新鲜的想象。
晓行暮宿,日夜趱行,一行六人终于到得京城。傅韫石将五人带至定国公府中,他是傅家长子,住在偏东的一个院落中,这个院子亦有八间主房,自设有小厨房,另有下人所住的小房数间,虽开有角门与正房走廊相通,但平日无事却不常开启,后边另有一个门通往街上。傅韫石便将黑瞳等安置此处,进出颇为方便。
傅韫石见过了父亲定国公傅瑞祥,叙了寒温后,傅瑞祥道:“你姨娘已患病近年,近些时看去越发的不好,上个月她自说愿能近着神佛恳求祷告,愿意移到咱们家供建的宝锡庵去静养,就便忏悔除孽。我看那儿关防也还严密,姑子也还尽心,便许了她。现在她还在宝锡庵里养着,你若闲着,倒是看看她去罢。——也是生养了你一场,现下只怕日子不多了。”
傅韫石道:“是。儿子还没动身时也听夏大人传了老爷口信,原也要回来便看姨娘去的。”
傅瑞祥点头道:“去罢。”
傅韫石告辞出来,便回到住处,拿了些东西,唤了黑瞳,两人出门,叫门丁牵了两匹马来骑上,向城外宝锡庵驰去。
黑瞳问道:“我们这是去哪儿?”
傅韫石低声道:“姨娘怕要不行了,我们看看她去。”
黑瞳尚未明白:“谁?”
傅韫石稍一踌躇,道:“咱们的生母。”
黑瞳闻言不语,只闷闷地拧着手中马鞭子。傅韫石知道她心里不自在,便又道:“毕竟她将你生下来,虽然她弃了你,但现在将亡之人,你总该得见她一面。你既已长成,竟将那段恩怨在见她之后勾销了罢。”
黑瞳低声道:“她当日既盼着我死,我原不想见她,只当自己从没有娘亲。你要我见她,我就见罢,但你别跟她说我是谁。”
傅韫石慰道:“她现在自己要到庵里去静养,我看她定是后悔当日做下对你不起的事儿,故此要去忏悔。总之她只要心里还想着你,也就罢了。”
黑瞳没作声。两人一径到了宝锡庵,跳下马来,向知客的姑子说了,那知客尼僧知是定国公府大公子前来,施礼不迭,忙让着进去献茶,主持尼姑又忙出来相陪。
傅韫石道:“茶倒罢了,且免絮烦。我这就看望姨娘去吧,烦师父给我带路。”
主持尼姑陪笑道:“殷姨奶奶今儿倒见好些了,她敬佛心虔,菩萨没有不保佑的。——刚吃了药,此时也正有个娘家的表兄弟来探望她,小公爷且等一会子再去见姨奶奶罢?”
傅韫石道:“既是我家的亲戚,我就见见也没什么使不得。——黑瞳,跟我来吧。”
主持尼姑还想劝拦,但见傅韫石已带了黑瞳大步向后边厢房走去了,只得跟在后面。
到得殷氏所住的静室外,只听里边传来低低的说话声。傅韫石但听到殷氏的声音说了一句“……是个女儿”,立即便站住了脚,心下惊异,随即又听到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轻声道:“你说的是真的?”
这语声一传入耳中,傅韫石心头一震,登时明白,他当即转过了身,做了一个手势命主持尼姑退下,且不许作声。那尼姑不敢违抗,只得退去了。黑瞳不明所以,但见傅韫石向她做噤声静听的示意,便也随着他悄悄靠近了窗边聆听。
只听殷氏声音微弱地道:“就是十七年前……你从没想过,我当时为何忽然不再见你么?都是因为……因为我怀上了那孩子,我怕极了……若老头子得知,我性命难保……”
那男子声音微颤,急切地问道:“那么现在那孩子呢?她可还活着?”
过了良久,殷氏轻轻地道:“我要是让她活下来,我就活不了了……”一阵轻微的翻动衣物声,接着那男子倒吸了一口凉气的声音,殷氏接着道:“我让何嬷嬷将她投进了獒犬舍,尸骨无存……这就是她留下来的唯一东西……”
听到这儿,黑瞳早明白了。傅韫石只觉她全身发颤,生恐她控制不住自己,轻轻地拉住了她手,但觉黑瞳手心中满是冷汗。
房内又是良久无声,傅韫石看到窗纸上有一小道裂缝,当下凑上去一瞧,只见房中光线昏暗,殷氏躺在卧榻之上,一个蓝衣男人背对着自己坐在榻边,殷氏一只瘦削如柴的手伸出衾被,手中拿着一只小小的、染血的绿缎绣花婴儿鞋子,年月久远,鞋上的血迹已成了黑色。傅韫石虽已久经沙场,轻易不动声色,但一见此鞋,心中也不由得怦怦跳动,脸上变色。
只听那男子再度开口,语声已变得干涩沙哑:“你……你杀了我们的孩子?……你杀了……”
殷氏点了点头,过了一会,说道:“我本不愿怀她,也不愿将她生下来……我让何嬷嬷给我买了许多药,但吃了都没用……那时我看到自己的身段渐渐地变了,我心里真是恨极了……我不想死,把她杀了,我也就放下了心头的一块大石……”
傅韫石感觉到黑瞳的手掌变得冰冷僵硬,慢慢转过头,看到黑瞳紧紧咬着下唇,脸色惨白,眼中射出冰棱般的光芒。傅韫石心中不由得既是怜悯,又是为她感到愤怒。
耳边兀自听到殷氏微如游丝般的声音:“这东西你拿去罢,我不愿身边还留有那孩子的东西,那孩子……那孩子是我的恶梦,日日缠绕着我……”
黑瞳忽然用力将手往回一抽,转过身向外边飞奔而去。傅韫石一惊,连忙随后跟去。只见黑瞳跑出了庵门,在一棵大枫树下停住了步子,忙跟上去,叫道:“黑瞳!”
黑瞳回过头来,脸色惨白,说道:“你听见了,你也听见了——我不是她的孩子,我只是她的恶梦,是块她要甩掉的大石头,我——我——”
傅韫石见她神情激动,只得慰道:“她病糊涂了,说的话当不得真的。”
黑瞳声音尖利地道:“不,她很清楚的,她恨我——她说她恨我——只为着她做下的错事,却必要杀我!”气苦之下,泪水盈眶。
傅韫石心下恻然,说道:“她以为你死了,此刻见的又是……那个人,你还能要她怎么说?黑瞳,只原谅她是个糊涂人罢,尽你自己的一份情罢了。”
黑瞳咬牙道:“我和她之间还有什么情可言?是她使我从生下来便成为一个该死的人,一个为天下人所不齿的野种!”
“黑瞳!”傅韫石严厉地道:“你可有将獠牙带着?”
黑瞳神色倔强地点点头。傅韫石道:“我赠你獠牙时所说的话呢?你可还记着?”
黑瞳又点点头,垂下了头。傅韫石轻轻捉住了她肩头,说道:“你是个明白事理的人,怎么倒要为别人犯的错误而自轻自贱呢?她想要你死,而你偏要活得好好的,这才算是报复了她。要这样一味儿钻牛角尖,不过是折腾自己而已,你以为她就会为此不好过了?——你自己想想。”
黑瞳沉默片刻,傅韫石听她粗重的呼吸声渐渐平静,得知她情绪已渐平复,稍微放下心来,遂轻声道:“你可想去看一下那个男人么?”
黑瞳毫不犹豫地道:“不,他与我更无相干。我永世也不要看到他的模样。”
傅韫石点一点头,道:“也好。”两人在院中立了一会,傅韫石随意寻了些闲话与黑瞳聊着,将她的心思转开。
过了好一会,只听脚步声响,那男人从里边匆匆走出,看到傅韫石二人站在院子里,不禁一怔,随即低下头来疾步趋出庵外去了。黑瞳早转过身去,连看也没向他看上一眼,傅韫石则冷冷地向他背影一瞥,便向黑瞳道:“来,咱们进去罢。”
黑瞳依言随后进去。到了静室外,看到房门开着,正有一个殷氏从傅府中带来的大丫鬟端了一碗药送进房去,房内一个婆子正将殷氏小心扶起,欲要服侍她吃药。傅韫石迈入房中,那婆子抬头一看,认出了傅韫石,陡然吃了一惊,手一抖,手中拿着的一只枕头掉到地上,她连忙藉着拾枕头跪了下去,惴惴地说道:“小公爷来了,老奴婢给小公爷叩头。”正是何嬷嬷。
殷氏见到傅韫石,倒是十分意外,且一想刚才私见的那男人不知是否在外边与傅韫石碰上了面,心中不免觉着发虚,见傅韫石神色无异地向她请安,便强笑道:“大爷可回来了,你去了边关这么多年,我天天都在惦记着你。——柳月还不快将椅子搬来让大爷坐下。”
黑瞳站在傅韫石身后,不由注目看向半躺在榻上的生母。只见殷氏虽已瘦得与干柴一般,但带着病色的容颜里还能看得出昔日的几分娇媚,虽带着笑容与傅韫石说话,神色却有微微的惊慌,身上穿着的白绫衫子上似乎兀自染有依稀泪痕。黑瞳此刻心中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欲看着她,心下却又觉厌恶;不愿看她,眼光却又似转不开来。
站在床前的何嬷嬷初见到傅韫石时十分惊慌,但见到傅韫石只是依着常礼与殷氏叙些寒温,倒渐渐镇定下来,不一会却发觉了站在傅韫石身后那俊俏的少年随从盯住殷氏的异样眼光,何嬷嬷心中有事的人,不免多看了黑瞳几眼。黑瞳向她一瞥,两人眼光相触,何嬷嬷全身为之一抖,面色登时苍白,十七年前那个女婴黑漆般的眼瞳似乎霎时出现在了她眼前——而今这双眼眸长在了一个十七岁的少年秀丽的脸上,而这少年又是跟在傅韫石的身边,难道竟是……
殷氏不经意间看到了何嬷嬷脸上似惶恐又似骇怕的怪异神色,问道:“何嬷嬷,你这是怎么了?”
何嬷嬷嘴唇嗫嚅着,却吐不出一个字,傅韫石淡淡一笑,道:“敢是何嬷嬷认为我把随从带进房来是失礼了。但这孩子何嬷嬷也见过的,本不是生人,何嬷嬷原不该这样大惊小怪。”
黑瞳微微寒了脸色。何嬷嬷抖着唇,半晌,哑声道:“啊……我……我也见过的……”
殷氏见状略觉诧异,道:“何嬷嬷,你不舒服么?”
黑瞳不愿再耽下去,冷然道:“将军,属下先行告退罢。”傅韫石因一来便见到了那男人又来与殷氏私会,心中亦觉耿耿,遂道:“也罢,天也不早了,看到姨娘精神还好,我也放了心,倒是先回城里,改天再来看姨娘吧。”
殷氏强笑道:“大爷回府里,便跟老爷夫人说我请安罢。今儿果然是觉着好些,待过些时不要紧了,我也该回府去了。”挣扎着起身要送,傅韫石道:“姨娘倒是好生养着,不用起动了。又不是外人,不必闹这客气。”再次行了礼,带着黑瞳便回身出门。
殷氏见着两人走掉了,何嬷嬷却兀自呆愣愣地站在一边,连眼珠也似滞住了,情知有异,当下低声问道:“怎么了?那少年是谁,你见了他便失了魂一般——”何嬷嬷正待开口,见到丫鬟柳月在旁,话又咽了下去。殷氏便让柳月拿了药碗到厨房去,遣开了她,何嬷嬷结结巴巴地道:“姨奶奶,奴婢该死……那孩子……那孩子……”回头惶恐地一望窗口门边,灰白着脸,哆嗦着唇,颤巍巍地吐出几个字:“……就是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