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一、谶言(1 / 1)
十一年后。
正逢太平盛世,国运昌隆,百姓皆能安居乐业,更兼各地少有灾情,连年风调雨顺,直如开元年间的丰足景象。四邻诸邦大多遣使来朝,使得贸易与文化都十分兴盛,国强民丰,处处都显出繁荣的胜状。
初春乍过,和风如醺,长安花市上已有了早开的牡丹,各处名园花匠精心培植的佳种一时争艳斗奇,鲜妍妖丽,满城士人仕女纷纷掷金争购,一株初绽的“魏紫”已值二十金的重价,仍是购者如骛。而京城最有名的“绛园”所育出的异种牡丹“千层雪”与“绿凤”更是进贡皇室的贡品,不是皇亲国戚、达官贵人,等闲也难得一睹名花芳容了。
十余骑矫矫健马正从长安大街上穿过,马骏人悍,骑者皆是壮年英挺的汉子,一色锦衣绣带,神色精干。只居中一乘的骑者却是个面如冠玉的年青男子,约莫二十三、四岁年纪,虽衣饰简洁,但掩不住华贵雍容之气。他展眼间看到街上有几个买花归来的人手中捧着含苞的牡丹,稍稍勒住了马,众随从立时随之缓下步来。
“牡丹上市了。”年青男子笑道,回首向一个随从说道:“孙矫,你去一趟绛园,告诉园主老刘,把我订下的那几本名种牡丹赶快送到府里来,交给太子妃。”
那剽悍的随从俯首答道:“是,殿下。”圈过了马头,立即向旁边一条巷道飞驰而去。
被称为“殿下”的年青男子低声吟道:“帝城春欲暮,喧喧车马度。共道牡丹时,相随买花去。”一旁一个随从忙奉承道:“殿下文才过人,见景生情,马上便写出了好诗来。”年青男子哈哈大笑道:“没学问,这是白乐天的诗,怎变成我写的?——回去多看几本书,别一味儿弄刀弄剑就算了本事了。”
另一个随从道:“殿下,怕国舅爷等久了。”年青男子点点头,丝鞭一拂,坐马立即扬鬃疾奔起来,一众随从策马紧跟其后,路上行人纷纷避过一旁,为这一行健骑骄子让开了路。
城西大学士府门前,大学士杨世韬正朝服肃立在阶上,旁边站着的是他的兄弟礼部员外郎杨世孚。杨氏兄弟乃是当朝权臣,又是国戚,他们的姐姐便是母仪天下的正宫皇后,素有贤名,将后宫治理得井井有序,太子又是皇后的亲生子,皇帝亦对皇后十分地敬重。因此在政事上头,这两位国舅爷也得到了皇上的信任倚重,正是炙手可热的人物。
这日因杨世韬府中花园里栽种的数百株名种重瓣碧桃花开正盛,于是在府中设宴,请了太子、东安郡王萧衍德、驸马段翼昌等客人前来赏花小酌。一早便已命人叫来了教司坊的数十个歌舞伎来此伺候,酒菜也已齐备,只等客人来齐。萧衍德与段翼昌二人已经来到,只候太子了。
远远地看见十余骑骏骑向这边飞驰而来,杨世韬情知是太子到了,忙整了整帽子,拂了拂衣服,与杨世孚一齐趋步下阶,端立迎接。
一行人在门口勒住了马,随从们跃下马来,一个随从上前单膝跪下,刚才在街上吟诗的年青男子踏着他的膝头下了马。杨氏兄弟早躬身迎上,跪倒说道:“臣杨世韬、杨世孚恭迎太子殿下。”
太子笑容满面将二人扶起道:“快起来罢,不必多礼。”又道:“萧郡王和段驸马都来了么?我可迟了,教大伙儿久等了。”
杨世韬一边让着太子往里走,一边回道:“王爷与驸马来早一步,正在厅上等候呢,天还早着,殿下守时,没有来迟。”
说话间已来到正厅前,东安郡王萧衍德与驸马段翼昌已迎出厅门,见了太子,连忙跪下欲行国礼,太子早抢上扶住,笑道:“王爷与驸马请勿多礼。这儿咱们都是一家人——二位主人是我亲舅父,王爷是我岳父大人,驸马是我姊夫——又不是在朝堂上,定要守那规矩。咱们随便一些儿倒好,不然吃酒也不得自在。”
驸马段翼昌又高又胖,原是武将出身,性格豪放,声音洪亮,笑道:“太子虽如此说,究竟君臣之礼不可废。”
太子忽看见后边还站着一人,三十上下年纪,瘦长身材,面色微黄,颔下留着稀稀的胡须,气度甚是飘逸,身上穿一袭素净的青布袍子,不似官场中人。便问道:“这位是谁?”杨世孚忙回答道:“这位是新到京城的邵遇云邵先生。殿下也许听过‘天机神目’的名声吧?邵先生正是不世出的风鉴大师,预见过去未来,料事如神。此番来到京城,下官邀在了家里住着,此时一并请来赴今日之欢会。”
太子深感兴趣,凝视邵遇云片刻,道:“我也听说了邵先生的几桩传闻,倒是很有趣,不想今日在此遇着。”
杨世韬将众宾客让到了后园,一进门,映目便见园中如云蒸霞蔚,近千株碧桃花吐娇蕊,瓣绽红绡,妖丽非常。众人不由得喝采道:“果然好花!”
园内有一亭名曰沐霞亭,正处于花树中央,酒席便设于亭中。歌舞伎们环绕亭畔,宾主坐下,登时笙管嘹亮,丝竹宛转,奏起了乐来。几个容貌艳丽的妙龄丫鬟款款上前为众人斟上酒。
段翼昌笑道:“听说邵先生一到京城,便见着了御史刘如鉴,刘大人让他给相一相,邵先生出语惊人,说道是刘大人命中该有一位瞽目夫人。大家都笑,以为邵先生这一下可砸了牌子了——谁不知道刘夫人乃是出了名的美人,何来瞽目之说——哪里知道就前两天听刘府出来的下人说,刘夫人下台阶的时候不慎摔了一跤,偏生让簪子扎了左眼,真坏了一只眼了!”
众人听了都笑。太子笑道:“邵先生神算,着实令人佩服。”
喝了一巡酒,只听得阶下一个垂髫小伎唱起曲来:“绿草蔓如丝,杂树红英发。无论君不归,君归芳已歇。”声音清脆动听,真如树上幼莺,圆啭悦耳。众人都不由得赞好。接着几个舞姬长袖挥动,蹁跹起舞,花枝玉容交相辉映,丽色动人。丫鬟们频频殷勤添酒,主宾们又喝得几杯,对此情此景,都觉渐有醺然之意。
太子笑向邵遇云道:“先生精于风鉴,我倒要难先生一难:驸马尚端福公主已有两年,目前尚没有子息。请先生为驸马相上一相,看他命中何时有子,有多少个孩子?”
段翼昌大笑道:“正是,正是。邵先生该为我看一下,到底我命中有无子嗣,也好教我定下心来。”
邵遇云向段翼昌脸上一看,莞尔道:“驸马不但有子嗣,而且竟会有五个儿子。大公子今年十月便要出生,驸马若不信,回去问问公主殿下便知道了。”
段翼昌惊道:“今年十月?”
太子笑道:“难怪上次公主回宫时,曾对母后抱怨驸马粗心大意,全不知体贴人。——儿子都要出生了,还在问人自己有无子嗣!”
大家一阵大笑,随即纷纷向段翼昌贺喜敬酒。段翼昌高兴得满面红光,左一杯右一杯,酒到杯干。
太子见邵遇云言之皆中,十分感兴趣,又道:“邵先生,你再给萧王爷相一相,说得准了,我荐你给父皇,保你得个功名。”
邵遇云微笑道:“山野之人,性子粗疏,殿下莫再提起荐我功名之话,没的辱没了功名二字。”认真向东安郡王萧衍德看了片刻,说道:“王爷面相清贵,自不必言,这富贵清福是可享至终老的。只是王爷曾有损伤阴骘之举,因此上天对王爷小有惩戒,令王爷命中无有子嗣。”
萧衍德年方四十,俊朗洒逸,风采过人,堪称翩翩美男子。听了这话只付之一笑,并不言语。只听得邵遇云又续道:“王爷虽无子,但王爷的千金命相极贵,足事天子。然而……”忽然住口,似有难言之隐。
太子忙道:“怎么?”
邵遇云踌躇着,不肯便说。
萧衍德亦诧异,说道:“小女如何?邵先生但说无妨。”
邵遇云道:“王爷可要听真言?”
萧衍德道:“当然要听真言。若小女会有病有灾,能早知道倒罢了,就只怕先生不说,令我等防范不及。”
邵遇云摇了摇头,道:“草民要说的倒不是这个。——王爷之女命相虽贵逾常人万倍,但日后却必乱朝政。”
此言一出,众人立时都是一呆,萧衍德的脸色刷的一下发了白,杨世孚手中酒杯几乎拿捏不稳,重重顿在了桌面上。
太子霍然立起,怒道:“萧王爷之女便是太子妃,性情素来淑娴柔静,你……你怎敢信口雌黄,诋毁于她!”
邵遇云又摇了摇头,道:“太子自管不信,但此事除非草民不知,不然草民断不敢以此事编造谎言。”
太子更怒,将手中酒杯往地下一掷,喝道:“岂有此理,一派胡言!”
亭下歌舞伎们不知何事,一齐惶然止乐,园中登时静了下来。宾客都站起了身,无不色变,只有邵遇云仍端坐不动。
太子厉声道:“什么‘天机神目’,胡说八道!你们……你们不可相信他的妄语!”环顾众人,只见人人俱有惊惶之色,只杨世韬老于世故,终于勉强笑道:“邵先生怕是把玩笑开得大了,这个……这个……来来来,大家且喝酒听歌,这些事终究渺茫,谈也无益。……歌姬们继续唱罢!”招呼大家坐下,但脸色也已是极难看。
丝竹重又奏起,歌伎一面唱曲,一面不安地偷眼望向小亭中这些皇族权贵们。
邵遇云深深叹了一口气,低声道:“盈昃自有数,青天在上头。”一仰而尽杯中酒,起身向杨世韬长揖道:“谢杨大人的美酒清歌,草民言所不当言之言,徒扰人兴,这便告辞了罢。”向座中众人环行一礼,竟自去了。
这一来众人皆没有了兴致,杨世韬虽竭力劝酒,但太子发怒,更兼听到的预言着实太惊人,众人都十分不安,歌声中大家喝了几杯闷酒,也不再有雅兴赏花,草草终席,各自散去了。
回到太子邸,太子兀自怒气不息。一个侍婢捧上茶来,太子伸手拿过,只觉烫手,当啷一声摔到地上,呵斥道:“混帐东西!竟敢欺到我头上来了!”滚烫的茶水溅到那侍婢身上,那侍婢吓得魂飞天外,顾不得疼痛,连忙双膝跪下连连磕头求饶。
太子正待再加责斥,只听得一个柔和的声音问道:“太子,这是怎么了?”
抬头一看,太子妃萧景淑已从门口款款走进来。萧景淑正是东安郡王萧衍德之独女,此时正当双十年华,容貌秀丽,知书识礼,纯善温柔。十五岁时皇帝即聘为靖王妃,嫁入王府,两年后靖王入选东宫为太子,她即成了太子妃,夫妻二人伉俪之情甚笃,恩爱逾常,太子亦有几房妾室,但竟如同虚设。唯一不足之处,便是萧景淑嫁来多年,却还没有生育,为此萧景淑常自焚香祷告,行施积善,希冀能得到上天垂怜,赐给一男半女。
此刻萧景淑梳了个简单的堕马髻,斜插一支金步摇,长长的珠串垂到耳边,珠光闪动,映得她一张肤如凝脂的秀脸更是光华照人。身上穿着浅红色宫装,襟前绣了大朵的牡丹花与蛱蝶图案。脸上带着浅浅微笑,神情温柔。
太子见到萧景淑,勉强收住怒容,说道:“没什么,这奴婢粗蠢,惹人生气罢了。”喝道:“下去!”那侍婢这才连忙又磕了一个头,爬起来收拾一下茶杯碎片,匆匆退下。
萧景淑喜悦地笑道:“太子叫人送来的牡丹花儿我摆放在后院儿里了,那一盆千层雪真是好看,是要进上的吧?与另一盆墨池放一块儿,玄素二色花朵交互映照,真真非‘国色天香’之语不能相誉,我真想请位画师来给画一张‘国色图’。”
太子定了定神,道:“嗯,咱们看那些花儿去。”携了萧景淑向后院走去。
绛园园主送来五盆牡丹,皆是初开名品,一本“千层雪”,两本“葛巾”,一本“墨池”与一本“绿凤”。花极精神,或艳或雅,果然不愧“花王”之名。
萧景淑笑道:“这几盆花儿,我最是喜爱那株千层雪与那边的那盆紫色葛巾。人都说绿凤好,我倒觉平常,还不如墨池精神。”
太子微笑道:“本打算要把千层雪与墨池都进上的呢,你要喜欢,就把千层雪留下好了。换了那盆绿凤进上吧。去年怡王也进过牡丹,母后倒是非常喜爱绿凤。”
萧景淑展眉嫣然道:“妾身不敢有违太子孝道。千层雪是名品,本也该进上,若为我私自留了,倒叫我不安。”盈盈走下阶去,站在“千层雪”旁玩赏。太子此时腹中怒气消了大半,微笑道:“才刚你还说要画‘国色图’,在你跟前,还有什么花儿能称得上‘国色’?”萧景淑脸上薄晕,说道:“太子又取笑我啦。”
太子道:“这花儿且缓一两天再进上,当真的我去找一个好画师来,叫他画上一幅画儿,就画你站在这牡丹旁边——这才真是‘国色’哩。——花儿进了宫,这画儿留在府里,你就可以时时从画儿上看你喜欢的牡丹了。”
萧景淑喜道:“是极,还是太子想得周到。”
次日太子即找了一位著名的宫廷画师,为萧景淑画了一张立在牡丹花丛中的工笔行乐图。付了酬金,画师辞去后,太子叫丫鬟将画挂了,与萧景淑二人并肩看画。
画师笔法甚是高明,画中人与花俱栩栩如生,十分传神。太子笑道:“如今我可有两个美人了。”萧景淑笑道:“不嫌嫫母,已感自愧,何谓美人乎?”太子笑道:“卿若为嫫母,天下还有谁敢称西施啊!”
正在调笑,服侍萧景淑的大丫鬟玉湘进来说道:“太子,宫里的赵公公来了。”
太子一怔,只得立即出了房门,只见皇后身边的太监赵锦正候在厅上,见太子出来,说道:“殿下,娘娘叫奴才来宣殿下进宫见娘娘,有事儿要与殿下商量呢。”
太子应了,当即换了衣裳出来,萧景淑送出房门,太子回头道:“你吩咐厨下把酒准备好,等晚上我回来,咱们喝酒赏花,明儿就把花儿贡上去了。”萧景淑含笑答应。
出得二门,已有太子的贴身扈从牵马迎上,侍候太子踏鞍上马,待赵锦也上了马,五六人簇拥着太子从侧门飞驰而出,径向宫里奔去。
到得宫里,赵锦引着太子来到皇后所居的景仁宫。皇后正立在窗前若有所思,几个大宫女见到太子进来,一齐跪下叩头。皇后才回过头来。太子掀衣跪地,说道:“儿臣给母后请安。”皇后道:“起来罢。”
太子起身,宫女拂了绣凳让太子坐了,端上茶来。太子问道:“母后召见儿臣,有什么事么?”
皇后笑了一笑,道:“不过想见见你,也没别的事儿。”
太子见皇后虽有笑容,但脸上神气甚是郁郁,不由得心中诧异,因笑道:“儿臣昨日从绛园购进了几盆牡丹,看去竟还好,正想明日进上来让父皇母后玩赏呢。”
皇后又笑了笑,说道:“你有这一片孝心,我心里也就欢喜了。”端起茶杯欲喝茶,却又只看着茶杯口上冒出的白雾发怔,显得神思不属。
太子更是奇怪,遂问道:“母后可是有什么事心中不快么?”
皇后蓦地回神,搁了茶杯,沉思良久,缓缓说道:“太子,你是我国储君,若有朝一日你父皇龙飞宾天,这江山百姓便是你的了。□□太宗开国不易,历代的君王守国亦是惕厉小心,你切记要以江山社稷、百姓苍生为重,勿以私情而自坏长城,方能保得皇祚久长。”
太子听得皇后的话,早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道:“是,儿臣恭领母后的教诲,一定切记于心,时刻不忘。”
皇后半晌又道:“你自幼熟读经史,看看那些为君者,往往败亡于妲己褒姒之流,为女人误国,尤为人所不齿。太子,你切要以此为戒,不得再蹈此途!”
太子听了这几句话,心中大疑,想起了昨日饮宴之事——邵遇云断言萧衍德之女日后必乱朝政,当时两个国舅和一个驸马俱都在场,只要有一个听信了这话,都有可能向皇后禀报,皇族之所忌,无过于此类事情,只怕会因此给萧景淑招来大祸——忙道:“母后何出此言?孩儿一向不是贪色之辈,如何会为女人误国?母后可是听了别人传的什么谣言么?”
皇后目光如电,向太子望了一眼,道:“什么谣言?若你并无瞒我之事,又会担心什么谣言?”
太子欲言又止,本想便陈辩邵遇云之语实属荒谬,但又恐皇后并未听到人说起昨日之事,自己却说出来了,岂非无事找事么?因此一踌躇,只得道:“孩儿并没有瞒母后之事。”
皇后点点头,不再言语,捧茶轻啜。太子心中不安,便道:“若母后没有别的吩咐,儿臣这就请辞了。”
皇后道:“不急,再陪母后坐一会儿。”
太子不敢违拗,只得道:“是。”重又坐下,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只觉心下忐忑,却又不敢再多言。
默然许久,忽然一个太监匆匆从外进来,似有急事向皇后禀报,一见太子,脚下却停了一停,随即急步上前,先跪下叩了头,说道:“回娘娘,那个……”皇后做了一个手势,那太监立即住口,起身趋上前,俯在皇后耳边低语数句。
皇后脸色古怪,慢慢立起身来,长长吁出一口气,挥手道:“下去。”那太监又叩了个头,躬着身退出了门。
太子见情形甚是诡异,心中更是惊疑不定。只听得皇后叫了一声:“太子。”忙应道:“是。”皇后却又停住,似在斟酌言语,半日,方慢慢地说道:“方才有人来报,说太子妃萧氏突患急病,竟是不好了。”
太子一惊非同小可,跳起身来,脸色剧变,说不出话来,回身便向门外冲去。皇后厉声喝道:“站住了!”太子刹住了步子,茫茫然回过头,心下惊惶恐惧难以名状,叫道:“母后……”皇后亦是脸色发白,但神色却有说不出的镇定威严,说道:“将为人君者,泰山崩于前也不该动声色,你这是什么样子!萧氏就是殁了,你也须得记住自己要以国家皇祚为重!”
太子听了这话,浑身颤抖,颤声道:“母后,淑儿殁了?我出门时,她还好好的……”
皇后别开脸,坐了下去,片刻,说道:“算了,你回去罢。”声音中也有了一丝颤抖。听得太子急冲出门,皇后闭上眼,许久不动。一个大宫女上前为皇后换了一杯热茶,轻唤道:“娘娘……”皇后睁开了眼,轻轻地道:“我要去佛堂上一柱香。”几个大宫女齐应道:“是,娘娘。”皇后伸手扶住了身边宫女的手腕,慢慢站起,那宫女心中诧异:“为什么娘娘的手颤抖得这样厉害?”
太子纵马狂奔回宅邸,跟随的扈从们不知何事,只有紧紧跟在后边,一行人狂飙也似冲过大街,踏翻撞倒了不少摊子行人。太子原是爱民之人,此际却似全没看见。
太子邸中一片慌乱,下人仆妇们惊惶奔走,不知所措。太子鞭马直冲至堂前方才一跃而下,快步奔进内堂。只见服侍萧景淑的十余个大丫鬟们都跪在堂中哭泣,萧景淑身穿着红色朝服躺在铺满锦褥绣被的大床之上,脸上覆了一块白色绢帕。
太子一见此情形,已知萧景淑确是死了,呆呆地站定在门口,脸色铁青,心中似欲炸裂,剧痛如割。半晌,一步步走向床边,抖着手掀开绢帕。丫鬟们见太子回来,登时更是哭声大作。
太子俯视萧景淑遗容,但见她双眼兀自半开,皮肤显出青紫之色,口角似乎微有血痕,眉峰紧蹙,犹带痛苦之状。伸手摸去,已是触手冰冷。太子嘶哑着声音道:“为什么会这样?……淑儿得的是什么急病?为什么不马上叫太医?”
玉湘哭道:“太子妃本没有急病,殿下出门后,太子妃还叫了厨房备酒,待殿下回来一起赏花……后来宫里一个公公忽然来到,说奉了密旨,要单独向太子妃宣谕,奴婢们就都退下了……不到半个时辰,那公公就离去缴旨,奴婢们回到房里,太子妃正伏在地上痛哭,她……她叫奴婢取出朝服帮她换上,才换好衣服,太子妃就……就……发了病,腹痛呕血,奴婢慌了,要叫大夫,太子妃却哭着说:‘不能叫大夫,这是……这是懿旨……’”
“懿旨!”太子一个踉跄,跌坐在床沿上,喃喃地道:“淑儿不是病殁……是……是被母后赐鸩……”与皇后见面时情形瞬间流过脑海,皇后说的话,皇后古怪的表情一一闪现,自己本疑心皇后是听到有人传了邵遇云的话了,看来所疑不假。“天机神目”名动天下,所言皆中,皇后为免邵遇云的谶言成真,竟狠心给萧景淑赐了鸩。思及萧景淑向来温婉柔顺,贤惠体贴,竟因邵遇云一语而无辜而死,多年夫妻恩爱之情,此刻想起愈加痛澈心扉,一时肠为之断,伏在萧景淑尸身上放声恸哭,悲不自胜。
此时东安王萧衍德已闻讯匆匆赶来,顾不得避忌,直奔到内堂门口,一见此状,也呆在了当地。许久,见太子哭得悲痛逾常,慢慢走过去,跪下低声道:“殿下,小女已是去了,殿下请切节哀,不能伤了自己身子……”抬头看到女儿尸体,亦禁不住眼泪纵横,哽咽失声。
太子痛哭良久,神智渐渐清醒,抬起头来咬牙道:“淑儿无辜而死,皆因那姓邵的妖人所致,我……我不报此仇,誓不为人!”冲到门边,叫道:“来人!来人!”太子邸管家与几个家人连忙应声跑上,太子叫道:“不,叫我的侍卫们来!叫孙矫、管雄飞他们一起来!”管家见他神色可怖,不敢多言,忙答应着往外飞跑而去,不一刻,已将太子养在邸中的十余个武艺高超的侍卫叫了来。
太子环视众人,沉声道:“昨天我去大学士家里,你们都随了我去的。”
众人不解其意,应道:“是。”
太子道:“有一个客人,是礼部员外郎带来的,叫邵遇云,你们可见到了?”
一个叫裴铁城的侍卫想了一想,说道:“殿下说的便是那个瘦高个子、穿青布袍子的客人罢?”
太子道:“就是他!你可认得清楚?”
裴铁城道:“小人认得清楚。”
太子切齿道:“好!你带了这一干兄弟们去取了这妖人的首级来给我!”
众侍卫都是一怔。太子眼中露出狰狞的锐光,说道:“这妖人信口雌黄,太子妃已因此被害——”众人虽知府中出了事,但侍卫们都只在二门外侍候,不知里边确切的事情,二门内的下人们且都不敢说是发生了何事,是以此时听到太子说太子妃竟是死了,不由得都大吃一惊。太子续道:“——我要这妖人的首级来给太子妃上祭!不管这妖人是躲在哪个官员衙门里,你们都要给我宰了他,要有人阻拦,只说是我的命令,再要拦,一并都杀了!”
众侍卫领命,立即各执兵刃出门而去。
太子回过身来,只见萧衍德站在身后,目光中微有惊惶之色,脸色憔悴,似一下子老了许多岁。太子不由得一阵心酸,哽咽道:“王爷,淑儿竟为那姓邵的害死了……”
萧衍德心下虽痛爱女身亡,但此时已镇定下来,低声道:“殿下,小女以蒲柳之质,得事殿下数年,已为福分。若以今日之一死能保得皇祚平安无祸,则小女亦算死得其所,太子休得为此伤心,若苦坏了身子,臣之罪越发大了。”
太子叫道:“皇祚江山,岂有因一弱女子之死而得保平安的?王爷,淑儿温柔贤惠,岂是会惑乱朝政的人么?母后……母后偏听信那妖人妄言,竟使淑儿冤死!”说到痛处,不禁又流下了泪来。萧衍德黯然叹息,良久无语。
此时管家才领着家人仆妇们在府中挂起白来。到得傍晚时分,孝服匆匆已赶做出来,全府人俱为太子妃服了丧。宫中传出旨来:“……太子妃萧氏素性柔静,今得病猝亡,朕亦为之悼惜。特赐以国礼葬之,以慰储君之心。钦此!”皇后亦派人来再三抚慰太子,劝请节哀。太子对此漠然,不相回应。当夜太子亲自素服守在灵前,终夜不眠,添烛燃香,不饮不食。
待到天明,十余名侍卫骑马回府。太子方从灵前骤然起身迎出去,问道:“怎样?”裴铁城跪下,双手捧着一个黑布包袱献上,说道:“不辱殿下使命!”太子打开包袱,只见一颗人头,断颈处血凝未干,正是邵遇云的首级。太子久久凝视人头,脸上露出了扭曲可怖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