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1 / 1)
还有你,二弟,你他妈的,连十个手指都数不清,要不是我帮忙,你能到医院食堂当主任吗?妈的,活该!
咦,好像有人在拎他的腿,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刚刚打过蜡的地板上滑行,地板上的蜡味直冲他的鼻子,直到他的手碰到了八仙桌的桌腿,他的腿才被重重丢在地板上。
“这里有三个。”他听到声音动听的男人在厕所门口说。
“都死了吗?”
“当然。这里的浓度最高。”那人语调轻快,好像只是在谈论几条死鱼。
徐子健的心像秤砣一样重重摔了下来。都死了,都死了,一夜之间,不,没有一夜,只不过几分钟而已,都死了……他想起了妻子发肿的脸,她从来就不是漂亮的女人,当初娶她,完全是因为她有个在食品店当经理的父亲,再加上她盯他盯得很紧,几乎每天都来找他,于是,他就顺水推舟,把她领进了门。结婚三年后,他开始后悔了,因为那时候,他已经在医院工作,医院里多的是漂亮的女护士,当时,他看上了其中一个,只是可惜,那时候他还是总务科一位籍籍无名的工作人员,又是已婚身份,对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的求爱,几个月后,她嫁给了医院的外科主任。他就是从那次挫败中感悟到,权势对一个男人一生的重要性。那个女护士的丈夫,后来因为他的告密,在一次运动中被从窗口扔下去当场摔死了。
那天,他站在医院冷寂的花园里,看着几个人把那个男人的尸体抬走,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畅快,他看见女护士在墙角里哭泣,他毫不犹豫地走了过去,那个女人抬头看着他,叫了一声主任,当天晚上,他把那个女人带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令他失望的是,这次交欢并没有给他多少快感,虽然事后,他还是帮忙保住了这个女护士的工作岗位,但从那以后,他再也没跟她有过什么来往。那时候,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期待自己在事业上更上一层楼已经很久了,正好那时有个机会他当然得抓住。卫生局的领导,看上了京剧演员杜雨晴家的藏画,而杜雨晴的丈夫就是医院的副院长。从医院总务科慢慢爬上来的经历告诉他,没有人是绝对没问题的,而你的顶头上司,往往是你最容易击败的对手,因为你了解他,而他又信任你。他发现副院长多年前曾写过一篇讽刺五四运动的杂文,此文被登在解放前的一份文艺刊物中。后来,就是那篇杂文,让副院长乖乖退出了历史舞台。
他带人去抄家的时候,碰到了杜雨晴。梨园世家的女人,也许未必漂亮,但自有一种气质,她跟他妻子和他所碰到过的任何女人都不一样。那天,杜雨晴站在房间的角落里像木头一样看着他们,一个男孩,大约十六、七岁,从外面跑进来,她劈手夺过他手里的白色小棍,那孩子惊慌失措,想说话,却被她一对杏眼瞪了回去。他猜想那男孩是她的儿子。离开杜家的时候,她一只手紧紧握着那根小棍子,另一只手捏着块小手绢,他看见她脸色苍白,额头正在冒汗,瘦削的身体还在簌簌发抖,他本以为这是因为愤怒、伤心或者绝望,很久之后他才想起那根小木棍。他记得她握着木棍的手掌像馒头一样高高鼓起,而她的儿子就站在她身边,漠然地看着她。那孩子的脸像玉一样白。后来他才知道,那孩子名叫杜思晨,是董晟最小的关门弟子。
今天的事跟董晟有关吗……
“喂,他老婆还吐了血。几个人的反应不一样啊。他让我记录一下每个人的反应。”有人在说话,那悦耳的磁音,听在徐子健耳朵里,像针一样尖锐。他,又是他。他是谁?
“那你就干吧。小孩没吐,没什么特别的生理反应,老太太出现大小便失禁现象……”
大概是嫌臭,前面那个男人发出一阵啧啧声。
妻子的肺病痊愈后,身体大不如前,动不动就觉得累,所以就把丈母娘从她儿子家接了过来,说是给老人养老,其实是让老人帮忙干家务。自从丈母娘来了之后,妻子的负担的确减轻了不少,……说起来,老人也的确辛苦,买菜洗衣服,做早餐,包括叫两个孩子起床,全由老人一手包办了……孩子,孩子!
他的心痛得抽搐起来,卫平红扑扑的小脸又浮现在他眼前,“爸爸,爸爸,哥哥欺负我”,每天下班回家,卫平几乎都会奔到他面前告状,然后等他一坐下,就乖乖地趴到他身边,跟他一起看报纸……
“把他们通通搬到客厅中间,这样处理起来更方便。”声音沉闷的男人说。
“我也是这么想。”另一个道。
他们把厕所里的尸体一一搬出厕所,徐子健不断听到鞋子在地板上滑行的声音,最后又是“砰”地一声。
“你说,他们回去后会怎么样?”稍年轻的问道。
“我看见他们的网兜里有苹果,不过……我想他们一定不知道苹果必须单吃才能解毒。而且,我想他们会先吃饭。毕竟是大年夜。”
活该!这群混蛋!徐子健在心里骂道。
“他们会不会报警?”年轻的那个又问。
“报警?应该会,所以我们得快点。” 年纪稍大的那个说到这里似乎是环顾四周,叹了口气,“百年老宅啊,烧了真可惜……”
“是可惜,呵呵,不过它现在留着也是祸害。这里已经不能住人了。三年之内。”
“我知道,他跟我说了,毒气的渗透性很强。只不过,我怕师傅会不高兴。”
“他不可能高兴……”年纪稍轻的那个又笑了,徐子健闻到一股汽油味,还听到液体滴落在地板上的声音。他们要把我烧成灰!天哪,我马上要变成一堆骨灰了!为什么!他们到底是谁?我跟他们有什么深仇大恨?刚刚那个男人是怎么说的,师傅会不高兴,师傅,师傅是谁?董晟吗?难道,难道说话的人就是杜思晨?——他又想到那根被杜雨晴紧紧抓在手心里的白棍。那上面一定有毒!难道……
“等等!徐子健有两个儿子是不是?还有一个呢……”这一声问话打断了徐子健的思绪。
对了,卫东!还有卫东!他在哪里?他是最先中的毒!他现在怎么样?他还在楼上吗?他是不是还活着?……
徐子健在拼命想,但他蓦然觉得麻木感像烟雾一样正从四面八方涌向他的大脑,他知道他的大脑就跟他的身体一样即将停止运转,这是中毒后的7分钟还是10分钟?那已经不重要了,他知道他快死了。
在最后一刻,他脑子里想到的只有小侄子在楼道里说的那句话。“大伯,大伯。卫东让我问问你,他可不可以吃个苹果?” ——卧室里有苹果。卫东,快去吃……
屈景兰一边在锅里翻炒葵花籽,一边朝窗外张望,黑漆漆的巷子里,一个人影都没有。她心里纳闷,都快7点半了,中玉怎么还没来?不是说好6点半一定能到吗?不知这小子又在搞什么鬼。在董晟所有的徒弟中,屈景兰最喜欢莫中玉。要说原因,其实很简单,就是因为他够机灵!
几个月前,同一条弄堂里的大院都相继被抄家了,她躲在自己家的窗帘后面,胆战心惊地望着那些大卡车不断从面前开过,心里惴惴不安,担心哪一天厄运会落到自己的头上。卡车上站满了戴红袖章的人,他们个个斗志昂扬,高声唱着歌,手里挥舞着皮带和棍子,有时候还拿着铁榔头,好像随时准备把资产阶级的大门砸得粉碎。
隔壁12号住着一对老夫妇,两人都曾是大学教授,现在退休在家,平时屈景兰管那个女的王老师。那天一辆大卡车开来,直接冲到了他们家门前,过了一个多小时,等屈景兰偷偷摸到他们家时,发现王老师头破血流地倒在地上,她赶紧叫来了董晟,可他只看了一眼,就摇摇头说她的头盖骨碎了,救不活了。后来才听说,抄家的人逼迫她和她先生喝尿,她不堪其辱,当场撞了墙。由于王老师的丈夫在当晚也突发脑溢血去世了,他们的儿子被打成右派发配到边疆后,又离奇失踪了,所以最后,两位老人的丧事还是董晟出钱,屈景兰给操办的。这事至今让她心有余悸,
“你那么有本事,他们会不会找你的麻烦?” 她一直担心有人会以同样的手段对付董晟。因为她发现,被整的人几乎通通都是过去的大能人。
几乎每次他都会给她同样的回答,先是一句“我怎么知道。”接着是,“生死由命吧。”最后是,“你可以带上家里的东西离开我。”
每次听到最后,她都气得七窍生烟。一开始,她还想跟他吵,她想问问他,“你是不是想乘机抛弃我,去找你的心上人?!”可后来一想,这么问实在没多大意思。那女人她也见过,都五十多了,比董晟还大两岁,看得出年轻时也是美人一个,可到了那把年纪,再美又能美到哪里去?只见过一次,屈景兰就对这女人脸上暗沉沉的皮肤和黄褐斑印象深刻。她庆幸自己嫁给了董晟。自打结婚后,他就专心替她调养身体,不仅为她专门配置了符合她体质的美容药,还教她最简单的健身法,如今十多年过去了,现在的她就跟二十多岁时没两样,脸色白里透红,皮肤充满弹性。
“你给很多大领导看过病,你去求求他们,或许他们能保护咱们呢?”她又提议。
她想到在过去的十几年中,几乎每个礼拜都会有辆高级轿车停在他家门口,从里面下来的不是领导,就是海外华侨。难道这些有头有脸的人,关键时刻就不能拉董晟一把吗?
可是他却摇摇头:“很多人都自身难保,还是不要麻烦人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