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楔子(1 / 1)
巴黎郊外的古尔伯瓦市内有家名叫“另一岸”的小酒吧,在当地以富有浪漫情调而出名。事实上这一类的酒吧里或多或少都有些使人沉醉的特色,但像“另一岸”做得这样成功的却很少见。
霓虹闪烁的街角,三两张钢丝躺椅,一块巨大的菜单牌,外加一串声音悦耳的风铃,“另一岸”的世界便从这里开始。
酒吧内部被装饰成典型的诺曼底风格,木筋墙和石块地板散发着复古的苏合香味,窗外的光线被厚实的帷幕遮盖,唯有烛台和枝形吊灯上烛光摇曳,将整个酒吧笼罩在迷人的昏黄光影中。客人们喝酒闲聊间,一串串低婉悠扬的小提琴声在耳畔穿梭而过,更是如同点睛之笔一样,把浪漫的气氛展现得淋漓尽致。
当然这家酒吧还有很多其他特色,比如独眼酒保啦,光头店长啦,还有躲在后台从不现身的神秘调酒师等等,但是当现场拉奏的小提琴声缓缓响起时,这些特色就全都被这位拉奏者耀眼的光芒给盖过去了。
像往常一样,很快便有客人坐上吧台的高脚椅,带着欣赏的眼光远远看着拉琴的东方少女。
“老板,这个女孩拉得不错哟,我可以点支哈雷蒂的曲子吗?”
光头店长转过脸,边擦酒杯边回答:“这恐怕不行,那孩子来法国才没多久,对我们的音乐不熟悉啦。”
“这样啊,真可惜……现在的这支曲子虽然也不错,可是总觉得太忧伤了一点。”
“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啦。”
光头店长刚闭上嘴,独眼酒保已经夹着托盘走回吧台,跟客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还记得吗?一年前各国新闻网上曾报导过,有一对爱好徒步旅游的夫妇在南部森林里神秘失踪的案件,最后被怀疑是遭到当地黑社会绑架之类的,当时还闹得沸沸扬扬的呢……”
“啊,这件事我有印象!可是我听到的版本好像是说,他们被沼泽里的微生物分解了呀。”
光头店长这时严肃地插嘴道:“不对,你们都错了,最后调查的结果是,由于宇宙中突发性的空间翘曲效应,他们被传送到了跟地球现有空间平行的异位面星球上!”
“……”
拉琴的少女后脑勺滑下一滴冷汗,小提琴的高音突然有一些走调,吧台上的八卦三人组看了看她的背影,又低下头继续闲聊。
“那么,”客人点了一杯杜松子酒,抿了一口问,“这件事跟这位少女有什么关系呢?”
“不瞒你说,她就是那对夫妇的孩子……啊,有客人来了,我得走了。”
独眼酒保又托着盘子忙开了。
光头店长弯下腰贴着客人的耳朵,补充说道:“大概是一年前吧,她的母亲再嫁,她便跟着母亲来到法国,和继父一起生活,可是想不到才过没多久,就发生了那种事……父母至今下落不明,她又还未成年,既拿不到遗产又拿不到保险金,所以就只好四处打工来维持生计了。”
客人听了连连叹息道:“真可怜呢,难怪小提琴的音色会这么伤感。”
“是啊。更可怜的是,她不久前刚刚收到巴黎音乐学院的录取通知,却因为付不出学费,不得不放弃入学。”
“唉……要是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得上忙就好了。”
光头店长突然停下手中的活,眼里闪过一道狡黠的光芒。
“不是现在就有吗?”
“咦?”
“给,菜单。”光头店长笑容满面地说,“假如客人你再多点一柱啤酒的话,我就给她加工资。”
“呵,老板你可真会做生意啊!好吧,我看看……唔,我要一根黑啤柱,外加两杯路易十三。”
“多谢惠顾!”光头店长立即对正中央的少女打了个响指,“纳纳,拉一支哈雷蒂的曲子给这边的客人吧。”
纳纳转过身点点头,重新调整了一下脖子和琴身的角度,轻而易举就转变音色,拉起明快的旋律来。
“什么?”客人顿时傻眼,失笑道,“真是的,明明就会拉嘛,我被你骗了啦。”
“人们常说意料之外的礼物才是真正的礼物,不是吗?”
“算了,这是我最喜欢的曲子,看在她拉得这么出色的份上我原谅你了。”
光头店长笑着耸了耸肩,继续擦他的酒杯。
“不过关于她的身世,我可没有骗你哦,你多点的那部分我会全部算进她的工资里的。这样做,也算是表达我对音乐的一点点支持吧……”
―――
凌晨1点。
歇业后的酒吧休息室里,纳纳按惯例做着小提琴的保养工作,一手托着琴身,另一手拿着干布,小心翼翼地擦去琴弦、琴腹和指板上的松香末。
一想起刚才那位客人同情的眼神,她就感觉浑身不自在。
店长和酒保真是两个大嘴巴……
她明明还没有凄惨到那种地步好不好,为什么总是喜欢跟客人提到她父母失踪的事啊?而且还半怂恿、半强迫地要求客人买昂贵的酒,这样做真的不会有问题吗?
虽然他们想用这种方式帮助她的好意,她也不是不能理解啦,但是这么一来,总觉得像是在故意扮可怜,厚着脸皮乞求客人的施舍似的,害她羞愧得连头也抬不起来。
可是每当她跟那个光头店长抗议的时候,店长却一副煞有介事的表情,一边闪着泪光,一边看着天空说:“这是男人的浪漫,你是不会懂的……”
拜托,你要浪漫是你的事,不要拖我一起下水啦!
想归想,纳纳却不敢当面跟金主顶嘴,只好任由他和酒保两个人去散布八卦。结果发展到最后,她的身世就变成酒吧的惯例讨论话题,而她的悲怆小提琴独奏曲也就渐渐成了酒吧的一大卖点了……
真不知道是该高兴呢,还是该难过。
纳纳叹了口气,把擦好的小提琴收拾进琴盒,打开记事簿,确认接下来的打工内容。
“明天是星期三,孩子们下午不上课,那么早上就去M夫人家教汉字,下午去D夫人家照看小孩,晚上7点去奥赛博物馆打工,11点以后再回到这里拉小提琴吧。”
决定好第二天的行程之后,她在今日一栏上画了个大叉,写上了几句简单的注释,正要顺手合上记事簿,一个红色标记的日期跃入她的眼帘。
2月28日,这是一年前法院推定父母失踪的日子。纳纳呆呆地放下记事簿,望着漆黑一片的窗外。
原来到明天就已经整整一年了啊……
“叮铃铃铃──”
突然,一阵急促的手机来电提示音,把纳纳从恍惚中惊醒。她拍了拍手上的松香末,从背包里摸出手机。
来电显示是未知,纳纳一脸疑惑地将耳朵凑上去。
“晚上好,加佩小姐吗?”
“嗯、是我。”
“这里是南特尔地区警属,关于一年前加佩夫妇失踪一案,我们有了一些新进展,能麻烦你来警属一趟吗?”
感觉到心跳急剧加速,纳纳困难地吞咽了一下,半天才结结巴巴开口:“请、请问,新的进展是指……”
“我们找到了一点跟加佩夫妇有关的东西,具体情况等你来了再说吧。”
“好,我马上就来,请问……”
电话却已经中断了。纳纳合上手机翻盖,抓起背包就向门外冲了出去。
从酒吧“另一岸”坐RER A线到警属只需十五分钟,但对纳纳来说,这十五分钟却比任何时候都要难熬。好不容易熬到火车停站,一路飞奔跑到警属门口,又耐着性子通过安全检查,抱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纳纳终于敲开了搜查办公室的门。
接待她的正是打电话通知她的警官,年龄约在四十上下,高鼻梁凸颧骨,脸上一副看不出表情的职业笑容。
“你好,加佩小姐,我是隶属巴黎司法警察总属的搜查官迪第埃……”
在他自我介绍时,纳纳却心神不宁地环顾办公室四周,心里暗自猜测到底会是什么新进展。在看到离她不远处一名年轻警员手里的东西时,她的目光突然停滞不动了。
这个年轻警员提着一只黑色的大尺寸塑胶袋,袋子的正面贴了一个编号为D00225的白色标签,上面写着她父母的姓名:丽元加佩夫人和尼古拉加佩先生。
一瞬间,纳纳的心几乎提到喉咙口,发出来的声音也颤抖不已:
“这、这个是……什么?”
“哦,那就是我们找到的东西。”迪第埃警官向年轻警员做了个手势,招呼他过来,然后一脸严肃地对纳纳说,“别急,我们坐下来慢慢说。”
纳纳却根本没有“坐下来慢慢说”的心情,黑色的塑胶袋让她产生非常不好的联想,如果不是看在有两位警察在场的话,她几乎就想捂着眼睛和耳朵夺门而逃了。
在年轻警员动手撕开塑胶袋的封条,一圈一圈解开绳子时,纳纳心惊胆战地僵在原地,闭紧眼睛,心里不停地默念着:不要是他们、不要是他们、拜托千万不要是他们……
过了几秒,听见塑胶袋被打开的声音,纳纳猛地深吸一口气,抱着豁出去的心情睁开眼睛一看──
一只陈旧不堪、满是泥巴的登山包孤零零地躺在塑胶袋里。
纳纳张开嘴巴,呆呆地看着迪第埃警官。
“诶?是背包?”
“没错,是背包。”
“……你说,你们搜查队找到的东西就是这个?”
“没错,就是这个。”
纳纳扶了扶沉重的脑袋,跌坐在椅子上,费了好大的工夫才忍住想把心声劈头盖脑往他头上丢去的冲动:
哇咧,这些警察到底是想怎样?既然是这么简单的情况,为什么电话里不事先说明,还让她提心吊胆地一路跑过来?就算电话里不好说,那见了面总可以直截了当说出来了吧,为什么还要坐下来慢慢说?故意吊人胃口很有趣吗?
这些倒也算了,最重要的问题是……一个好端端的旅行背包,为什么要用黑色的塑胶袋装起来啊?!还贴上标签和姓名,这会让人联想到“变态碎尸案”耶!拜托也稍微考虑一下平凡小市民的心情好不好?
迪第埃警官当然不可能听到她的心声,见她低垂着头,还以为她是一时触景伤情,难过到说不出话来,于是便放低嗓音安慰她说道:
“别担心,虽然对于加佩夫妇的行踪我们还没有实质性的进展,但是这个背包给了我们很多线索。据报告说,背包是在森林未指定扎营区的地底下,某个坍塌的帐篷里挖掘出来的,发现时周围大部分物品都已发霉腐烂,只有这只背包由于防雨布的保护而幸免于难,里面的物品也大都完好无损。经过鉴定,我们确定这是加佩夫妇随身携带的旅行包,可以证明当时的失踪地点就在那里,但是遗憾的是,具体原因还不十分明朗……”
说着,迪第埃警官从桌上拿起一份文件,递给纳纳。
“这是旅行包内所有物品的清单报告,你可以凭记忆核对一下,也可以直接在背包里查看,有什么疑问请立刻告诉我,也许会对搜查有帮助。”
想到父母仍然下落不明,眼下还有重要的事要做,纳纳这才稍微振作了一点,把心思集中在那只登山包上。
其中某个奇怪的物品引起了她的注意。
“这是什么?”
在一堆普通的旅行用品中,躺着一面四四方方、书本大小的镜子。镜面厚而晦暗,照出的人影有些扭曲模糊,但四周的边框却雕刻得十分精致繁复,一些金色的百合和银灰色的狼交织成对称的图形,使得镜子整体看起来耀眼夺目。翻转过来,镜子背面还刻有一个锦旗形状的纹章,以及一行早已辨认不清的字母。
迪第埃警官瞄了眼镜子,嘴里嘀咕道:“怎么,这不是加佩夫妇的东西吗?”
“我想应该不是。”
“唔……”迪第埃警官看了看物品清单,“报告上说,这是仿照中世纪风格做的手镜,因为是赝品,并没多大价值,大概是加佩夫妇在旅行途中买的纪念品吧。”
纳纳却单手抵着下巴,看着镜子陷入沉思。
“你想到了什么?加佩小姐?”
“不,也没什么重要的事。”
“没关系,哪怕只是一点小事,说说看也好。”
“那个……这面镜子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但是又一时想不起究竟是在哪里。”
“那么等你想起来时再给我打电话吧。”
纳纳点点头,若有所思地望著自己在镜子中的脸,心里突然有丝莫名的紧张,却怎么也找不出原因。
“另外,还有一件事。” 迪第埃警官清了清嗓子,等纳纳抬头望向他时,他才缓缓开口说,“到明天为止,这件案子的调查已经持续一年了吧?”
“是,正好一年。有什么问题吗?”
“虽然很遗憾,不过我想还是应该提醒你一声,加佩小姐,从明天开始你就可以向法院提出宣告死亡的申请了。”
纳纳惊愕地抬起头,好像完全听不懂他的话似的。
“宣告死亡?”
“是的,老实说,我们认为找到加佩夫妇的希望已经不大了。”
“……!等一下,不是已经找到他们的背包了吗?”
“事实上,正因为找到了,才觉得生还的可能性不大。” 迪第埃警官叹了口气,看着纳纳继续说,“你还未成年,又没有别的亲戚,加佩夫妇的积蓄也不多,这次失踪事件对你的生活一定造成不小的影响吧?假如他们被宣告死亡的话,你就可以获得一笔赔偿金,在18岁以前,你至少拥有一半的财产支配权,这样一来生活就有保障了……当然了,我们并没有放弃搜查,死亡宣告也随时可以撤销,具体怎么做你可以向律师咨询,我只是提出建议而已。”
纳纳瞪大眼睛,缓缓垂下头,看着地上那只熟悉的背包,视野渐渐模糊起来。
“宣告死亡……”
这一年来她一次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就算有过类似的念头,也总是会下意识拿出各种各样的理由来说服自己,然后不断进行自我催眠:不会有事的,只是暂时失去联系而已,只要我努力赚钱维持这个家,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这样的信念不知道拯救了她多少次。所以现在也一样。说她是自欺欺人也好,固执己见也罢,但只要没有确认死亡,这样的心情就绝对不会改变。
“怎么样?需要为你联系律师吗?”
“不用了,谢谢你的建议,不过……我还是想继续等下去。”
走出搜查办公室的大门,纳纳呆呆地靠在墙上,第一次体会到即便再努力都无法如愿以偿的现实,认清现实的绝望,以及绝望过后如潮水般向她涌来的孤独感。冬季清冷的凌晨,带着满是泥痕、早已褪了色的沉重背包,她又一次单独回到了家。
而失踪了一年的父母,仍然下落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