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诽谤(1 / 1)
由于夜里吹了冷风,第二天卿云就又咳嗽又流鼻涕,明显受了风寒。她喝完药本打算卧床休息一天,却忽闻下人传报十阿哥携福晋匆匆来访,只得更衣出外相见。
一碰面,十阿哥就急急躁躁地拉人:“马车就在外面,你跟我们一块去塞外散散心罢。”卿云不禁一愣,反问:“出了什么事?”十阿哥涨红了脸只是不答。“他是怕云妹妹一个人在家中太闷了。”娇滴滴的声音骤起,卿云才注意到十阿哥身后的女子。十福晋安吉雅比卿云还要大上几岁,因此不称八嫂,只喊妹妹。卿云见她身披貂皮斗篷,内着大红锦衣,装束极是华贵,不由得向门外望去,昨儿还是晴空万里,花开锦簇,今天怎么就阴云蔽日,飘起了片片雪花。
卿云笑道:“我就不去了,免得不识趣,扰了你们两口子难得的蜜月之旅。”十阿哥与安吉雅对视一眼,心知若不讲明缘由,卿云是不肯随他们走的,可如此难堪的事情,又该如何说出口呢?
安吉雅小声试探道:“妹妹在家中,就没有听到什么传言?”卿云道:“什么传言?”安吉雅登时羞得面颊绯红,没了下文,惹得卿云越发又好奇又好笑。十阿哥焦躁地原地转了几圈,忽然问道:“上次来见到的那个小孩呢?”“送去朋友家了。小孩?”卿云随即露出狐疑之色,看看你,又看看他,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不好,千万别叫她又估中了。十阿哥已经迫切地猛一点头,肯定了她的猜测。
卿云“哎”地轻叹一声,庆幸自己未雨绸缪,早做了准备。她伸手便把两名访客往外推,说道:“快些出发罢,我在家中既安全,也不闷,还好得很,你们完全不必担心我。”十阿哥站着不动,再三问道:“你确定?”卿云笑道:“放心,清者自清。你瞧我什么时候乖乖地等人欺负,没有招架还手之力了?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十阿哥道:“那我们可真走了?”卿云没好气地去踢他的小腿。十阿哥“嘿”地一声跃起闪避,跳到了门槛外。卿云又催促道:“快走罢。”安吉雅咯咯一笑,牵着十阿哥的手,并肩告辞离去。
等两人走远了,卿云才毫无顾忌地放声大咳起来,他们要再不走,喉咙的阵阵发痒就快忍得她直接倒地,一命呜呼了。兴许是真的忍得太久了,她这一开咳就停不下来,直咳得满面通红,嗓眼撕裂一般疼痛,最后饮了一口丫鬟端来的热茶,方才慢慢好转。
歇了片刻,卿云起身正要回房,却见门房又慌慌张张跑来报信,其行状与上次宫中来拿人时一般无二,只是这次来的是一班衙役,领头小吏连招呼也不打,便下令搜屋。府中下人有不服气的,立时便叫嚷着,与之推推搡搡起来,衙役们不耐烦地一亮腰刀,吓得全厅为之一静,众人齐齐倒退,大气也不敢出。
卿云手撑在桌面上,虚弱道:“府中何人犯了何事,容得你们想搜就搜?”那小吏也不多话,只亮出一张薄纸:“府丞大人亲手盖印的文书在此,谁敢阻拦?”很快,就有差役举着个东西跑进来:“搜到了,搜到了!”那小吏问道:“人呢?”衙役们逐个到齐,皆摇头说没有。那小吏一脸悻悻然,对卿云拱手请道:“请八贝勒福晋宗人府走一趟。”
卿云问道:“我犯了什么罪?”宗人府乃是专管皇室宗族事务的衙门,地位更在六部之上,阖府之内,也只有她犯了事,才能请动宗人府出面。那小吏字正腔圆道:“私通生子,混淆皇室血统。”“哦?”卿云一挑眉,似笑非笑道:“好大的罪名,那我确实是该去宗人府走一趟。”她虽病怏怏的样子,但目光如电,往众人身上一绕,便徒生几分畏惧。
然而在没确切定罪之前,差役们还是毫无怠慢,一顶暖轿好好地将卿云抬进了宗人府。
独自立于公堂之下,卿云泰然自若,半点慌乱之色也无。等了许久,才见一人慢悠悠走出后堂,居然是因在复立太子一事中有大功,而刚进封为诚亲王的三阿哥胤祉。
卿云不禁微微一笑。她还道是谁呢,原来是这条有仇也没胆当面报,只敢背后扇阴风的可怜虫。老亲王们少来管事,大阿哥幽禁之后,宗人府也就落在他这年纪最长、爵位也最高的皇子手中。只是身处庙堂顶端的上层人士,打击政敌,居然也是首先从下三路着手,实在荒唐又可笑。
三阿哥看出她笑容中的不怀好意,喝问道:“笑什么?”卿云笑得更是灿烂:“什么事好笑,我便笑什么。”三阿哥没讨到便宜,也不跟她逞口舌之争,只是暗骂一句:“待会儿叫你笑得比哭还难看。”
猛地一拍惊堂木,三阿哥官威大振,开始审案。他不疾不徐道:“有人传言,你暗通身边侍卫,私生一子,并诈称作八贝勒胤禩之血脉,可有此事?”卿云摇头笑道:“从未听人传言‘有人传言’也可当作呈堂证供,将人入罪了。”三阿哥冷哼一声,挥手道:“呈上证物。”堂下听差立时拉开一幅画卷,正是从卿云家中搜出的,她与弘春、常明三人站在远洋船头的素描肖像。
三阿哥得意道:“瞧瞧这画,把个快乐出游的一家三口,画得多么温馨甜蜜,栩栩如生。八弟妹,你从江南回到京中的一路上,多的是人看到你与画中男子神态亲昵,出双入对,并亲耳听见这孩童口口声声地喊你妈妈,这你总抵赖不掉了罢。可本王反复翻查了几遍宗室玉牒,都不见这孩童的记录,到底八弟何时添了这么个聪明伶俐的好儿子,令人费解啊……”
下首同坐公堂的宗人府府丞也适时站起,打开宗卷念道:“当今圣上第八子,八贝勒现有子一人,女一人。第一子弘旺,系侍妾张氏所生,生于康熙四十七年戊子正月初五日寅时。”
“念得好。”卿云抚掌而笑,好整以暇道,“只是卿云有些不明白,我是不是红杏出墙,给自己丈夫戴了顶大大的绿帽子,八阿哥自己都不在意呢,你们怎么比他还着急?”卿云眼睛一亮,直接替他们回答道:“哦,我知道了。诚亲王,你是不是也想学一学当今太子爷,也□□出几个绝色佳人,什么宝姐姐,林妹妹的,送给八阿哥啊?果真如此,您大可放心送她们来,卿云一不会喝醋,二不会争宠,还得替胤禩多谢三哥的美意,一定把她们照顾得水水灵灵,处得比亲姐妹还亲。”
三阿哥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生气也只能强自压抑,喝道:“别岔开话题。画中孩童到底什么来历,快快据实交代。”
卿云道:“那孩子是我认的干儿子,不叫我妈妈,还能叫什么?至于画中男子就更简单了,贴身护卫不跟在身边,怎么保护我的安全?”
“八弟妹,你当这样就能蒙混过关了?”三阿哥冷笑道。
“不然呢?”卿云也还以轻蔑一笑,“普通老百姓都知道,捉奸要成双。就凭一张烂画,就想定我的罪,诚亲王,你也未免忒实诚了些,这样的画,我府上大把有的是。”她眼珠一转,忽然讲起了故事。“我还记得,其中一张是‘二王争玉图’。那块玉是南边献上来的贡品,那可是皇上的东西,两个小小的王居然敢妄图染指,还争得不亦乐乎,最后当然是力气更大的那个抢到了手,炫耀一番,砸得粉碎。另外一王势孤不敌,心爱的玉被夺走了,自己便也一起从了去,牵马执鞭,鞍前马后,十几年都无怨无悔,着实是心胸广阔,非常人所能及。这么一回忆,这个王长得倒与三哥您有几分相似。”
故事里又是玉,又是王的,说的拗口,听得也绕头,在场只有三阿哥一人听出了其中的奥妙与讽刺,一时间如坐针毡,恨不得立时割了卿云的舌头,再缝起那张惹人憎的嘴。
卿云“哎呀”一声,指着三阿哥,一脸惊叹道:“眉头一皱,有□□分相似了!”
“胡说八道什么!”三阿哥恼羞成怒,重重一拍惊堂木,气急败坏道,“你当我真不敢用刑吗?”
“哎哟喂哟!”底下那班陪审的府丞、主事、笔帖士等等一听,急忙出来劝熄怒火。三阿哥要拿人审问,他们是不得不从,但若是真打坏了那位云格格,指不定他日八阿哥东山再起了,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三阿哥本就只是吓唬一下卿云,这时有人搭了台阶,他便也借坡下驴,揭过不提。清了清嗓子,三阿哥改口道:“是不是干儿子,只需召上公堂,滴血验亲,便知真相。本王且问你,画中的男人和孩童现藏身何处?”
卿云道:“干儿子要回家找他的亲爹娘,我当然要派最信任的侍卫护送。能被地位尊崇的和硕卿云格格认作义子的,出身自然也是非富即贵。全京城那么多王公大臣、富商巨贾的府邸私宅,你一个个慢慢去找,总会找得到的。”公堂对峙恁久,卿云忍不住小声咳了几下。
“看来八弟妹是执意不肯配合了。”
卿云此时渐觉精神萎顿,体力不济,懒洋洋道:“诚亲王若再无旁的事,恕卿云告辞少陪了。”
“且慢。”三阿哥走下堂案,慢慢靠近,放轻声道:“八弟妹不肯说,也不打紧,知道你认了干儿子的人,也大把有的是。你府上现有婆子三人,丫鬟十二,小厮十七,再加上这位叫郎世宁的画师,一共是三十三口人,着实不少了。一个一个地审,我就不信,有重刑拷打、重金犒赏都撬不开的嘴。”
“卑鄙!”卿云连声大咳,面泛潮红,呼吸也变得粗重浑浊了。
三阿哥如此急切地要定卿云不守妇德之罪,除了报当年割辫之仇,其意乃是曲线救国,抹黑八阿哥的名声,暗指胤禩身未修,家未齐,又谈何治国平天下?卿云自是不怕滴血验亲能验出个鬼来,只是为了保全八阿哥,说不得要暴露出弘春的真实身份,对不起悠悠了。
此念一起,卿云立觉羞惭无地,内忧外患两相夹攻之下,犹如风吹干草堆,五脏六腑中的点点内火腾地一下旺盛起来,并以燎原之势冲至脑门,烧得她头热难当,全身骨骼都在隐隐作痛。
“有没有水?”卿云几乎是从干涩的嗓子眼里挤出了一点游丝之气。一个文书立马从后堂倒了碗茶水来,三阿哥却将其斥退,步步紧逼,不断追问弘春与常明的下落。卿云此时高热不下,病得糊涂,神智不及平时之万一,只能步步后退。
“我不会让你有好下场的……”这一句狠话用尽了卿云最后一丝力气,后背靠上门边,身体便支撑不住地缓缓往下滑,模模糊糊听见一句“宜妃娘娘宣召”,不由勉强勾了勾嘴角:“太好了……”
当冰凉的手指搭在手腕上时,卿云的神智才逐渐恢复。迥异于阴冷彻骨的宗人府,她此刻躺在延禧宫暖阁的一张软榻上,金丝锦被盖身,轻罗纱帐微掩,鼻端嗅着一缕宁神香,清馨怡人,通体舒畅,令她不禁深深长叹一声。
侍立在侧的宫女听见声响,惊喜地轻轻叫了声:“醒了!”太医诊完脉便躬身退下,宫女们勾起了纱帐,卿云这才看清四周环境。
宜妃倚坐在主位上,听太医细细详禀病情,本来远远站在门口的两个人,这时也闻声靠近过来,居然是八阿哥与九阿哥两兄弟。两人平素就形影不离,孟不离焦,焦不离孟,此番闭门蛰居数月、再度重见天颜,竟也是难得的步调一致。
卿云看到九阿哥走出了家门,心中略微一宽,再一转眼,发现八阿哥已走到了榻前,两人目光一触,卿云便朝里翻了个身,闭目背对道:“真是不好意思,又拖累了八爷。”八阿哥碰了个软钉子,讪讪然走开去。九阿哥见状只觉有趣非常,非常有趣。
忽听延禧宫外传来一把尖尖细细的嗓子高唱“皇上驾到”,屋内宫女纷纷跪下,宜妃等四人则快步出门迎接圣驾。
过了片刻,许多杂乱的脚步声涌到暖阁门口,在宫女们整齐的“万岁爷吉祥”喊声中,这次进来的只有康熙与宜妃二人。卿云假意要下地行礼,却被宜妃以病中虚弱为由拦住,卿云也不推辞,心安理得地重新躺下了。
康熙升上主位,似笑非笑道:“朕已听过了太医的奏报,老三此番是太过莽撞,冤枉了你。卿云,你也莫要怪他,本朝之所以设立宗人府,为的便是维系皇族血脉的纯正,老三也是尽职尽力,做其本分之事,一时不察,冤枉错漏都是有的。”
“卿云不敢。”卿云面无表情道。太医的奏报?是了,只要太医诊断出她有不育之症,所谓私生子的传言自然就不攻自破了。这是出自八阿哥的授意吗?
“只是朕又听闻,”康熙突然加重了语气,“你曾以言辞蛊惑,让老八杀了非嫡生的孩子,可有此事?”
卿云暗吃一惊,心想康熙怎么会知道这件事,随即立时醒悟,这必然又是三阿哥那厮在背后作祟。“有。”卿云几乎没半点犹豫地脱口而出。她向来秉持“事无不可对人言”的原则处世,既然已被当面说破,便也不怕承认。
“你倒答得爽快。”康熙又问道:“为了什么?”
卿云道:“因为那时我恨他,想让他绝子绝孙。”
“放肆!”康熙重重一拍炕桌,狂怒道,“你这般胡作非为,凭的是谁借的胆,仗的是谁家的势?老八的孩子,便也是朕的孙子,身上流着爱新觉罗的血,不管何人所出,都是一样的尊贵无比,谁敢起意戕害皇室血脉,便是诛九族、凌迟处死都不足以恕其罪。杀人性命乃是世间头等恶事,你小小年纪,便将其视若儿戏,平日里还不知如何嚣张跋扈,无法无天。用刀子杀人是逞一夫之勇,你动动舌头,便可杀人于无形,更是用心险恶,令人发指……”
康熙滔滔不绝,不带一个脏字地把卿云骂得狗血淋头。宜妃一路良言相劝,也不见康熙怒气有半点消减。卿云只是默然承受,等到康熙终于骂累了,负手出门去,她才苦笑着合上眼,继续休息养病。
回到延禧宫正殿,康熙拍了拍八阿哥的肩,和颜悦色道:“胤禩,朕指给你一个如此嫉妒行恶的悍妇,你心中是不是很恼恨朕?”口气中甚为感慨惋惜。
“儿臣不敢。”胤禩毕恭毕敬道。
康熙叹道:“胤禩啊,生母卑贱,这本也不是你的错。但在给你指婚这件事上,确要怪朕不够慎重。卿云自小便恃着朕的恩宠,对谁都颐指气使,娇蛮惯了。朕只道她围场中了一箭,捡回一条小命后就此改了,谁知反而变本加厉。适才朕说卿云的话,想必你也听见了,你若想停妻再娶,朕第一个赞成。”他见胤禩的神情中并无认同之意,皱眉问道:“怎地,卿云如此咒你,你倒还甘之如饴?”
“不是。”胤禩略显犹豫道,“儿臣,儿臣已然训斥过她了,她也知错,改过了……”
康熙怔了怔,微笑道:“你既知卿云无生育之能,又与其他男人不清不楚,仍然不愿意休了她?”
“儿臣相信卿云。”胤禩笃定道,“对我忠贞无二。”
康熙沉下脸:“既然你夫妻俩感情甚笃,为何昨晚卿云深宵返家,你又将她赶了出去?”
“我……”胤禩明知要惹怒龙颜,但还是一咬牙道:“这不是一回事。”
康熙明白他的意思,点头道:“看来,你还尚未悔悟,仍在心存妄念。朕不管你们到底怎生回事,以后每月初一十五,你与卿云二人都必须入宫来,朕会派专人当众庭训,直到你二人真的改过自新为止。”既然不服,那就继续下狠手逼,逼到他服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