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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 骄傲(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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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云从未想到过有一天,自己又会成了一名质子。还是在这养性斋,除了她当年离开时,带走了挂在墙头的兵刃,装饰摆设一如往昔,推开窗户,迎面一丛美人蕉已然枯萎。日日禁足在这陋室之中,卿云无所事事,便将屋中遗下的藏书一一阅过,偶然又从柜中翻出一把古琴,更是不胜欣喜,于是擦去积尘,天天拨弄,倒将幼时师傅所教的指法,记起了大半。

转眼冬去春来,暖风将许多粉白花瓣吹送进来,洒了一地。卿云对镜端详,发觉这吃穿无忧的质子生活果然养人,三个月足不出户,自己似是白胖了不少。

只听一串脚步声登上层层石阶进得屋来,却不是平日送饭的宫女。卿云转身瞧见亲自前来的李德全,露出诧异的神色。李德全笑着请道:“云格格,万岁爷召见。”抬手让身后的宫女将端来的物什都摆在台上,无非是新衣鞋袜首饰一类。卿云口中轻道:“这么快?”便向外走去。李德全命道:“服侍格格更衣。”卿云扫了眼拿来的东西,道:“我自己这一身就很好。”足下并不停留,出门下了石山,正要往前朝去,李德全却拦住道:“万岁爷正在绛雪轩等候。”卿云微微错愕,便即跟了他去。

还未进绛雪轩的门,已见满地雪白,那飘至养性斋的花瓣竟是由此而来。李德全打开宫门,示意卿云独个进去,自己则遣退了跟着的宫娥太监,守在门外。

偌大的院子里,只有一个人静静地站在花树之下,落了一身的花瓣都未拂去,鬓发斑白,分不清是本身的颜色,还是落花染成的。

卿云福身行过礼,便是长久的静默。卿云低着头,感觉到对面的目光正盯着自己,也未表露出丝毫的局促慌张。

“真像啊……你长得真像你阿玛。”康熙终于打破了沉寂。卿云抬起眼眸,本就无话可答,此时更加沉默。“可怜的孩子。”康熙又道,语气中却殊无可怜之情。卿云定了定神,尽量让口吻显得平淡道:“皇上宣召臣女,还有何吩咐。”

隔了片刻,康熙才缓缓道:“朕确有一事让你去办。你且先答我,从南边回来前,可有见过你的师父?”卿云只觉心脏猛地一揪,知道他这一问大有深意,自己的回答稍有不妥,或是含糊拖延,立时便是大祸临头。她虽心乱如麻,却是不假思索地脱口便道:“没有。”尽管早已学会了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撒谎抵赖,但用在康熙的面前,仍是令她紧张不已。

“好。”康熙并未起疑,又道,“你这就替朕去看看胤祥,将这番话问一问他。”“什么?”卿云难以置信地望向他。康熙点头道:“办完了这件事,你就出宫回家去罢。”卿云很想拒绝,她既怕见十三,更不愿意扮演这样滑稽的小人角色,但却别无选择地只能说一声:“是”。

虽然同是禁足,但上驷院的环境可不比御花园清雅舒适,马厩苏拉们打扫得再勤快,也免不了时不时的群马嘶鸣,粪臭阵阵。对于堂堂皇子至尊,受苦受罪之余,更是天大的羞辱。卿云早就知道十三阿哥被关在此处,但当真身临其境,亦不免心中恻然。

看守侍卫掀开毡帐的门帘后,便退后适当的距离,保证既听不到说话声,又可在发生变故时,及时上前阻止。帐内光线颇暗,卿云站在门外,凝目端视许久,才看清里面的情况,除了中间摆了一具睡塌,别无一物。而胤祥正侧身躺在榻上,背部朝外,一动不动。

卿云一时间五味杂陈,正不知如何开口,站在门一侧的四阿哥突然朗声道:“十三弟,皇阿玛派人来看你了。”把卿云吓了一跳,帐中那背影闻声亦是微微耸动,缓缓坐起,转过头来,露出一张憔悴削瘦的脸来,不过头发整齐,下颔不见半根胡渣,倒算不得不修边幅。想是大阿哥被夺爵幽禁之后,便只剩四阿哥一人奉命监守,因此照顾得十分尽心。

四阿哥叫醒胤祥即负手走到远处,看也不看这边。许是帐中实在太暗了,过去无论身处何地,均目光如炬、令人无法忽视的胤祥,此刻任卿云在他身上搜寻了好久,也找不见一丝眼中精光,脸上神采。胤祥大概是瞧见了来人,又大概没看清,只是神游太虚地抓起一只靴子套了几次都没穿上,便扔到一边,赤脚着地,坐在塌沿,仿佛老僧入定了一般,老半天纹丝不动。两个人就这样一里一外,各自离门皆不满一丈远,但是一居暗,一在明,恍如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相距天涯之遥。

良久良久,还是胤祥首先出声道:“怎么穿成这样?”他的嗓音极轻极淡,听不出一丝异样情绪。卿云也轻轻答道:“阿玛和额娘三个月前刚刚离世。”胤祥“哦”了一声,似乎有些困惑,便问道:“为什么?”

平常人若是如此回应旁人的丧讯,定要被视作鲁莽无礼,大加训斥。但卿云却明白他的疑问,她的父母年纪都在四十上下,向无病疴缠身,怎会同时去世,走得这么匆忙?卿云看了一眼站在门边的李德全,胤祥目力所及看不见他,她却不得不有所顾忌。既然刚才为图自保,她已在康熙面前亲口否认见过肖颜,那么现下为了不露破绽,就只能继续瞒下去。卿云叹了口气,说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都是没办法的事。”

胤祥似有同感,长长一声太息,陷入沉默。李德全赶紧向卿云使了个眼色,卿云只得干咳了一声,勉强道:“对了,当日咱们在江宁分手之后,你找到师父了吗?”胤祥无力地摇了摇头,忽然间全身一震,抬头冷冷道:“这便是你的来意?”卿云本就心虚,对此一问只能无言以为。胤祥哈哈大笑三声,一拍大腿,然后又无声冷笑道:“皇阿玛想知道,大可亲自来问,儿子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德全皱起了眉头,卿云却是心中凄然,惶惶难掩。她打听过胤祥被囚的始末,一推便知,他遭此大难,全是因为擅领南镖之举,犯了皇帝的忌讳,受到猜忌。惋惜之余,心下不免庆幸,自己当初选择不再习武,实在明智之至。自来是,有多大的本事,便要抗多大旗子。若是她还有武艺在身,当日在梅园便不会舍肖颜而去,之后因缘际会,少不得就有可能掺和到南镖那潭子浑水里去,那么今天被关在马房的,只怕便是她了。

如此一想,卿云便当真觉得,胤祥今日落难,实是代她受过,禁不住黯然道:“对不起。”

胤祥愣了愣,道:“你也是奉旨行事,大可不必如此。”他念头一转,口气也变得冷淡,傲然道:“若是为你丈夫道歉,那就更加不必了。这是男人之间的事,与你一小小女子何干?只怪我自己生性愚笨,无能罢了。”

卿云见他误解,把自己当做了只知唯唯诺诺盲从夫命的小女人,心中的悔疚之情便立时消了大半。她默了默,很快释然一笑,不卑不亢道:“人生总有高低起落,再聪明的人,又岂能事事占尽上风。夫君子者,当去留无意,宠辱不惊。这话说起来容易,最要紧的是自己看开些,境随心转,自然没有过不去的坎。”

胤祥冷笑一声,道:“一直以来,都是你要变就变,这份功夫我可学不来。”

听他二人渐渐语涉于私,李德全不由得尴尬地笑了笑。

卿云别目它顾,淡淡道:“这种功夫我也是刚入门……我得势时,虽未做到谦恭待人,失势时,倒还能抬头挺胸,这也不失为半个君子罢。”她自嘲一笑,转回脸道:“不过你要怪我,也是应该的。”

胤祥呆了片刻,刚才一番争执,只为将他积埋了数月的郁气一吐为快,这会儿见她柔声认错,顿时失了发狠劲头,不由得茫然无措,低头叹了口气,黯然不语。他毕竟不是个呆子,禁足在这毡帐中静思数月,又得四阿哥事后点拨,他早已明白过来,自己是上了人的大当,方才有此一劫,实在冤枉得紧。因此一见卿云有意无意地仍在回护八哥,便无名火起,悲愤难以抑制。他自觉气量狭小,惭愧道:“是我不好,你正值父母新丧,我还只顾自己使气。只是,只是……”只是他输给谁,也不能输给老八,这句话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说出口来。

“我明白。”卿云回忆往事,不胜慨叹道,“从山巅跌落谷底的滋味,是很不好受。”

“也许,我一辈子的好运在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就用光了。”胤祥用了好几个“很久”,至于到底是多久,他也不甚了了,只是模模糊糊间,脑海中浮现出康熙三十二年上元节家宴的情景,那时候他八岁,卿云也才六岁,皇阿玛也只会疼爱,没有猜忌,没有隔阂。

卿云不明其意,于是望向李德全,请示这场谈话是否可以到此为止,李德全点了点头。

胤祥瞧出了她已有去意,便又问道:“若是今天的你,回到十年前,早已知道了结果无法成功,你还会选择离开皇宫……离开我吗?”

卿云未料到他会突然有此一问,沉吟片晌,斩钉截铁答道:“会。”

胤祥笑了笑,道:“当时南巡队伍进江宁城时,你曾开玩笑地问我,愿不愿意一起私逃,浪迹天涯,若是今天的我,兴许就答应了。”

他最后这番话,让卿云一下子被怔住了,一直走到宫门口都还在晕乎,没防备脚下一块凸起,绊了一跤,幸亏有人伸手扶住了,才没摔个大马趴。她抬起头,发现居然是十阿哥胤誐,愕然问道:“是你来接我?”十阿哥点点头。卿云不无失望地垂下眼帘,忽而紧张道:“他,他……难道他也被软禁了?”“不不不。”十阿哥忙连声否认,“八哥好好地在家中,你放心。”

卿云默然,十阿哥犹自惴惴不安,她却忽然笑了一声道:“好,那咱们走吧。”说着登上马车,由十阿哥骑马护送,回郭府去。

到得家门口,卿云走下马车,一想到这么大的房子,冷清清的只有她一人,便踟蹰着不愿进去,于是抓住十阿哥道:“要不我去你家借住几日,或者你们两口子来我这也行。”十阿哥为难道:“这恐怕不行。我答应了安吉雅,明天就出发,陪她回一趟娘家。”卿云道:“草原上那么荒凉,有什么好玩的?你就不能跟她商量一下,缓几日再去?”十阿哥暗自掂量了一下这事的可行性,终究不敢答应,小声道:“为了等你平安回来,我已经推了一段时日,再延期只怕是不行……”卿云没好气道:“几年没见,你咋成了个老婆奴了?”十阿哥听了也不反驳,只知摸着脑袋嘿嘿傻乐。

“老婆奴”这称呼确也不算冤了他。自成婚以来,十阿哥便将安吉雅这颗明珠捧在手心,有求必应,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

“行了,你走吧。小心回去晚了,又得罚跪搓衣板了。”卿云挥挥手,羞得十阿哥满面通红,忸怩不已。这时门房上前禀报:“格格,您可回来了。早上有个妇人来求见您,呆着已有半日了,死活不肯走。”卿云“哦”了一声,奇道:“妇人?”转头又取笑十阿哥:“多半是你家那位等不及,上门逮你来了。”“怎么可能。”十阿哥口中这般说,一脸正经,心中却着实不敢肯定,当下也跟着卿云进府一辨真伪。

刚绕过照壁,门房所说的那名妇人便闻讯奔出,哭倒跪拜在卿云面前:“贱妾张氏拜见福晋,福晋万福金安。”

“这算怎么回事,赶快起来。”卿云伸手去扶,正瞧见那妇人哭得梨花带雨的一张俏脸,不由一愣:“你……你是若琳?”那妇人颔首承认,却不肯就起。十阿哥亦大吃一惊。卿云直起身道:“有什么事,起来再说。”若琳摇头道:“福晋不答应贱妾的请求,贱妾就长跪不起。”卿云瞥见不远处有丫鬟厮仆在窃窃私语,便屏退所有人,严禁靠近一步,才道:“是何请求,你且说来听听。”

若琳抹了抹眼泪,轻声道:“贱妾人微言轻,只是眼见八爷终日挂念福晋,茶饭不思,以至逐渐消瘦,心有不忍,因此大胆恳请福晋,回府看一看贝勒爷。”

“看他?”卿云转目望向十阿哥,“我不信,他不是好好地在家中么?”

十阿哥却心虚地移开视线,不敢与她目光相接。

“怎么能是好好的?自从八爷被皇上当朝训斥之后,府上便门庭冷落,大异往昔。平日吹溜拍马的官吏自不必说,就连八爷推心置腹的兄弟们,也都躲得远远的,从不来看八爷一眼……”说到这,若琳忍不住恨恨地瞪了一眼十阿哥。

“哦——”卿云恍然大悟,也看着十阿哥,怪不得安吉雅那么着急要回娘家。

十阿哥被人当场拆穿,真个难堪得无地自容,头颈瞬间涨成了猪肺色,连耳朵都红得发紫。

其实卿云也猜到了大概,否则自己不会无缘无故得以释放。反而她还诧异,居然这么快,老八就被康熙打击得毫无威胁之力了。卿云蹲下身,与若琳面对面问道:“你今日来求我,是瞒着你家八爷,私自行动的吧?”

若琳被她说中了心事,话语中更似有意要撇清关系,急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泪珠又不停地滚滚落下,不知如何是好。

卿云仔细替她拭去泪水,站起道:“你去吧。”若琳惊道:“福晋是决意不肯回去了?”卿云静静地望着她,一言不发。若琳颤声道:“您可是气我引诱八爷,生下小世子?”卿云顿时眉头一皱,冷冷道:“你胡说什么!”

若琳猛地扑过来,抱住卿云的一条腿,大声道:“那您知道,八爷的一子一女是怎么来的吗?九爷说了,与其他阿哥比起来,八爷什么都好,就只一样不好,子嗣凋敝。”

“别,别说了。”卿云只觉得头皮一阵阵发麻。

然而若琳正说到动情处,暗暗啜泣起来,哽咽道:“您要怪就怪我们,都是我们的错,与八爷无关。这么多年了,八爷一直在等您回来啊!”

“你不要傻了,你以为这是在帮我?你太天真了,你这是在害我们。”卿云如此急切地希望若琳闭上嘴,然而她不能够,因为没有资格。卿云痛苦地合起眼。

何况,若琳现在说的这些,她很早,很早之前就知道了。不然,当初她逼老八发那种根本毫无约束力的无聊誓言做什么?她可是名副其实的卿云格格,最擅长的便是“诛心之计”,若琳所言,尚不及计中深意之万一。

那时她最恨的,便是老八人前人后总摆出的“情深意重、非卿不娶”模样,好啊,如此便将计就计,让他立毒誓以表真心好了。只不过是上下嘴皮子动动,对于翻手为云覆手雨的大人物来说,吃了就吐也是家常便饭,这就更算不上什么事了。

反正她卿云是无生育能力的,老八若真守誓,那便成了大不孝的无后之人,康熙的儿子多得很,一个绝了嗣的皇子,还有何前途可言?

若老八忍不住,不愿意守誓言,那就更好了,直接证明他那点“深情厚爱”根本不值一钱,只要妨碍到了自己,哪怕牺牲自己的老婆也不在话下。

若老八真的违了誓,与旁的女人有了孩子,她这位债主自可以光明正大地讨上门去,名正言顺地逼他二选一:守誓,亲手打掉自己的骨肉;违誓,亲口承认自己的无耻。

反正,只要他还有一点心,总归自惭形秽,羞愧而死罢了。

这就是一把道德枷锁,专锁有心之人。只有那些没脸没皮的,可视之如无物。

“违誓了就是违誓了,难道以争权夺势为理由,就会变成高尚的违誓吗?”卿云说着,张开了冰冷的眸子,倒映出无边的苍凉。

这一条计策实在太过阴毒了,用来摧毁一段婚姻,轻而易举,且绝无退路。对此她心中澄明,只是大难不死之后,悔悟与愧疚日日碾磨在心,令她念念不忘,总忍不住生出期冀,兴许一切还可挽回,兴许还有得救。

若琳见她意态坚决,兀地瘫软在地,低垂着脸,凄然欲绝道:“有一件事,若琳一说出口,便也无颜偷生了。不过,有了这五年的恩爱生活,也算不枉此生了。”卿云与十阿哥对视一眼,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听若琳缓缓道来,宽敞的院子里悄寂一片,只有她小小的声音来回飘荡:“五年前,福晋离开时留下书信一封,但是我怀有私心,便没有当面交给八爷。”

卿云一时发怔,尚未反应过来,十阿哥已毫不留情地大声骂道:“你这该死的贱婢,若非福晋好心收留,你流落贼窝,早就死在雪山上了,你居然这样恩将仇报!”他还待接着骂,却叫好歹回过神来的卿云拦住了。

“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卿云扶起若琳,好言劝道,“那信里都是我一时意气,骂人的话,多谢你替我截下了,没有送出去。你也不必为此自责,回府去好好过日子罢。”

若琳心头又浮起希望,小心问道:“那福晋是答应跟我回去了?”

卿云见她如此不开窍,无奈地朝十阿哥挑眉一笑。十阿哥也忍不住笑骂道:“你这贱婢,真是好没见识。福晋想回家,随时都可以,还用你在这多费唇舌么?”若琳虽被骂得懵住了,却也隐约明白过来,事情已有转机。卿云叮嘱道:“那封信的事,你大可忘记,不必再向任何人提起,尤其是八爷,知道么?”

若琳自感一时糊涂,做下错事,谁知卿云不但不怪罪,反而软语温言,安慰有加,更觉羞赧无比。当下福身盈盈一拜,掩面奔回八府。一见到八阿哥,她头脑一热,就将卿云的嘱咐抛去了九霄云外,跪下请罪:“若琳有一事一直瞒着八爷,今日坦诚前非,不敢请求宽恕,只盼八爷与福晋能就此尽释前嫌。”

八阿哥原是独自坐在池塘边垂钓,此时听了她的话,头抬也不抬道:“你私自去见福晋了?”若琳低低答了声“是”。八阿哥又道:“碰了一鼻子灰?”若琳不敢再接口。八阿哥恍惚笑了一声,异常冷淡道:“下次别再自作主张了。退下罢。”

若琳急道:“我要说的不是这件事。”八阿哥不置可否,只是拉起钓线,检查鱼饵是否完好,然后又抛进了水中。若琳心中忐忑,仍是坚持说道:“八爷可还记得,我回来那一年,送给您的香囊?”八阿哥微微一愣,终于转过脸直视她。若琳上前解下他腰间的香囊,不觉苦笑道:“这个香囊,八爷天天挂在身上,已经五年有余。可您却从未发现,其中除了香料,还另有乾坤。”她撕开表面的绣布,除了洒了一地的香料,还抖落出一块白色硬片来。由于曾浸泡过水,这块明显是折叠起来的信纸已经固结成一体,无法再拆开了。

若琳双手呈上纸片,含泪道:“这便是福晋五年前留给您的书信。自送出这个香囊后,我一直等着您自己发现,然后来质问我缘由,可我等了五年,您都丝毫未觉。尽管这些年里,您都对我温存体贴,无微不至,但到了今日我才有勇气承认,八爷的心中,并没有我。”

她黯然神伤地一路说着,八阿哥都始终面目表情地听着,然后无声的转过脸,直直盯着浮漂不放。忽然鱼竿猛烈扯动了一下,他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捞起钓线一瞧,钩子上的饵料早就被吃光了。他叹了口气,怔怔地发了会儿呆,便慢慢收起了渔具,抄上矮凳,掉头离开水边。

若琳只觉得心里堵得慌,她宁愿被骂一场,打一场,都好过这般不闻不问,不清不楚。她默默擦着不断涌出的泪水,正想起身,突然一只手斜刺里伸过来,取走了那块白纸片,匆忙抬头,却不是去而复返的八阿哥,又会是谁?

“信上写了什么?”八阿哥问道。若琳道:“只有两个字。”说着手指沾了水,在青石板上写下了那仅有的两个字。“好。”八阿哥平静道,“你回房休息罢,这件事交给我处理。”

早春时节,入夜之后,格外寒凉。卿云便披上斗篷,独自出了门。

其实,何必那若琳白日里多此一举,她早就打算得脱自由身后,便回去八府瞧瞧。只是毕竟无人相请,自己送上门去,她脸皮再厚也需有所顾忌,因此决定等到天黑之后,再借着夜色掩映偷偷走一趟。她一向沉得住气,心中这番计较,日间无论若琳如何苦苦哀求,在她与十阿哥面前都是分毫不露。

离府门尚有一段距离,素来警觉的卿云便立时发觉,周围多了许多暗哨。她也不加理会,快步走到东角门前,敲了好一阵,值夜的门房才披着外衣打开了门,不耐烦道:“什么人不识趣,大半夜的,敲个鬼的瞧。”

卿云拉下斗篷上的风帽,将脸露在如豆灯光之下,笑道:“是我。”那门房认了老半天,蓦地惊出一身冷汗,俯身打千道:“福晋恕罪,奴才不知是您……”“行了。”卿云懒得啰嗦,直接走进门去,那门房赶紧关好门,整理衣衫,追上来侍候。

行得几步,卿云察觉到了一些异常。只见阖府之内皆是黑灯瞎火,走道间也不见一个巡逻侍卫,静得可怕。卿云便问道:“值班护卫哪去了?”那门房道:“回福晋的话,贝勒爷说有府外的大内高手保护,他安全得很,因此将所有侍卫都调出城了。此外,就连许多内侍丫鬟小厮也都放了假,只留几个近身的侍奉。”卿云明白过来,此举也算是无奈之下的一种无声抗议罢。

卿云叹了口气,又道:“八阿哥今晚歇在何处?”那房门答道:“贝勒爷下午进了书房后,吩咐谁都不许打扰,连晚膳都没有出来吃。”卿云点点头,径向书房走去。幸好八阿哥没在若琳房中,否则她还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来到书房门前,一个大汉从暗处跃出,横刀拦住了二人,然而借助门房手中的灯笼微光瞧清来人后,登时又惊又喜,单腿跪地行了大礼。卿云示意起身,乌尔江转身便要高声通报,卿云忙打手势制止,乌尔江会意退到一边。卿云正自犹豫是先敲门,还是直接推门而入,乌尔江一拍脑门,跑去耳房端来了热在炉子上的饭菜,递到卿云手中。

已经到得此处,仅余一门之隔了,卿云的心反而砰砰乱跳起来。她不自然地长吁了口气,举手轻轻一拍门板,两扇门便应声而开,同时一阵穿堂风席卷而入,吹灭了唯一的一盏烛灯,恰逢今夜无月,室内顿时陷入一团漆黑。

卿云虽没了武功,但练就的敏锐目光仍在,暗中依然可以视物。她看到一个人趴在书案上,久久未动,便走过去将饭菜放在案边,解开斗篷披在了那人身上。呆站了一会儿,卿云刚转身要去寻打火之物,左手却忽然被拉住,她还在惊讶,下一秒就掉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卿云坐在那人的腿上,一时不适应这颇为暧昧的姿势,便挣扎着要起身,然而那人的双臂却逐渐收紧揽着,令她不能动弹。

卿云脸上烫得厉害,待明白到自己此刻是在何人怀里,禁不住一阵意乱情迷,僵直的身体便渐渐软了下来,缓缓靠在那人身上。

“今日之事就算了,以后再不可这样犯傻了。”由于贴得太近,八阿哥的声音几乎是从胸腔直接传到了卿云耳中。卿云这时心醉神驰,脑内空白一片,尚未理解他说的话,八阿哥低头耳鬓厮磨一番,又道:“这么些年都过下来了,只有咱们两个人,不好么?”卿云只觉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心中一片冰凉,原来他是把自己当成了若琳。

卿云侧脸躲开他的亲吻,使劲去推双臂环抱的桎梏,由于这次她用尽了全力,八阿哥粗鲁地一手掐肩,一手捏住后颈,才勉强压制住。见怀中人不再反抗,八阿哥便将右颊贴住她的左颊,叹道:“你也不想想,当日王府鼎盛,八人大轿去请,她都不肯回来,现下今非昔比,就更不可能回来了。”说着亲了亲怀中人的双唇面颊,忽然感觉到她脸上的湿意,不由得愣住了。

趁着这个机会,卿云一下子便挣脱了他的怀抱,急退数步,理了理弄乱的衣襟,冷冷道:“原来你是这么看我的。”说罢不等他反应过来,拂袖而去,可等她飞奔到大门口时还是迟了,乌尔江早已带着八阿哥“紧闭府门、严禁出入”的命令,候在那儿。

卿云回过头,正看见那一排排的灯光逐个亮起,犹如潮水一般,眨眼间便汹涌澎湃地涌到了面前,照得四周亮如白昼,鳞次栉比的屋舍尽数从黑暗中显现出来,连夜空都染成了白蒙蒙一片。

乌尔江拱手道:“福晋请移步大厅,贝勒爷有要事面谈。”卿云十分干脆道:“好,前面带路。”反正她也走不掉了,姑且听听他能说出什么好话来。

走到大厅门口,乌尔江俯身一请,重新退入暗处。卿云全不在意,迈过门槛便站住了,不再向前,一身素衣的她,在满堂巨烛的高光包围之下,格外扎眼。而八阿哥胤禩,则遥遥立于堂前正中,俊颜不怒自威,极尽肃穆之态,望之令人不寒而栗。

“来得正好,你若不来,我也正想要去找你。你对若琳说了什么?”胤禩率先发问,却是兴师问罪的口吻。卿云一声不吭。胤禩却不放过,亮出袖中一件东西,晃了晃,又道:“或许我换一种问法,这封信是你写的罢。为什么是五年,不多不少,正好是到今年。”

卿云心里咯噔一声,知道是若琳坏了事,顿时慌了神。

当年她在信中只写了两个字——“五年”。这封信若当时交到胤禩手中,自是表明了自己的归期。可等到时过境迁之后,今天再送给他,其中的涵义,可就没法再简单视之了。她让若琳别再提此事,就是怕八阿哥将此误以为是“守誓五年”,如今誓言破了才接到此信,那不就成了最大的讥讽么?到时候,她即使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总之,时机不对,一切便皆不对。

胤禩垂下脸,有些吐字艰难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我会有今日之败,因此特意赶回来看我有多狼狈,是也不是?”

卿云脸色大变,他果然还是误会了,而这种误解,比之她自己所想到的,还要严重百倍。她急得一时间六神无主,欲言又止地上前几步,最终却发现,自己竟是一句也辩不得,只能低头默认。

他猜得一点也不错,而这埋藏心底最深处,连卿云自己都不敢触及的私密,也只有他,才能一猜就中。

胤禩派八人大轿来接,她都有恃无恐地直接拒绝,就是估到他有一日失了势,成了孤家寡人,自然会更需要她。这在她而言,固然是一腔柔情,雪中送炭之美意。然而,胤禩却不可能理会她这一套,对他来说,她这份心思,实比那待价而沽的奸猾商人更可恶百倍。

“你一早就看扁了我不能成事,算准了时候回来,好亲眼瞧一瞧我今日的狼狈样子,尽情嘲笑,是也不是?”胤禩每重复一遍,就等于在各自的心上割一刀,然而即便是如此撕心裂肺的疼痛,也无法让他就此罢手。胤禩哈哈干笑两声,脸上却如罩严霜,决然道:“收起你那可笑的怜悯罢,我还没输呢。这盘棋还未下完,不到最后,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卿云忽然间头晕目眩,险些站立不稳,为免在他跟前出丑,她只想赶紧离开这令人窒息之地。但是胤禩却还未说完。

“还有一点你要记住。你我之间,不是短短五年,就可一笔勾销、抹杀干净的。你是不是以为,如果我五年前接到这封信,就一定会等你五年?这不像你啊,卿云。当年是你视我如草芥,肆意轻贱在先,你既无情我便休,倘若还对你念念不忘,岂不堕了我堂堂大清皇子的身份?

不用这么看着我,在你眼中,我不一直都是如此利欲熏心,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卑鄙小人吗?即便我还爱着你,也断断不会为了你,放弃子嗣,放弃皇位。再毒的毒誓,破了又如何?

以后别再骚扰若琳母子,即便你是八福晋也不行。没有我的认可,你什么也不是。”

面对越来越刺耳的话语,卿云背过身,想一走了之,脚却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她深呼吸一口,拼命说服自己平静下来:“他这么做,不过是想激怒你,把你赶走。别中计。”

胤禩只当她要离开了,别开视线,可突然间,卿云掉头冲到了他面前,急速飘动的衣摆带起了一阵风,逼得他退无可退,只得低头正视,卿云则仰起脸,霎时间两个人近在咫尺,鼻尖之间相距几乎不足一尺。

“胆小鬼。”卿云一字一字清晰道,“你是个输不起的懦夫。”

胤禩眸色一暗,握紧了拳头。两人冷然的目光在空中交射着,谁也不退让一步。然而距离实在太近了,熟悉的气息错杂在一起,一个比一个紊乱。没多久,还是胤禩先动了容,神色闪过一瞬想退却的犹豫,眼光垂落,定格在她无声中仍透着倔强的双唇上。卿云咬住下唇,一声清脆的掌掴落在他的脸上。

“你不是说,咱们是天生一对吗?如你所愿,当初我所受的,全部都还给你,从此就互不拖欠了。”

胤禩犹在发怔,但卿云眼中的哀伤,却叫他不忍直视。默然间,卿云忽然揽住他的脖子,将脸贴着他刚挨了打的面颊,互相感受着各自的温度,久久不曾离开,似是想借此抚平他的伤痛。胤禩被动地体味着这份细腻温存,想推开却又不舍,待回应更添懊恼,正自纠结犹豫着,却听她在耳边轻轻道:“我也要你记得一点,无论何时何地,你都不是一个人。”说着卿云轻轻一吻他的脸角,头也不回地去了。胤禩望着她的背影在门口消失,面上只是怅怅然,悄立良久,心口痛极了,便再没了任何感觉。

本来嘛,这事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锦上添花的附赠品,她不能接受,雪中送炭的慰问品,他也不能接受。就是这么清楚明了。

卿云出了大门又转身回望,竟有恍然隔世之感。斗篷落在了府中,冷风便肆无忌惮地钻入领口袖口,冻得她直打寒颤,因激动而发热迟钝的脑子,却也逐渐清楚起来。

正如她还是虚明时曾经对八阿哥言明的,围绕在他身边的几个兄弟中,一个十阿哥不会尽力,一个十四阿哥不会尽心,当诸事顺风顺水时还看不出分别,一到患难之际,便都靠不住了。只是还有一个……

卿云沉吟片刻,走过长街去敲隔壁邻居九阿哥的门。开门的又是个刚从被窝爬出、骂骂咧咧的小厮,卿云依旧不予啰嗦,一脚踹开碍事的,旁若无人地径直接往里闯。很快,风闻而至的众护卫将其团团围住,敏捷的已挥刀攻了过来,卿云凭着以前的底子,堪堪避过,眼尖的已认出她来,左右交头接耳一番,传遍众人,开打的护卫也慌忙收手,一齐垂刀行礼。

卿云一甩袖子,冷笑一声,问道:“你们的主子在哪里?”众侍卫各自转换眼色,面面相觑,皆不敢出头答话。卿云环顾周围,发现一处房屋灯火格外辉煌,便当前走了过去。众侍卫打也打不得,拦也拦不住,只得分开一条通道,紧紧跟随其后。

到得一幢金雕玉砌的大屋前,众侍卫便乖乖停下,眼睁睁看着卿云走远,不再向前一步。只因此处已到了九阿哥明颁规定的私人禁地,十丈之内皆不得靠近,擅闯者有死无生。

眼见行至最后三尺远处,近身内侍何玉柱突然现身,挡住去路:“请八福晋自重,何苦为难我们这些做奴才……”话未讲完,屋内便传出了一声声女子的嬉笑浪语。卿云略一犹豫,何玉柱便打手势,示意几个小太监一拥而上,卿云气性上来了,一声大喝:“谁敢碰我!”趁众人被其威势震慑住了,疾步上前,踢门而入。她这一进去,门外众人便只能望洋兴叹了,不得九阿哥传唤,谁也不敢跨过门槛。

一进门,便是凝脂香气扑面而来,芬芳馥郁,迷人欲醉,更兼得烛影摇红,照得满室温暖如春,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透过一道轻纱屏风,隐约可见整栋屋子并无隔断小间,显得十分广阔,脚下所及之处全都铺上了厚厚的毡子,不留一点□□地面,隔着鞋底也能感到柔软之极。整间屋子虽装饰得奢华无比,却只在最中央摆了一张大床,轻纱屏风上画着百美争艳,屏风之后的景象更是春光无限。

听见大门霍然洞开,床上三个只着贴身小衣的美人尖叫着,慌忙拉过被衾遮挡。“啧啧啧,表哥这日子过得,真是好享受啊!”卿云感叹着绕过屏风。那三个美人见她一直逼近过来,吓得跳下地四散奔逃,然而无处躲避,最后全都跑到了床边一张更大的,用玉石雕成的扇叶屏风之后。

卿云远远一瞧,九阿哥胤禟可不正裹在凌乱的绸褥之中,周围这么大的动静,他还是一副将醒未醒的模样,俨然醉得连眼都睁不开了。

卿云轻轻一哼,也走进玉石屏风后面,那三个美人以为她又追了过来,吓得全身发抖,抱成一团。然而卿云根本看都没看一眼,视若无睹地经过她们身边,拿起了地上的一个便壶,转身走了出去。那三个美人又惊又怕,从缝隙中偷偷瞧了一眼,赫然看到卿云站在床边,提高便壶,对准了九阿哥,劈头盖脸地就浇了下去,边浇还边笑道:“这金汤玉露可美味得很,正适合你。”

冷水一浇头,九阿哥终于有了点知觉,直到部分液体流进鼻腔,他才剧烈咳着呛醒过来。嘴里咂了砸滋味,猛然发觉这是什么水,顿时怒火中烧,伸手就要去抓眼前作恶的那个模糊人影。可惜他是醉后初醒,酒毒未清,四肢百骸尽皆酸软无力,努力尝试了几把,人没抓到半个,自己倒骨碌碌滚到了地上,身上裹的被褥就变成天然的捆绳,绑得他动弹不得。

看到他这副滑稽样,卿云禁不住捧腹大笑,肚子痛得直跺脚。九阿哥听见笑声,气得脑袋越发浑浑噩噩,张口正要喊人进来,卿云却已丢开便壶,拿起果盘上的一把削皮短刀,对准他的脸,从容不迫道:“一点脸面都不想要的话,尽可以叫更多人来围观。”冰冷的刀锋贴在脸上,九阿哥全身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使劲眨了几下眼睛,面前模糊的人影渐渐变得清晰,不是他恨之入骨的表妹卿云,又是哪一个?

“放心。”卿云比划着手中的刀,慢条斯理道,“我不是来寻仇的。只是耽误你一会儿工夫,说几句话,说完就走。”

九阿哥翻了个白眼,不理不睬。

卿云冷哼一声,讽笑道:“过去我瞧你执着于爱恨情仇,借钱财美色排解苦闷,倒也算是条真汉子,哪知久而久之,竟而真的沉迷其中,无法自拔了。喂,当初那必欲除我而后快的杀气锐气哪去了?”

“不,不用……你……管……”九阿哥的舌头也醉得僵直了,只说四个字都费了老大力气。

“我才不想管你,我现在只想,”卿云双手握住短刀举过头顶,“杀了你!”她作势朝他往他头上用力戳下来,在距离死亡如此近的一刹那,九阿哥瞪得眼珠都要掉了,唯独忘了反抗。可是刀子只是钉在了他耳朵边的地上,刺穿了厚实的毛毯。一滴泪从卿云眼中垂落,她闭上眼,笑得惨淡:“就算杀了你,又能怎么样……”

陡然间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走了一遭,九阿哥瞧了她这样子,只是更觉心惊肉跳,他拼尽全身气力,猛地一撞卿云,自己趁势往里滚到了床边沿,便再无路可退。

卿云被他撞得坐倒在地,茫然出了会儿神,忽然擦干眼泪,把刀递出去,认真道:“不如,你来杀我罢……”她慢慢靠近,九阿哥却只骇得不断往后躲,最后忍不住骂道:“要杀就杀,何必废话。”卿云果然停止向前,轻蔑一笑道:“哦,对了对了。我竟然忘了,你是个怕死鬼。杀了我,你也得死。”

“你乱说,说什么,我为什么要给你,给你陪葬?”九阿哥不可抑制地浑身发抖,似乎冥冥中有个巨大的谜团即将浮出水面,不可抗拒,无法阻挡,令他恐惧,迷惘,最终支配他的灵魂,一起沉沦。

“自然不是给我陪葬。”卿云此刻的一个微笑,便足以令九阿哥毛骨悚然。卿云歪坐在地上,把玩着手中短刀,回忆道:“让我来算一算,你若是杀了我这个排行第三的仇人,又成功推翻了排行第二的仇人,接下来,不是就该轮到你的第一号大仇人——”她故作惊诧状,随后脸上露出孩子气的天真笑容,接道:“也就是你自己!”

“你到底知道了……”九阿哥已面如死灰,了无生趣。

“本来是不知道的。可你总追着我喊打喊杀,不就是怕我泄露秘密么?”卿云表情很是无辜地看他一眼,嗔怪道,“你这么天天提醒,我也这么天天想,想啊想啊,某一天突然间灵光一现,诶,就让我悟出来了。”

“你想怎样。”九阿哥不知哪里生出的余力,腾地翻身坐直,眼泛凶光,咬牙切齿道,“说给每一个人听,让全天下都知道?”

“不不不,我也很怕死的。”卿云一本正经道,“而且,全天下人都知道了,也不会送我金银珠宝,给我什么好处。我在生时会怕死,死了也就无所惧了,那时自然要叫全天下人都听一听你的好事,让我在阴间也乐一乐。其实,我这也是为了你好啊。我若死了,你再无仇何寻,只能杀了自己这个天字第一个大仇人来玩,那可就不太好玩了。”

九阿哥脸色渐渐缓过来,转而为惊异与困惑。卿云微微一笑,把刀丢到了他手边,起身便走。九阿哥忍不住喊道:“这算是求饶吗?”卿云顿住,望着天想了想,回头笑道:“算是交易。你这么精于计算,做交易更合你的胃口罢。”九阿哥道:“你想让我做什么?”卿云却不直接回答,转口道:“你这般天天胡闹,当了几个月的醉猫,想必还不知道,你的皇阿玛顾念旧情,已然复立了废太子,对东宫的恩宠更胜往昔。”“什么?”九阿哥目光一厉,又惊又恨道,“皇阿玛果真是老糊涂了!”

“如此一来,你与八阿哥就还是同一阵线了罢?”卿云淡淡一笑,叹息道:“我不用你做什么。只需打起精神好好过日子,别再整日介醉生梦死的,害人又害己。”

九阿哥呆住了,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居然从她的话中听到了一丝温情,一份慈悲。这还是那个事事争强好胜、从不服软的郭络罗•卿云吗?是什么改变了她?待九阿哥回过神来,屋中只剩下他一人,一转头,他就下令将那一直被迫在偷听的三个美人杖毙。

而卿云走出九府时,天空中黑云滚滚,响起了一串闷雷。暴风雨,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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