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归来(1 / 1)
康熙四十七年,月日不详。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昂首危立在船头的卿云,摊开双臂,随着船体上下翻波,迎风破浪,吹得一头蓬松短发张牙舞爪,凌乱却有几分写意。
“这个帅,我也要玩!”身后一个五六岁年纪的小男孩急得直跳脚。
“遵命,船长。”卿云右手扪心,身子微微向前一倾答应了,扶着栏杆下至甲板。那男孩右手一弹头上皱巴巴的海盗帽,就要去爬栏杆。一直候立在侧的常明吓得忙跳出来,大叫“当心”。那男孩却一摆手不让他过来,叉腰道:“小兵一边去!我可是远洋船船长,海盗都抓过,还怕这小水洼子?”卿云笑着竖起了大拇指,那男孩便昂着头越发得意了。这三人都穿着船员制服,如非黄皮肤黑眼睛,乍一看,还真以为是西洋来的水手。
常明将脸一沉,喊了一声:“弘春。”甚显威严。弘春只好朝卿云吐了吐舌头,在常明扶助下,登上了船头,学着卿云刚才那般,摇头晃脑地虚念了几句。直把卿云听得忍俊不禁,她对着不远处坐着的一个朋友招招手,高声叫道:“麻烦了,就照现在这样子画下来。”原来那人面前竖着一块画板,正在用炭笔素描写生,而画板之后的一张脸,却是真正的高鼻深目西洋人。
一时的兴奋劲头过了,弘春便嚷着要下来。卿云却不准,道:“没见郎先生在速写,不许闹。”不过一句轻责,弘春立时便安静了,摆正造型,四肢再僵硬酸麻,也不敢乱动。
卿云走过去,见画纸上的人像已基本描绘成型,不但姿容栩栩如生,三人的表情也各不相同,一个嚣张无忌,一个暗忍薄怒,还有一个笑容古怪,均是活灵活现,合在一幅画里,妙趣横生。
“好了没有?”弘春忍不住嘟囔着问。卿云也不再耍他了,挥手让常明抱他下来,而这边厢,画画的西洋人已经熟练地在纸上留下了自己的中文名,郎世宁。
卿云接过成品,越看越爱,大声夸赞不已。郎世宁微笑着接受她的溢美之词,忽而又想到什么,不无忧虑地一边整理画具,一边问道:“夫人,您认为大清皇帝会喜欢我的画吗?”卿云摇头:“我也不知道。”郎世宁不禁微感失望。卿云笑道:“不过我知道,京城里一定有一个人,会像我们一样,喜欢你的画。她也是个爱画的,与先生可谓同道中人,你去找她,你们一定会成为莫逆之交。”“莫逆之交?”郎世宁鹦鹉学舌似的念了一遍。卿云忙解释:“就是好朋友的意思。”
说话间,船身蓦地剧震了一下,弘春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卿云却欣喜道:“终于靠岸了!”郎世宁诧异道:“你们不去北京了?”卿云笑着招呼船头二人准备上岸,道:“不了,我们这便换乘江船,溯长江而上,先回老家转一圈,走走再说。”话落,兴奋难耐的弘春已然飞奔着跑去舱内拿行囊了。
“不着急,慢慢来!”卿云高声叮嘱,却拦住了尾随其后的常明,脸上的笑容也瞬间消失不见。“上岸之前,有些规矩我必须再重申一次。”常明心知刚刚踩过了界,无奈站住听训,只是别目它顾,不去看她。“弘春在五年前的除夕夜就死了,这样的名字,我不希望再听到第二次。”
“可我们已经回来了。”常明试图争辩。卿云展颜一笑:“因此,你也可不必再听命于我了?”常明道:“这事我做不了主,你也做不了主,反正……反正我会先问过格格,再做计较。”“随你的意。”卿云不以为意,转身进舱。
为了不致引人注目,一登上新租的江船,三人便都换了平民衣衫,最难打理的是头发,短得连辫子都梳不起来,是而这一路他们便只窝在船上,轻易不会抛头露面。唯有弘春一人兴致勃勃,窜上跳下,问东问西,看什么都稀奇,对着常明新剃的头型更是笑了足足七天,直朝卿云嚷嚷:“这的人看着都好丑啊!”
扬帆启程后的第一站落脚点,便是扬州。其时已暮,卿云便决定在瓜洲古渡头停泊一夜,明早再带弘春入城游赏,增长见闻。
一条运河,已让扬州极尽繁华了不知多少个春秋,入夜之后,白日里往来如织、忙碌喧嚣的渡头,渐渐归于宁寂,水面慢慢浮起一片薄雾,临窗眺望岸上杨柳,也似笼罩了一层朦胧月色,如梦似幻。忽起一阵微风,轻轻拂过脸庞,捎带着不知从何处而来的茉莉花香,清逸之余,眼前竟仿佛浮现出城中那风华烟月之地,歌吹沸天之景,看似近在咫尺,其实还远在天边。
望久了波光灯影,隐隐绰绰,卿云便觉眼也花了,关窗坐回舱内,却见躺在床上的弘春还睁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自己,尚未入睡。
弘春问道:“你在想谁?”卿云不禁莞尔:“我在想,你为什么还没睡?”“骗人!”弘春嘟着嘴道,“你一定在想爸爸了。妈妈,你说他知道我们回来了么?”卿云笑着点头:“我想是的。”弘春登时两眼放光:“那他会来接我们吗?”卿云摇了摇头:“恐怕不会。”“为什么,他真的不要我们了吗?”弘春很是难过。卿云仍是微微一笑,道:“等以后见着面了,你替我问问他。”弘春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了不合年纪的愁色,不过很快地,他就睡着了。
卿云却没了睡意,于是吹灭烛火,和衣躺下,黑暗中只听见长长一声叹息。现下,她只希望一切都不要变,就这样保持现状,她已很满足了。只不过,若没有弘春适才这一问,她心中会更加悠然平和。
翌日,迎了清晨第一缕阳光,卿云三人驱车向扬州城去,时值城门开启,他们便有幸成了当天第一批进城之人。
穿行在交织如网的街巷里,已然放轻放缓的脚步,仍旧频频顿足不前。磨得光溜溜的青石,斑斑青苔的白墙黛瓦,以及开在墙角石缝中、被露水打湿的无名小花,目中所及的任何一样事物都会令卿云慨叹许久,乃至热泪盈眶。这些才是她每晚入眠后脑海中最深的梦。
“好香的味道!”弘春已无了初来时的新奇,唯有让人食指大动的锦绣美味,才能勾起他的兴趣。
“是野菜馄饨。”卿云眼尖,一下子便寻到了香气的来源。三人立时飞奔过去,在路边摊上坐下,叫了三碗馄饨。才咬了一口,卿云忍不住叫道:“就是这个味道,多久没吃了,这鲜味……”一时动情,泪水渐渐充盈眼眶,滚了几滚。
摊子对面便是一家茶社,常明又去叫了几笼包子送过来。那包子均做得小巧玲珑,卿云一口一个,大快朵颐,而弘春则与面前的大汤包较上了劲。由于不知里面包的全是汤汁,他这一嘴咬下去,不但什么都没吃到,还溅了一身的汤油,嘴也几乎烫歪了。
见他这副窘样,周围开吃早点的本地人无不会心一笑,然而坐在邻桌的一个小女孩,笑得尤为大声,激得弘春立马恼羞成怒,问道:“有这么好笑吗?”
那小女孩也不答他,只是甜甜一笑,拉过自己面前的汤包,先挑破再吸汤,向他示范起了正确吃法。弘春跟着她学,果然便吃到了美味,旋即转怒为喜,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样吃,你真厉害!”被人如此直接的夸赞,那小女孩显然不曾遇过,笑容便不禁羞涩腼腆起来。
卿云看这小女孩的模样,与弘春差不多年纪,却孤零零一人坐着,便问她:“谁带你出来的,怎么留你一个人在这儿?”那小女孩低头道:“我在等爹爹,爹爹叫我先吃,一步也不许走开。”卿云见她乖巧可爱,一派天真烂漫,心中十分喜欢,柔声问道:“那你叫什么名字?”那小女孩认真道:“我叫欣欣。”
弘春瞪圆了眼,便如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哪有人成天把身体器官挂在嘴边。心心?还肺肺呢!”那小女孩显然并未听懂,呆呆地望着他。卿云啧了一声,用手沾汤水在桌上写出了正确的欣字,纠正道:“看你平日不好好认字。做名字用的,明显是这个‘欣’,单字有开心的意思,取自欣欣向荣之意。是不是,欣欣?”欣欣果然重重地点了点头,以示完全正确。弘春笑嘻嘻地挠挠头,道:“我叫万木春,也是个好名字哟!”
“欣欣!”忽然一把低沉的男声想起,欣欣听见,立刻万分欣喜地起身扑进了那人怀里,大叫:“爹爹回来了!”
卿云倏地站起,直直地望着来人。这是回来之后,她见到了第一张熟脸。
或许是因为卿云打扮得完全就是一个普通民女,来人竟没认出她来,只是觉得眼前这对母子有着相同的眼睛,亮晶晶的,清透,空灵,就像早晨的海水,甚至能叫人闻到咸味。而当目光转动,移到旁边的第三人身上时,来人先是一怔,终于露出了久别重逢的表情。
“五弟?”
“二哥!”
“你怎么会在这儿出现?”
“没想到第一个见到你。”
两人每说句话,都是不约而同地同时脱口而出。常明固然喜出望外,而来人,即他的钱二哥吕思安,则要诧异远远多过惊喜。
久别重逢,常明激动地拉着吕思安,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卿云却瞧出吕思安行色匆匆,显有要事在身,无意在此逗留,便打断道:“长谈也不急于一时。我们还打算在扬州小住几日,现暂时客居于河船上,吕二哥得闲了随时可来找我们,去瓜洲古渡口一问便知。”常明“啊”地一声,不好意思道:“二哥有事啊?那你去吧,别耽搁了……”吕思安也不客套,略一拱手,牵着女儿便要离去。
卿云刚重新坐下,忽然吕思安又转了回来,把女儿推给了她,对常明道:“我此去有些费神,带着孩子不甚方便,烦请弟妹照顾几日,我这边事情一了结,便来领回。欣欣,要听话,爹爹很快就来接你。”“不是,她不是我的……”常明张口结舌地要解释,吕思安却已消失在人群中,完全不给他机会。
“不是什么呀,常明?”弘春龇着牙问,卿云与他对望一眼,一齐放声大笑。常明却涨红了脸,自顾自赌气。
欣欣很是不安地望着这群刚认识的陌生人,几乎要哭出来了。
卿云少不得拿出不甚成熟的母性来,温言宽慰:“放心吧,我们与你父母都是旧相识,会好好照顾你,你就当是我们一起玩游戏,玩得开心,几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弘春跟着拍手叫好:“一看你,就知道你很好玩!”常明将脸一沉,大声呵斥:“说什么?”弘春立马改口:“我是说,我很好玩的!跟我在一块,你一定不会闷。”常明脸色方式好转。欣欣禁不住转悲为喜,格格笑了起来。
卿云微笑着听他们吵闹,心念一转,问道:“欣欣,你娘呢?”欣欣低声道:“我没有娘。”“这怎么可能?”常明反声质问,欣欣将头垂得更低了。卿云拍拍她的肩,心中的猜想又笃定了一分。
“太好了!”弘春却兴奋道,“你跟我一样,我也没有爸爸。你有爹没有娘,我有妈没有爸,咱们呆在一起,不就都有爹有娘,有爸有妈了?Perfect!”
欣欣惊讶得呆呆望着他。常明回过神来,狠狠一打弘春后脑勺,厉声道:“又胡说!”卿云也怔了怔,最后捏了一把弘春的面颊,警告道:“以后不许学我说话。”弘春痛呼一声,一手摸头,一手捂脸,瞪了一眼正在吃吃偷笑的吕欣欣。
这一天吃喝玩乐下来,黄昏时才回到船上,众人都已忘了这茬儿,唯有常明一人仍在百思不得其解,兀自嘀咕道:“过去看二哥一直木头木脑、不解风情的样儿,什么时候偷偷摸摸地,媳妇也娶了,孩子都养这么大了……奇怪,太奇怪了……”
用过晚饭,常明带着两个孩子趴在船头玩水,卿云自回舱内整理衣物。
白日虽未从孩子嘴里问出什么,但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吕思安的老婆,吕欣欣的娘亲,只会是那位夏大小姐,夏飞虹。最后一次见她,还是康熙四十一年了,卿云亲自送她与吕思安二人离京南下。念及此,卿云眼前不禁浮现出与他们分手时,夏飞虹那玄冰冷漠的眼神,就身不由主地打了个寒颤。卿云摇了摇头,一回来便遇上这家人,不是个好兆头。不过从决定回来起,她就早预料到了,前路没那么好走。
“夫人?”突然,船家在窗外敲了几下。
定是有事发生。卿云赶紧出去,这时白日西沉,天已暗下,回首但见余霞烂漫,散开如绮,江水澄澈,静如白练,如此明净柔美之景,却似隐隐藏着不宁之绪。
“出了什么事?”卿云问道。船家忐忑道:“适才陆陆续续,有不少船从上面下来,急急忙忙驶往入江口去了。”“走夜船?”卿云皱眉道,“那不是很危险吗?”明知走夜路不安全,仍是要走,那只能说明,呆在上游码头会更危险。船家唉声长叹,慌得没了主意。
卿云正自沉吟,忽然水面涌动,定睛一瞧,原来上面又有一艘货船急速而来。在两船擦身而过时,货船船头一人大喊:“快走快走,漕帮在清场赶人,怕是又要跟人火并了……”船速甚急,很快去远了,那人的喊话也迅即被水浪拍岸声给淹没了。
船家吓得脸色苍白:“这打起来还了得,这位夫人,咱们也快跑吧!”“不行!”卿云尚未回应,常明已第一个反对了,“如果走了,二哥要去哪里找我们?再说隔得那么远,哪里就会那么巧,殃及到这么僻静的地方来。”船家顿足呼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两人齐齐望向卿云,最终决断还是应该由她来做。
“不走。”卿云简短道。船家还待劝说,卿云一摆手道:“咱们的船太小了,不比那些大船吃水深,能抗颠簸,夜里入江,一旦风高浪急,将险之又险。常言道,一动不如一静,这里离漕帮出没,集散货物的大码头有十里水路,想来祸及不了这么远。即便糟糕之极,当真遇上了,他们是自负义气的江湖汉子,无故来为难咱们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做什么?好了船家,放心去睡吧,我担保你无事到天明。”
这一席话,说得船家再无话可说,只得回舱歇着去。卿云这才吩咐常明留下值夜,也无需太着紧,只守着船头灯火彻夜长明即可。
卿云看着两个孩子睡着后,自己也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盹儿。恍惚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人轻轻拍了几下窗板。卿云立时清醒过来,推开窗板向上一望,但见火光时隐时现,却听不到任何打杀之声,想是真的隔得太远了。卿云心口一松,回身复又躺下,尚未重新酝酿出睡意,窗板又是连着几下拍击,比上一回急促得多。卿云不明所以,只得披了一件外衣,走上甲板,只见常明提着一只风灯,探身向水面张望什么。
“有东西飘过来。”常明道,顺其所指看去,果见河面零零碎碎漂浮着若干物体,破碎的木板,染红的旗帜,以及尽管她心里已有准备,但真瞧见了,还是好一阵恶心欲呕的人体残肢。
卿云叹了口气,道:“河道两岸地势平缓,水流也不甚急,想来那边的兵戈已然止息很久了,这些东西方才漂流至此。现下没事了,你也可以安心休息了。”
话音刚落,背后蓦地里响起长长一声叹息,幽幽然,听得卿云浑身一个激灵,猛地转身,却哪里有另一个人。
此时夜色四合,空旷的河面上,只有他们这一条小舟系于案边,再无别物。卿云细辨那叹息声来源,竟仿佛自岸上传来,奈何船首两只灯笼风中摇曳,亮光亦是时明时暗,几尺之外已无法视物,因此更无法确定。愈是难以捉摸明白,身周气氛,就变得愈是凄冷诡怖。
卿云心生狐疑,轻声问道:“常明,听见了吗?”
常明却未立时答应,而是伸长脖子,将风灯提得更高更远,揉眼反复确认之后,奇道:“那儿是不是有个人?”他指的却是河中央。
卿云跟着望去,依稀是有一个人形的物体浮在水面。那东西越漂越近,也不知是风向作用,还是水流改变,那东西慢慢偏离了轨迹,自河中央向船这边移来。常明不禁心头一寒,一阵凉气从背脊上直冷下来,当进入到风灯亮光中,终于能瞧清那东西模样时,他却吓得将头转开,不敢再看。
原本卿云心中亦是砰砰直跳,然而确认了那东西是人,并一眼看清其脸之后,她凛然一惊,反倒彻底平静下来。“快,把他捞上来!”常明“啊”地一声:“死人捞来干吗?” “快!”卿云冷然催促,常明竟不能违抗,拿竹篙把那人拨近了,伸手一提,便将人捞上了甲板。
卿云弯腰一探鼻息,早已死透,眉头不由皱得愈发紧了。
常明更是好奇,拨开遮住尸面的湿发,黄湛湛的灯光下,苍白微胀的脸孔上,任何细节均无所遁形,这一看,骇得他一声惊呼,往后坐倒在地。
“四……四阿哥……死,死了?……”
“这不可能。”卿云也是摇头不止,实难置信。
然而那张脸就摆在眼前,可不就是皇四子,四贝勒胤禛的脸,要认错了,也不可能两个人都认错了。卿云简单检查了一下,尸体身上只有一道剑伤,刺中心脏,一剑毙命。莫非今夜码头上发生的,并非普通的帮派械斗?
两人还处于震惊之中,岸边的芦苇丛陡然间哗哗声大作,时见火光闪掠而过,似乎有一群人在其中来回奔跑。
“我去看看。”不需卿云下令,常明已自告奋勇站出来。卿云叮嘱道:“凡事袖手远观,不可轻举妄动。”常明点点头,放下风灯,一踩船舷,径自跃上岸去,钻入了芦苇丛,而甲板上便只剩卿云一人守着一具尸体。
卿云回舱看两个孩子睡得正酣,并未被吵醒,这才放下心来,关紧舱门,回到甲板上。她再三思量,只觉得哪里不对,却理不出个头绪,眼角余光瞥了一眼尸体,心头灵光一现,奔过去脱下尸体的鞋子一看,不禁哑然失笑,果然是双内增高鞋。这人到底是谁?卿云在尸体脸角摸索了会儿,撕开了紧贴皮上的□□,下面便露出了一张新脸来,她端详片刻,也只觉得面熟,似是四阿哥身边的哈哈珠子,名字却是说不出来。
“我就说嘛。”卿云长呼出一口气,笑道,“哪里就那么容易死了。”
只听芦苇叶子又一阵沙沙作响,卿云急忙奔向船舷,却见两人一个一边,驾着一个奄奄一息的人钻了出来,几乎就在同时,数道火把包围了他们,堵住了回船的路。“想活命的,一个都不许动!”火把明亮,将众人的脸清楚照了出来,举火的全蒙着脸,扶人的两个正是常明与吕思安。卿云赶紧矮下身子,伏在船舷之后,远远观望。
而此时,同样一队蒙面的人马,正在两岸由上自下慢慢移动,每个人都一手持长篙,一手提灯,在水中寻找什么。
到得近处,这群人见船上有光,便喊道:“船上的,看到有东西上游漂下来了吗?”卿云料想船家就算醒了,也不敢出声答应,便拉过一只竹编斗笠戴在头上,站起来压沉了嗓音答道:“没看清楚,好像有东西往下游走了。”听见答话,持长篙的二话不说,赶紧转头往下去了,当然也不指望他们会道谢了。
“我当是谁敢跟我作对。”伴随着一声冷笑,一个女子的声音立时拉回了卿云的注意力。
暗红色的披风席卷着一阵血腥味,只见岸上那女子凝然而立,风帽掀开,露出的脸上冷冷的全无笑容,可不就是夏飞虹。
只见寒光一闪,夏飞虹拔剑直至当中那奄奄一息之人的咽喉,道:“放下。”吕思安摇头道:“够了,不要再殃及无辜了。”夏飞虹冷然道:“不要考验我的耐性,放下他。”吕思安忿然道:“你当真要在孩子面前杀人么?”“什么意思?”夏飞虹杀气稍敛。吕思安道:“欣欣就在这艘船上,此刻怕是早已被吵醒了,正睁大眼看着你呢。”夏飞虹不自觉地望过来,呆了半晌,脸上又现凄厉之色,冷冷道:“什么孩子?当年,你不是宁愿选自己主子的孩子生,也不要自己的孩子活吗?自那时起,我就没了孩子,现下却又从哪里冒出一个?”话落,也不再与之啰嗦,挺剑便刺当中那人。
“且慢!”卿云忍不住出声喝止住了她。“放了他们,我这有你要找的东西。”
“你知道我在找什么?”夏飞虹斜睨过来,倒未认出她这个船家女。
“不错。放一个人过来,帮我把东西抬下船给你。”卿云向常明招了招手。常明看了一眼夏飞虹,夏飞虹略作迟疑,点了点头,那些举火的围兵便让出个缺口,准许常明上船。
卿云急奔到尸体旁,将其脸上的面具又牢牢贴好,脱下鞋子扔进河里,再三检查并无差漏,常明正好走到面前,卿云便叫他抄起尸体带下船,自己则担心被认出来,仍站在船舷后遥遥而待。
常明将尸体放在夏飞虹脚下,夏飞虹用剑尖撩开尸体的头发,死死盯着那脸,呆立片刻,眼中两行泪水滚了下来,扑通跪倒在地,右手拄剑,掩面放声痛哭,哭声凄凉,仿佛是要哭尽一生的惨绝苦楚,闻者无不恻然。
此时,吕思安业已泪痕满面,跪下揽着她的肩道:“结束了,都结束了,以后你不用再自己逼自己,自己苦着自己了……”然而,夏飞虹却止住了哭声,推开了他:“走,全都给我走。”吕思安却跪着不动,望着她一言不发。
常明赶紧架着伤重之人往船边走,刚走了几步,那伤重之人悠然醒转,模模糊糊瞧见了地上的尸体,伸手便要去拉:“四,四哥……”常明硬撑着不让他乱动,口中劝道:“没用的,救不活了……”那人也不知听不听得见,愣了片刻,猛地撇开常明,明明力竭扑倒在地,却还固执地要爬去救人:“四哥没有死,我答应过,除非我死了,否则谁也别想动他……”
夏飞虹冷笑着站起身,常明见她面露不善,急得下了死劲去拉那人,无奈怎么也拗不过他。眼看垂下的剑尖又将再度举起,常明已暗自决定孤注一掷,拼了算了。
就在他运气准备跃起,先发制人之时,身后突然走过来一个人,轻轻唤了一声“十三哥”。被喊之人身体一僵,缓缓转过头来,睁圆了眼:“你……”他望着站在面前之人,一时又惊又喜,一下子晕了过去。
卿云心中酸楚,忙扶起躺在地上的十三阿哥胤祥,让常明背着送上船去。卿云跟在后面,却在岸边被人拦下,不准离开。她回头去看夏飞虹,夏飞虹挥剑入鞘,道:“我只答应放了他们,可不包括你。”常明停在甲板上,卿云朝他一笑,道:“照顾好所有人,我很快就回来。”
一股狂风吹开乌云,月影西移,已过了子夜时分。
卿云从未发现,自系舟停泊处西行几里地,翻过一座小山丘,便是个乱葬岗,夜枭凄叫,绿火隐现。那群蒙面人将尸体搬来,仰天平放在一块倒地破石碑上,便各自散去无影踪,只留下卿云与夏飞虹二人,隔石而立。
卿云还在猜测,是否自己不加掩饰喊的十三那声,败露了身份,另一边,夏飞虹唰地甩开披风,抽出缚在腰后的一卷长鞭,就地抖落开来,啪地一声,又快又狠地抽了那尸体一下。然而一下还不够,啪,啪,啪……每一下都分毫不差地落在了无生气的尸体身上,夏飞虹将鞭子拿得十分之稳,每一下的力道都足以裂土断石,何况血肉之躯。
天欲令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纵然夏飞虹仍试图强自压抑,维持冷静表象,但几十鞭过后,气力将竭的她还是杀红了眼,披头散发,青筋暴露,睚眦并裂。这还是人吗?
如此骇人听闻的情景,卿云起初还吓得寒毛倒竖,想跑却又迈不动腿,坚持到后来,只觉得无尽的悲伤。
如果此刻告知夏飞虹,她不但今天杀错了人,且一直以来都复错了仇,将会怎样?卿云完全不敢去想。
“够了!”追过来的吕思安一把抓住夏飞虹握鞭的手,目光震怒而哀痛。
“怎么能够?他一条命,如何赔得起我们夏氏一族上百条人命!”夏飞虹质问道,拼命挣扎着还要再挥鞭。吕思安勃然大怒,猛地将她推倒在地,将左手提着的一坛子酒全倒在残尸身上,打开火折,丢了过去。霎时间,窜起的火舌包围了尸体,烧得骨头劈啪作响。
夏飞虹呆了呆,所有的悲愤怨恨、哀苦伤痛瞬间一齐涌上了心头,禁不住仰天长啸,泪流满面。她猝然起身,给了吕思安和卿云一人一记鞭子,而被打的两人竟一个也没躲,吕思安左颊留下一道血淋淋的深口子,卿云的斗笠则一劈两半,鼻子上也添了一条血痕。
看清了卿云的眼神,夏飞虹忽然间好像如遭重击,肩头耸动,浑身发抖,大叫:“我不要你可怜!”转身跑进了夜幕中。
尸体的火还在熊熊燃烧,散发出阵阵恶臭味。卿云再也忍不住,俯身呕吐不止,几乎将胆汁都给吐了出来,满嘴腥苦。
“合力擒获夏炎烈的,是你与十三阿哥。”卿云抬起头,见吕思安已走到了身边,铁青着脸道,“你救过我一命,是我一时私心,为你隐瞒,令到四阿哥无辜被害。到此为止罢,以后不要再出现,搅扰我们的安宁。你放心,六年前我没道出实情,六年后的今天,更没有机会再说明了。十三阿哥今日已付出了代价,你又能躲到几时?”
若在以前,卿云一定会据理力争,申明夏炎烈的死,是他利欲熏心,自取灭亡。但现在,眼睁睁看着吕思安甩袖而去,她却连一丝为自己辩驳的意愿都没有了。
有些事,说清楚了又能如何?还有些事,是怎么也说不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