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雪山(下)(1 / 1)
虽然还是蒙着眼,但凭着多年养就的精准方向感,卿云立时便发觉这是在原路返回,脚不停留,脑子里已随着向前的路径,画出了基本的路线图来。很快,图上的路线连续出现了诡秘的重合点,卿云不禁微感纳闷,难道是在故意绕圈子?可她已然蒙上双眼了,岂不多此一举。除非,还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空间投影点的重合。看来,她脑子里的路线图,有必要向立体三维状发展了。
走了不知多久,卿云忽然被带离了来时的路线。未几,凛冽的寒风便如刀子般割在人脸上。眼皮一松,卿云眨了眨眼,面前渐渐清晰起来,原来遮罩的黑布已不翼而飞。
“看看那是谁。”旁边的人一指。卿云顺着望去,便瞧见一个人剥光了上身,倒吊在一座塔台上,可不就是常明。常明也看见了卿云,五官狰狞着仿佛想说话,奈何嘴里也衔着一根捆绳,令他有口难开。
卿云问道:“你们上位不是只说要关人吗?”旁边的人答道:“这小子不识相,死活就是不肯离开那对母子跟我们走,胆肥得一对五都敢动手,倒是一条好汉。”“这才叫忠心护主啊。”卿云忍不住叹道。
“别看现在还活蹦乱跳,再过个把时辰,人晾在风口里冻透了,只消用一把小锤子,在关节上轻轻一敲,那手啊,脚啊,头啊,就都嘎嘣脆地掉下来,跟冰棍一样。”适才那位狗头军师边解释边比划,神情格外陶醉。
卿云皱眉望了一会儿,为难道:“我能不脱衣服吊上去吗?”
那狗头军师脸色突变,凶狠万分道:“若叫我发现你一丁半点的心怀不轨,有你吊个够的时候!”言下之意,就是现下不预备上刑法了。
卿云心头略宽,转目他顾,还未发现那座巨大无朋的冰宫,就被人猛地往前一推,押到了半山的一处悬崖绝壁之上,周围的花香馥郁更加浓烈扑鼻。此时日头刚刚越过西岭,平望四野,均是陡峭无比的冰川雪峰。临危往下俯瞰,雾气掩住了峡谷的真容,显得深不可测。
自从武功尽失之后,卿云便开始有些畏高,忍不住要往后退,却被人顶着不许退。崖边用铁桩固定着两个滑轮,像是拉升梯台的装置,卿云不禁头皮一麻,回头问那狗头军师:“要我下去?”那狗头军师不怀好意地笑着,故作惊诧道:“对了,这个时辰底下没有人把升降台升上来。”说着,他的手下已拿着一条十分粗壮的绳子,来绑卿云的双脚。卿云见状,几乎就要哭出来了。这是要玩蹦极呢?
卿云伸出捆得严严实实的双手,赔笑着问:“能不能把手解了……啊……”伴随着一声响彻群山的惨叫,卿云已被人一脚踢落悬崖,像一颗拖着长长尾巴的扫把星,头下脚上地一脑袋坠了下去。
往下堕的过程中,浮光掠影间,她隐约在绝壁上见到了一个开口,像极了关押人质的地牢气窗,莫不是贼窝就在山中,而山体早被这些蝗虫蛀空了?念头刚刚转过,一片潮湿的□□土壤便直扑入眼,在绳索的巨力拉扯之下,卿云只觉脑袋骤然冲血,便再不醒人事。
当卿云悠悠然醒转时,先是瞧见一把焦尾琴,接着是笔墨,书画,香炉,绣架,帷帐……这摆放陈设,宛然便是一位大户小姐的闺房。卿云如堕梦境,直到浑身的刺痛,捆绑的手脚提醒了她,这还是在贼穴之内,她才彻底清醒过来。也不知是谁把她安置在一张木椅上,既然无法动弹,她便也好生坐着,安之若素。
再细细环视一圈,卿云猛然发觉,这屋子的整体架构,与山上那座冰宫是一模一样的,只不过略小些,屋子也是砖木所筑,可谓是冰宫的缩小正常版。想象峡谷中一个小木屋,山巅上一座大冰宫,犹如各自的倒影塑像一般,相映成趣,真是有意思极了。
卿云想着想着,便笑出了声。然而屋外不期而至的笛声,打断了她。
侧耳倾听,但觉那笛声清丽难言,混合着甜美之极的花香,卿云立时便醉了。合上双目,眼前却仿佛看见,那霜月冷照之下,冰山雪谷之间,一汩温泉水养出了一片桃花林,一个腰肢细软的女人正轻扬水袖,踏着曲调,在漫天花雨、落英缤纷中婉转起舞。
多少个如水凉夜,都只得这一只孤魂单影在月下独舞。笛声渺渺而终,起舞人的素白脸庞亦急速滑进了无边的黑暗里。就在前一瞬,卿云匆忙抓住了那张脸的细节,想喊没喊出声,再睁开眼时,竟不觉为之泪下。
一串细碎的脚步声自后而近,卿云忙擦干仍挂在脸上的那一滴泪珠。未及去瞧来人是谁,便先看见了来人捧在怀的一块铜镜。眼角一瞥镜子,卿云不禁被镜中倒影出的,一张七窍流血、其状殊为可怖的女人脸吓了一大跳,可那脸分明就是自己。呆看了会儿,卿云方才回过神来,定是刚刚从崖上跳下后,俯冲之力震伤自己,引发全身毛细血管破裂出血所致。幸亏那悬崖只在半山腰,若再高上几尺,这条命怕是就送在此了。卿云苦笑着,又用袖子胡乱擦拭各处能见的血迹。
“真的是你。”正忙着,来人已放下镜子,落座在对面一个绣墩上,直直盯着卿云说道。
卿云便也停下手上忙乱,细细端详若琳那虽见憔悴,却难掩天生丽质的面庞,微微一笑,道:“你为什么要见我?”
“有些事,我总是想不通。一日弄不懂,我这一生都不得安宁。”若琳眉尖若蹙,愁云暗拢,哀戚道,“也许,只有你能帮助我。”她等了一会儿,未见卿云提出异议,便接着问道:“我的相貌,比之你若何?”
卿云道:“我不如你。”
“我的才情,比之你又如何?”
卿云道:“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我没一样及得上你。”
“那论与八爷相处时日,你与我谁更久?”若琳的声音渐渐高起来。
卿云这次没有明白回答,只是笑了笑道:“相知不在岁久,有的夫妻相守一生,也可能形同陌路。”
“你知道什么?”若琳身子前倾,激动地分辩道,“我为了他,甘冒大险,日日游走于刀尖上,与那些魑魅魍魉苦苦周旋。到最后,我甚至为了他,亲手葬送了往日的旧主。你呢?你又为他做过什么?我对他情义,比之你,又如何?”
卿云眼睑半垂,隔了片刻,才一字一字清楚答道:“现下,我不如你。”
若琳满腔的愤懑一下子没有了倾泻之处,目露悲戚,犹自含恨道:“我早知道,为他立下最后一件大功之时,不是死别,便是生离之时。可就在这最后的离别之夜,他宁愿冒着性命之险也要去找你,一个来路不明的人,也不肯留下陪着我。为什么?我想不通,为什么?”
卿云咬着下唇,许久方道:“有些事,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太执着于找出答案,或许连走错路都不自知。”
若琳无声而笑,楚楚之态,令人不禁心生怜惜。
为了打破沉默,卿云试着问她:“你怎么会到了这里?”
“你当然不会知道。”若琳望向屋顶,不让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有机会落下,徐徐道:“我姓顾,十岁便被卖入官窑,凭着几分颜色才情,标上草签,待价而沽。再后来,几经人手,索额图将我送与太子,太子又将我送给八爷……只有他,不把我当随买随卖的货物看待。”她遥想了一阵,才缓缓续道:“有个小我五岁的堂弟,从宁古塔逃出来后,只能藏身深山最深处,饿得厉害了,出去打个草谷……”
她虽讲得语焉不详,卿云却也脑补明白了。姓顾,全族不分老幼,男的流放宁古塔,女的卖身为贱籍。她与那匪首的关系,也不消多言了。
“也许,你身上有我没有的东西。”若琳深望着卿云,忽然喃喃自语道。
卿云心中不忍,叹了口气,想到一个法子,兴许能让她觉得舒服一些。四周门窗紧闭,不见天日,卿云便问道:“我下来有多久了?”
“你醒得很快。”若琳道。
卿云点头道:“上面的塔台上,还吊着一个我带来的人,再吹一阵风,只怕便要冻死了。你去救下他。”
若琳抬起头,反问:“你凭什么来吩咐我?”
“瞧你如此对胤禩难以忘怀,难道不想再回到他身边?”卿云又反问回去。
“回不去了。”若琳伤感道,“就是八爷,也不会允许我回去的……”
“我说你能回去,你就一定能回去。”卿云笃定道。
若琳瞪大了眼,等着她的下文。
卿云轻轻一笑,道:“你只道我不认得你,可你又何曾认得我?你走后,八阿哥便成了亲,娶得是安王府的卿云格格,八贝勒府现如今的内当家便是她。你当然不会知道,成亲之前,卿云格格曾化名伪装成一个侍从,终日跟在八阿哥左右,考察这位未来的夫婿,而这,业已传为京里的一段佳话。想必你已经听明白了。不错,你口中的不明来历的侍从,过去的卿云格格,现如今的八福晋,都是我。”
若琳倏地站起,惊得呆若木鸡,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所以,收起你的不甘心吧。输给我,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卿云举起仍绑着的双手。
若琳猛然惊醒,赶紧拔下头上的一支金钗,轻轻一划,便将她手脚上的粗绳尽数割断。卿云活动着有些僵硬的手腕,试着站了起来。若琳却还保持着割脚上绳子的姿势,跪坐在地上,仰头怔怔地望着卿云,显然尚自余震未消呢。卿云回身瞧见了,命她平身。若琳方才撑着椅子扶手,缓缓站了起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若琳眼光闪烁,痴痴道,“我不是输了人,而是输给了命……”相信自己没有而旁人有的,不过是不值一提的身份,她心里兴许会好受得多。“八福晋应坐在王府里安享富贵荣华,又怎会被俘在此……”若琳隐约意识到了一丝不妥。
卿云却压根不理会,只道:“跟我同来的,还有一个抱着孩子的女子,这三人的安危就交给你了,若有半点差池,唯你是问。”
若琳为难道:“他们山上的事,我从来不干涉过问。”
“那十几名洋人质子又是怎么回事?和谈得好好的,质子移交到中途怎地又突然反悔了?如此大事,如此儿戏,当真与你毫无干系?”卿云斜睨而视,不给她任何喘息之机,“和谈受挫,胤禩回朝后受了多大的冷嘲热讽,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你说你爱他胜于一切,谁知翻脸无情,报复起来竟是如此狠心,真是叫人齿冷。”
“不……不是这样,你冤枉我……”若琳愈申辩愈是无力,“我只是……不能让人发觉我的下落。”
卿云连连摇头,叹道:“都说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今日我算是见识了。”
“福晋……”若琳双腿一软,跪倒在地,肩膀微微耸动,低着头道,“您想让我做什么?”
“劝你山上的兄弟投降。”卿云见时机成熟,便单刀直入正题。
“我……我没有把握……”若琳颤声道。
卿云也不好再强逼,以免她逆反之心来。沉吟片刻,她走出门外,只见桃林环抱,雾气散尽,一轮明月高悬夜空,经四周冰壁不断折射增强,冷光清辉笼罩得满谷皆是。卿云深吸了一口温润潮湿的空气,慢道:“大费周折,在此绝境建起一座小木屋子,不是只为了住那么简单吧?退路在哪?”
若琳猛抬头,眼里不自禁流露出了惊恐惧怕,身子往下一沉,坐倒在自己脚后跟上:“将你放走,我还有退路吗?”
卿云俯身捏着她的下巴一抬,微微一笑,道:“你没有退路,我就是你的退路。希望在我领来救兵前,能看到你带着所有质子,毫发无损地举旗来降。那时,我会如你所愿,给你一个归宿,且永无后顾之忧。”
“永无后顾之忧?”若琳希望她说得更明白些。
“回到府里,好好替我当家吧,你的福气才刚刚开始呢。”卿云笑着撒开手。
穿过桃花林,便是一潭热气腾腾的温泉水阻拦去路,纵览四围,皆是垂直而上的峭壁,并无余地可供绕行。若琳指着温泉对岸,道:“游过去后,在一块突出的山石后,可以看到一个山洞,走过去是一片黑松林,出了林子便可看到大道了。”
听她讲完,卿云竟是毫不怀疑,直接纵身跳下了水,游到头上了岸,全身湿嗒嗒地便走进了若琳指引的山洞。洞内乌漆墨黑,卿云只能扶着岩壁,感受着指尖触摸到的刀砍斧凿痕迹,小心翼翼地向前摸索。离得温泉越远,气温下降得越是快,不多时,湿透的冬衣便重重地压在身上,好似穿了一件冰寒彻骨的铁衣,紧紧箍着四肢,放不开手脚。再走一会儿,卿云不止牙齿打战,浑身抖得厉害,每动一下,甚至都能清晰听到骨头在喀吱喀吱作响。
有光亮的地方,便是逃生的出口。卿云强撑着一口气,一步步地挪动,直至重见天日,重新沐浴在月光底下。此时,她已再感觉不到寒冷,只是脑袋变得昏昏沉沉,眼睛亦难以视物,竟没发觉洞外便是一个缓坡,往前一脚踩空,人便裹着积雪,滚下坡去,被一株老松树一拦,方才停住。
她想爬起来,接连试了几回,竟是纹丝未动,只好暂歇下来,积蓄力量。
渐渐地,力气还没回来,疲倦与睡意便先期而至。她是真的累了,太累了。日积月累的困顿一波接一波席卷而来,卿云再也支持不住,也不想再强撑了。既然累了,那就睡一觉吧。睡吧。卿云缓缓合上了眼,意识便渐渐模糊了。
迷迷糊糊间,她忽觉身子一轻,像是又回到了从崖上滑落的失重瞬间,扑通一声,掉进了河面裂开的冰窟窿里,扑腾挣扎间,低头一看,身躯竟缩小了许多,照身量推算,她的主人应该才刚刚十岁出点头。于是绝望地大喊大叫,没多久,头顶伸过来一只手,轻易地就把她解救出来。
浸在冰水中时还不觉得,一脱离水面,刺骨的寒冷终于叫她领会了濒死的恐怖。而她的救命恩人,卿云的五表哥,此刻就站在面前,居高临下地问:“你怎么不自己爬上来?”
她忽然觉得很委屈,脚一蹬,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透过指缝偷看,四周景色猛地一跳,就从黄河边闪到了御花园,而胤祥就蹲在那看着她哭,还说:“哭有什么用?哭死在这里,你就永世不得翻身了。”
“龙吟一动惊天下。希望你能驾驭得了它。”从一只老迈的手,到一只稚嫩的手,暗黄的剑身连接起了岁月的裂痕。刀斧砍过,鲜血淋过,烈火烧过,已经变得焦黑无光的木光,依然十分安静地躺在灰烬里,旁边是一块流金发烫的牌子。指尖一触的刹那,胸口有一团热气在急剧膨胀,游走全身,找寻出路,直欲爆裂而出。“这才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为什么会是我……”金铃坐在雪地里,嘤嘤咛咛地抽泣,巧儿揽着她的肩,低声安慰。站在一边的悠悠不禁喟叹:“为什么总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卿云望了她抱在怀里的弘春,笑言:“弘春才多大,你就给他一岁看到老?”悠悠正色道:“我是说你。”
愕然间,所有的人与物都呼啸着远去,只留下她一人,茫然地躺在那里,不知所措。
“这个姿势还能看到什么?”
听见耳边的声音,她遽然睁开了眼,然而眼前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
“那是一种什么颜色?”
她正思考着该如何婉转回答,那一望无垠的黑暗却慢慢起了变化。
“蓝得发黑,却呈现出一种只属于梦境的晶莹的深红……”
她看到了。而那声音的缓缓讲述,亦是如此地匹配其心境,时而激动不已,时而怅然若失。
“第一次如此近,又如此清晰地看见天空的真貌,就像整个压到了鼻尖上,繁星璀璨的壮美,玉宇澄清的深邃,压得我完全透不过气来……”
飘忽的耳语渐渐远去,她不由得急了起来,想抓住声音的主人,不让其离去。
这一急,人猛然一沉,全身的重量忽然又回来了,眼前的景象也逐渐清晰。雪盖苍松,树影重重,原来她仍然躺在这荒郊野岭,未动半分。
都说人死前会见到一道白光和一条长长的隧道,可她这条隧道简直人满为患了。
躺了不知多久,这片上不见飞禽,下不见走兽,寂静如同一片真空的黑松林,终于泛起了一丝微澜。与其说是空气中传来了声音,不如说是积雪的震动告诉了她,有什么东西在靠近。
在迟疑了片刻之后,卿云举起勉强能动的右手,一下,一下地敲着身旁的松树,不管来的是敌是友,又或是熊瞎子之类的猛兽,只要能引起它的注意就行。可惜毕竟虚弱无力,敲出的声响又小又轻,完全沉闷在树干里发不出来。但是卿云不放弃,依然坚持不懈地一下一下敲着。终于,树身有了细微地晃动,然后晃动加剧,振幅增大,大到压在树干上的积雪禁不住晃,开始扑扑直落。这一番动静终于远远地传了出去,而落雪掉在卿云身上,却将她埋得更深,直至仅剩下一只手还留在外面,一下一下地继续敲着。
“醒了吗?今天能醒吗?”一个特别高亢的男声就像炸雷一般,惊得病榻上的卿云浑身一震。眼帘微张,从缝隙间望出去,全是影影绰绰的,浮出两个飘忽的人影。其中一个似在答话,无奈总听不真切。另一人手按长剑,因甲胄加身而显得格外壮硕。她转了转眼珠,最后定在了正上方,一点点调准焦距后才慢慢看清,那是一座白色大帐的顶棚。
“哎呀,醒了,十四爷,醒了!”忽然有人欢呼起来。
卿云想了想这句话,突然间琢磨过来,也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活像榻上安着弹簧似的,上身猛然抬起,正迎上了凑过来察看的十四阿哥的那张大脸,两人均是大惊失色,一个忙站直,一个则又瘫倒回榻上。
“你怎么会在这里,还带了一身的毛病?又是内出血,又是泡水冻伤,又是绳索勒痕的,这伤也伤得太诡异了点……”十四连珠炮似的问了一串,见卿云气息奄奄的模样,料想她也没力气回答,便住了口。等伺候的军医退出,他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未开战,先探路。若不是本将军有先见之明,派了几队侦察兵去探那山贼的后路,你被活埋在那松林里,十年八载也不一定能被人挖出来。”
卿云有气无力地翻了翻眼皮,没兴致搭理他。
十四一边穿戴捧在手里的头盔,一边道:“等你能动了,我派人送你回家。一个女人病怏怏地流落在外,算是怎么回事?”
卿云淡淡道:“我便混得再惨,也轮不到你来可怜。”
“得,算我犯贱多嘴!你就是在外面摔死、淹死、碰死了,关我鸟事?本将军还不稀得理呢。”十四昂首道,转身便要离帐。
“死……”一双瞳仁斗然放大,卿云匆忙爬起身,问道:“你此行可是剿匪来了,现下是什么情形了……”她忽然收了声,惊疑不定地审视站住的十四,最该担心悠悠与孩子不应该对面这位吗?他为何不向自己追着要人?念头转过,卿云便改口问道:“我睡了几天了?”
十四道:“说来也巧。三天前,我刚在此安营扎寨,当夜派出了侦察兵,谁知就把你这个可疑人物带了回来,看到第一眼,还真把我吓了一跳。”
“三天?”卿云一下子将浑身酸痛抛诸脑后,坐起后便要下地穿鞋,奈何左右手不配合,穿了几次都套不上脚,人却累得喘气连连,免不得有些泄气。可当她瞥见十四袖手旁观,好整以暇的模样,忽然就不焦急上火了。卿云定定地望着他,道:“看来你的进展不错。”
十四哈哈一笑,得意洋洋道:“那就是一帮怂货!本来隆冬时节,大雪封山,他们占据的青莲山又陡峭难行,易守难攻,未尝不可一战。可我都还没摆出阵势,翌日清晨,那群钻山鼠辈便摇旗乞降了。之前我还担心他们闭门不出,我军一时无法下手,可能要拖延至年后方能决战,现在看来,完全是高抬了他们!”
卿云不禁会心一笑,心思却转深沉。三天前鬼门关走了一遭,她已无法断定,这是若琳卖力之功,亦或完全是因兵临城下所致。“当中会不会有诈?”她问道。
“这一点我会想不到?”十四骄矜道,“我早已发话了,要他们今日先将所有关押的人质交出来,以显示投诚之真心,然后才能受降。”
原来如此。卿云恍然大悟,明白了十四为何如此自信,竟绝口不问悠悠等的下落。
“人质移交仪式即将开始了,你要不要来观礼,共襄盛举?”十四邀请得滑稽。卿云便也顾不得病容枯槁,披上一件风帽斗篷,捂得严实了,老实不客气地随他走出营帐。
十四稳步登上军中帐前的高台,霎时间战鼓擂起,号角齐鸣,合起一股边地荒寒肃杀之气,直指营地不远处的青莲山。空旷的校场上,五千军士分列辕门大道两旁,一直绵延排到远方。而十四虽默然立于台上,却一扫平日的嘻哈纨绔习气,犹如一只蓄势待发、随时准备扑出掠食的猛禽,目光凌厉,气势逼人,以至在场几无一人敢正面直视之。
卿云站在他身侧退一步处,只是焦急地望着路延伸的尽头。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员副将奔马来报,已见到山上自行走下的人质,搭乘马车,很快便到行辕。听了禀告,十四、卿云顿时喜上眉梢,立刻快步下台赶到了辕门前,正接着了第一个被扶下车的巴多明,十四少不得被拖住,寒暄宽慰几句。卿云则数着人头,一路往后查看,直到最后一个,才见到了悠悠虽见消瘦憔悴,却沉静依旧的脸,她这心里的一块大石总算落下了地,而这一宽心,眼前一黑,几乎当场栽倒。
悠悠忙扶住她,淡淡一笑,以示无碍,一切苦厄都已过去了。两人四手紧紧交握,十四这时亦走了过来,百般忍耐,方才勉强抑制住了满心的激动,按了按悠悠的肩便罢,不至于在人前当场失了态,堕了将军的威严。
“弘春还好吗?”十四脱口问道。经他一提醒,卿云这才意识到,一路过来,竟未曾见到弘春的踪影,还有常明。悠悠身子一震,眼里渐渐漫起了一层雾气。十四的左手不由得握紧了剑柄,卿云亦紧张万分地望着她。
“弘春,常明,他们再也回不来了……”悠悠用尽全身气力说完这一句,便向前扑倒,晕厥在十四的怀里。十四不禁懵了,拼命摇着她的肩问:“你说什么?到底怎么回事……”
这还需要问吗?卿云倒退一步,心中空荡荡一片,无知无觉地,脸上却泛起了一丝笑意。怪不得她会做那样一个梦,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为什么死的不是她呢?望着悠悠被十四抱回大帐,卿云神思一恍惚,仿佛又坠进了那场梦境,所有的人与事都在抽离身边,只剩下她一个人呆呆站着。
过了许久,卿云回过神来时,四周军士早已撤得一个不留,荒凉的雪地上,满是杂乱无序的脚印,看得久了,便让人禁不住头晕目眩。
回营走到十四的大帐外,忽听一声怒喝,好几个随军大夫便被灰头土脸地赶了出来。附近驻守的兵士亦吓得面如土色,无人敢在主将盛怒的当口,进去通报,卿云便径直进去了。悠悠依旧人事不知地躺着,守在一旁的十四显然没料到这时会有人进来,匆忙一瞥门口,眼角隐有泪光,又连忙背转身,踱到一边。
卿云走近前去,虽然还昏睡着,可悠悠的眉头却深深紧锁。前一刻,他们还在兴高采烈地迎接胜利,这一刻,却已深陷于几令人无法呼吸的愁云惨雾之中。再看十四依然挺立的背影,亦绷得紧梆梆的,卿云真希望自己也像悠悠一样,一直深眠不醒。
“谁害了弘春,我要杀了他,我要他们全家都死!”十四霍然转身,两眼通红,咬牙切齿道。
卿云亦是深恶痛绝,止不住毒念顿生:“只要来一场小小的地震,山上就一个不留了。”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十四没有听太真切。
悠悠忽然动了一下,眼角滑下一行清泪,惊得卿云蓦地一凛,不由得悔愧得汗流浃背,匆忙收起所有邪念,定了定神,重新问道:“你别忘了到这来的目的。”
“你放心,我不会胡来的。等明日受降之后……”十四半眯着眼,不再说下去了。
卿云问道:“之前交涉之时,你可曾暗示,或明确要求一定要安全交出弘春母子?”十四点了点头,脸色忽然大变,显是已明白她话中所指,高叫:“不好,他们这是在拖延,等我军防备松懈了,再伺机偷袭。”卿云却摇摇头,沉吟道:“以我看那贼首的神情,确是久存降心。也许,他们并不清楚悠悠母子的身份,还存侥幸之心吧。”
“无论怎样,迟必生变。等不到明天了,今晚就先下手为强。”十四当机立断,铺开地图,边比划边道,“这山势真是长得绝了!正面强攻或诈取,都有变数。他们只要发觉不对,跑回山上坚守不出,真是一点法子也没有。小云子,你是从贼窝逃出生天的,一定知道其它退路。”
卿云便问他:“你派出的侦察兵呢?没有什么收获?”十四道:“本来我是让他们绕道后方,看是否可以从背面偷偷攀上去。结果去了几个小分队,都没找到通往后山的路径,倒在中途发现了你。”卿云走过去,卷起他的地图道:“这图没有用,只能迷惑人。你们其实已经摸到了他们的后门,却根本认不出,只能过其门而不入。”十四奇道:“这怎么说?”
卿云摊开一张白纸,用立体透视法,简单花了一个自己估摸出的山体草图,解释道:“从军营这眺望,那青莲山周围,还有几个山头,是不是?无论从哪儿方向看,这都是常见的山脉群峰。按照理推断,山峰之间总是有低谷的,要去往青莲山的后面,须得从山与山的夹缝里找路,横□□去。”
十四点头道:“难道不对吗?”卿云反问:“那你们找到了吗?”十四不做声了。
卿云续道:“其实就是个简单的障眼法罢了。打个比方,真正的青莲山其实是碗口形的,而我们肉眼看到,地图标示出的青莲山,不过是它的一个山峰,也就是贼窝所住的主峰,而前后左右的其他山峰,也都是青莲山的主体,而并非组成了一个青莲山脉。因此你们要找主峰的后山,自然永远也找不到,而青莲山真正的后山,就在你们所谓的中途,即我躺着的地方。”十四嘴巴微张,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卿云于是总结道:“你刚才有句话说对了,这山势真是长得绝了!”
十四尚不甘心,指着图中山体中央凹陷的一块,问道:“这落差有多少?”卿云想了想,道:“百丈有余。”十四“啊”了一声,皱眉道:“如此说来,我就算爬上了后山顶,也不过是遥望一下主峰,除非搭一座天梯,不然要去往主峰,还得再下山,再上山……这不是比正面攻山更麻烦百倍?”卿云做了个“完全正解”的手势。“难怪他们一点不怕被抄后路。”十四卸了腰上悬剑,往案上一拍,泄气道,“这仗没法打了。”
卿云叹了口气,又道:“山体围就了铁桶城墙,我们进不去,他们同样也出不来。俗语云,狡兔三窟,如果我们打持久战,你觉得他们会就此困死在山里吗?最强的地方,往往就是最大的软肋。”
十四以一种意料之内的神情望着她,好像在说,所以我正等着你带路呢。
眼见骑虎难下,卿云也知事难两全,又望了一眼躺着的悠悠,只盼速战速决,不致另生事端。十四召来那几个寻到卿云的探路兵,卿云详细讲明了暗道所在,以及入谷之后的地形,如何不着痕迹的偷上青莲山主峰,在睡梦中便制服了一干匪徒。
当卿云讲出自己所推断的匪窝细节时,听者无不叹为观止,十四纳罕道:“上至山顶冰川,下至山峰主体,都被这帮孙子挖得千疮百孔了?怪不得你会说,一场小小的地震,足以毕其功于一役。”
卿云不无忧虑道:“期望他们是真心投降,今夜放松了戒备,不会遇上太多的抵抗。”
“哼!”十四将剑拔出一半,寒光映照铁衣,反射在杀气腾腾的眉眼间,“不真心又如何?当面短兵相接,八旗将士何时输过?”
十四自去部署后方夜袭的巨细准备,并与留守营地人马约定信号,在后路成功攻入巢穴之后,配合战事,遥相呼应,形成前后夹击之势,一举拿下。
紧张备战的同时,营地的表面却显得格外的平静。每个人都在等待夜幕的降临,沙漏却流得比往常要慢许多,似乎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太阳终于走到了西山的后头,夜晚这才姗姗来迟,所有人都长出了一口气,等待的忐忑中,又多了一分兴奋。
在这当口,一直陪着悠悠的卿云,突然找到了整装待发的十四,这时,她已梳洗齐整,又换了一身干净的军中衣袍,表情是十四从未见过的端谨肃穆,甚而带有莫可名状的神圣感,庄严不可侵犯。
十四看到她走过来,忽然问道:“你的左手没事吧?”卿云微微一怔,完全没料到他会问出这么一句:“你,你怎么……”十四道:“我又不是瞎子,你那左臂,老是荡悠悠地垂在那里,使不出力的样子,这还看不出来?”卿云从前当真没发现,他还有这观察入微的优点,今后倒是要刮目相看了。卿云这么想着,心中却着实有些感动,脸色也转柔和,道:“劳你挂心,没事。”这一番问答,两人从小见面就难免的咄咄相逼之势,竟得稍缓。
“你想说什么?”十四也观察出了她此刻欲言又止。
卿云记起来意,拱手道:“我这预先恭贺一声初战大捷!”十四却脸一沉,恨声道:“是血债血偿才对。”卿云无声地望着他,轻道:“我想问一句,你知道这一战,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吗?”十四先是一惊,继而眼神暗下,变得幽深莫测。
卿云知道,他已领会到了自己的意思。加上之前的十三和老八,在这场历时一年的倒索大考中,十四终于搭上了最后一班车,领到了这第三张入场券。讨伐叛变,终究不是对外征战,随时随地可以就地正法,如果他肆意而为,滥行杀戮,这到手的车票也将得而复失。
“天予弗取,反受其咎。人人都钦佩忍辱负重,而非过犹不及。”卿云徐徐而郑重道。而这一字一句,全都端端正正砸在了十四的心口。十四默默寻思片刻,忽讽笑道:“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怎么都透着一股子猫哭耗子假慈悲的惺惺作态。”
卿云不禁苦笑。是啊,若在以前,她也料想不到自己会做这样无聊的事。无论如何,希望这种旁敲侧击的苦口婆心,能让十四听进耳去。
军令如山,时辰一到,夜袭的队伍便静悄悄地摸黑出发了,由十四亲自带队,而留守的也全部枕戈待旦,睁眼只待集结信号。
悠悠始终没有苏醒。卿云坐了一会儿,便去找巴多明等人说话。这一场变故,巴多明受惊不轻,言语之间,流露出眷恋故土、疲倦欲归之意。卿云听来心有戚戚,与有共焉。犹自相对慨叹,外面忽传一声炮响,顿时杀声震天,大地为之动摇,心胆为之俱裂。众人均紧紧抓住了左右能固定身躯之物,战战兢兢,等了不知多久,金戈杀伐之声才渐渐消减。卿云立时走出帐外,举目望向青莲山方向,但见火光冲天,硝烟弥漫。
战场渐趋沉寂,来回不断的传报,却把整个大本营鼓动得沸腾起来。
在几个士兵陪伴下,卿云又回到了之前逃出的温泉谷。她从搭好的浮桥上走到对岸,桃林与木屋还在燃烧着,火焰滚滚,炽热的高温融化了岩壁上的冰雪,一池温泉水的水位都仿佛高了许多。在主峰一侧的崖壁上,挂满了攀爬用的绳索,崖底则躺着一具无名女尸,卿云找了一圈,都没有见到若琳。看来,她果然遵命而行,上山劝降去了。卿云也不想再上去了,仰头望得脖子酸了,便打算循原路返回。
四周穿行着打扫战场的士兵们,个个干劲十足,脸上也都是狂热未退的潮红。谁又能想到,统领这五千兵马的主将,是一个因血统而得上位的新手,过了年,也才十七岁。讨伐叛逆?在康熙看来,这不过是一场普通的围猎,一次实地考察儿子学习成果的课外考。
当走过木屋前时,扑面的热浪,迫得卿云不得不用手隔挡。不经意间,眼角却忽然瞥见了一道红光从大火中掠闪而过,那是一抹连焰火都为之逊色的光亮,卿云太熟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