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雪山(上)(1 / 1)
“十四弟,此次剿除索党余孽,皇阿玛甚是看重,至关紧要。且你又是第一次作为军中主将出征,独力擎天,无论是你一人之荣辱,还是举荐者日后之前程,皆系于此战,因此许胜不许败。”在八府书房内,八阿哥握着十四阿哥的手,再三叮嘱,目光殷切而沉重。
十四亦郑重回应道:“其中的厉害,我晓得。”
见气氛凝滞肃穆,十阿哥忙打哈哈道:“八哥你就是偏心,这样的好事就是想不到我。”九阿哥白他一眼,道:“你啊,就当好你那准福晋替你在理藩院谋来的好差事罢。”他歪靠在椅子上,气色还是显得病恹恹的,连说这么些话,都仿佛十分吃力。十阿哥嘿嘿笑着,也不与他计较。
八阿哥瞧十四的神色,隐隐似有心事,便道:“可还有什么事放心不下?”十四面露难色,他能明白跟八阿哥说,您的老婆把我的老婆拐跑了吗?更何况悠悠曾留书有言,若期望孩子能活,便不要将自己离府之事四处传扬。他想了想,还是选择旁敲侧击地问:“卿云……哦,我是说八嫂,她回来过吗?”
九阿哥闻言眼神一沉,脸色说阴就阴。八阿哥倒无不妥,依然十分温和道:“我不知。此事或许岳父岳母大人更清楚,你可以试着去一问。”说着坐回书案之后,摊开一道公文,细细批阅起来。
众人屏住了呼吸,都在观察他的反应,书房内一时竟静得针落可闻。
最终还是十阿哥沉不住气,大声道:“八哥,你还是把卿云接回来吧。夫妻之间,哪里来的隔夜仇?平常人家的媳妇被赶回娘家,都是天大的屈辱。好歹卿云还是个皇子福晋,让她这么孤零零地一个人在外面,成什么样子?”
不待八阿哥回答,九阿哥冷笑一声道:“十弟,不若八哥这个家让给你来当吧。”
十阿哥不禁恼羞成怒,毫不客气地回击道:“这叫什么话?要说客,咱俩都是客。旁人都是劝和不劝离,偏你心眼最毒,煽风点火,挑拨离间,我看八哥和卿云不睦,多半就是你使得坏!卿云怎么得罪你了,你就这么见不得旁人好?无道人皆嫌,我都不屑与你立于同瓦之下,活该你断子绝孙!”
“想让我断子绝孙,还早着呢!”九阿哥忍住涌到喉口的血,亦恨声道,“好啊,你既不屑与吾辈同席,那便请罢。”
十阿哥望向八阿哥,见他毫无反应,脸立时涨得通红,叫道:“我干嘛走?你别忘了,这里可是卿云的家,只要她一日是八福晋,她就一日是这里的女主人。你既视她如仇雠,干嘛还赖在这不走?”
九阿哥却忍不住笑了道:“我是被八哥请来的,主人尚未发话,何劳你来赶人?”话挤兑到这份上,十阿哥到底被堵得哑口无言了。九阿哥戏谑道:“女主人?你也太瞧得起她了。不妨问问旁人,如她仍在府里,可还有人愿意进门一步?”
“胡说!”十阿哥口中呵斥,眼睛却不自觉地望向了一直保持缄默的十四阿哥。十四抱歉地一笑,说道:“谁都知道,我与卿云打小不和。如她在家,我还真不太敢来。”十阿哥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懊丧挫败之极。
“好了,何必为了一个不在的人,失了兄弟间的和气。”八阿哥抬起了头。本来还有一顿为十四出征壮行的酒饭,今儿气也气饱了,自是可是免了,于是他站起来直接送客:“今天大家也都累了,事就先议到这,都回去早些歇了罢。”
八阿哥拉着十阿哥的手,一直送到门口,等九阿哥与十四都离开了,才放开问道:“你极力为卿云说话,也是在替自己开脱吗?”
“啊?”十阿哥原本还有气,听见这么一问,自是一脸茫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八阿哥笑着摆摆手,权当没说,转身回府。
看着八阿哥走远,十阿哥忽然意识到,他话中所指莫非是“宝珠”?念及此,十阿哥吓了一跳,只因这位向来温文雅致的八哥,从不曾对自己下过如此“厉害”的评语。慌忙冲八阿哥的背影喊道:“八哥!”八阿哥回过身,十阿哥已追至面前,压低了嗓音,认真道:“八哥,咱们都是男人,有些话我也只愿意对你一人说。”
思及往事,十阿哥脸上难得露出既不忍又坚决的复杂神色,他调匀了呼吸,续道:“或许八哥还不知,宝珠临去之前,曾怨恨地咒我,夫妻反目,断子绝孙。”
听到“断子绝孙”四个字,八阿哥不觉脸色微变。
“但夫妻多年,我们也有过亲密无虞的好时光。身为她的丈夫,我又岂会不知,她嘴里这么讲,心中却并非这么想。她爱惜我,甚至比我爱惜她更多,她又怎会忍心让誓言应验,让我一生孤苦?因此,哪怕要受世人唾弃,背上天下第一负心薄幸人的骂名,我也要对安吉雅好,因为我只有待她越好,才越不会辜负宝珠。”十阿哥越讲越是慷慨激荡,声音高得足以叫其他人听见,也是浑然不觉。
“我知道,卿云也是这样的,刀子嘴,心却最软了。我也不知道你们到底是怎么了,但咱们男人,何必与小女子斤斤计较,让让她又何妨?卿云不是个蛮不讲理的人,只要你肯放低身份哄一哄她,她也会回报以百倍的好。八哥比我更了解卿云,自然明白,我说的是也不是?”
“好。我知道了。”八阿哥按着他的肩,心绪翻涌,也不知是尴尬惭愧,亦或无奈自嘲。事情要真是如此简单便好了。
“找药的事传扬出去,我是百口莫辩,九死一生了。”悠悠忍不住感叹。
“那就别让人知道。”卿云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车窗外,答也答得漫不经心。
“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悠悠轻轻拍打怀中的弘春,看着孩子睡得甘甜的小脸,眉头也不由得舒展开来。
“你担心别人追问,你从何得来的‘古书’?”
“生死有命,强求所得,有时并不值得。要不是你,很多东西我即便知道,也会永远烂在肚子里。”
“世上总有双全法,治好了弘春,也不一定会要咱俩的命。”
“你知道我心脏不太好,不爱冒险赌博。”
“看来,那一纸禁医的诏书不但禁锢了你的人,连你的心也给框住了。”
“人总要学会为自己筹谋。”
卿云转过脸来,神情怪异,悠悠只当她又要反驳什么,还待洗耳恭听,不料她却凑到耳边,故意捏着嗓子道:“还是先筹谋眼前吧。再这么走下去,咱俩的命今天就得先交代在这了。”悠悠不解。卿云又问:“可有带什么防身利器?”悠悠皱眉道:“说什么呢?伤着孩子怎么办?”卿云庆幸道:“好在还有个常明跟着。”她突然大喝一声:“停车!”把弘春都给惊醒了,咧着嘴就要哭,悠悠忙摇晃着哄起来。
拉车的马站住了,大口大口地喷着白色热气。常明扶着卿云下了地,心中亦是莫名。
四周皆是白雪皑皑的荒山,从哪看去,每一座似乎都一模一样,山鸟飞绝,不见人踪,只剩一眼望不到头的白茫茫一片。而此刻,他们正位于群山之间的一条狭长缝隙中。
卿云望了望后面深长的车辙印,沉思片刻后,目光落在了领路的向导身上,微笑着问:“老大爷,您这是要领我们去哪?”那老向导反问:“不是官爷吩咐,去下一个可落脚的村寨吗?”这一路,为免惹人注意,卿云又换了男装与悠悠扮作一对夫妻,常明则是随从。“官爷”二字,称呼的便是卿云本人。
卿云笑道:“我们看着特像在大山里多转几圈就昏了头的外乡人吗?”她重重一哼,道:“我们是要往东北去,你一直领着我们兜圈子,在往回走,当我不知道吗?再错综复杂的迷宫,我用鼻子闻闻,都知道出路在哪,何况这点小伎俩。”
那老向导起先还装无辜,这时嘿嘿一笑,问道:“那官爷能否用鼻子闻一闻,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个问题还用问吗?卿云突然把他撞倒,并招呼常明帮忙:“快,别让他发射信号!”奈何卿云手劲太小,常明扑过来时,那老向导已将一支短竹哨弹上了天。
随着尖利的呼啸声响起,早已埋伏好的抢匪收紧口袋,将所有引进来的猎物一举擒获。
奇怪的是,这些抢匪竟是十分规矩有礼,除了蒙上三人的眼,绑了卿云与常明的双手,对悠悠与孩子均没有任何粗鲁举动。还是塞回车上,颠簸了一阵,也不知道了何处,三人被请下了车,推进了一个温暖的大屋子里,卿云不但闻到了肉味酒香,甚至还有清幽扑鼻的浓郁花香,呛得她猛打几个喷嚏,引起四周一片哄笑。卿云这才醒悟,是到了这帮抢匪的山寨大本营了。
少顷,有人揭下了卿云的眼罩,她一时无法承受四周亮得刺眼的光线,忙用手捂住了眼睛,待慢慢适应之后,才从指缝中发现,这顶高面阔的大屋子竟没有以砖砌墙,而是围了一圈晶莹剔透的冰墙,以至不需门窗,小小几根蜡烛便照得整座屋子亮如白昼,流光四溢。卿云呆看了会,震惊之余,不由得想起了一样居于冰窟之中的爱斯基摩人,可他们那帐篷般大小、仅容一两人屈就的冰洞,又怎能与这可容纳百人有余的巨大冰厅相提并论。
“就是他!他就是那八阿哥身边的一个打手,小的见过。”
卿云定睛一瞧,原来是厅中央一指着自己的个人,在对座上头把交椅的匪首说话。一个认得自己又认得老八的小土匪,卿云念如电转,很快确认,这些定是之前依附索党、参与京城之乱的江湖余孽。刘青、卫武皆曾久居东北,八阿哥之前出门单带着他二人,多半办的就是眼前这桩差事。招安不成,还差点被这群半途背信毁约的人给害了,想必八阿哥与他们已有过龃龉。眼下自己既被认成了八阿哥的人,更得小心一些。
卿云转目他顾,见悠悠与常明仍然蒙着眼,好好地站在旁边,心下稍安。
那匪首眯眼盯着卿云,良久才开口道:“你家主子派你来此,到底作甚么?”
卿云尚未回答,适才那狗头军师模样的人又抢道:“上位,这还用问吗?不是偷窥地形、窃取机密的细作,便是打前站、探听虚实的过河卒,总归是不怀好意。这种人绝不能留,三个一起杀掉!祭旗,立威!”
那匪首的眼睛眯得更细了,但纵然如此,隔着老远的卿云依然能察觉其中闪过的凶光。
这时,卿云却忽然呵呵一笑,且笑出了声来。
“你笑什么?”那狗头军师果然问出了卿云希望他问的话。
卿云微微一笑,道:“我笑你自以为一片忠心,实则完全未能体察你们上位的心意。”她正面逼视那匪首,笃定又轻松道:“你一定不会杀我。”
“为什么?”那匪首颇有兴味地追问。
“我们三人现下完好无损地站在这,便是明证。”明知是敌方之人,还这么好生请上山来,这必然是有缘由的。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卿云于是大胆猜测,在为某些苦衷拒绝招安之后,这匪首已然后悔了,因此倒十分寄望于朝廷再派人来说和。卿云笑着又道:“只是可惜啊,可惜。”
“可惜什么?”那匪首不耐烦道。
卿云眉头一扬,道:“可惜我此行并非奉八贝勒之命而来。在下乌尔江,效力于八贝勒之前,一直久居盛京。上位必然也瞧见了,妻子刚刚诞下小儿,今日我不过带着妻儿仆人,回老家探亲来了。”
“胡说八道!上位,他这是有意胡搅蛮缠,扰乱咱们的视线。”
“够了。”那匪首无心再继续,手一挥,道,“带下去,关起来。”
重新回到黑暗内,卿云被押送之人猛地一推,摔在了潮湿得散发霉味的地上。旁边有人好心扶起她,并解开了绑手的绳索,掀开覆在眼皮上的黑布,首先映入她眼帘的,竟是几个高鼻深目的蓝眼睛老外。卿云不禁吓得腿一软,大叫:“我又穿越了!?”
“你是……”其中一个碧绿眸子的老外竟仿佛认得她。
卿云逐渐从震惊中平复过来,仔细一瞧,激动得一把拉住他,说话也有点语无伦次:“巴先生?你是巴多明,巴先生!我是卿云,幼时跟您学过算术,还有悠悠,也是您的学生,她现在被关在别处……你们,我记得你们都是皇上的西学日讲师,怎么也被关在了这……”
“你是云?什么,悠悠也关起来了?”巴多明说汉语本就绕舌头,听见徒弟也落难在此,这一惊立时就咬着了,痛得直捂嘴。
“认亲戚呢?安静!”在外看守牢房的人忍不住啪啪敲了敲铁栅。
“我们已被关了几个月了……”巴多明揪着自己的大胡子,用法语颓丧万分道。
原来,自康熙三十八年,巴多明自请赴全国各地丈量绘制地图,便带领一个西学士团,长年辗转于各方荒凉边地。今年才获准出关,来到这东北龙兴之地,谁知入境没多久,山里的抢匪便盯上了他们富足的供给辎重,动手给劫了。幸亏这帮抢匪还算有所忌惮,获悉他们的身份后,还不曾敢加害。可是,身负皇帝钦命的使团,在皇帝的老家被劫了,这还了得。消息传到京城,康熙顾虑西学士们的安全,故此才有了八阿哥的招安之旅。谁知深入交接之后竟发现,这帮不长眼的土匪,原来还是曾与索党勾结、为虎作伥的余孽。康熙一怒之下,再不谈和解之计,直接点了五千精兵,派给再三请战的十四阿哥,前来剿灭匪窝,斩草除根。
巴多明囚禁在此数月,等自不知后来之事,只知道八阿哥“以货易人”的营救之策失败了,获释遥遥无期,他们多待一日,指望便少一分。
想到这,巴多明又重重一叹,说道:“幸亏这些日子,常有一个‘独臂维纳斯’来送吃送穿,我们才能保全到今天。”
“独臂维纳斯?”卿云想笑又不好意思笑。
讲到美女,巴多明眼里立时放光:“每次都只能从气窗,看到她递东西的一只手……手都已经那么美了,人也一定更美!”众人纷纷附和。
卿云笑着摇了摇头,这帮子老外大叔还真懂得苦中作乐。
这时,一把极清冷又极动听的女子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哪个是乌尔江?”
单看众人的表情,卿云便知,是“独臂维纳斯”来了。
“我……我是。”卿云犹豫着答了一声,她隐约觉得在哪听过这女声。
长久的沉寂,就在众人以为“独臂维纳斯”已飘然远去时,声音却又幽幽然飘了进来:“把人带来见我。”
卿云不由得惊讶了,这“独臂维纳斯”到底谁呀,这么大派头,想必又是个女土匪,可听她语气,竟仿佛与自己还颇有渊源。还能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