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如梦(1 / 1)
眼前的一切是如此的似曾相识,卿云仿佛又回到了两年前,那个黑暗总也等不到头的长夜,黎明漫漫无期。好在,对面还坐着一个九阿哥,提醒着,这毕竟是另一个夜晚了。
确实是有不同。当年欠暖玉的,她用心替她报仇,便当是还了,可如今却再没有借口了……再也还不清了……
卿云冷得蜷缩成一团,太阳高高升起,她依然学鸵鸟的样,将头深深地埋在双臂间,不敢看哪怕一眼。
“卿云。”轻轻一声低唤,于卿云而言,不啻于苦海翻波里从天而降的一段救命浮木,她一回头扑进了已日渐习惯的怀抱,抓住了就死也不撒手。
八阿哥不免诧异,这样惊惧害怕的卿云,他真是从所未见。像是箭伤未愈的鸟儿,哪怕听见一点疑似弓弦绷动声,立时吓得崩裂了旧伤口,血流不止。而胤禩也从没有感觉像现在这样,被她所需要,他现在唯一可做的,便是更有力的将她紧紧搂在怀里,给予温暖,和足以容纳她停留喘息的平静。
此时寻来的当然不止八阿哥一个。就在昨天,卿云前脚白天刚出门,胤禩后脚就提前赶回了府里,正遇上来报讯寻人的十二阿哥,匆匆问过俞百里,两人急忙带人连夜追来。
“九哥?这两个人怎么都傻了?”
熟悉的声音,卿云听得全身一颤,透过捂着眼睛的指缝,刚隐约瞥见十二阿哥掀开了盖在草地上的斗篷,便惊得一下子晕了过去,不醒人事。
可能,她的脑子还是清醒的,就像昨晚的假死一样,只是神经线路堵住了,指挥不动身体四肢。折腾半天,这不又绕回到原点了吗?选择当卿云,就要否定无能平庸的过去,要变成虚明,又得与人前尊荣的卿云彻底决裂,现在,是又要重启一个新的轮回了吗?世上最怕如果二字,而她最怕的就是,“如果自己错了”。那该怎么办?俗话说,事不过三,这一回大脑自动启用了自我保护机制,回避一切相关问题,强行封闭思维活动。
也有可能,她是真的承受不住心理重压,受惊过度,崩溃、晕厥、乃至昏迷了一段时间,再睁开眼时,自己已经躺在了家里的床上,屋子上下维持原貌,好像人从来没离开过。只有念头略一动,便顿感天旋地转、头痛欲裂的脑袋,似乎被人换了一个。
“醒了?”刚倚柱眯了会儿眼的八阿哥立时醒觉,想要站起,卿云却急忙把手攥得越发的紧,生怕他丢下自己一个人。胤禩只好顺从地坐回床沿,命红素端来预好的羹汤,道:“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先喝点热汤暖暖胃。”卿云虽然不饿,却也并不抗拒,靠着臂枕,任由他喂了几勺,直到实在食不下咽,才推开重新躺下。
她脑子混沌,不知日夜,只想就这么大被蒙头,永远睡下去。然而睡不了多久,就会突然从不知名的噩梦中惊醒过来,出了一身的虚汗,再去回想,却对梦中情景,找不回一丁点的印象。这时,如果八阿哥就在旁边那还好,若是不在,她就急得跟什么似的,赤着脚,疯了一样地四处又叫又喊地找。因此,八阿哥也只能寸步不离守着,陪着她不断重复睡去、惊醒、再睡去的无休止循环。
当不知第多少次醒过来时,脑袋里面又是隆隆轰鸣,疼痛难忍,身边又不见了八阿哥的身影,卿云抱着头,跳下床便直接往外跑。然而找遍了他惯常呆的地方,都不见踪迹,红素捧着外衣鞋袜追来时,就见她靠墙蹲在书房的一隅,不停地使劲敲打自己的脑袋。
红素俯身将外衣披在她身上,劝道:“格格,咱们还是回房等吧,贝勒爷是有事出去了,得好一会儿才回来。”卿云目光呆滞,似乎在竭力理解她所说的话,等到明白过来,红素刚替她套好了鞋袜,卿云却立刻起身奔向大门,连外衣滑落在地也顾不上了。红素只好拿着衣服跟着后面跑。
堂堂福晋只穿着亵衣,披头散发地跑出了内院,府里看到的人几乎都惊得下巴掉了。尽管红素拼命拦着,却犟不过卿云,硬要在府门口等着八阿哥回来,反应过来的人赶紧招呼着要关上大门。
两人分站一边,在四个人一起使劲推动下,朱漆大门缓缓合了起来。当中间只剩一条缝隙时,却忽然被外面抵住了,同时传来马起云的声音:“怎么回事?大白天的,关什么门?”红素顿时大喜,叫道:“快开门,是八爷回来了。”于是内外合力,刚刚掩上的门,便又再度徐徐打了开来。
八阿哥迈过门槛一进来,卿云便奔上前拥住他,一脸柔顺而委屈的笑,显得格外可怜。“拖了这么些日子,总得向皇阿玛交代一下差事办得如何了,等急了吧……”八阿哥一看她衣衫单薄,弱不禁风的样子,忙脱下秋斗篷将她裹起来,转脸怒斥下人是怎么照顾福晋的,若是卿云有甚病痛,必饶不了他们云云。
“哟,这是唱的哪一出?”一直在外观望的十阿哥,边进门,边弄点声响化解自己突然出现的尴尬。
卿云呆呆地看他一眼,不但面无表情,还丧失了语言能力。十阿哥大喇喇地反倒尴尬起来,倍感压力。八阿哥扶着卿云往里边走边道:“十弟今晚留下吃饭,你俩也好久不见了,进去收拾一下,出来一起陪着他聊聊。”十阿哥一听忙摆手客气道:“我就不用招呼了,来八哥你这,还不熟门熟路的,就跟回自己家一样。”八阿哥不禁莞尔,卿云还是表情全无,也不知听懂了没有,红素来搀着她先行回房,一路还频频回首,痴痴地望着八阿哥。八阿哥亦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离开,以备时时都在她视线之内作出回应。
十阿哥看着不对劲,侧脸小声对八阿哥道:“你来找我时一说,我还不信,平时多机灵一个人,今天这么一瞧,还真是傻呆呆的,跟丢了魂一样。到底出了什么事?”八阿哥冲着再度回头的卿云微笑点头,口中却叹气道:“她心里有道坎,迈过不去。怪我一时疏忽……”十阿哥很快明白了,道:“我看就是闲的,没事干净瞎想。”这话说得一针见血的精辟,八阿哥拍拍他的肩:“因此才找你来陪她说说话,开解开解。”
“啊?”十阿哥摸了摸后脑勺,那边红素又火急火燎地跑了过来,苦着张脸,只一个劲催促他们赶紧去看看。
八阿哥立刻跟着她奔到书房前,唐兴等人正抓耳挠腮地在外头乱转,一见到八阿哥回来,便如蒙大赦,也不敢高声,指手画脚地比划着发生了何事。八阿哥皱起眉头,将门往上一提再往里推,门便被悄无声息地打开了,阳光透窗而入,将整个新修好的屋子照得黄澄澄一片,转了一圈,却不见卿云,心不由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屏住呼吸,脚就像踩在海面上,高高低低地越过一排排满满当当的书架往里探看,每察看一排,心就狂跳一顿,直到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找到一个与书架不成比例的渺小身影,他才松了一口气。
听见脚步声,卿云抬起头,便瞧见八阿哥单腿跪在面前,关切的脸,就近在咫尺,眼泪立刻夺眶而出,哭道:“你怎么才回来呀……”原来这才一转头,她就完全忘了刚见过八阿哥这回事了。
由于数日不曾开口说过话,卿云显得沙哑低沉的嗓音,竟一下子勾起了八阿哥的回忆。去年七月六,卿云还是虚明的时候,两人的初次见面,她就是用这样的声音自我介绍。虽然是故意装出来的……八阿哥心头酸涩,紧紧拥她入怀,连续说了两遍:“对不起,对不起……”眼角亦隐隐闪着泪星。
饭是吃不成了,但看到卿云终于哭了一场,八阿哥总算心中略安,亲自送她回房躺下。一连几天不曾真正入眠,卿云已是疲惫不堪,她害怕再惊醒后犯头痛,更加使劲瞪大了眼,不敢再睡。八阿哥瞧着心疼,自己亦是无计可施,想了想,便让红素去请十阿哥进来。红素愕然:“这,这不大合规矩……”八阿哥道:“眼下还顾得上那个?快去!”
“十哥也来了?”卿云似乎有所好转,领会话意明显快了一些。
十阿哥一进门,便无所顾忌地高声道:“听说你睡不着啊,卿云,要不你试试吃点药催催眠?”八阿哥笑道:“她不是睡不着,是睡不踏实。”十阿哥“哦”了一声,没了下文。任八阿哥挤眉狂使眼色,还是没了下文。
卿云默然片刻,兀地问道:“你怕做梦吗?”十阿哥啊地一声,表示没听懂。卿云又接着问:“你有很怕在梦里见到的人吗?”
“没有。”十阿哥很干脆地回答。
卿云深望着他。连八阿哥都明白了她想问的是谁,他却仿佛还懵懵懂懂的模样。
“真的没有。”十阿哥急了,“不就是做梦么?都是假的,怕什么?”
“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卿云不住口地喃喃自语,每念一遍,便如给自己壮胆打气一般,神态语气都跟着变化了几分。当八阿哥洗漱过后,放下帐帘,躺在她身边时,卿云的声音已与往日无异了。
帐外尚有两三枝烛火未灭,蒙蒙胧胧地透进来,漾开了一帐的昏黄微光。
就着残光,卿云忽然伸手轻抚八阿哥的下眼睑,劳累加上睡眠不足,那里的眼圈眼袋可谓无一不缺。她看了愧疚更盛,轻声道:“你放心睡吧,这回不会再惊醒了。”八阿哥握住她的手,道:“好,我看着你睡着了就睡。”卿云一时情动,不自禁地轻轻吻了一下他的嘴角。这还是婚后以来,卿云头次主动与自己亲近,八阿哥禁不住满怀欣喜激动,不由分说把她抱在怀中,彼此间都是静静的,呼吸可闻。从来只有两情相悦,才是最令人春风沉醉的美好。
许是身体撑到了极限,之后卿云又感染了风寒,连续三天高烧不退,人虽病得昏昏沉沉,面容却是十分安详。或许这也是一种自我疗伤方式吧,放一把火,把脑子里所有的芜杂荒草烧个干干净净。一切归零,重新开始。
进入十月,朔风乍然呼啸凛冽起来,天色虽死沉沉的一片灰暗,却不甚沉重阴霾。
为了便于卿云休养,正房西暖阁比宫里还要早地笼了地炕,再点上凝神静气的香料,熏得整间屋子都暖洋洋的温馨如春。
八阿哥在南窗前的炕上设了个简易书案,将那些冗冗杂杂的公文书函都搬了来,就着天光批阅回复。这一日,他兀自捧着一本账册沉吟,一抬头却见裹在被窝里、只露出一张脸的卿云正望着自己,笑意盈盈。直看得他亦不由得心情大好,也这么笑望着她。
卿云伸了个懒腰,忽然异想天开道:“我想出去逛逛。”八阿哥当然不准,道:“今儿天不太好,等你再养几日,挑个和风丽日的天气,我陪你去。”卿云唔地一声□□,把头埋在枕头里,两只脚啪啪地敲得床板直响,以示抗议。八阿哥只装作看不见。卿云偷眼见他没反应,便静了下来,在床上滚了几滚,裹着被子当外衣,踮着脚哧溜溜跑到了炕上,盘腿坐在胤禩对面。
胤禩既惊讶又好笑地看着她。卿云很知趣道:“你做你的事,不用理我,就当我不存在。”胤禩只好依言继续翻看手上的账册,却怎么也没法如刚才般全神贯注,眼角老忍不住去瞄对面在干什么。卿云突然又道:“我渴了。”胤禩便叫人来添茶。卿云一双眼却直直地盯着他手边那盏,垂涎三尺:“我看这一杯就挺好。”不等胤禩作何反应,已迅速抢了过去。光是听她咕咚咕咚地牛吞海饮声,胤禩便再忍不住了,无奈道:“我这还怎么做,你教教我?”卿云却已耷拉下了脑袋,闭目装睡。胤禩拿她没辙,只好假意重重一摔账册,接着倒腾。
暗自闷笑了会儿,卿云又凑上去,见他在白纸上工工整整地写着一长串大写数字,问道:“你在做什么?”胤禩头也不抬道:“算账。”卿云拿起一本账册,发现原来是山东全省各县府一年上缴的税赋总账,她一看满纸的文字账,立刻觉得头大,便道:“户部没人了,要堂堂八贝勒亲自来算账?”
“倒也不是。这事说来就话长了。”胤禩也是遇到关卡,难以为继,便放下笔,详细回答她:“是四哥新近入主吏部之后,便建言要革新官员升迁考评制度,其中一部分涉及到地方官所辖区的财政状况,就需要户部介入,共同推敲出一套可供参考的标准来。”
卿云一下子想起了日后大行其道的GDP、GNP等名词,颔首示意完全理解,又问道:“你又不是没学过数学,用阿拉伯数字,画一张表格,随便算什么增量、增长率、平均值、方差什么的,多一目了然。用这汉字写,写到什么时候去?”胤禩脸一偏,笑道:“论西方算术,从小有谁学得过你?你都给皇阿玛当老师去了!我还是习惯用中式的算法,这么写着我踏实,而且也不见得有多慢。”
“那咱就比一比,看谁算得快?”卿云被激起了好胜之心,提议道。
“好啊。输的人怎么办?”胤禩慷慨应战。卿云道:“我输了,你说怎样便怎样。”胤禩道:“我也一样。”
“咱们也不用比得太复杂了。”胤禩将纸笔递给卿云,“一人算十个县赋税总额,谁先算完谁先赢。”卿云表示无异议,却多留了个心眼:“可以心算,但必须得将整个计算过程写下来,否则赢了也不算。”胤禩笑道:“看来你是真养好了。”
原本就是。卿云只要脑子恢复常态了,心眼自然就随之活泛了。不过这个心眼倒也正恰当,以他俩的心算能力,一眼看过去,压根不用笔记,就能直接得出结果了。这斗快,原就是比的不同数字体系的书写速度。
来端茶倒水的红素一声令下,两人立即提笔开算。只用了一分多钟,卿云便拔得头筹,这时胤禩也只差最后一个县没加上了。
卿云洋洋得意道:“若非要将字翻成阿拉伯数字再计算,我还要更快些。”胤禩微微一笑,拿起托盘上的丝帕,替她拭去额头急出的汗珠,大大方方道:“我输了,想让我做什么?”卿云眼珠一转,道:“我要你以后跟着我写阿拉伯数字,再也不许用汉字数字。”“就这么简单?”胤禩的笑容莫名暧昧起来,“我还以为……”“以为什么?”胤禩招手让她靠近些,贴耳低语了几句,卿云翻身猛一打他,脸红得要滴出血来了。
“格格,贝勒爷。”红素蓦地打断了他们,回禀道:“金铃求见。”
“金铃?”卿云迟疑地反问一声,第一直觉便是隔壁派来的,不由脸一冷。
“叫她进来吧。”胤禩率先开口道。
卿云只好将被子丢回床上,放下帷帐遮挡这里的凌乱,随手披了一件天青色风帽大氅,掩住全身,与胤禩一人靠着案几一边,刚在炕沿坐定,红素便领着金铃进来参见了。
金铃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道:“奴才的伤已养好,蒙八爷和福晋不弃,费心搭救和多日照顾之恩,唯有寄希望于来生相报。临走前,特来向八爷和福晋拜别。”
卿云先是一愣,这才知道,乌尔江还真依照她的吩咐,趁九阿哥不在家,伺机悄悄偷回来金铃这个大活人。她不禁怨怼地看了胤禩一眼,怪他一直瞒着自己。既然金铃得了救,那巧儿也算求仁得仁,死得其所了。这个念头一出,卿云真想抽自己一大耳刮子。
还是胤禩问道:“你有去处了吗?”金铃默然,又拜了三拜,匆匆离开。胤禩仿佛已预见到什么,即催促红素忙跟上去相送。卿云瞥见地上她适才跪伏之处,落了几滴水珠印,与其初会时的情景竟骤然间变得清晰无比,摇头叹道:“真是个爱哭鬼。”不多时,红素赶来禀报说,金铃一出门,就又回了九府了。卿云霍然起身,十分怒其不争,又恼又羞道:“这就是个傻子,没救了!”胤禩亦很惋惜,轻轻叹息:“只怕还要出事。”
卿云的性子老是这么大起大落,流于行为也是大开大阖,矫枉必须过正。之前懒于应付的府内琐事,如今她都情绪高昂投入其中,做得津津有味。可她表现得愈是兴高采烈,反倒叫八阿哥无法放心。
这一日卿云正要用午膳,八阿哥突然跑回了家,催她换上便服一块出门。卿云本能地往后躲,紧张道:“我不是早说过,不去么?”八阿哥道:“我已经去过十四弟家了,喝了一杯满月酒就回来。”卿云松了口气,奇道:“那是去哪?”八阿哥一边推她进尚衣轩,一边解释道:“城南有个六世同堂的平民家,今天给家里的老太爷做108岁大寿,皇阿玛不知从哪听说了,早朝一散就叫我送上贺礼祝寿。你不是嚷着要出去吗,正好跟着一起粘粘喜气。”
“这个有趣。”卿云很快更衣,直奔候在大门口的马车。
天高蔚蓝,卿云忍不住朝手心呵了口气,适才走得匆忙,竟忘了带上手炉、暖套等一应保温之物。八阿哥见状便坐过来,拉着她两只手搓了几下,然后十指紧握,揣在怀里。
卿云只觉得全身都暖烘烘的,相视笑了会儿,忽然记起问道:“孩子怎么样了?”八阿哥道:“我也是隔着老远瞥了一眼,气色不大好,人也面黄肌瘦的,一头毛发也不见几根。”卿云想着失了神,八阿哥又补充道:“皇阿玛倒是已赐了名,叫弘春,万物复苏的春天,只盼能给这孩子增添几分勃勃生气。”卿云却扑哧一笑,道:“弘春?小春春?是啊,冬天已经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说话间,便到了目的地。一下车,卿云便被乌泱泱一大片的迎接人群震住了。粗略估计,少说也有两百来人吧,除去拜贺的亲友,剩下的子孙数量仍然很惊人。她还没问,八阿哥已侧头小声道:“六世同堂,不多不少,136人。”卿云望着院子内外临时搭建的顶棚下,摆得满满当当的流水席,实在叹为观止。此时凡大办寿庆的,多是富室且有社会地位人家,八阿哥口中的所谓平民家,虽非大富大贵,想必也是底子殷实的小康之家。
八阿哥亲切地与当先的几个鹤发老者交谈,卿云则只需保持微笑,带着一双耳朵去听。原来这几个白发皑皑的老头,也是儿孙辈了,年纪最长的是寿翁的一个女婿,今年96岁有余。而136个儿孙里最小的,还是被抱在怀里几个月大的奶娃娃。
寿酒席上,寿星一般不在正堂入座。那几个老者先领着八阿哥往里屋去,向寿星公拜寿。八阿哥见到人群里唯一一个小女孩,便蹲下亲了亲脸,抱着走进里屋。不多时,被几位夫人拖住寒暄的卿云一到正堂,恰见这小女孩又跑了出来,便又蹲下亲脸抱入里间。两人前后动作如出一辙,小女孩可不依了,在卿云怀里不安分地扭动着,惹得人们发笑。
卿云单手使力,本就不甚牢靠,见小女孩挣得厉害,也怕摔着她,只好放下了,讪讪然继续向前,却见八阿哥正站在门口,单等着自己来汇合。
皇子伉俪亲来拜寿,寿翁自是不敢受的,只在堂上虚设空座,八阿哥拱手行了个半礼,儿孙辈代表则侍立一旁答礼。接着一群人喜气洋洋地围坐一圈,陪着与老人话仙。
这老寿星虽年已过百,却耳不聋眼不花,有问有答,思路清晰,精神矍铄,牙口也是好得很。儿孙们端来茶点鸡蛋,一人一碗长寿面,不多时便有半碗下了肚。如此一来,贺客们也不能不作陪。卿云只动了一筷子,闻见有很浓的香菜味,便将吃了一半的面食放回碗里,不动声色地推给了八阿哥。八阿哥正与老人聊得兴浓,也没有太在意,过了一会儿,就将两碗面都给吃了。
坐了有半个时辰,八阿哥与老人约定了,待有朝一日宫里举办千叟宴,定然还要赴会再聚,然后便起身告辞。
还是那几位儿孙长者送他们夫妇到门口,照例双方还要再寒暄几句,谁知卿云径自走向了马车。八阿哥小声提醒她回来,卿云一时微窘,居然拉着他的手,当众笑倒在八阿哥的肩上。八阿哥只好颇为尴尬地微笑着向那几位长者致歉。
一直到马车驶出了老远,卿云还在忍俊不禁,偷偷发笑。八阿哥只得无奈地望着她。卿云强自肃了肃容,掀起帘子一角,又惊又喜道:“雪!刚还是大晴天,这会子怎么下起雪了?”八阿哥也凑过来瞧。卿云按捺不住激动,道:“反正离着也不远,不如下车走回去吧?”不等他回答,已自喝停了车夫,钻了出去。
迎着入冬的第一场雪,卿云欢快得像个孩童一般,又跑又跳,转了几圈。八阿哥嘱咐马车远远跟在后面,追上来,递给她一个捂得热乎乎的护手套。卿云惊讶不已:“什么时候回去拿来的?”八阿哥笑而不语,只道:“慢慢走,地面沾了湿雪,当心打滑。”说着去握她的左手,一触之下,竟是冰凉无比,不由皱起了眉。卿云却浑不在乎,道:“没事,这手不犯病就不错了,冬天里,再烫的火炉也暖不了。”她想抽回手,八阿哥却不让,紧紧握着这只完全就是一块冷气逼人的寒冰的手。卿云只好将两只手一起塞进了暖套。
今日无风,那雪花便如片片飞絮,静静飘荡在天地间,徐徐而落,绵绵无声。
虽没有寒风灌领,但他二人还是掖好了各自的斗篷,沿着一条河岸东堤缓缓向北,踟蹰而行。
“你说今天这位老人家,算不算是享尽人间福乐,一生无憾?”卿云侧头看着他问道。
“也许吧。他的福气确实都快赶上皇阿玛了。”八阿哥语带欣羡,说道,“不过,生的儿女数可远不如皇阿玛,如今连十四弟都有了子嗣,只消哪个孙子辈争点气,比那老倌早个十几二十年就实现了六世同堂,也未可知。”
卿云忽地站住了,脸色有些怔忡不宁。八阿哥察觉到异样,她便假装是看雪看出了神,还伸手接了几片雪,雪花一飞入掌心,迅即瞬间融化为一点水渍。在出卖自己之前,卿云眨了眨眼,略显慌张地岔开话题道:“你说,那只小绵羊自投虎口之后,怎么样了?”
八阿哥也站定了,深望着她道:“我以为,你永远不在我面前提九弟了。”确实,如非必要,卿云的确是抱着这么个心思,不过现下对她而言,这个话题却又安全得多了。
“你恨他吗?”既然开了个头,八阿哥便不妨继续追问下去。
卿云不由失笑,道:“恨是很费神的,一个小丑,值得么?”八阿哥好奇起来:“那什么样的人才值得你恨?”卿云淡淡一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八阿哥了然地点点头,也不知是否真的明白了话中真意。
“对不起。”卿云犹疑道,“由于我的存在,疏远了你们兄弟的距离。你不想知道,为什么他屡屡下死手,必欲除我而后快?”
“我知道。”八阿哥道。卿云登时愣住了。八阿哥无声而笑,左手搭着她的肩,道:“你懂的。这世上有的关系,不是任何外力干扰,就能轻易疏远、甚至阻隔得了的。”
卿云的脑筋连转了几个弯,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推想的出发点根本就是错的。她不禁又换了一种眼神,看着眼前之人。引而不发与畏手畏脚,有时在表面上看是一样的。有人明目张胆地害到了自己的妻子头上,身为丈夫却毫无反应,这么不光彩的事可不招骂吗?但是显然,八阿哥是属于前者,因为看得足够透彻了,自然摈弃了所有无谓的作为。
卿云慢道:“难怪你们俩会走到一条道上去。各自所需所求,彼此间皆知根知底,自然经受得住任何挑拨离间。”原来在他眼里,前段时间自己的作为,是如此的无谓。奇怪的是,卿云竟未感到一点气愤不平。
八阿哥却怕她因此迁怒着恼,边察颜观色,边道:“九弟已经答应,以后再不会主动找上门来,寻衅生事。你放心。”
“为何?”卿云一问完,又苦笑着自答道,“是因为在他的大仇面前,我的分量就不够瞧了?因小节而失了大局,就不值得了,是吗?”
八阿哥不出声,就当做是默认了。
“看来,他与陈良二人,真是天生的一对主仆。”卿云长长叹息了一口气,流露出深深的疲惫与厌倦,“而你与他,也是天生的一对搭档。所谋者相同,他不怕你不尽心尽力,你也不必担心他抢班□□,真是绝配。”
这或许就是卿云与悠悠最大的不同。很多事情,悠悠能理解,却绝不会认同,于是无形中便与人隔了一层生分。而卿云再不认同,也一样能接受,毫无避忌地坦诚相谈,也就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
八阿哥不禁莞尔,暖套里的手也忍不住轻轻握紧了紧。也只有她,才能将自己的心思揣摩得如此透彻,最后甚至还暗示了一下,走得同样很近的老十、十四二人,所欠的那一点缺憾又在何处,竟比自己还要更想深了一层。“卿云。”他嗓音低沉动情地唤了一声,许久之后方道,“幸亏当初我留下了你,不然又去哪里再找一个懂的人?”
卿云默然,若在九月十八之前,她或许会因此而得意,沾沾自喜。可现在,她也只能苦笑一声,道:“那你又知不知道,我是经历、付出了多少,才能换来一句简单的‘懂得’?”她举起双手在面前,空落落地望着,心事苍茫。“我现在才真正懂得,什么叫难得糊涂,糊涂难得。”她怅然失笑,又道:“不过我若是早明白了,也没咱俩的什么事了吧?”
八阿哥尚未置一词,那边有家里侍卫骑马来,附耳通报消息。八阿哥一听惊讶非常,转脸直接对卿云道:“一起去趟九弟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