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苦酒(1 / 1)
行完合卺礼,八阿哥刚从新房出来,围在门口的人便一拥而上,十四阿哥一见更是红光满面,披开人群挤到前沿,将身子累赘的悠悠落在了外边。
悠悠转身瞧见同样无意去凑热闹的四阿哥,微微一笑,道:“多谢你的书。”四阿哥亦甚坦然,点头道:“若有何不便之处,派人捎来一句话即可,我自会办得妥妥当当。”悠悠想了想,道:“暂时没有。”
那边的起哄声一浪高过一浪,瞬间淹没了刹那的宁静。只听见十四大声叫道:“小云子,快出来吧,丑媳妇终归要见叔伯,扭扭捏捏,躲着不见,可不像你!”他这一喊,旁人自然有样学样,跟着不停地喊“新娘子,快出来”。八阿哥笑着虽未出声阻止,但也一直站在门口不让一步。渐渐有人开始不耐烦了,直嘟囔道:“人皆道这八福晋未出阁时,便是爽快豪气,犹胜男儿,从不做那忸怩小女儿情态,嘿,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十阿哥听不过耳,反唇相讥道:“你去当新娘子,爽快给我看看?”
哄笑声中,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八阿哥回头,就见卿云在身后扶门而立,眼光一扫,吵闹声倒消了大半。八阿哥自觉让到一旁。
过了大半个月,卿云的癔疹自然是好了。所谓人靠衣装马靠鞍,加上今天这一身众星捧月的打扮,虽非什么绝色,倒还算光彩夺目。
冷场片刻,人们只当她破门而出是要大发雷霆,却不想忽地展颜一笑,挨个目光停顿道:“怎么,是谁说要敬我一杯的?”屋里的喜娘嬷嬷忙拦道:“这不合礼数。”虚明望向八阿哥,盷着双大眼,反问道:“早就不合礼数了吧?”八阿哥尚未回答,富于幻想的人士已嗷嗷叫唤了起来。显然,在这种场合,似卿云表现出这般玩得来、又玩得起的特质,是最受欢迎的。
卿云走入席间,八阿哥手一挥,马起云便端来一壶两杯,满满斟了两杯琥珀色的玉酿。十四自告奋勇道:“我跟你喝。”“先别急。”卿云举起一杯,对八阿哥道:“走到今天这一步,有多不易,除你我外,更无第三人可知。因此这第一杯……”八阿哥伸手拿起杯子,卿云已转身洒向了天空,“该敬这天。”八阿哥悬空握杯的手不免微窘,马起云迟钝了会儿,急忙又将她递来的杯子倒满。
卿云反身走了几步,举杯道:“第二杯,敬今日无缘前来观礼的两个人。”好事之人赶紧扭动脖子东张西望,数有几个该到未到之人。卿云却直接否定了他们这么做的意义:“两位已不在人世的故人。”
她一杯泼于地,表情神圣而庄重,浮云般几不可觉地掠过一丝残忍的戏谑,这甚至是十四都不曾领会过的隐秘奥意。因为在场诸人之中,他或许是唯一可以肯定尚未手沾血腥之人,但他引以为耻。
不过敬下来两轮,婚宴的喜气便几乎被扫荡一空。“这第三杯,”卿云仿佛浑然未觉自己的不合时宜,干脆自斟一杯,环视一遭,突然出乎意料地递到了十阿哥面前,“十哥,这一杯谢媒酒,你一定要喝。”
众人面面相觑,十四已发问道:“谢媒酒?十哥,你干了什么好事?”十阿哥亦张大了嘴,茫然不解。八阿哥会意,举杯四顾,那安吉雅便教悠悠推了出来,八阿哥走上前,笑道:“果然要喝谢媒酒,也得两个人一起敬才是。”
自那日匆匆别后,十阿哥和安吉雅还是初次见面,目光刚一交错,便立刻躲了开去,两人均低下头,默然不语。
卿云推了十阿哥一把,揶揄道:“女孩儿家羞涩腼腆,你怎么也学会了?”胤誐不禁莞尔,然而眉头一皱,又硬生生把脸板回去。安吉雅忍不住瞥了眼卿云,大吃一惊,捂嘴道:“你,你,你是……”卿云笑道:“我不就是我。”安吉雅恍然大悟:“这么说,当初在草原上,他并不是……”她想起的,自然是十阿哥情急之下所喊的那声“卿云”。卿云点头道:“那件事,确实是你冤枉了十哥。当时他是为了替我遮掩,才撒谎背下了黑锅。一直以来,十哥都是一片真心对你,从无半分欺瞒。”
安吉雅脸一红,别人或许听不懂,但她却完全明白了。那声危急关头的“卿云”,是十阿哥的呼救,真的在向卿云求救,事后为了在八阿哥面前搪塞过去,他才装傻充愣,愣说自己当时是喊错了安吉雅的名,假扮钟情卿云而不得,只得移情于她这个替身身上的痴汉。想到为了此事,自己与胤誐别扭了一路,至今方拔出心里的这根刺,安吉雅只觉得哭笑不得,愧疚牵动了柔肠百转,更加无颜面对他。
“想想也知道,十哥怎么可能会喜欢……”一个“我”字被隐去了,卿云愈发忍俊不禁,朝十阿哥眨眨眼,道,“我们俩向来是长相不俊的不爱,是吧?”
那么多人的吃吃暗笑声糅合在一块,那声势也是不低的。
十四挖苦道:“臭美,你自己长得有多俊呀?”
“那才互补呀,是吧?”卿云很是落落大方地向安吉雅征询意见。安吉雅再也忍不住,喷笑出声。十四头往前一倒,磕在八阿哥的肩上,表示力不能敌。八阿哥一直目不转睛地望着卿云,笑得杯子里的液体也洒了几滴。其他人更是笑得肆无忌惮,气氛顿时大热。
趁热打铁,八阿哥收住笑,把杯子往十阿哥手里一塞,道:“什么都不必说了。就为卿云的一句‘互补’,敬安吉雅妹子这一杯,你也得替我喝了。”十阿哥咧着嘴,自然再无推辞之意。安吉雅也不扭捏作态,直接夺了卿云手里那一杯,与十阿哥对饮道:“这一杯,我也替八嫂喝了。”两人相视一笑,将那满杯前嫌,仰脖尽数一饮而尽。
“啊呀!”安吉雅喝完直咋舌,皱眉道,“你们中原的酒,怎么是苦的?”无辜的问话引来满堂哄笑。八阿哥亦大笑不止,答道:“傻妹子,因为这本来就是茶。”安吉雅惊讶地问卿云:“不是你说,喝谢媒酒吗?”十阿哥看不过眼,小声提醒道:“别再问了。亲人丧未满百日,今儿一应酒席都是以茶代酒……”卿云道:“是我的错,日后一定补上。”
“我可是错过了什么?”好戏散场之后,太子方才姗姗来迟,身后送贺礼的下人却站了整整一排,除了御赐之物,无人能及。八阿哥出门亲迎,称谢不止。
一直沉默寡言的三阿哥,突然冷不丁地接口道:“八弟喜结良缘,可是娶了个好福晋,贤内助。”八阿哥瞥他一眼,笑道:“我去将卿云叫来,敬太子爷和几位兄长一杯。”太子尚未作答,三阿哥便抢着道:“我可受不起。”太子笑道:“三弟素日无甚言语,怎地今日这般话多?”八阿哥道:“难得众兄弟今日齐聚一堂,言笑不拘,三哥也是真心为兄弟高兴。”三阿哥道:“今日又非我娶亲,我高兴什么?”
八阿哥笑了笑,对马起云道:“去请福晋。”马起云却面露难色道:“福晋适才说她劳累一天,先行歇下,吩咐谁也不许打扰。”八阿哥登时被晾在当地,进退两难,三阿哥还待瞧他笑话,太子却按着胤禩的肩,道:“这卿云妹子自小娇养,少不得你以后多担待了。”这回的尴尬便算是一笑而过了。
远处,大阿哥朝这边招手,八阿哥告饶一句,走了过去。
待其走远,太子问道:“老八这门婚事,你似乎很不以为然?”三阿哥不承认也不否认,只闪烁其词道:“听闻在太后面前,二嫂可为老八说了不少好话。”太子笑道:“郎有情,妾有意,又有皇阿玛开金口指婚,何不就成人之美,讨个顺水人情呢?”
三阿哥闻言,彻底没了言语。看来,不但大阿哥原就与老八连成一线,现下连太子也与其达成了某种默契。此刻,他即便再恨老八夫妇俩,也只能隐忍不发。好在,这不过是继续干自己的老本行罢了,只是忍字头上的刀,又多了两个新目标。
而新房内,大梦初醒,天尚未亮。
卿云见一旁锦衾整齐未动,便知八阿哥夜里并未回房安置。掀开床帏,红素、紫绡二人已捧着盥洗之物候在外边。一瞧见紫绡,卿云便心生无名邪火,直接叫她出去。紫绡茫然不知所对,卿云脸现愠色,道:“你既然有能耐,爱上哪就上哪去,从此永不许踏入我屋里半步。”紫绡扑通跪下,欲待哭求,已被人拖了出去。
红素吓得惊魂未定,卿云已警告道:“你若也生了二心,休怪我反脸无情。”红素忙连声称是,得赦免方才战战兢兢地起身伺候梳洗。卿云见状,便又轻言安抚。
稍后,八阿哥与她携手入宫,朝见帝后嫔妃自不必提。
一应礼毕,两人刚回至府门口,九阿哥的近侍何玉柱便蹭蹭跑下石阶,恭请八阿哥过府一叙。八阿哥着他起来,卿云却斜过一眼,问道:“九表哥可是有病在身,下不得床了?”何玉柱讶然,道:“爷身体安泰,不曾有恙。”卿云“哦”了一声,道:“既是无病无灾,怎地昨日不曾来道贺,今日又来搅扰我俩新婚燕尔之喜?你去回报他,不去!八贝勒今儿没空,明儿没空,要一个月后方得闲,那时再来相请不迟。”说完,卿云便拖着八阿哥进府,关门。
走了一段路,卿云才发觉八阿哥正乐不可支地暗笑不已。
卿云松手,问道:“八贝勒会不会怪我自作主张?”八阿哥笑道:“你是我的福晋,是这个家的女主人,阖府人事皆由你做主,我只怕你不肯做主,怎会责怪?”“那就好。”卿云转身,胤禩却拉着她的手不放。
牵扯间,马起云不识时务地过来禀报:“何先生已在书房等候多时,贝勒爷是不是立时去见他?”八阿哥点点头,对卿云道:“我会留何焯一块用午膳,你先命人准备着吧。”言罢与马起云一道往书房去。卿云则自回房去了。
路经僻静墙垣,一个骂骂咧咧的声音从隔壁传来:“臭丫头,这么不要脸的话也说得出口,什么意思?”
卿云兴致大发,叫着喊回去道:“你用那假卿云什么意思,我就是什么意思。”
仿佛是被吓着了,对面很是沉寂片刻,蓦地又爆出九阿哥躁狂的怒吼声:“人都死哪去了?来人,立马给我扒了这墙!嘴贱是吧?我管你攀了谁的高枝,屁都不是!女人我也照打!专门照着脸往死里打……”
明显听得出来,对面已乱成了一锅粥,不过就算他再发飙,这墙是没人敢动手砸一下的,甚至一个两个都得拼命拦着劝着九阿哥,以免他一失足成千古恨。
虽是毫无意义的嘴仗,但小胜一场,卿云依然得意非常,当下改了主意,改道去找八阿哥。走到书院门口,正碰见一个打扮如教书先生的中年人。这不是何焯么?卿云不禁诧异。
何焯迟疑片刻,才记得行礼道:“何焯……见过福晋。”
卿云见他语带犹豫,极不干脆,不禁莞尔:“换了装束,何先生可还认得我?”
“认得认得。”何焯微窘道,“只是不甚习惯。”
“习惯?”卿云反问。
何焯自嘲似的一笑,直言道:“我见过的世面不多,却也从未见过一个和硕格格,一个皇子福晋像您这样……”
“这样狼狈,这样粗俗,这样不堪,是吗?”卿云干脆替他说好了。
何焯不答,便当是默认了。
卿云思路转回原处,既然何焯刚到,那适才八阿哥急着要见的人是谁?猜也无用,书房伺候的人一见到她,早一溜烟地跑进去通报了,此刻倒也并未得令阻拦,卿云便直接推门而入了。屋里除了八阿哥,还有匆忙起座的陈良,只见他脸色十分苍白,似是身染有恙。
“我当是谁呢。”卿云冷笑道。
八阿哥与何焯寒暄一番,特意解释道:“今日请何先生等前来,是为他二人不日即将南下而饯行。”“南下?”“是江宁。”八阿哥道,“自兼顾内务府与户部两头以来,有许多事,譬如南下寻访古籍,我实在是□□无暇,只能请人代劳。”何焯神色如常,唯陈良眼神阴冷,令人不寒而栗,卿云的目光却偏偏只定在了他身上。八阿哥又道:“我听闻陈良亦奉命今日启程赴江宁,便有意请来与何先生路上做个伴。”陈良听得极不自在。
“赶得这么急啊?”卿云的表情愈是诡秘莫测,愈教人觉得心惊肉跳。
“而且此去一别,归期不知何日。”陈良不知在说给谁听。
当着此情此景,卿云若还整不明白个中玄机,那这十年就真白混了。陈良,原来害自己多年筹谋功亏一篑的,还有他这么一号人,倒真是小觑了。而此刻,明面上陈良是被放逐去了外地,其实内里却是在保护他周全。八阿哥算是把卿云给看透了,睚眦必报,从来不是一句虚话。卿云嫣然一笑,对陈良道:“八贝勒待你可是真心好,你可莫要辜负了他。”
在过去,陈良与她并不是没有结过怨,但于虚明而言,是没有计较的立场与意愿的。陈良不傻,必是有更大的诱惑抛给他,方才不惜换回一个危险的仇人,也要帮八阿哥这个忙。
果然,陈良一听卿云模棱两可的话,心中疑虑更是肆意疯长。尽管命他南下的确是九阿哥,但其中又岂会没有八阿哥的参谋?他为什么这么着急支使开自己?是过河拆桥,还是另有所图?毕竟现下,卿云和他才是真正的一家人。卿云武功尽失,这笔账总得找人填上吧?陈良越想越是冷汗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