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第九日(1 / 1)
安顿好两位不速之客,一夜未合眼的八阿哥,抬头见天已蒙蒙亮,便更换朝服,扶正暖帽,驰马来至刑部衙门公堂之上,却见十三阿哥胤祥正伏在案上打盹,身上只盖了条毛毯。八阿哥命衙役不许惊扰,但胤祥睡得极浅,一听见脚步声,便即醒转。
十三揉着睡眼,望了望天,道:“你来早了,八哥。”八阿哥道:“昨晚有人劫囚,这么大件事你怎么不派人给我送个讯儿?若非步兵营追逃犯追到了府里,此刻我还被蒙在鼓里。”十三脸一红,忙道:“其实我……”他忽然收了声。其实,他是一时不忍,有心要放那两人一条生路,是以既未组织搜捕,亦不知会八阿哥。十三吃不准八哥的态度,稍作思忖方道:“本该由我值夜,怎好意思打搅八哥休息。”
八阿哥颔首道:“累了一天,早点回去歇着罢。”十三摇头道:“时辰太早了,回去了又要扰得四哥四嫂不安稳。”他这次猝然领了这份差使,常需夜里值守,进出皇宫实在不便,就暂时借住在了四贝勒府中。
两人寒暄完了,几乎同时陷入缄默,找不到话可说。正尴尬地面面相觑,所幸宫里来人适时闯了进来,却是康熙宣两人一齐回宫问话。
当敬事房太监举着白纱灯,顺着宫墙夹道,将两人送进乾清宫时,天边只浮现一线白,远近殿宇都隐没于熹微晨光之中,寂静无声。
康熙身上明黄朝服已穿戴齐整,正翻阅奏折,等着视朝,见到两人即将昨晚之事细细问过。十三不敢有瞒,如实陈述一遍。康熙沉吟片刻,抬了抬手,李德全便捧出两幅画卷,着小太监打开给他们看。八阿哥只瞧一眼,便认出了这两幅分别是夏飞虹、吕思安的肖像。
康熙道:“这是步兵营送来的凶犯画像,你们认得么?”十三连忙否认,八阿哥也道从所未见。康熙不疑有它,道:“相信囚犯一日未曾量刑正法,凶徒一日不会死心。自今天起,全城戒严,把画像张贴出去,照影图形,全力搜捕可疑人等,直至此案完结。”
十三问道:“若案子具结之日,仍未寻获凶犯,该当如何处置?”康熙笑道:“难道还要偌大的京城陪着他们一起耗下去?自然一应照旧,恢复如常。量一二余孽也翻不起什么大浪来。”两人异口同声道了个“嗻”,领命退下。
忽忽苦等至第九日,夏飞虹已濒临忍耐力的极限,又熬过了如坐针毡的一夜,食不下咽,就连喝一口水,都反胃得连连干呕。
这九天,她就像困在了无形的真空里,没有一丝杂质纷扰,安全,却也成了一个聋子,瞎子。她一个人是平安了,可一想到身陷囹圄的家人,怎么能坐得住?拔脚要走,耳边随即响起虚明的叮嘱禁令,迈出去的腿只得又生生地收回来。如此循环往复,瞻前顾后,优柔寡断,逼得她发疯似的在院子里直打转。
忽听墙外传来一把熟悉的男声,夏飞虹顿时一僵,不及多想,已冲向门外喊道:“陈良!”被喊之人猛然转身,待看清楚眼前之人,活像白天见鬼一般,脸色刷地就变白了。异变突生,正与之交谈的马起云挨了个措手不及,还未来得及反应,夏飞虹的长鞭甩出,盘住陈良左臂,一扯进院子里,立刻关门上闩。马起云敲门嚷了几声,既不敢硬闯,又怕惹起府里注意,只好守在门口,急得直跺脚。
“原来你也逃出命了。”夏飞虹望着陈良,恨恨道。见陈良没搭腔,只是目光闪烁地回望过来,她又问道:“是谁害了我父亲?你一定知道。”
陈良沉默片刻,冷笑道:“你有闲情在此饶舌,却不去送家人最后一程?可怜姓夏的三族一百来口人,午时三刻一到,菜市口又多了恁多无头冤鬼。”
“什么?”夏飞虹大惊失色,顷刻间泪水决堤,夺眶而出,失声道:“她……她又骗了我!”说着掩面疾奔而走。
陈良却叫住她,道:“那天夜里,本来一切计划如常,本来我们几乎就得手了,可就有一个人,一个无耻小人,突然耍阴招暗算夏老爷子,以致空揆一亏,老爷子更是为其生擒,若走慢一步,我也难逃一死。”
“那人是谁?”夏飞虹埋着头,一动不动道。
“你可以尽管去查,当天的三营统帅,负责行宫布防跸警,组织反击围剿的大臣,都是同一个人,康熙的第四个儿子,四贝勒胤禛。”
夏飞虹猛力拉开门,恰与门前的八阿哥胤禩撞了个面对面。八阿哥见她满面泪痕,不由皱眉道:“夏姑娘,你这是……”夏飞虹垂首走出几步,忽又想起什么,转身交出一个方盒,道:“请把它转交给姓万的,从此我再不欠她的了。”言罢飞身掠空而去,转眼不见了踪影。乌尔江举步欲追,八阿哥却道:“不必管她。”反正此刻城内的层罗密网都已散了。
八阿哥回首瞥了眼陈良,道:“回来了。”陈良忙道:“其实我……”胤禩笑道:“有些事,皇上有命不许再提,便无人再问起。”陈良勉强笑了笑,不敢再多口。八阿哥又道:“快回去罢,九弟寻你很久了。”陈良略显踌躇,行礼告退。
甚至不用一个眼神,马起云、乌尔江等已把看守此处下人的领到一边,好生说道说道。院子里只余下了八阿哥一人,他微有迟疑,还是打开了手中的方盒,里头搁着一块长方形符牌,一看便知有些年头了。外面一层古旧紫金□□,头尾皆雕有虬龙云纹,□□破损的缝隙间,隐约露出了深褐色的内胆。胤禩取出符牌,正好握了满手,在与肌肤接触的一刹那,便有源源不断的热流传入掌心,瞬间席卷全身。他惊奇地“咦”了一声,恍惚中眼睛一花,那固状内胆忽然红光一焕,化为了地底流动万年的炽热熔浆,随时喷薄而出,吞噬万物。一时间,牌子竟烫得拿不稳,滑落在青石板路上。八阿哥俯下身,却瞧见符牌正面刻着三种文字的阳文,“奉天承运”四个字,除了汉文、蒙文两种,第三种波斯文他就不认得了。
八阿哥将符牌放回盒子合好,心中隐隐猜到,这是什么物什了。
“门开着,这儿怎么没有人?”边东张西望着,虚明边大喇喇地一脚跨过了门槛。
八阿哥回过身,在瞧清了在她身后的吕思安,一脸轻松不觉渐渐凝重,犹似寒霜罩面,厉声对吕思安道:“你还在京城做什么?想害死你旧主子么?”
陡遭呵斥,吕思安嘴唇一哆嗦,张了又合,半晌之后,方面如死灰道:“今日别过,此生我永不会再踏足北京城一步。”
“算你还有心。”八阿哥脸色略缓,道,“你也算得上是一方义士,盼能说到做到。”
那边厢,虚明已入屋绕了一圈,出来问道:“夏大小姐人呢?”
八阿哥道:“她等不及,适才自行离去了,想来未走多远。”
吕思安自是呆不住了,虚明招呼一声,两人匆匆告辞而去。八阿哥忽然记起手中的盒子,忙追几步,叫道:“虚明,等一下……”虚明却只摆了摆手,头回也不回道:“放心,九天,一共是九十日。闲下来我会来找你的。”话声传来,人早没影了。
八阿哥怔了怔,讪讪然收回举在半空的右手,望着掌上的方盒一时出了神。他叫来马起云,将盒子交给他,道:“你去外面跑一趟,把这东西亲自送到若琳手上,让她好生收着,就说今儿晚些时候我才去瞧她。”马起云自不敢怠慢,一溜小跑着去办了。
每逢秋后处决,便是全城涌动,争相围观的大日子。
京城九门之中,过了走囚车的宣武门不远,便是菜市口。在这条必经要道上,相较往年,人越多,车越忙,堵得水泄不通,城门的守卫也松弛不少。
夏飞虹往脸上随便抹了把土,随着人潮涌出了宣武门,围在刑场四周,远远等着最重头戏码的上演。日头一点点爬上了头顶最高点,她心中反倒一分分平静下来,无波无澜,甚至眼泪也一下子流尽了一般。
“时辰已到!”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人群突然间骚动起来,叫声一浪高过一浪,但很快又被响彻云霄的炮声淹没了。
“看,是四阿哥监斩!”“那是,听说就是这些乱贼害得他几乎丧命,可不得亲眼送他们上路。”“受伤?怪不得四爷的脸色那么差……”
夏飞虹就那么静静地站着,身边是群情激动的人海,几乎将其吞没灭顶。
“是谁害了我父亲?”她固执地问。
“别问了。”吕思安支支吾吾道,“是……是一个很有权势,你惹不起的人物。”
她以为,自己似已失去了知觉,却又将法场高台之上那掷出牙牌的高瘦身影,深深刻入了眼底,记进了骨子里。一颗颗人头滚落在尘土里,一泼泼鲜血染红了整片天,这样一幅妖艳得毫不真实的画卷,真如一场永远也醒不过来的梦境。
及至所有犯人处决完毕,四阿哥颤巍巍的,几乎是由人搀着走下了监斩台。
等在场外的十三阿哥胤祥见了,快步上前扶住他,唤了一声“四哥”,便再也说不出话来。四阿哥淡淡地报以一笑,略显气短虚弱。胤祥动情道:“只怪我见不得此等场面,连累四哥带伤都要替我监斩,我真是……”忽然间便无言以继了。
四阿哥微一摇头,道:“此事,该是四哥谢你才是,给我这么个自清的机会。”
两人这么谢来谢去,不由相对莞尔,一笑方始作罢。四阿哥登车回府,十三亦骑马随行,穿过几条横街,胤祥只觉背心发凉,似是有人一直在后窥视跟踪。他放慢脚程,一回首即望见一个红衣女子无声地吊在车队之后,两眼直直地锁定四阿哥的马车,阴恻恻的目光,令人不寒而栗,望而生怖。
胤祥疑心顿起,驱马近前才要查问,忽然路边跑出来两个人,其中一个中年男子一掌击在红衣女子后颈,将其打昏。另一个少年却奔至胤祥马前,抱拳嘻笑着道:“叨光叨光,借过借过!”胤祥微微一愣,见她喜气洋洋得跟拜年一样,不觉好笑道:“是你呀,小师姐?”说话间,那中年男子已带同红衣女子不见了踪影。虚明作势便退,胤祥忙问道:“在德州,你怎么突然就不告而别了?”虚明道:“有时间再聊!”走得更急更快了。胤祥不敢去追,只得无奈地目送其离去。
“是谁借你的狗胆?”耳听一声怒喝,陈良垂首埋得更深了。
此刻,他正跪在一临湖水榭前的石子路上,尽管寒风凛冽,他却兀自岿然不动。纵然是万物凋零的冬季,却遮不住这一园的锦绣,说不尽的花光满路,罗绮飘香。
不用问,又是一户朱门豪宅,仅后府花园已占地甚广,越过园子的红墙绿瓦,更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层层宅院。只见红楼画阁,遍地金粉,室宇精美,铺陈华丽,相比一墙之隔的八贝勒府,却是另一番光景。
忽听一串落足极轻的脚步声靠近,侧目一瞥,却是八阿哥一人自那九曲桥上缓缓行来,神态颇为闲适。众人见了,无一显露讶异之色,八阿哥径直从陈良身边走过,丫鬟打起帘子,将其让进了水榭内。
厅门开处,便有一脉馨香扑面而至,烘得一室皆暖洋如春。水榭不大,一览无余,八阿哥才刚立定,就见东首窗前铺着白虎皮褥子的软榻上,一个青年男子撑头侧卧,定定地望向前方,而在他对面,一个丽服美姬正执笔描摹着什么。听到动静,那姬妾忙搁下笔,俯身见礼。八阿哥便笑道:“九弟,陈良他是又犯了家法了?”
“倒也不是。”九阿哥胤禟轻笑着一哼,道,“八哥,你也太好心了。奴才就是奴才,主子有时太宽纵了,那些不长眼的刁奴只会蹬鼻子上脸,忘了形,不知自己是谁了。就是养一条狗,还得时不时紧一紧链子呢。”他仍那么躺着,姿势丝毫未变,目光一如既往的呈迷离状,仿佛宿酒未醒。观其气色,十足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糜烂样,然纵复不端正者,亦勉强不输些富贵风流的味儿。
“好了,不说闲话。”八阿哥拣张椅子坐了,道,“不如谈些你感兴趣的话题。”
“生意!”九阿哥眉毛一跳,腾地坐直了身,吩咐下面:“都散了,都散了!看在八哥的面上,陈良也先放回去。”他屏退左右,兴奋难耐地望着八阿哥,眼底漏射出贪婪的碎光。
“以你的嗅觉,难道闻不出一个绝佳的机会就摆在眼前?”八阿哥笑着反问。
九阿哥眼珠骨碌一转,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小声试探道:“莫非,是内务府的生意?”
内务府承揽皇宫庞大名目的采购,向来肥的流油,垂涎三尺的大有人在。但是内务府总管先后由索额图、凌普担任,前者自不用说,后者的妻子更是太子乳姆,足见得内务府的大门直接开在了太子宫中,成了独门的营生,外人想要染指,真个难如登天。
见八阿哥迟迟不应,九阿哥催促道:“八哥,到底怎生回事,你就直说了吧。”
八阿哥微微一笑,慢道:“自我初入内务府至今,也有四年之久了。表面上看,所有的明账都做得很漂亮,但真实情况如何,恐怕要翻过凌普的秘密账簿方见分晓。这本账簿假若存在,兴许早就经过了我的手,也未可知。到最近几日,皇阿玛抓了几只蛀虫,内务府的亏空这才浮出水面。”
“八哥的意思是……”九阿哥迟疑道,“让我主动请缨,去填补这个亏空?”
八阿哥道:“机会稍纵即逝,再有下次,不知是何年月了。”
九阿哥当即笑道:“谁都知道,只要是有赚头的生意,九爷我是绝不会错过的。可巧,我那老丈人这两天正嘀咕着呢,等我问过他,他一定高兴,非亲自上门拜见八哥不可。”
两人又商议一阵,不觉时近黄昏,日已西斜。八阿哥便要起身告辞,九阿哥留其用晚膳,胤禩却道另有约会,推辞不受。九阿哥只好让自己的哈哈珠子何玉柱,送其出大门去。片刻之后,何玉柱回来时却多带了一个人。那人跪下行了大礼,九阿哥忙亲自扶起道:“有劳秦先生过来见我,有怪莫怪。”原来此人正是昔日的孙三礼,今天的秦道然是也。
秦道然突然被连拉带推地请过来,本就一头雾水,这会儿他一句莫名其妙的“有怪莫怪”,反倒奇怪得愈发不知所措了。
九阿哥坐回位子,道:“我素来不爱兜圈,找秦先生来自然是有事相商,待谈完了再去饭厅用膳不迟。”秦道然唯唯应了,待丫鬟献过茶,方磨磨蹭蹭地坐下。却听九阿哥又道:“有传言道,秦先生近日心情不大爽快?”秦道然禁不住暗吃一惊,“不安”两字几乎写在了脸上。“先生勿忧,这里没有旁人。”九阿哥笑道,“此事也怪不得先生。怎么说,您也是八哥自家人了,好不容易皇阿玛放个恩科录遗,他却举荐一个素昧平生的外人,都不举荐你,这事儿无论摊在谁的头上,谁都顺不过气。”这一席话,直说得秦道然黯然无语。
九阿哥顿了顿,又道:“考取功名,说难也难,说容易,其实也容易得很,端瞧一个人是否有心了。”秦道然果然被勾起了好奇心,直愣愣地望着他。九阿哥斜嘴一笑,道:“取功名,不一定非得用考的。”
秦道然忙起身拜道:“还请九爷指点。”
九阿哥道:“近日西北不甚太平,秦先生向日曾协理过一省经务,定然知道,此间的水越是浑浊,越是大有可为。现本王外家有心往西北发展,正缺一个总管人才,未知秦先生可愿出去搏一搏?它朝功成之日,何愁谋不来个名正言顺?”
秦道然忖思良久,又朝九阿哥拜了三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