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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十年(一)(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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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听门外啄木般三声轻响,正在灯下发呆的虚明猛然惊醒,笑道:“怎么这么晚?”说着便起身开门,将悠悠迎了进来,意外的是赵肯堂,即过去的赵大仁也背着药箱跟了进来。

虚明嗔怪道:“我只当你为了明日能容光焕发的出嫁,今晚一早便睡美容觉去了。”悠悠亦笑了,道:“就你话多。不等那八位老婆婆睡了,我能出的来么?”虚明笑嘻嘻道:“她们多半是教你看些‘压箱底’罢?”悠悠点头道:“你说我尸体都解剖了不计其数,还用她们来教?”赵肯堂年近不惑,却听眼前两个少年少女百无禁忌的谈这种话题,难免尴尬。虚明悠悠相视一笑,略过不再提。

虚明这会儿只穿了白色亵衣,汉式襟款,发髻高束,赵肯堂知道她是即将入道之人,也不诧异。直到她解开半边衣襟,露出左肩,上身线条若隐若现,赵肯堂这才发现她是女的,立时窘得无所适从。然而虚明却毫不介意,任由悠悠在肩后涂抹那些虫子,泰然自若,悠悠甚至还招呼赵肯堂过来观摩如何操作。

赵肯堂磨蹭了会,抵不过求学之心,转到悠悠身后看了一眼,一下子惊到了。只见一块巴掌大的疤块盘踞在还算光洁白皙的肩背处,狰狞可怖,中间隐隐露出一条黑缝,深入腠理,敞口处仿佛透着冷飕飕的凉风,一望便知是极难愈合的旧伤口。再加上好多白色的虫子正在缝隙之间爬进爬出,恶心之余,不禁让人觉得,这完好的皮囊之下其实早已腐坏透了。赵肯堂可怜地摇摇头,相信每逢刮风下雨潮湿天,她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悠悠道:“我走之后,就由赵大叔接手替你治伤了。”她耐心地讲解种种细节和注意事项,赵肯堂一时听得入了神。

“悠悠。”虚明忽然唤了一声,淡然道:“我考虑再三,觉得我明日还是不陪你进宫,就在府里喝杯喜酒好了。毕竟那位三爷见过我,为免多事,还是不去冒险的好。”她最近老回想起前天偶遇十三的事,深刻反省之余,更是后怕不已。倘若再多几次这样的偶遇,谁知会不会露出马脚,功亏一篑?

“你怎么婆妈起来了?”悠悠道,“估计,我这辈子也就只此一回了,你敢缺席?”

虚明揪眉不语,她是真怕被人认出来。

悠悠笑道:“我都帮你想好了。”她一拍手,门人便有人应声走进屋来,却是常明,即过去的周五信。赵肯堂干咳一声,不自然地退开几步。常明到底年轻,进门便瞧见衣衫不整的虚明,一惊之下,涨得满脸通红。悠悠却指着他道:“明日,你就替他送嫁好了。”

“果然好主意。”虚明笑脸盈盈地把常明从头到脚打量了几个来回,常明愈发难堪地手都不知该往哪摆了。虚明长叹一声,闷闷道:“京城果然与我八字犯冲,到了这,我便得藏头露面,做不了自己了。”

婚礼,顾名思义,得到日落之后,黄昏时分方可行礼。只为了迎亲这一刻,舒府乱糟糟地闹腾了一整天,直到夕阳将屋舍行人都镀成了金色,鞭炮齐鸣,落红缤纷,彩舆方才抬出了大门。

炮仗轰鸣声中,成群的小孩边捂着耳朵尖叫,边四处穿梭奔跑,或去争抢抛洒的喜糖,或在拾拣地上燃剩的鞭炮壳。十四阿哥身着秋香色礼服,胸前绑着一团红绸花,络绎不绝的道贺人群哄得他愈发的喜气洋洋,乐得嘴巴就没合拢过。只见他器宇轩昂地走下台阶,回转身郑重地向岳父母大人拜别,一双眸子格外的明亮。哄笑声里,胤祯在礼官簇拥下,跃上白马金鞍,登时礼乐大作,沸腾了整条街道。只听报喜倌扯开嗓门拖长调的一声“升舆——”,锣鼓开道,彩旗招摇,护军、内侍、女官组成的长长送嫁队伍,开始朝城中央的紫禁城进发,浩浩荡荡,引得沿途围观潮涌。

虽然只是出嫁一个皇子侧福晋,单看这迎亲的架势,皇室也算给足了明德脸面。

虚明一直平静地在旁观看,身边再大的热闹也与她无关,这一刻,她仿佛就是嫁女的明德,满心空落落的,不知是喜是忧,甚至生出了一丝年华老去、韶华不再的感慨。“想什么呢!”虚明猛地一拍脑门。她乘马坠在迎亲队尾,遥遥望见大开的神武门,不由得背脊发凉,整个人都被重入瓮中的压迫感包围住了。尚在迟疑,又一支迎亲队伍出现在了宫门前,两相会合,并头进宫。与十四的迎亲队相比,那一边要朴实低调得多,然而虚明的目光一下子便落在了同样鲜衣怒马的新郎官身上,不用问,自然是十三阿哥了。

这场婚礼,相当于康熙最爱的两个少年皇子的成人礼,其隆重度可知。

虚明在神武门外弃马,跟着入宫来参加喜宴的舒府亲友,从顺贞门进入御花园后,两队人马便要分道扬镳了。

十三、十四既已成家,便不可再居于阿哥所内了,是以康熙早早即下了旨,将乾西五所之头所分予十四婚后暂居,并赐名震旦堂。而十三则被指派入住御花园内的绛雪轩,直至宫外的皇子府邸落成。

穿过琼苑西门,彩轿直接被抬进了震旦堂大门,落在空地,内府女官才掀起轿帘把新娘搀了出来。震旦堂是三进院落格局,此刻张幕结彩,已是人满为患。虚明随便扫过一圈,发觉自己改装纯属多余,到底只是娶侧,再兼双喜临门,十三那里又分流了一部分,并无多少熟人到场赴宴。虚明放心地挤到了人群前,占据了最佳观礼位置。

夜里的风很大,蒙着头脸的新娘子刚跨过马鞍,呼地一声,那块绣着龙凤呈祥的头盖便飞上了天。变故斗生,乍然露面的悠悠一脸的茫然,十四亦是一呆,众人齐齐仰头望向飘在空中的喜帕。而那块红盖头,便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落进了挂在檐角的大红灯笼内,不一会,火苗噌地窜起包裹了整个灯笼。

内务府承办了无数次婚宴,也未遇到过这种事,傻看了会,内府大臣才想起命人灭火换灯。喜娘们则赶紧去寻一块新头盖,婚礼只得暂且中断。有幸见识的众人兴奋地议论纷纷。

悠悠也是一身秋香色蟒袍,外罩石青色吉服褂,颈挂朝珠串,头上还顶着镶满宝石,好似一座宝塔的朝冠,光看着就觉累得慌。而在如此繁琐的华服堆砌之下,那清水芙蓉般的容颜,依旧夺尽众人瞩目。人们还是第一次见她着了粉黛的样子,便如给一幅白描的水墨画上了颜色,花红胜火,水绿如蓝,柔美之余,又添几分妩媚多情,艳光更盛。

悠悠困惑的目光四处游曳,巡至虚明这时,见她正似笑非笑地望过来,亦忍不住笑了。“悠悠。”十四突然小声嘀咕了句,悠悠忙收起笑容,垂首盯着自己脚背。待喜娘空手而回,十四的脸色更加难看了。没办法,婚礼不能再耽搁了,即便是以新娘子抛头露面这种前所未有的方式,也只得继续了。

女官将悠悠扶进前院正殿,两人伏身下拜,听八阿哥宣读圣上口谕,一早候在廊下的内侍们鱼贯而出,将赏赐之物一一捧上来。皇帝恩旨宣毕,步荻又诵念了太后懿旨,俱有封赏不提。走完所有繁文缛节,女官正要送新娘入洞房,悠悠却停下来,就耳对十四说了什么,众人便见胤祯点点头,亲自把裕亲王福全请上高堂而坐,两位新人一齐跪下三拜,高兴得福全几乎动情失态。

终于,又是扯着嗓子的一声嘶喊“送入洞房——”,由女官在前引路,十四与悠悠穿过后堂,转入中院新房去了,在那儿,他们还要行合卺礼。

虚明急忙要追过去,忽然被人一把拽住左臂,拦在半途。“干什么……”虚明恼火地转过头,然而一张几乎是用刀一划一划刻入脑海的面孔映入眼帘,一霎惊愕之后,她抿紧了嘴巴。

“这话该我问吧。”眉梢吊起的陈良,带着散漫的笑容道,“那是你能去的地方么?周五哥?”

虚明嘿嘿一笑,左臂微抬了抬,陈良识趣地撒开手。此刻在他面前的周五信,眼神是从未有过的阴冷,令人不寒而栗。

虚明清了清嗓门,用周五信的声音道:“原来陈大兄弟还不晓得,我已改回原名,以后叫我常明便可。”

“我知道。”陈良漫不经心道,“只不过还是周五哥叫来亲切些。”

望着身边不断涌向中院围观的人流,虚明发笑道:“怎么说,大兄弟你与我家格格也算相识一场,就不想去凑个热闹?”她隐约猜出了陈良拦住常明的意图。如此良辰如此夜,若能觅得一二同是天涯失意人,便不太难捱了。

陈良悄然,没了言语。虚明一笑而过,不再理他。

等赶到新房外,早已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闹婚人士,里面有十四的狐朋狗友,大部分都是宗亲大臣里的好事之徒。皇子娶个侧妃,也确实不必那么庄重。虚明深吸一口气,一个猛子扎进人堆,凭借高超的身法,活像一条泥鳅般,很快滑到了最前沿地段。大家推来搡去,终于把房门给挤爆了,低低的门槛也几乎快被踩塌,只见十四与悠悠二人则正襟危坐在一张圆桌前,桌上摆满了精致的吃食,杯中酒已空,看来合卺礼已经行完了。

虚明了然,估计挑盖头一环可以略去,所以才这么快。正想着,前后左右的人们都在激情高涨地大喊:“亲一个!亲一个!……”受到感染,虚明情不自禁地跟着挥拳喊起了口号。这时,悠悠的一张小脸已是刷白刷白,惶恐无措地望着汹涌的人群,若非有喜娘堵住门口,两位主角怕是早已陷入群众的汪洋大海中了。当捕捉到手舞足蹈一起哄闹的虚明,悠悠真是哭笑不得,立马恶狠狠地剜了她一眼,但神色总算镇定了几分。对悠悠无声的抗议,虚明视若无睹,反倒跳得更高更欢了。

“好了,好了。”十四阿哥嘻笑着站起身,人群顿时一静。只见他转到悠悠面前,倾身一拜,笑道:“十四福晋大人见谅,咱今天要不略作表示,这帮人怕是绝不肯善罢甘休的,不如就少少吃点亏,满足他们一下?”他这姿态一摆,顿时引来满堂哄笑喝彩。

悠悠低头咬着下唇,不知是在斟酌考量,还是单纯的不好意思。然而未等她作答,胤祯已迅若流星般地伸手抬起悠悠下巴,在她额头轻轻碰了一下。十四的脸就近在咫尺,面带得色,悠悠傻不愣登地望着这张脸,连新嫁娘该作的娇羞无限状都忘摆了。

“这不行,连个响声都没听到!”“就是,不带这么糊弄人的。”“该轮到新娘子了……”七嘴八舌的挑刺声此起彼伏,呈逼宫之势。

“得寸进尺了啊!”十四走出来道,唰地一声,反手便把房门合上,“走走走,喝酒去!什么事咱酒桌上见真章。”说着又一拍虚明的肩膀,直道:“常明,待会儿我一定好好敬你几碗。今晚喝不尽兴的,谁也不许回去。”虚明只得唯唯应着。他既如此说了,众人只得作罢,边叫嚣着要灌倒新郎官,边呼朋喝友地杀回去吃喜宴。

酒席热开,十四少不得开始一桌一桌的敬酒,待得酒过三巡,几桌上席竟然都空了。虚明坐在尾端的末席,正在奇怪,却见陆陆续续好几个熟人姗姗来迟,都是代替一家之主出席的福晋家人等等。其中最惹人注目的,莫过近来风头最劲的三阿哥的福晋,所到之处,青眼与白眼齐飞,私语共笑语一色。向十四道贺之时,尽管三福晋竭力打叠起精神,也掩不住疲惫倦容。虚明用脚趾头一想,就知道三福晋从何而来,而上席宾客们又往何处去了。显而易见,大家都在赶场,两头不得罪。

虚明正琢磨着,自己是否也赶个场,凑个份子,忽然身侧人影一闪,陈良一屁股坐在了旁边,一手提酒壶,一手握酒杯,咧嘴一笑便是浓烈的酒气刺鼻。虚明不由皱眉道:“喝了不少。”陈良又斟一杯,却不着急饮尽,只捏着杯沿在唇角摩挲,两眼放空道:“这酒不够劲,喝不醉人。”他是替九阿哥出席的,原该坐在上席,想是溜这躲清静来了。虚明根本不想和他废话,当即打定主意,去串个门为好。

说走就走,她刚站直,忽听身后喧嚣声起,扭头望去,却见十四端着酒碗目标明确地向这一桌走了过来,周围聚着一群专职压酒的乌合之众,来势汹汹。虚明暗道不好,朝陈良翻了个白眼,多半又是他招来的。

“陈良!你怎么躲到这旮旯了,害我寻了你老半天。”十四高声道。再装聋作哑便不适宜了,陈良无奈起身,谦卑地赔笑客套,表示自己已不胜酒力。胤祯二话不说,递上一海碗酒,道:“这一碗我是非敬你不可。”陈良连连道:“不敢当,不敢当。”“当得,当得。”胤祯笑得十分豪爽,“若非陈兄,我和悠悠又怎能有今日?千言万谢都在这碗酒里了,瞧得起我就干了它!”

话音一落,虚明瞧得分明,陈良的脸色有那么一瞬的铁青,但迅速便缓和如常。他不再推挡,接过酒碗,两人爽脆地一碰杯,仰脖对饮而尽。围观之人均佩服得竖起大拇指,赞叹一句“海量,海量”。

十四今晚的表现,确实当得起这一声赞,凡有敬酒上门者,来者不拒,粗略一算,光白的便饮了足有十来大碗,真正做到了来即能饮,饮即能尽。尽管这时的白酒纯度不比日后,但十来碗下肚,也是很可观的分量了。看十四这会儿依旧吐字清晰,脚步稳健,眸子愈喝愈是明亮澄澈,便知离喝醉还远得很呢。

与陈良这一碗,似乎喝得他兴致大起,犹如一个从战场凯旋的得胜将军,大发感慨道:“可惜四哥他不在这,不然凭他的功劳,少说我也得敬他十碗,不,敬他一百碗,哥儿俩一醉方休才罢。”

此言一出,众人的反应明显冷淡了,不约而同地假装没听见。

“常明!”十四猛地一声喊,震得虚明心头一颤,果然还是跑不了。虚明忙道:“我喝我喝。”很自觉地举起酒杯让人倒酒,却惹得十四极为不满,直道:“拿指头小的杯子,你什么意思?”于是不由分说,把一海碗塞进她空着的左手里,虚明倏地脸色一变,只听咣当一声,酒碗坠地,摔个粉碎。不大的声响,却骇得人人大惊失色,熙熙嚷嚷的宴会场仿佛突然静止,只有晚风呼呼地掀起翻飞的衣袂。

此刻,虚明的内心是很郁闷的,郁闷自己躺着都能中枪的衰运。她总不能跳上饭桌,大声辩白说,自己的左臂只是条好看的摆设罢。既然跳进黄河也洗不清,那便安生扮好“天涯失意人”这个很有前途的角色罢。

静止了一弹指的工夫,便有礼官奔来唱着“落地开花,富贵荣华”之类的吉祥语,打圆场,和稀泥。就在气氛略见松融的当口,十四不曾发话,虚明却先坐回至位子上,一副“我就是故意捣乱,你能奈我何”的二五八万样。人们刚放下的心当即又提到了嗓子眼,然而,让人跌破眼镜的事发生了。面对虚明的“挑衅”,十四不但不见怒意,反而十分欣赏地拍拍她,道:“够胆识,是个人物!悠悠的眼光真不错。”

对付十四这个老朋友,她可太知道怎么耍了。他是天生的斗士,只敬服强者,你若示弱,只会招其鄙夷,发起恶性更加不留情面。

待十四走开后,虚明忍不住得意地笑,一抬眼,赫然发现过道里有个人正凝视着此处,是刚刚串门归来的八阿哥胤禩。虚明神色一正,好整以暇地夹了筷菜,再度抬眼瞧时,他仍是目不转瞬地望着这里,看得虚明心里一阵发毛,反省是否露出了马脚。好在马起云适时跑上前,通报了什么,八阿哥这才返身走了。虚明长舒一口气。这就是她最讨厌的感觉,假扮别人,掩藏本性,时时惊心,刻刻小心,日子就像天天架在火上烤,漫长得永无尽头。

宴上仍在觥筹交错,虚明打算先走一步。一切尚未盖棺之前,她决不可出一点儿纰漏,功亏一篑。至于悠悠,将来的事,得靠她独自面对,她这老友是无能为力了。

秋夜的御花园,弥漫着月桂的淡淡甜香。这儿的一草一木,一花一石,她闭着眼都能一一辨明。熟悉的潮汐声涌动在空气中,她听到了,强行按住了前行的冲动,甬道的尽头再一拐,便是门前有五株海棠迎客的绛雪轩。

自虚明记事起,绛雪轩便是长年落锁的禁地,宫中甚至一度流行绛雪轩闹鬼的传闻。向以挖遍紫禁城每一寸土地为大业的□□,自然不会错过。又是海棠花瓣飘落时节,被忽悠着一起夜探鬼屋的十阿哥,刚打头阵翻上高墙,便叫守园太监逮个正着,见同伙们闻风消失,逃得无影无踪,吓的他两腿发软,急的他冷汗直冒,愣是骑在墙头大半夜下不来。若非悠悠好心,坚持回去投案自首,怕是黑锅与板子都得十阿哥一人抗下了。事后,只要一想起十阿哥抖抖索索地坐在墙头,迎着他们那不知是喜是怒,惊惧交集的表情,虚明都能笑得直不起腰。

夜探虽不成功,却也不无收获,绛雪轩闹鬼的谣言就此不攻自破,再无人问津,很快的,永远不缺新目标的□□,亦将之抛诸脑后。直至今日,沉睡御花园一隅多年的绛雪轩,竟而以皇子新居的姿态复苏,重新步入人们的视野,不可谓不出奇。

人声响起,甬道尽头忽然多了几道影子,拐过转角,宫灯一照,又是熟人!虚明一慌,忙往树木深密处躲,正凝神留心外面动静,凉风灌耳,也送来了一些细碎的窸窣声。虚明伏身转过头,隔着矮木丛,在太湖石后,隐约看见两个纠缠在一起的人影。

御花园太小了,由太湖石堆砌的假山拾阶而上,便是卿云在宫中的旧居,养性斋。

月光下彻,清辉所及之处,尽描摹得绮丽万分,包括女子姣花初放般的容颜,和男子水落石出后的冷眸。

虚明捂住口鼻,不敢发出一丝儿喘气声。

“多难得才有一次见面的机会,你怎么不开心?”那女子轻轻柔柔道。男子只“嗯”了一声,似乎不太耐烦。那女子嗔道:“我就知道,你根本没把我放在心上。”接着传出了她嘤嘤咛咛地啜泣声。“嘘!”男子拉着她躲进了太湖石洞中。

虚明竖起耳朵,原来甬道上的人已行至她藏身地的近左。

“月恒,你先送福晋回府,我还要去十四弟那绕一圈。”是一把低沉的男子嗓音。只听一个女人应了声,却有另一个极为清冷的女声说道:“也好。我歇得早,若贝勒爷回得晚,便不去向您问安了。”那位贝勒爷淡淡道:“不要紧。太医说瓜尔佳氏的产期就在这两天,也不方便招呼你。”“既是如此,在侧福晋诞下小阿哥之前,我就不去惊扰了。”该福晋的回答也淡到了极处。

声渐远去,虚明长出了一口气。她这一对表兄嫂啊,正是太后一手撮合的模范夫妇,相敬如宾,不愧为皇室一段佳话,那形同陌路的口吻,听的人都快冻僵了。

“这儿人来人往太多,我们再往深处挪挪。”“你别碰我,就想你的心思,别理我好了。”那厢的两人藏在石堆后,只有蚊丝儿大的说话声时断时续。男的一声短促的轻笑,道:“不碰你,那我冒着杀头的风险,偷溜到这里做什么?”只听女的啐了他一口,似乎被逗得破涕为笑了。

少顷,那女的又道:“我知道九哥的脾气不太好,是不是他又给你气受了?”“我不开心不是为这。”男的语中显有未尽之意,顿了顿,沉声道,“我有今日,全拜四阿哥所赐。”那女的忙道:“你别恨四哥,德妃娘娘很照顾我兄妹三人。再者,当年的事,四哥是遵皇阿玛之意行事,他也是身不由己。”默了片刻,她叹道:“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好不好?”这回男子终于有了回应,语调颇为悠然道:“我不恨他,相反的,我还得感谢他。陈氏一门确实没落了,但正因为此,我才识得了你,不是么?”“你这人!”女的嗔怪地捶了他一下,口气中却是满满的娇羞欣喜。

听到这,虚明伸长了脖子,她很想看清楚男的说这话时的样子。

那男的接着道:“现下我只想尽快了结这的一切,然后带你一起离开。”女子轻轻“唔”了声,格外温顺服帖。那男的不断拿些甜言蜜语哄着她,尽管瞧不见,虚明完全能想象出那女子此刻有多么心花怒放。

软语温存了一会儿,只听那男的十分自然地问道:“德妃娘娘真的对你们好么?今天怎么说也是你哥哥成家的大日子,一整天却只看到四福晋一人露面。”女的答道:“真的很好。四哥是被皇阿玛差去为南巡打前站了。至于德娘娘,昨儿还特意拉着我说了,一边是亲儿,一边是养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哪能分得出先后?索性她就都不出席了。”男的松了口气道:“对你好就好,我也就放心了。皇上又要南巡了,你去么?”女的道:“这一回皇阿玛只带上了哥哥,四哥哥和太子三个人。听哥哥说,这次的路线与过去都不同,会从通州、德州什么地方过道,途中还要祭泰山呢……”

虚明赶紧钻出树丛,回到灯火照明的甬道上,以穿透百米的音量,用力干咳了咳,待要火速逃离现场,却发现一个高高瘦瘦的侍卫正慢悠悠走在前面,朝着出宫的方向。她稳了稳心神,三步并两步地跟上。

“前面的朋友,请等一下。”那男子突然从背后喊了一嗓子,声音异常洪亮。

侍卫闻声缓缓转过身来,望见一前一后的两个人,脸色微微变了两变。而虚明与她身后的男子则同向而立,目光所及,只能看到侍卫一人。这是一个十分诡吊的场景。在场的三个人,映入每个人眼底的每一张面孔,均能使其呆立当地,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虚明思如潮涌,心头翻滚着难以言说的感觉。她的后面,是九阿哥的书房伴读陈良,她的前方,是十三阿哥的拳脚谙达肖颜。多么奇妙的组合!

不过一瞬,肖颜回身腾空而起,虚明大惊失色,当即点地踏枝跟去。

陈良急追几步,然而转念一想,放慢步子,眼睁睁望着两条人影掠过宫墙,划破夜空远远飞去,眨眼没了影踪。

今天这个大喜的日子,他突然厌倦了无止境的游戏,很想一击得手,泯灭所有冤孽。

陈良奔回震旦堂,借一步对八阿哥道:“我寻到了南镖镖局的一二端倪,要跟进么?”才与十四推心置腹地把盏一轮,八阿哥头已昏昏然,反应颇为迟缓,只问:“当真?”“千真万确。”陈良斩钉截铁道,“只要追踪下去,相信无论南镖、夏家甚至纳什的秘密,都将浮出水面,真相大白。”他竭力地压抑心中激奋,然而两簇复仇的火苗在眼底跳跃,亮得可怕。八阿哥见了一下子清醒过来。

陈良此举,必有所图,只是一时间,胤禩尚摸不准其用意。但有一件是他模糊估到,而陈良却一无所知,甚而无力承受的,那就是南镖镖局的来头。

南镖镖局领内务府的饷银,难保不与织造一样,只受皇帝的钦命提辖。假若被夏飞虹灭口的三个南镖镖局的人并非偶然,那么夏家、乃至索党一伙,已叫皇帝盯上了也未可知。浑水摸鱼是不错,只是小心不知深浅,反误了卿卿性命。

八阿哥于是道:“已是过去了的事,相信无此必要。”“可是……”陈良欲待反驳,却又无从辩起。八阿哥又道:“江湖之远,非庙堂之上可以随意插手。相信去问九弟,他也是这般答你。”语气斩钉截铁。

半晌,“八爷的意思,奴才明白了。”陈良冷冷瞥了一眼,好似这会儿才认识了他。胤禩拍拍其肩,转身起开。

既是如此,他唯有独自上路了。陈良想着,匆匆离去。

夜渐深,八阿哥扶着微醺薄醉的裕亲王福全,亲自送他回府。身后十数随从跟着,当先引路的一溜宫灯在风中摇曳不定,福全步履蹒跚,一行人走得很慢。

虽是八月十五,但今夜一直多云,月黑风疾,倒是满天星光,璀璨芒芒点点。福全遥望长空,忽然问道:“近来出入户部,还适应么?”八阿哥不防他乍然开口相询,只道:“去户部行走只是兼着,主要差事仍是在内务府。”自銮驾回京后,一城的重担自然卸下,仿佛打回原形一般,他又回到了内务府学习,差别只在于每日多出一个户部例行报到。

福全微微一笑,温和道:“你太急进了。”

胤禩沉默片刻,颔首道:“二伯说的是。仔细一想,我近来动辄受到某些干扰,常常生出急切于证明,或是想得到什么的冲动,做了不少匪夷所思的事。事后回想,都觉不可思议得教人后怕。”

“看来不用我多说,你已自行把脉问诊,找到症结所在了。”福全道,“心浮气盛,急于求成都是要不得的。现在的你,需要一盆冷水。”

“二伯。”八阿哥笑道,“与悠悠呆得久了,您也学了不少治病医人的本事。”福全笑了笑,长叹一声,道:“我只怕悠悠日后受委屈。”默然片刻,又问道:“观十四阿哥今日的言行,你以为他这人如何?”胤禩道:“十四弟是个性情中人,我看他和悠悠一动一静,一刚一柔,当真绝配!”“希望如此。”福全不确定道,“可我瞧悠悠,似乎并不太乐意……希望是我多想了。”

福全多半是想多了。悠悠的性子极是沉静淡薄,所有的刁钻较真都用在了习医上,于情一字,向来看得很轻。直到禁止行医,闲得发慌了,方才得空思量一番。当她得出无论嫁给了谁,丈夫都得与众共享的结论时,很快摆正心态,该干嘛干嘛去,不再多作无谓之想。

西洋自鸣钟敲过了十一下,眼见悠悠眯眼打起了盹,女官忍了又忍,终于耐不住拍醒了她。悠悠用手撑开直往下坠的眼皮,勉强打起精神,继续坐等。烛台上十数支红烛皆燃去了大半,烛影摇红,滟滟流光,映得一室皆春。然而未几,悠悠便即故态复萌,作昏昏欲睡状。内府女官们也只得摇头叹息,相顾无言。

忽然房外一阵骚乱,悠悠蓦地惊醒,恰见内侍把一个人抬到了紫檀木雕花床上,并七手八脚地扒了外面那层厚重的礼服,换上轻便的常衣。没一会儿,内侍女官完了事,请安退出房外,偌大的新房内,一下子空荡荡的,只剩下了一对新人。悠悠不觉有些傻眼。

悠悠悄悄靠近床边,浓重酒味扑面而来,就眼一瞧,十四似已醉的不省人事了。“十四阿哥?”她小心唤了声,没有回应,不由松了口气。正在庆幸,一阵闷笑响起,犹如水面涟漪层层荡漾开来,悠悠头顶“嗡”地一炸,十四已笑望着她坐起身。“福晋放心,这么重要的时候,我怎么敢真醉了?”他就这么毫不掩饰地直目凝视,悠悠终究脸上微微一红,避开眉眼交错,气氛胶着得让她很想逃离。

十四突然穿靴下了地,才站直身,悠悠下意识地退后,想保持一定安全距离,十四却已抢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神秘兮兮道:“跟我来,有东西要给你看。”不由分说,拉着悠悠朝房门走去,几步外忽又停下,扫了眼悠悠的着装,问道:“这样出去冷么?”合卺礼后,女官们便伺候悠悠换了常服,丝绸制的衣衫,瞧来很是单薄。不等悠悠作答,十四跑进屏后隔间,出来时身上披了件青锻大氅,手中则提了件鹅黄色斗篷,悠悠急忙去接:“我自己来。”十四并不理会,直接披在她肩头,亲自系好了披风的双绦,上下打量一番,满意地笑了,朗声道:“好,这下可以走了。”他伸出了手,悠悠淡淡一笑,收起杂念,将手交到他手中,任由他牵着自己出门往后院跑。

婚宴曲终人散,会场一片狼藉,正在收拾残局的内侍们俱个瞪大了眼,瞧着两位主子风风火火地打廊下奔过。十四站住了脚,向魏其征招一招手,问道:“准备好了么?”魏其征点头称是。十四道:“去把门户关严实了,待会谁来喊门都不许开。”魏其征应声而去,十四携了悠悠又往后走。其余人木楞了会,低头接着奋力打扫。

空荡荡的后院,无甚出奇之处。悠悠猜不透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四下张望。夜凉如水,大风吹得两人衣袂飘飘,远观宛如两只蹁跹翻飞的蝴蝶,并肩共舞。

“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么?”十四突发奇问。

在此处的记忆,始于康熙三十二年的元宵节。悠悠拼命回忆,能搜寻到与他有关,最初最初的第一个画面,是九年前的另一场婚庆,那时的主角还是四阿哥夫妇。她只得笑着沉默。

十四并未在意她的异色,自顾自道:“所以我特意央求皇阿玛在今日行婚礼,八月十五,中秋月圆,就是十年前的今天,裕王叔第一次带你进宫过节赏月。那时我就告诉你,一定要把你娶回家做十四皇子福晋。我想做的事,就没有做不到的。虽然耗时十年之久,虽然中途波折重重,但我还是成功了。悠悠,你是我的福晋了。”

是我么?悠悠失神地想。“你是怎么做到的?”她终于问出了口。

“是我向皇阿玛保证,你不会再行医,我会与你共同承担,替五姐孝敬父母,补偿过错。悠悠你放心,一切都是暂时的,等我再大些,舒舒觉罗家的荣光,由我来重振。总有一日,我会让你堂堂正正地站在我身边,做十四皇子的嫡福晋。”

十四一句接一句地说着,然而悠悠只听得了第一句,便觉那声音呼地离自己远去,飘荡浮动着,只见他嘴唇翕动,却全然听不见说些什么。

四下里都是风,冷冷地扑在她身上。她没有虚明的九曲回肠,无需那么麻烦,简单看一眼结果,谁得益,谁受损,一切便清楚明了了。她不是不知道,早知如此,何必要问?何必要问。

蓦地里,天空升起彩光无数,霎时间,爆鸣声动四面八方,那惊世骇俗的阵势,足令大地为之发抖,灵魂为之颤栗。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此刻的天空,原本墨蓝色的穹庐,仿佛都叫这焰火流光给填满了,铺天盖地,像是包围了整个天地。而悠悠,竟像是站在了这天地的中央,头晕目眩,几欲窒息。

悠悠开始恍惚,仿佛又看到六岁的他从光芒深处跑过来,脸隐进了光里忽明忽暗,对她说:“再美,可惜不是自己的,是不是?悠悠,你放心,我……”

九年后的花火,玉壶光转,更加声势浩大,更加高亮华美。他终于实现承诺,送给她一场属于她自己的花火。

十四一脸快活地笑,悠悠不由跟着一起笑了。再美,可惜不是自己的。第一次,这是她第一次清晰地发觉,自己永远也成不了生于斯、长于斯的舒舒觉罗•悠然。

同样的花火,九年前,初来乍到的她,或许会感动,会陶醉,可惜如今的她,早过了好奇的年纪。一个人在最年轻激昂的九年光景里,耗费所有的青春与热情,打拼属于自己的事业,然而十四却轻而易举地表达了轻慢与蔑视。若非今晚的焰火太过刺眼,恐怕连悠悠自己都忘了,脑海最深最私隐处的秘密——凌晨,这曾经是她的名字。她是宁愿忘记的,丧失了自立资本的她,只配做自伤自怜的舒舒觉罗•悠然。她现在所立足的天空下,只容得下一个叫舒舒觉罗•悠然的女子,根本没有凌晨存世的空间。

她能怪十四吗?不。他只是个小孩,什么都不懂。

焰火流光,仍在夜空中绽放着千重繁华,万树旖旎。悠悠似笑非笑地仰望漫天烟花,苍穹之下,她犹如一块晶莹剔透的琳琅美玉。这个女子让十四陷入了一种甜蜜的眩晕,如愿以偿的狂喜在胸中涌动,却不知一道鸿沟已在她不声不响间划下。

悠悠不在宫里长大,她不明白,十四的这份心意有多么难得与可贵。就像今夜的花火,绚烂华丽,却转瞬即逝,若不珍惜,随着十四一天天长大成熟,它会很快消逝无踪,甚至不曾经历烟花的灿烂,便注定归于无边的暗寂了。悠悠只在悔恨,悔恨没有坚持对十四的第一印象,他就是一团危险而华丽的野火,稍有不慎,便有灼手之患,直至将靠近之物烧得一无所有。

炫目的焰火照亮了西半边天,十三阿哥胤祥立在窗前,远眺别处的精彩,久久未动。

“吱呀”一声轻响,云西端着一盆热水推门而入,已然宽衣散发的锦书忙接过来,道:“夜了,你下去歇罢,让我来伺候爷洗漱。”云西望了眼十三,胤祥仍是一动不动,云西便掩门退出房去。锦书试了试水温,叫道:“水预好了。十三爷?”她连唤数声,十三方才回过神来,一脸疲惫道:“你也赶紧睡罢,明天还得早起去各宫请安。”锦书笑着指了指热气腾腾的水盆。胤祥醒过味来,亦禁不住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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