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会友(1 / 1)
自蒙受婚旨后,悠悠当真坐守闺阁,每日里早睡晚起,不是吃饭发呆,便是琢磨着今日吃什么饭,发哪些呆。
韶华如花,正当喜乐无忧之年,可是悠悠容色间却总也隐隐有懊闷意,似是愁思袭人,眉间心上,无计回避。
从六月里飞鹰传来书信,悠悠捱一日少一日,好歹熬到了七夕这一天,早早醒来,坐在窗口苦等。自晨至午,再自午至夕,转眼便已天黑,竟是白吹了一天的冷风,一场空。“什么‘七夕节前必回’,丫也就骗骗我的本事!”悠悠气得没用晚膳就和衣躺倒了。
还未睡沉,惺忪里忽被人低声唤醒,却是穗儿。此刻柝声轻传,已是二更天了。悠悠双眼朦胧,听说是钱二义有事叩门,立时清醒过来,最近噩讯频传,悠悠只当家里又出了什么事,匆忙间穿反了鞋也不及换就奔出去。
穗儿打开大门,便见钱二义提着一盏书写“裕”字的灯笼候在门边。悠悠才要询问,却注意到钱二义身后一个隐在夜色中的人影,瞧着很是眼熟,正惊诧时,钱二义扑地跪下,说道:“我知道格格现下叫圣旨拘住了,本不该开口……可是,我求格格,救救这位姑娘。”“什么?”悠悠愕然,叫他弄糊涂了。钱二义素来拙于言辞,这会一急,更是舌头打结,只顾不住地磕头。身后那人不耐烦道:“进去再慢慢讲罢,这位夏姑娘可沉得很。”
听见再熟悉不过的腔调,仿佛听见了阔别已久的乡音,悠悠惊喜得差点叫出声。那人当先进屋,把背上所负之人放在一张美人榻上,累得直喘气。灯光照清那人陌生的相貌,悠悠当即止步,怔怔望了半天,始终不敢相认。
那人瞅见悠悠犹豫不决的样子,笑道:“瞧你那傻样,连老朋友都不认得了?”
悠悠闻言,疑心又去了大半,当下前后左右打量一遍,失声道:“你……你也整容了?”
“什么叫‘也整容了’?我又没去过辽东半岛!”那人很不满地高声抗议。
悠悠乐得扑过去搂住那人脖颈,才要说话,那人忽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将脸一扬,示意还有人在场。
悠悠撒手清了清喉咙,脸色一正,指着榻上的病人,对钱二义道:“钱二哥可是让我救这位姑娘?”钱二义点头称是,满面焦容。悠悠迟疑道:“那几位老嬷嬷……”钱二义道:“我进来敲门前,都已经摆平了。那帮老婆子,不睡到日上三竿,一准醒不过来。”
悠悠替病人粗略检查一遍,为难道:“这位姑娘的外伤都包扎好了,只是元气大损,气血虚亏,内伤恐不大容易治。”钱二义活了近三十年,悠悠已是他生平所见医术最高的,连她都这么说,必是棘手之极,登时急得直搓手。悠悠柔声道:“病不难治,麻烦的是,现下我身边没药,手头又无医具……”钱二义一拍脑门,从门外提进一个药箱,道:“我真糊涂了,把东西从王府里的大夫那儿借了来,竟然忘了。要什么药,格格只管说,我马上去办。”
“这便好办了。”悠悠接过药箱,吩咐道,“二哥,你去守着院门。穗儿就在大门口坐着,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即通个信儿。大家都精神点,咱这回干的可是掉脑袋的买卖!”穗儿道:“该怎么通风报信?”悠悠道:“学猫叫,你平时不是学得挺像么?”穗儿扁嘴道:“叫人听见了,还当哪里跑来的夜猫子呢!”然后真的“喵喵”几声,连钱二义亦绷不住笑了。
“哎——你,那个谁?”钱二义瞪着背病人来的那人,皱眉道,“别看了,说的就是你!出来,跟我一起守院门去。”那人笑道:“我也是来求医的病人。”穗儿先还以为这人是钱二义的朋友,一听不对,于是挺腰凸肚道:“你一个大男人,跟这起什么哄,赶紧出去!”那人把帽子一摘,道:“我是女的,可以看病了么?”穗儿一看,前额果然未剃,登时语塞。钱二义更是大吃一惊,适才只道此人是伤者的亲友或手下,谁知不仅猜错,竟连是男是女都看走了眼。他可是见多识广的老江湖,练就一双火眼金睛,不想此番连栽两个跟头,气闷之下,越瞧这人越觉形迹可疑。
“好了,救人要紧。”悠悠笑呵呵道,“这位姑娘,能帮我把病人抬进去么?”那人自是欣然从命。
将病人往床上一摆,房门一关,悠悠转身就踹了那人一脚,装怒道:“你小子,一声招呼不打,居然就这么冒出来了!”那人嘻嘻笑道:“够准时罢!没到凌晨,七月七就没过!”“算你走运!”悠悠哼哼道,噗哧一声,终于撑不住笑了出来。
悠悠开怀畅笑良久,良久,直到将月余的郁气都发泄尽了,方才渐渐停止。那人静静等她笑完,叹道:“看你这幅熊样!一个月没悬壶济世,就憋坏了似的?”悠悠平复心境,点头道:“是有一点。”那人讥讽道:“你就这么安分守己?”悠悠望着床上的病人,苦涩道,“谈何容易……若我是孤家寡人一个,抗旨就抗了。”那人笑道:“我又没让你明目张胆地抗旨。难道你就不会打几个擦边球,曲线救国?医学嘛,我不懂,你那么聪明,不用我再说了罢。”
这么一提醒,悠悠果然眼前一亮,豁然开朗,直道:“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说着撸起袖子走到床边,朗声宣布道:“好!就从这开始第一次抗旨!”悠悠本就颖性非凡,只因一时障念遮目,方才钻进了牛角尖。其实,只需有心人稍加点拨,她自然而然就走出来了。
悠悠“咦”了一声:“这姑娘怎么睡得这么沉?”那人涎皮了张老脸,道:“因为我点了她睡穴。”悠悠奇道:“你认识她?”那人道:“不然我费那么大劲把她背来这做什么?我原打算趁夜悄悄摸进来,都怨这女的累赘,死沉死沉的,才被那钱二义发现了,打了几个回合。幸亏他半道里认出这女的,不然我早被王府侍卫射成马蜂窝了。”悠悠道:“我从未见钱二义如此失态过,也不知他和这姑娘什么关系?”那人嘿嘿笑道:“什么关系?江湖儿女,快意恩仇呗!”
“哟!”悠悠眉头扬起,道:“想必您也有一堆的江湖恩仇传奇,给咱分说分说,长长见识,卿云格格?”
“停,停,停!”那人一气重复三遍,拍了拍自己的老脸,笑道:“舒大国手,您仔细瞧瞧这张脸,还有半点卿云的模样不?”
“刚才我就怀疑了。”悠悠奔过来将那人的脸又拉又扯。那人登时痛得嗷嗷直叫:“真脸,百分百的真脸!”检查确是真皮无误,悠悠罢手,不可思议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人低头作深沉状,压着嗓子道:“矫情的说法是,相随心生,相随心灭。”
悠悠一翻白眼,没好气道:“我要听朴实的说法。”
“朴实来说有两种可能。”那人双手一摊,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道,“一是基因决定了卿云她就属于‘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越长越残的典型,二是你研制的那药和你那陈兄都实在太他妈的毒了,一条废手发作起来要死要活,一张天天苦哈哈皱巴巴的脸还能美到哪去?”
悠悠见她发作,不由神色黯然,虽有满腹话语,却是期期艾艾,不知如何启齿,呆了半晌,才道:“这几年,我一直都在想给你治手的办法……”
“我不是冲你……”那人刚说完便已生悔意,摸摸后脑勺,讨好似的笑道,“其实,我挺喜欢现在这模样,跟卿云比,丑是丑了一点,你不觉得很像我过去的样子么?至于陈良,我该谢谢他才对。若不是他,我还得犹豫好久,哪能那么快就作下决断,离开皇宫?自由,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你有后悔么?”悠悠问道。
“后悔什么?”那人轻叹一声,徐徐道,“路就两条,要么继续贪恋荣华,做卿云,要么就去浪迹天涯,一无所有,但能做自己。这就是我的选择。一个人,应该用他自己的方式度过一生。”
悠悠微微一笑,作一个揖道:“初次见面,还未请教先生尊姓大名。”那人躬身还了一礼,笑道:“悠然格格有礼。在下姓万,江湖上用了个别名,虚明,虚是空竹虚怀的虚,明是明心见性的明,请多指教。”对答完毕,两人不由哈哈大笑。
相比卿云,如今的虚明,就是不折不扣的一个路人,然而,却是一个平凡而不平庸的路人,一个有着别样夺目光彩的路人。因为坚持做自己的人,总是有一种萧疏落寞、却浑身洋溢着说不出的高贵气质。
希望你能如愿以偿。悠悠只能这样想。
既然我们的主人公如此执着,那我们就如其所愿,暂且呼之为“虚明”罢。
悠悠忽然叹道:“什么‘悠然格格’之类的称谓,你以后也少喊罢,没得听了添堵。我们舒舒觉罗氏的好日子算是到头了。”虚明道:“你父亲不是兵部侍郎么?官不算小了。”悠悠苦笑道:“半个月前,康熙又以逾期仍未交割印信的名义,将父亲再降一级,现下只是兵部一个小小郎中了。”
隔了片刻,虚明方道:“信中只说了个大概,你把治病一事的经过再细讲一遍。”虚明拉过一张椅子,坐在床边边看悠悠给病人扎针,边听她叙述前因后果。待悠悠说完,虚明沉吟半晌,微微一笑道:“要不要我帮你参详一下,这里头有谁暗怀鬼胎,有谁居心不良?”悠悠连连摇头道:“不用了。都是熟人,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心存嫌隙便不好相处了。”虚明笑道:“我也无需指名道姓,只说此事前后的两个蹊跷之处,如何?”悠悠略一犹豫,道:“你说。”虚明道:“其一,为什么五公主一到山庄,京城里该知道不该知道的人就全知道了?其二,舜安颜闯庄一事,又是谁告诉五公主,使得她惊骇过度而亡?”
这两点蹊跷之处,悠悠不是没想到过,只是每一思及,便觉不寒而栗,无法再深思下去。此时虚明提起,悠悠又一阵心惊肉跳,茫然道:“如此做,又有什么好处……”虚明笑了笑,平静道:“你还不懂。将威胁消除在萌芽阶段,便是最大的好处。”悠悠心下一片冰凉,勉强笑道:“就好似你以前当众羞辱步荻,是一个道理罢。”虚明一怔,尴尬道:“这怎么会相同?至少……至少我从不在背后暗箭伤人。”
两人各有所思,一时间均默默不语。
少顷,悠悠问道:“这次计划在京城呆多久?”虚明笑道:“我特意赶回来,就是为了讨你一口喜酒喝。你婚期定了么?”悠悠点头道:“等康熙秋狩归来,大约八月中旬完婚。”她想起什么,正色道:“十三阿哥也是同一天娶侧福晋,你打算喝谁的喜酒?咱俩那么多年的交情,你可不许重色轻友。”虚明“哦”了一声,傻笑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虚明叹道:“当年的□□,还真成就了一对!”悠悠道:“要不是三年前你一走了之,先成就的或许就不是我与十四了。”虚明摇头道:“不是这样的。”她靠在椅背上,以右臂枕着头,娓娓而道:“当时在围场上,我知道有危险,却不知道危险是什么,将如何发生,那种对未知的恐惧,最是折磨人了。如果胤祥当时能稍微理解一点,别逼我逼得太紧,或许我就因为害怕而退缩了。事实就是,没有如果,一切都是必然。”
“可我觉得,”悠悠想了想,说道,“十三是太老实了,逼你逼得还不够紧。”虚明笑道:“咱们四个人里,一个比一个更怪胎,只有胤祥,太正常了,注定了不是一路人。非把两个不合适的人绑在一起,削足适履,只会大家痛苦。”悠悠叹了口气:“是啊。”虚明道:“叹什么气?莫非你与十四也不是一路人?”悠悠淡淡一笑,道:“不就是过日子么,至少我不讨厌他,应该能适应罢。”虚明竖起大拇指,以示佩服。
悠悠啐道:“快别替我操心了,卿云格格可是也有婚约在身。”虚明笑吟吟道:“山人自有妙计。”悠悠施针完毕,坐在床沿。虚明谄笑着道:“此计若能成功,您首先得记一大功!”悠悠没好气道:“你是不是还打算喝了卿云格格的喜酒,再大摇大摆地离开京城?”虚明继续拍马屁道:“您就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啊!”
悠悠正整理针囊,虚明凝视睡容安详的病人,忽然道:“你有没有办法,控制她复原的速度?”悠悠抬起头:“干什么?”虚明懒洋洋道:“她叫夏飞虹,跟我有过节,在京城似乎又有熟人。你能不能让她一直躺到我离开京城,免得又来跟我啰嗦。”悠悠道:“那你何必背着她来治病,丢在无人处,任其自生自灭不是更省事?”虚明笑道:“那怎么行,我还没跟她玩够呢!”见她笑得暧昧,悠悠明白其中大有文章,再三询问,虚明便述说起这三年的经历。
虚明缓缓地道:“开始两年,日子过得还是挺惬意的。我带着暖玉一路南下,走走玩玩,银子花光了便停下,赚足了盘缠再继续上路,就好似咱们那的‘背包族’一样,为了行走方便,还扮成了男人。途中,每遇高山大川,风景名胜,暖玉便会画出其大略,再让超风捎回京城给你。”
“等等!”悠悠打断道,“超风?你说那只全身乌黑的大鹰?它怎么会叫超风?”虚明笑道:“它是母的,不叫超风,难道是玄风么?”悠悠嘘声道:“矫情过头了罢!真当自己是东邪黄药师了?还特意穿一身青衣……”虚明不禁莞尔,道:“我起这名,是冲它那双爪子,轻易便可将一只猛兽的头骨抓碎,不像九阴白骨爪吗?”悠悠心有余悸地点点头,直道:“它那爪子倒确实当得起这个名字。”
虚明微微一笑,继续道:“到了云贵,因湿气重,我的手臂屡屡发作,于是决定折而向西,走的都是高原峻岭,沙漠戈壁,荒无人烟的贫瘠之地。饥渴,寒冷,野兽,疾病,好几次的死里逃生之后,暖玉反而渐渐开朗了。你知道登临大地之巅,俯瞰万物的感觉吗?当我独个攀上昆仑山绝顶时,绵延千里万里的天山山脉就在脚下,天地虽广阔,宇宙间却仿佛唯有我一人。那时候,人才真正能够了解,一己渺小之异常。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悠悠蹙眉一笑,虚明如今这样,哪里像是看破红尘的人?
“当走到西陲边境时,我和暖玉第一次有了分歧。”虚明目光渐渐凝重,说道,“依我的意思,该当继续前行,周游西域列国。然而暖玉思念故土,意欲折返向东。我知道她仍有心愿未了,拗不过又放心不下,只好陪她回去。谁又能想到,等我们千辛万苦穿过河西走廊,渡过黄河,来到了甘肃省会兰州,不久便出了事。”
悠悠忽道:“暖玉……已经过世了?”虚明点了点头。悠悠心念微动,指着夏飞虹道:“与她有关?”虚明冷笑一声,并不答话。悠悠道:“你等一下。”她走到床前,背身不知做了什么,放下床帏拢好,才坐回来示意虚明继续。虚明冷冷道:“她睡得那么沉,能听到什么?更何况,事无不可对人言,我怕她听到什么?”悠悠只是笑而不语。
虚明抬头向外,接着讲述:“长途跋涉之后,我俩都甚为疲乏,难得碰上一个人烟富集的大都会,便住下休整,顺便赚取日后所需的盘缠。正好碰上夏家广招好手,包吃包住,工酬又十分丰厚,我便鬼使神差的进了他们夏府。这一进去,当真大开眼界。不愧是陇右第一豪强,光靠名下地产收租子便能养活一大家子人,明面上开着镖局、酒肆、赌坊的生意,私底下巧取豪夺、走私贩货黑吃黑的事更是少不了。我知道这样的人家沾惹不得,还好我只当了个小小的镖师,便打算赚足盘缠立时抽身走人。”
“暖玉没有练过,只好留在夏府等我。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当我第二次出镖回来时,夏家居然在张灯结彩筹办喜事……”虚明双眉紧锁,似乎仍在迷惑不解,她忽然问悠悠,“你知道是谁的喜事么?”悠悠心中栗六,茫然摇头。虚明哈哈笑道:“是夏家那个老不死的当家人,五六十岁了,还要再娶一房姨太太!”她虽笑着,眼中却无一丝喜色。悠悠见了她有些吓人的表情,惶恐不已,问道:“他要娶的,是暖玉?暖玉肯定不是自愿的。”
“我也是这么想。”虚明低声道,“我心中认定是那夏老头垂涎美色,使了什么手段,强迫暖玉答应,于是立即跑去问暖玉。但是暖玉否认了,坚称是她自愿的。我告诉她不用害怕,夏家虽然人多势众,但凭我的本事,护着她离开还是绰绰有余的。暖玉却说,她只是走了太久,累了,想找一个归宿,若能嫁入夏家,她的下半生便有靠山了。这种鬼话,我自然不会相信,只问她,是不是忘了当初坚持要东归故土,为的是什么?谁知暖玉一口否认,还将自己如何主动吸引夏老头注意的过程讲给我听。我听得火冒三丈,便不再理她,随她去了。”
悠悠情知当中必有隐情,亦禁不住暗暗焦急,却不是为暖玉,而是为了虚明。因为这一个疏忽,虚明或许一生就要活在自责中了。
虚明却不理会,又说道:“自那之后,我不去找她,她也不来见我,我便再没见过暖玉了。行礼之日,夏家大摆宴席,我也没去,蒙头躺到天亮,一夜未曾合眼。或许是隐约感到了要出事,外间嘈杂声起,我想也没想便冲去暖玉的新房,拨开人群,就看见了一地的血,顺着血迹,就看见倒在血泊中的暖玉,心窝口插着一把匕首,血还在流,一直流……”
说到此处,虚明似乎已非在讲述过去的事,只是自言自语道:“我当时就吓呆了,心中混混沌沌,一片茫然,本能地走过去推开所有人,扶着她坐起身。暖玉看到我很高兴,说幸好我还没离开夏府,不然可怎么办。说我再不来,她就要撑不住了。说她不想一个人留在夏家,想回京城……然后,再没了说话声,身体也凉了,没救了……”虚明闭上了眼,悠悠紧紧握住她的手,待虚明笑着再睁开眼时,已是泪流满面。
虚明深吸一口气,才有气力继续说道:“我认定是夏老头下的毒手,便想要他的命,可我打不过他,在夏家人还未来得及围上来时,只好抱着暖玉离开。夏家人并没有追上来,我既救不了暖玉,又报不了仇,只能抱着暖玉,在荒野中胡乱奔走,脑中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声音在回响:我对不起暖玉,更对不起将她托付给我的四公主。天渐渐黑了,又慢慢亮了,我跑了一昼夜,却不渴不饿,丝毫不知疲倦。最后走到一处绝壁,无路可走了,方才停下,这时,暖于的身子早已冰冷僵硬。她说要回京城,我就带她回去。在把暖玉的尸身火化之后,心头一直萦绕不去的疑惑,也终于找到了答案。”
“什么答案?”悠悠问道。虚明凝视她片刻,嘴角露着一丝微笑,眼中却含哀戚之意,只道:“你是不是曾经告诉她,要治好我的手臂,需用到麒麟角?”悠悠惊骇失色,颤声道:“难道,难道……”
“不错。”虚明面无表情道,“我在她的骨灰里,捡到一块夏府的夜行牌子。牌子一握在手上,就好似一道电流迅速传过身体,然后源源不断的暖意送入体内,左臂早已损坏僵化的筋络宛如逢春的枯木,开始渐渐复苏……我也终于明白了,暖玉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块牌子。后来夏家人反应过来,追来索要东西,我才知道,这牌子是他们祖先自元朝传下的,以麒麟角所制,是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因此长年供奉在夏家宗祠内。而那宗祠,看守森严,机关罗列,非夏家人不得擅入,暖玉没办法,只得借婚礼之机,进入宗祠拿到牌子,并吞入了腹中。”
听她讲完,悠悠半天没有言语,只是拉起虚明的左臂,详加检查,问道:“既然有了治病的良器,你的手怎么还是……”
虚明弱弱一笑,道:“那牌子是暖玉拿命换来的,每次握在手里,就仿佛是从暖玉身上吸取她一点一滴失却的性命,我受不了……没等到手臂痊愈,我就将牌子和暖玉放在一起,不再去碰。我也不会交还给夏家,除了暖玉,这世上已无人能配拥有它了。”话说得太多,她的嗓子已然嘶哑了。“自那之后,我便常想,若我不坚持要离开皇宫,不去招惹陈良,老老实实做好卿云,我就不会受伤,或许暖玉仍好好的活着。这样想得久了,两年半来一直压抑着的心魔,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悠悠知道,虚明所谓的心魔,就是卿云。
世间事,兜兜转转,均起于当初一念。那些看似左右我们际遇的人和事,其实不过是一些从偶然到必然的过程,而人生真正的劫数,其实只是自己。
虚明虽苦于应付心魔,到底清楚自己面对的为何物。那么我自己呢?悠悠心中茫然,我的心魔又是什么?
悠悠微一叹息,事未临头,思虑这些渺渺茫茫之事,实在无谓。况且,悠悠从不认为,每个人都必须完全战胜心魔,最终达到所谓正道的彼岸。毕竟超越自我的束缚只是一种追求或理想,能完全到达这种境界的,也许只有那些慧根深厚的人。很多时候,我们只求全身而退。
虚明还在讲述之后的一切:“就在我快忍耐不住时,突然想起在昆仑山遇上的一位道士,他曾劝我入道,但被我拒绝了。然而这时候,只要能救我脱离苦海,便是做牛做马我也是毫不犹豫。所以,我按他引导的,去五台山寻到他的一位朋友,余一禅师,晨钟暮鼓地休养了一段时日,我的心才渐渐安静下来。”
悠悠愕道:“五台山?你去过五台山?”虚明道:“我在五台山住了足有小半年,当接到你的急讯之后,方才匆忙赶来。”悠悠不再言语,心头却颠来倒去翻腾着那个有关“放生池”的梦。
片刻之后,悠悠问道:“暖玉逝去,固然难受。可与这位夏姑娘又有何关系?害暖玉的毕竟是那夏老头,你就算报不了仇,也不能牵累无辜罢?”
“她无辜?”虚明冷笑连连,咬牙切齿道,“归根结底,她才是罪魁祸首!”
“什么?”悠悠今日已说了太多个“什么”,然而世事之云诡波谲,发展总是出乎人意料之外,不得不问。
虚明又露出那似讥似鄙的笑容,道:“从兰州出来后,这位夏大小姐便一直领人追踪围捕,让我交出他们的传家之宝。初始,我也不以为意,为了夏家摆脱纠缠,便略施小计使她们相信,我已出家入道,将暖玉和牌子一起埋在五台山上了。她却仍是紧跟不放,说是五台山那么大,搜到何时才是个头?不如抓住我,逼我带路去寻来得便捷。”
见虚明忽然顿住了,悠悠奇道:“继续说啊。”虚明好笑道:“你还没听明白?显而易见,这位夏大小姐追宝是假,抓我才是真。”悠悠大张了嘴巴合不拢。虚明道:“夏大小姐空生了一对漂亮的大眼睛,却相中了一个小道士,可笑的是,这个道士还是个假男人。不愧是姓夏,有够瞎的!”
悠悠已大概猜出了故事的真相,虚明仍继续道:“我起了疑,随便一套话,她便尽不打自招了。只因她的一己私心,想将我长困在夏府,便撺掇暖玉去铤而走险,以至送了性命。”悠悠摇头道:“这些只是你一厢情愿的推测,事实如何,你有证据确认吗?”
虚明并不答话,一脸轻松道:“你知道,这位夏姑娘现今年方几何了?”悠悠怔住。虚明兀自微笑道:“我做人的原则向来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十倍百倍地送还回去。夏飞虹今年已二十有五,尚未许定人家,既然暖玉死于她的一己私念,我便要好好耍她个七八十年,等到她人老珠黄,嫁不出去了,我再告诉她,其实,我是个女的!哈哈,光想想那时候她的表情,都要笑破肚皮了!”
悠悠只听得一阵阵恶心欲呕,再看沉浸在报复的快感中的虚明,眼中流露出的兴奋,与嘴角戏谑的笑意交织在一起,那种表情,就像一只猫在玩它抓到的老鼠,残忍而享受着。
现在的她,到底是卿云,是虚明,还是她所认定的过去的自己?卿云睚眦必报,不可一世,虚明云淡风轻,潇洒来去,然而过去的她呢?万菱,这个名字遥远得,连悠悠都觉得陌生了。过去的她,没有身份地位,没有武功传奇,不过是个最普通不过的人。当万菱拥有过,或正在拥有这些东西时,她到底成了谁?她真的想明白,要做个什么样的自己了么?还是仅仅在自欺欺人?抑或入戏太深,根本分不清自己是谁了?
悠悠按住了太阳穴。我是谁?或许,每个人都曾这样问过自己。饶是替虚明想了一会,悠悠已然一脑袋的浆糊,头痛不已了,真难为虚明琢磨了整整十年。
虽然悠悠很不认同她这近乎自虐自苦的人生态度,然而一想到她这三年所受的苦,便让人不忍心揭穿她,哪怕产生一丁点苛责的念头,都是卑陋的。
一条手臂,够还卿云欠下的债了。
虚明神色一凛,警敏道:“什么声音?”悠悠回过神来,侧耳细辨,嘤嘤弱弱的抽噎声,宛若一个女鬼在背后幽怨地吟叹。两人相顾骇然,浑身汗毛倒竖。
虚明霍然起身,走到床边,一把拉开床帏,赫然可见夏飞虹双眼圆睁,正望向自己,枕头、衣领皆已湿透。而她的眼中,有惊惧,悔恨,悲戚,更多的却是直指人心的谴责,仿佛最肮脏的词汇都不及眼前这人卑劣人格之万一。
虚明一惊之下,脸色刷白,猛地回首望向悠悠。悠悠道:“怨仇宜解不宜结,有什么纠葛误会,还是当面分说清楚为好。”
虚明沉眉坐回位子,一言不发。夏飞虹冷声道:“你说得一点不错,是我告诉了暖玉符牌在哪里,并给她出了骗婚偷宝的主意。但是我们夏家从未亏待她,更谈不上存心加害。”虚明笑道:“难道是暖玉匕首没拿稳,不小心捅了自己一刀?”夏飞虹神色一黯:“事实就是如此。她是自戕而亡,随你爱信不信。”虚明腾地冲至床前,恶狠狠道:“那也定是夏老头用强逼她,迫得她去自尽!”夏飞虹眼睑半垂,道:“谁叫你打定主意不肯长留兰州,我原是想先困住了暖玉,不怕你不服帖,却不知她从答应婚事起,便是抱着必死之心。她临去前曾对我说,为了报恩,失了清白,她再没面目回京城了……”
“报恩……清白……京城……”虚明喃喃自语,目光慢慢变得锐利,仿若两把尖刀,一出鞘便要致人于死地。“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终究还是他害了暖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