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月夜(上)(1 / 1)
八阿哥胤禩虽已出宫建府,然每天五鼓时分仍须上书房,因如今算是个办差阿哥,不用像幼年皇子般读书至黄昏方休。自十八岁晋封为贝勒后,期望很高的康熙便有意让他多历练一番,因此每日有半天上书房,半天入内务府学习。内务府衙门总管宫禁,底下所属有七司二院,凡皇宫的衣、食、住、行等各种事务,都由内务府承办,俨然相当于一个小朝廷,不但人多口杂,事靡巨细又多是攸关国体,举措稍有不当便是失了皇家脸面。康熙以为,若能当好皇宫这么大个摊子的家,将来出入朝堂,经世治国自然是水到渠成了。胤禩也的确不负厚望,锻炼得愈发干练老成,是以此次康熙出塞避暑期间,便指派他与三贝勒胤祉一起留京代理政务。
话说转眼到了七月初六这一日,夜已渐凉,但白昼里仍是暑热未消,依然是响晴的天气。
三阿哥胤祉和八阿哥胤禩与留守京师的大学士、六部官员等商讨处理日常政事毕,在旁协助的五阿哥胤祺和七阿哥胤祐于每日例常的请安折上签了名,便与众人自行离去,留下胤祉和胤禩两人整理需要送交圣览的折子。忽然胤禩抬起头,发现值房中还有一人踟蹰未去,不由讶道:“纳兰先生,还有事吗?”此人正是现任翰林院掌院学士,兼礼部侍郎的纳兰揆叙,或许他的父兄更为人熟知,其父亲是曾经权倾朝野,后为康熙罢相的纳兰明珠,而其兄长则是享誉清初文坛的一代词人纳兰性德。
纳兰明珠雅好书画,素来亲近朝中理学名臣,纳兰性德平日所交亦尽皆汉族文士中的一时才俊,诗书传家,崇文重礼,纳兰揆叙或者稍逊其长兄,但也是极具文才,文武兼备,否则怎能担当得起翰林院掌院学士之职。是以阿哥们见了面,都要尊称他一声“先生”。
纳兰家族是地道的正统满州贵族,从龙入关,立有功勋,并数代承袭官爵,乃功名奕世,钟鸣鼎食之家,与皇室的姻戚关系也一直紧密非常。明珠乃大阿哥胤禔的叔外公,到了他儿子这一辈,揆叙娶了耿聚忠之女为妻(耿聚忠是清初三藩之一耿精忠之三弟,靖南王耿继茂之三子),耿聚忠则娶了安亲王岳乐之女和硕柔嘉公主,成为额附,因而无论是养母惠妃这一层,还是与安王府结亲之故,胤禩自然常常出入纳兰府邸,和揆叙熟络起来,此刻相问,更是十分之和颜悦色。
胤祉却不以为意道:“既是有事,怎的刚才不曾当众奏来?”他这一堵,揆叙面上难色更甚,越发不知如何开口了。胤禩劝道:“三哥,纳兰先生向来谨慎,想是有极要紧的事情不便公之于众,咱们且姑妄听之也无妨。”胤祉看他一眼,点了点头。
揆叙先抹了把冷汗,方道:“两位贝勒爷可知,京中将有大事发生?”胤祉、胤禩略一对视,不约而同道:“不知。”揆叙肃然又道:“奴才原也不知,亏得那索额图的一个家奴不堪受其凌×辱,逃至奴才府中据实以告,否则只怕世人都要叫那索额图给蒙骗过去了。”才听见索额图的名字,胤祉便知又是老一套的明索相争,明珠与索额图斗了大半辈子,权势相侔,互相仇轧,斗得一个被罢了相,一个年老致休,居然还不消停,念及此,胤祉脸上浮出一丝不耐烦。
胤禩却认真地听完,问道:“那个索府家人到底说了什么?”揆叙道:“两位爷也知道,去年万岁爷强令索额图致休,他当时虽不敢抗旨,却积下了满腹怨恨,当着门人的面就常大发牢骚,私底下还不知怎样了。他那家奴还说,索额图致休一年来,不但与门生故吏频繁接触,近日趁着圣驾出塞,竟又招徕了一些三教九流的江湖亡命之徒登堂入室,只怕所谋者大矣,不可不防啊!”
胤禩皱起眉头,沉吟不语。胤祉则问道:“那个家奴何在,我要亲自问过一遍。”揆叙张大了嘴,好半天才道:“事关重大,奴才怕打草惊蛇,便让那家奴仍回索府呆着,免得露出马脚。”胤祉又问:“那可有口供的画押文书?”揆叙僵硬地摇摇头。胤祉道:“如此,无凭无据,叫人如何相信你的一面之词?”他怎么看,怎么觉得明索两党都是一丘之貉,心中存着万般猜疑,自然万难置信。揆叙立誓道:“奴才若有半句虚言,管教天诛地灭!”胤祉闻言只是冷笑不止,笑得揆叙一阵阵头皮发麻。见气氛窒闷,胤禩忙解围道:“先生且先回去罢,此事容我和三哥商量一下再作计较。”揆叙如蒙大赦,躬身却步退出值房。
胤祉道:“你信么?”胤禩摇摇头。胤祉又道:“这个老滑头,知道若自己把这话捅到皇阿玛那里去,定然讨不了好,便来告诉我们,让我们做这冤大头!偏生我们还拒绝不得,否则便是隐匿不报!”胤禩道:“我只担心,若叫二哥知道了,怕会疑心我俩背后中伤他。”胤祉默了片刻,道:“如此,请安折上就不必提了,你我联名单单递个密折便罢了。”胤禩道:“三哥说得极是。”
两人处理一应琐碎事毕,便在西华门分手各自回府。
胤禩寻思良久,调转马头去裕王府。与三阿哥不同,他这是头一回被皇阿玛点将,试着独当一面,这一个月里都平安无事,谁想今日遇上这么一件可大可小的棘手事。思前想后,若因经验不足,初次理政便出纰漏,那以后恐难以服众了,还是向老前辈福全请教过了才觉心安。
按说悠悠已安然开释,福全将养一个多月,病情却时好时坏,似是沉疴深入肺腑,缠绵难祛。裕亲王今天的气色不错,见了八阿哥更是精神大振,一起用过午膳,屏退众人,带着胤禩逛王府花园消食去了。走到鱼池畔,福全边丢鱼食,边听他叙述适才的事。池中养的一色黄金鲤鱼,平常难见浮出水面,只有人来喂食,方才涌在一起争抢,阳光之下,但见满眼的鱼头攒动,金光闪闪一片,煞是好看。胤禩一时间看得出了神。
福全道:“三阿哥久奉圣驾,既然他觉得如此做妥当,便无碍了。再者,皇上让你俩主持京城事务,原意就是以三阿哥为主,以你为辅,即便有了错漏,也怪责不到你头上。”
胤禩收回目光,道:“话虽如此,我总想着……未免草率,应该先查清揆叙所奏是否属实,再上报给皇阿玛知道。不过,我瞧三哥根本无此想法,便没开口。”
“这就是三阿哥比你高明之处了。”福全笑了笑,那模样就像一条狡猾的老狐狸,道,“他阅历多你几年,自然更了解你们皇阿玛。皇上这个人最是要强,自己的事,一向最忌讳别人插手。今次难得的主政机会,你一定要多听多看,弄清楚你皇阿玛划定的界线,哪些事是公事,哪些又是皇上自己的事。就好像明索之争,那是他一手扶植出来的局面,你又是个皇子,倘若掺和进去,就是附逆党争,居心叵测。其实,这些事并不难处置稳妥,你只要牢记,皇上没有吩咐,做好自己的份内事便可,当皇上真有需要时,自会找到你去帮忙。”
“还是二叔见事分明。”八阿哥登时茅塞顿开,悟道,“无论揆叙所言真假与否,皇阿玛自会查明,我只要做好皇阿玛的传声筒便足够了。”
不愧是八阿哥,总是一点就透。福全望着他,目光中的慈爱珍惜,甚至远远超出了注视自己亲生儿子时的温情。
忽然,从王府花园的粉墙外隐约飘来几声琴音,时断时续的音符,虽串不出一句完整的调子,传入耳中,却暗含了一股闷煞人的气息,萧萧肃肃,连这锦嶂堆绣的花园都立刻黯然失色了。
听到琴声,福全的脸色渐渐暗沉。八阿哥微叹道:“我瞧悠悠如今越发的郁郁寡欢,怕她成天闷在屋里,生生闷坏了身子,常邀她出门逛一逛,她总也推托不去,真白叫人又担一分心。”福全冷道:“若让你白天黑夜都被宫里派的八个嬷嬷跟着,怕也难提起什么兴头。”想到江南那个洋溢着一脸明媚的笑脸,正在慢慢暗淡,慢慢消失,八阿哥心中怜意不由大盛,问道:“不知明德叔现下行到何处了?或者有家人陪着,悠悠便不会闷闷不乐了。”福全只长叹了声:“难啊……”
金鲤们见再无食料丢下,已然纷纷散去,池面重又恢复静默。
福全道:“我虽然有那么多孩子,但最看重的,还是你和悠悠。可惜你二人都太过执着于世事的完美无瑕,天地尚且有缺,何况人乎?往后必然为此障念所累。这或许都是我的错……胤禩你行事处世圆通随和,倒没什么,我所担心的还是悠悠。她心地仁厚,原该福泽无尽,但是得失之心甚重,于是非善恶之际又极固执,遇上不如意事,便很容易钻进牛角尖出不来。这次的五公主一案,即是明证。‘终生不得行医’,皇上轻易定了一条禁令,几乎抹杀了悠悠所有的心气,原也怪不得悠悠迈不过这道坎。其实,便是世上的男子,也多的是一生怀才不遇,壮志难酬,何况她一介女流。”说到最后,语调已转作自感自伤,充满了无限寥落的意味。
“二叔……”八阿哥小心地喊了一声。
“不说这些了。”福全勉强笑道,“你最近若得闲,就帮我照看一下西山的庄子。自从悠悠搬走,我身子又一直不好,庄子便悉数交给下人自行打理。近日忽然间庄子里怪事频传,想是庄上的奴仆久无人管束,生出了事端。偌大的庄子,于我本也无用,目下更是没那心力照管,你若不怕受累,以后庄子便划归你府名下罢。”说话间,便送出了一座山庄。
胤禩也只淡淡道:“也好,左右无事,我今天便过去看一趟。”
听他如是说,福全恍若想起什么,略一犹豫,最终苦笑道:“你看着办罢。”倏尔又叹道:“近来我经常好端端的就心促气短,有时坐久了,再站起身,往往头晕目眩,四肢乏力,想是时日无多……原指望你与悠悠将来能互相扶持,相互依存,我便是走也走得安心,唉,这些过时的话多说无益……我乏了,你去罢,也不必去看悠悠了。”话落蹒跚着要离去。
“二叔!”胤禩上前扶住福全,坚声道:“无论如何,悠悠永远都是我的妹妹,我的亲人,只要有我一日,便有她一日。”他一脸郑重,语气不容置喙。
“好,好……”福全哽噎了喉咙,半天都只会说一个“好”字。胸口好久以来的大石终于放下,步履也仿佛轻快不少。他背转身,擦了擦微湿的眼角,仍由胤禩搀扶着从原路返回住所。
胤禩临走前,福全突然问道:“你府上现有的佐领护卫可还足以胜任?”八阿哥不解道:“看护府邸应该够了,若是加上西山的庄子,只怕略有不支。”福全笑道:“庄子的守卫,我不会抽走,不用担心这个。”他这一说,胤禩愈发不懂了。福全亦笑意愈浓,又道:“揆叙即便信口开河,但有一句话怕是说对了——京中将有大事发生。”胤禩神色一正。“你得懂得自保。”福全慢悠悠道。
因翌日一早还有事,八阿哥回府将所需物品装了辆马车,出西城门直奔山庄而去。不久马车驶入山地,自山庄落成之日起,便修了一条宽约丈余的驰道直抵山门,是以一路上车子都行得十分平稳。胤禩也正好得空琢磨福全最后那句话。
忽听吱呀一声轻响,车子刹在了半道上,八阿哥没防备,差点头往前一冲扑倒,稳住身子便问道:“什么事?”车驾上一个声音回道:“爷,有人在王爷的山庄外闹事,咱们是不是避一下,免得冲了贝勒爷的驾?”“哦?”八阿哥挑开车帘张望,原来不知不觉已到了山门前,但见一群人堵在大门口,推搡之间嘈杂一片,其中倒有多数是统一服制的山庄护院。福全提过庄子里的下人不□□生,果然如此。胤禩本就专程为此而来,岂有避之大吉的道理,当下坐回车内,命道:“毛六,你去庄前传报一声。马起云和乌尔江留下,等管事过来请了安,再与我进庄去。”车驾上坐了两个人,其中执鞭赶车的马奴得令之后,噌的跳下车,一溜烟跑得没影了,另一个衣饰略显达的则接过马鞭,偕同骑马随行的一个大汉,一左一右侍立道边。
不一会,毛六便领着一人过来,只见那人小跑到车前,打千请道:“奴才见过八爷。奴才接驾来迟,请贝勒爷责罚。”马起云拉起车帘,便露出正襟危坐的八阿哥,才看了那管事一眼,他那一脸肃容登时化作了满面春风,大喜道:“孙三哥,怎么是你?”毛六忙伏在地上,胤禩一撂衣摆,踏着他下了地,亲自扶起那管事,寒暄道:“悠悠搬走后,我只当你也跟着走了。”那管事道:“蒙王爷不弃,仍叫我总理这一庄的琐事,孙三礼自是无不从命。”原来此人正是悠悠从江宁带来的家人,孙三礼。
孙三礼年近三十,穿戴长相都像是个教书先生,白净面皮,留着一缕短须,只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透着不同于儒生的精明世故。
八阿哥很是亲热地拉着孙三礼并肩而行,恰可遥见那群人仍聚在山门前,叫骂之声不绝于耳。不待他动问,孙三礼已道:“奴才接到王爷口讯,正要领着众人出门迎候八爷,却不知从哪里闯来四个江湖人士,言称他们追踪一个仇家刚到了庄外便失了踪影,一口咬定那仇家藏在庄上,硬要搜庄,奴才自然不让,大家便一直僵持到现在。”才说完,已走到了山门石阶前,庄里人都认得八阿哥,于是稀稀落落的都跪下行礼,那四个仍站着的不速之客骤然醒目地从人群中分离出来。
胤禩斜睨而视,只见当先三个彪形大汉各持拿手兵刃,一个个虎背熊腰,凶神恶煞,有的脸上身上还带着刀疤刺青,十分吓人。八阿哥回府时已换过便服,然而衣饰华贵,显非寻常人家。见适才还脸红脖子粗的对头黑压压跪了一片,三个大汉自然明白,面前这个二十出头的贵族青年才是众人的头,于是睁圆了铜铃般大的眼,使劲瞪着八阿哥,好似要生吞活剥了他。然而胤禩却格外注意到三人身后一个身材高挑的红衣女子,因为只有这女子一声令下,那三个大汉才会立马猛扑过来。
那红衣女子生的娇媚非常,纤眉秀目,体态玲珑,然而神色凛然,叫人不敢亲近甚至多看一眼。她一双眼珠在八阿哥身上滚了一转,目光停留在了他腰间系的黄带子上,不觉皱眉撅嘴,又气恼又无奈道:“我们走。”
转瞬间四人便走得干干净净,在场众人反倒摸不着头脑了。
八阿哥亦奇道:“江湖中人都这么怪行异状,放诞不羁么?”孙三礼道:“若是钱二义钱兄在这就好了,他过去曾混迹于武林多年,交游广阔,见多识博,自可认出这些人的来历。”八阿哥笑道:“只有见过钱二哥,才不致叫人以为,所谓江湖人士,都是些斗狠好杀,嗜血如狂的亡命之徒。”两人谈笑着进了山门。
门后是一片空旷的场地,孙三礼召集了庄内所有人,宣布裕亲王已将山庄转赠于八贝勒,然后与众人一齐恭聆八阿哥训示。胤禩则坦言,山庄上下有孙三礼打点,他是无不放心,待简单陈述了八爷府的规矩,便移步正院大厅,由孙三礼引见手下最得力的几个人才。至此,福全的良苦用心,胤禩自是尽数洞悉,因此格外留意,逐一细细考较后再量材而用。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才见完一应人等,胤禩颇感疲惫,这时又见两个行色匆匆的挎刀侍卫姗姗来迟,低头问安。
孙三礼喝道:“你俩哪里去了,这会子才来?”其中一个答道:“奴才护庄不利,使得乱民冲撞了贝勒爷,自知有罪,先行责过手下,并重新布置了山庄的守卫,才敢前来请罚。”孙三礼不再多问,介绍道:“贝勒爷,这两位是总司山庄禁卫的正副总管,刘青和卫武,刚才多亏了他们,方能拒那四个狂徒于门外。”两人齐声道:“奴才见过八阿哥。”
“你俩过去在王府当过差吗?看着有些面生。”胤禩兴致大起,道,“起来回话罢。”两人谢恩站直。
适才答话的是总管刘青,二十七八左右,方面大耳,双眉斜飞,横生威风,而那副总管卫武也是差不多的年纪,浓眉大眼,青髭满腮,意甚剽悍。刘青道:“回八爷的话,奴才们原来在盛京老家做侍卫长,最近才被王爷召来京城的。”胤禩笑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他二人的肤色迥异于常人,像是日日被塞北朔风磨砺过一般,粗糙,黝黑,却不失红润光泽。
八阿哥道:“说说你们有哪些看家本领。”刘青得意道:“拳脚,弓马,十八般兵器,我兄弟二人虽谈不上未逢敌手,但也略通一二。”话音甫歇,一直默然静候边上的乌尔江跳了出来,叫道:“只怕是胡吹大气罢!”未待刘青反驳,由始至终不发一言的卫武忽伸手道:“是不是胡吹,手底下见真章。”乌尔江跳脚道:“让你小子夸口!谁怕谁,来就来!”口中这么说,眼睛却望向八阿哥,胤禩好整以暇地坐着,不置可否。乌尔江目光一亮,边撸袖子边往外走道:“来来来,是汉子的就出去切磋一下,分不出个高低来,爷就跟你姓!”刘青心知八阿哥也想试一试他们的家底,于是朝卫武使了个眼色,卫武便真跟着乌尔江朝外去了。
隔了片晌,不时有呼喝声,鼓掌声,和拳打脚踢声传入大厅,显然二人相斗引来不少人围观。
胤禩含笑听了会儿,抬眼正瞧见他府中伺候书房的领头太监唐兴儿进来,问道:“周长安让你带什么话?”
唐兴打欠回道:“爷明鉴,您前脚刚走,纳兰揆叙大人后脚便进了门。周管家说贝勒爷出城为裕王爷办事去,不知几时才回,纳兰大人却还坚持要等。周管家打发奴才出门时,纳兰大人已等了一个多时辰,还没有走呢。”
八阿哥望望天,日已西斜,不禁笑道:“看来,今遭我是回不得家了。”他如何不明白揆叙的心思,现下京城里掌事的就他和三阿哥,而胤祉与太子走得很近,多半指望不上,揆叙只得跑他这来探听消息了。诚如福全所言,为图自保,他最好是不说不动,方可万无一失。
孙三礼忙道:“那我这就命人为贝勒爷打扫房间。”胤禩欣然应允。厅外则一时欢呼震天,一时鸦雀无声,然后不知谁人猛喝一声,又一阵喝彩呐喊,显见那两人正战至酣处。胤禩对唐兴道:“你也留下,明早跟我回城。”他挥退了唐兴,见刘青凝神辨听厅外动静,微微一笑道:“刘侍卫长,你觉得那四个乱民硬闯山庄是何目的?”
刘青“啊”了一声,不及多想便答道:“奴才以为,只是一般的江湖仇杀。”胤禩未予置评,又向孙三礼道:“二叔曾收到山庄报讯,说有怪事发生,会不会与那四人有关联?”孙三礼支吾道:“庄里是有异状,说来话长,我稍候再说明此事。但是和今天那四个人,我以为,应该没什么关系……”胤禩笑着又转向刘青,问道:“若当真与那四个江湖人动手,你有把握拿下他们吗?”刘青面上一红,语焉不详道:“我曾与其中一个大汉对了几掌,也只是略胜一筹,若欲一举拿下四人……仅有我和卫武两人怕是不行。”
胤禩此刻才真正了然福全那句“懂得自保”的含义,目下的索额图一事,正提了他个醒。江湖之大,奇人异士数不胜数,然后他身边却无一个精于此道的高人。倘若今日那四人是来向自己寻仇,岂不惟有伸长脖子,任人宰割的份?急切之间,却又何处去寻访这么个人才,哪怕是将悠悠手下那个钱二义讨来也好啊。
想到这,胤禩心生不快。眼见满头大汗的乌尔江和卫武哥俩好似的手挽手迈进大厅,知道他俩准是棋逢对手,难分伯仲,甚而发了惺惺相惜之意,胤禩也只是淡淡说了句:“刘青卫武,明日也与我一起回府罢。”然后叫众人散了,独留下孙三礼解释庄中有何事故。
两人穿过厅堂,孙三礼在前面引路,说道:“格格在时,把后院改成了收诊治病之处,寻常人轻易难入内。待格格走后,院子就搬空了。”来到一扇落了锁的门前,孙三礼取出一大串钥匙,边开锁边道:“贝勒爷也知道,但凡医寮,自是血光难免,出入生死,再加上格格那件事,庄里便盛传后院里有挖心恶鬼索命,无一人敢进这院子,奴才便干脆封了它。”
门支呀一声开了,胤禩当先进去,到处走走望望,不过是个四四方方的平常院子,而所有屋子里除了简单陈设,也空空荡荡的,瞧不出什么端倪。
胤禩奇道:“我不记得王府来搬过东西。”孙三礼道:“是的,院子里的药物器械都是宗人府派人收走了。”胤禩回身笑道:“你不会想告诉我,所谓的怪事,就是后院闹鬼罢?”孙三礼道:“奴才原也不信,只是这两天不断有值夜的人回报,有的说撞见过鬼火,有的说墙上有鬼影飞过,奴才觉得蹊跷,这才上传给王府知道的。”胤禩也道:“确实奇怪。但是,鬼怪之说,我始终不信,因每每追究到底,都是活人在装神弄鬼。”孙三礼道:“贝勒爷说的是,奴才正在彻查。”
孙三礼仍将后院大门锁上,八阿哥传了晚膳,洗漱之后,便在主院寝室歇下了。此处虽曾作悠悠的闺阁,因主人尚简洁素净,几乎闻不着一点女儿家气息,无需多作收拾,便与贝勒府的居所相差无几了。
胤禩素来择床,辗转反侧,始终无法入睡。望着月光从南窗口慢慢爬至屋中央,他一抬臂,左手便浸在了清泠的月色中,修长的手指,像遮了层薄雾,袅袅柔柔的,只能描画出约莫的轮廓。收回一看,还是普通的一只手。
这当口,胤禩忽然想起了若琳,那个一颦一笑,都叫人怜爱无限的女子。
和所有皇子一样,他什么都不缺,更何况是女人。在初懂人事时,便有母妃帮着物色,建府之后,除了宫中御赐的,也有兄弟们出于各种目的送的,和下人为了固宠给寻摸的。然而在女色上,胤禩却从来不甚热衷,一是看不上眼,最主要的,还是他的出身摆在那里,他唯有付出超过别人十倍、百倍的努力,真正的出类拔萃,才能引起所有人的注意,自然难有精力分心旁骛。他已二十有二,其他兄弟到了这个年纪,早就妻妾成群,儿女都抱上了,可他除了定下一门婚事,仍是光棍一条,竟比吃斋念佛的十二阿哥还要清心寡欲,胤裪可两年前就娶了一侧福晋一媵妾了。于是外面纷纷扬扬,私底下议论着,可惜了八阿哥胤禩,千好万好,偏偏好的不是女色。
坊间传言,胤禩不是不知道,可怜他好不易相中一个女子,却还见不得光,那些风言风语,他也唯有哭笑不得地照单全收了。
胤禩太息一声,起身套了一件长衫,决定找本书来消磨长夜,兴许会有睡意。他信步走进东书房,点亮烛火,环顾周围书架,都是有关医学的厚重典籍,便随意挑了几本,坐到书案前翻阅。医典内容艰涩深奥,胤禩是越看越烦燥,干脆扔了一边,心想反正无聊,不如抄书好了,既能练字,又可打发时间。抬手去取墨锭,却才发现砚堂中余有大片的残墨,且已干涸,而砚沿上,则随意架着一只半蘸墨色的白毫,胤禩不由愣在当场。东书房里纤尘不染,显是经常有人打扫,那么除了悠悠和他,谁还胆敢这么大剌剌地坐下,研墨写字?
八阿哥警敏地四处打量,见书案旁一个半掩的抽屉,拉开来,只拿出一大叠图纸。他一张张细看,都是西山的全景图、山势图、水系图等等,画工严谨,注解简明,数据夯实,此外无甚特别。当翻到最后一张时,胤禩神色一振,此图明显与之前的大不相同。这只是一张草图,右下角画了几间房屋,瞧着像是山庄缩影,从山庄一侧起,一条细线蜿蜒向上,细线沿途曲折处都标明了走法,路标等,然后一直延伸到了左上方画着的三道峰岭间,并用朱笔将终点圈了又圈。显然,这是从山庄通向某个未知之处的一幅地图。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蜡烛点到了尽头,忽地一亮,火焰吐红,一声轻响,书房陷入漆黑一团。胤禩这才醒过神来,这么长时间,他竟目不转睛地,一直盯着图中那个朱笔圈注的圆点。
胤禩下意识的唤了声“马起云”,半天不见人回应,又喊“唐兴”,也无丝毫动静,他这才想起并不在自己府上,而这个院子因为悠悠的喜好,除了主卧,便是书屋,没有供下人听值休息的耳房,如何能唤到人。低头就着月色,他就像中了邪一般,目光在这图纸上生了根,放不下,也移不开。
未几,八阿哥霍然站起,将图纸塞入袖口,飞奔回寝室披了条斗篷,提盏风灯出了院门。此刻子时已过,夜深人静,他一路上没有见着一个巡夜之人,在山庄西面僻静处,果然发现一道无人值守的小门。拉开门栓,跨过门槛,便是沉睡中的西山老林。
走到阴沉沉的山道上,忽然起风了,吹来好大一片乌云,盖住了本就微暗的残月,霎时间,周围森森然的树木猛然间活了,仿佛一个个张牙舞爪的怪兽,而他手中一点嬴弱的灯光,随时都会被它们给吞灭。被冷风吹得彻底一寒,胤禩已有些后悔了,可要说回去,却实难甘心。那种感觉,像是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推着向前,去赴一个根本子虚乌有,偏生无法抗拒的约会。估计他是鬼迷了心窍。
晕黄的灯光仅照及脚下数尺,八阿哥只能按照图纸所画的路径,一步一步往前摸索。四下里寂静无声,只有秋夜的疾风呼呼过耳,他完全不知身在何处,单凭着脚底的落叶苍苔越发厚实的踩踏感,猜想自己已进入西山野林人迹罕至的深处。
离那图中的终点越近,便听见自己的心跳得越紧,当走到图中所示的咫尺之遥时,他实在受不了心脏狂跳着将要从嗓子眼蹦出来,扯了斗篷一角,发足往前狂奔,呼吸渐渐粗重,眼中所见的世界,似也在忽上忽下地不停晃动。突地一个踉跄,胤禩惊呼一声,刹住了奔跑之势,然而风灯却脱了手,眼瞅着那盏灯光飞起划过夜幕,没有落在地上,而如一颗流星一样,向前方深不可测的黑暗中急坠下去,转眼失了踪迹。霎那间,云破月开,一下子照亮了身前的峭壁深渊,胤禩登时吓出一身冷汗,回头望见一棵枝干遒劲的参天老槐,不由暗呼万幸,若非被这老槐的树根绊住,只怕眼下他已和那盏风灯一般下场了。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来到了一处断崖边,下临深谷,左右身后皆是山峰笔立,峰顶深入夜雾之中,难见尽头,与图中的三峰并矗之景一模一样。崖上风大,吹得八阿哥身披的斗篷扑扑翻飞,且送来了轰轰水鸣和潮湿雾气,游目四顾,隐约可见两侧山峰的岩壁中泻出数条白练,垂落山谷,不知去向。
走到老槐树下,胤禩轻轻一拍树身,思及适才差点堕崖的险状,仍觉不寒而栗。正喟叹时,忽听身后略带沙哑的一个声音道:“你走错路了罢。”
胤禩听那声音清冷寒峻,心头一凛,猛然回首,只见一个佝偻的人影站在断崖边缘,身后是深蓝如墨的天幕,一钩清月低低的,就挂在那人头顶,这人影便如他伸入月光中的手一样,云山雾绕,除了约莫的轮廓,什么都看不真切。
老槐树正挡在通向断崖的山路上,这个人悄没声的,徒然出现在崖边,莫非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想到这,胤禩仍放在槐树上的左手不禁一颤。老人们常说,槐树年岁一大,便成了精,容易招惹鬼怪。再看他今晚反常的举动,难道真是撞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