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我等候你(二)(1 / 1)
“想堂堂安亲王府,至尊至贵,何曾受过这般折辱与欺侮?”一个贵妇人恨恨道,环头珠翠亦激愤得簌簌直摇。
明尚福晋五郡主只是中人之姿,此刻歪坐一侧,温言软语的延禧宫主子宜妃,便美过她十分。话说,卿云外袭郭络罗氏之貌,内里,却将母亲骄横跋扈的性子继承了个十足十。宜妃本就奉了旨意安抚于安王府,是以相较往常,更多赔了十万分的柔声小心。
“入宫时还好好儿一个人,如今再见,竟背上插着箭簇头,叫人抬回家里……一个小孩,什么都不懂,能与人结出多大的怨恨,竟舍得下狠心害她,听太医说,箭头还淬着毒啊……拔箭时,血流得满床满地,皮开肉绽,都能瞧见骨头发黑了……”话中哽咽,五郡主闭紧双目,宛如那幕恐怖景象犹然近在眼前,心痛不忍再看。她握住宜妃双手,似欲借其助力,方才能继续说下去。
宜妃掬一把动情泪,轻道:“都过去了,卿云会慢慢好起来的……”
五郡主道:“卿云是我十月怀胎,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啊……瞧着她生死边缘徘徊,若非胤祺一路撑扶着我,府里倒下的,怕不止卿云一个了。”
“胤祺已经成人,是该有所担当了。”
“若非瞧胤祺的情面,卿云的阿玛又硬拉住我,当时我就要闹上金銮殿去。什么犯上作乱,触怒龙颜的,我都不管了。皇上当初是怎样应承的,保她平安喜乐,无忧无虑?事到如今,却连完好如初都谈不上。皇上又如何?他如给不出个口服心服的说法,安王府怎肯干休!”五郡主怒容扭曲,说得咬牙切齿。
宜妃思绪飘远,太息一声:“嫂子一时气话,可冤错万岁爷了。平日里,皇上将卿云宠成什么样,人人看得眼红心热,嫂子是明眼人,岂会不知。小妹冷眼旁观着,自卿云蒙难后,皇上愁得寝食难安,太医院呈上的脉案诊方,每日里都再三亲自查看方才安心。瞧着万岁爷日渐消瘦憔悴,宫中谁不暗暗揪心焦急,可谁也劝不住,总自责说,‘都是朕害了她’。卿云在宫外受苦,皇上在宫里,也是受苦啊。”标准的一咏三叹调。郭络罗氏从不出光耐看的绣花枕头,二分人才,二分温柔,再添三分善解人意,三分和颜细语,这才是十分的温柔乡,英雄冢。
“哼,罪魁祸首,还是那个天煞的贼子!滚钉板,下油锅,剐个三千六百刀都不足以赎其罪,惩其恶!”
凿岩般一锤重过一锤的诅咒,其怨毒之深,惊醒了伫立窗外良久,几已入定作古的两尊人形化石。
九阿哥胤禟收拾起一霎的慌乱,掌中的玩物转得愈发飞快,下意识地回望身后之人。八阿哥胤禩显是未及设防,顺手按住同父异母兄弟的肩。九阿哥一愣,待捕捉到这位熟悉得近乎陌生的哥哥的目光时,那其中一瞬的鄙夷、不屑、嫌厌已被略过,唯剩浸着亲近、友善、慰藉的温润,嘴角甚而噙着一抹孩子气的笑意,捂得人心底暖洋洋的。
就在此时,近在延禧宫正西向的永寿宫外,一个相类的身影亦默默立着,像在入神倾听什么。似断还续的歌声,飘飘渺渺,好似九霄仙乐,自遥远的天边传来,又仿佛一个女子隔着云端,低吟浅唱着一曲杏花烟雨的江南乡谣。
时光已逝永不回/
往事只能回味/
忆童年时竹马青梅/
两小无猜日夜相随/
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窗内两个少女丝毫未觉,犹全神贯注于手中绣活。那年幼少女颇有神思不属,一旦针线稍慢,愁色便即漫上眉梢眼角,一发不可收拾。年长少女不时开解几句,又拣些笑话段子不紧不慢地说着,很是耐心。
“多亏是步荻姊姊,不然那悠然格格总杵在安亲王府,怎请得动。”简宁望着西暖阁,喃喃道,“这一回,额娘一定能好起来,一定……”
步荻只笑了笑:“这也难怪悠悠着急,听人说,寻到那云格格时,袍子上都湿了大片大片的血迹,回京路上全靠老参吊着一口气,凶险得紧。”
“莫非被射中血脉了?”简宁瞪大了眼。
“那还能活?就连大罗神仙也没辄了。”步荻摇头道,“传言都说,那箭好大的力,箭簇整个儿嵌进骨头里,骨头没裂没碎,除非挖肉撬骨,便极难起出铁簇。”
“骨头?岂不是要像关老爷一样刮骨疗毒?”简宁捂住耳朵,宛如刮骨尖刀正一下下挫在耳膜上。
步荻想想也是:“差不多罢。”
简宁却又摇头了:“围场我也上过,受伤流血之事更没少见,背上只中一箭,还没伤及脊梁要害,怎会流出一地的血?没道理……”
“这个嘛……”步荻示意简宁凑近,边附耳悄递私房话,边笑得古怪。
简宁闻言,不由杏眼圆睁,桃腮羞赧,一脸又是忸怩又是不屑的表情,愈发古怪得紧。“原来是头一回来葵水……女儿家嘛,总有这一日,本也没什么……”说了这句话,简宁脸上红得更加厉害,疑惑道:“宫里都在盛传,八哥今次有幸,成了那云格格的救命恩人,飞黄腾达就在眼前。莫非,还让他正巧撞见……”简宁难以启齿,回头征询步荻意见。
步荻表现得比她大方多了,一本正经地点头附议。
“啊,真不要脸!”简宁秀眉微蹙,扭扭捏捏,羞得连耳根子也红了。
扫叶秋风卷起窗外立者的袍角,寒气袭人,却抵不过立者脸色霎那铁青的冷清。
宜妃仍是一贯的温和可亲。
坐在塌上主位的五郡主,即便脸堆热忱,依旧盛气凌人。
秋阳笼罩下,那高高在上的两张迥异面孔,仿似重叠成一张脸,携着摄魂夺魄的美态,见者顿觉自惭形秽,无地自容。
那一霎那,九阿哥垂眼望地,攥紧椅靠,像是坐不稳。
而温文笑颜、不卑不亢的八阿哥,却颇觉慨然。
不过十岁出头的孩子,却有着颠倒众生的媚惑之姿,这不是妖孽,是什么?
春风又吹红了花蕊/
你已经也添了新岁/
你就要变心/
像时光难倒回/
我只有在梦里相依偎……
歌声划伤了沉默。一场唤不醒地梦中,十三痛醒过来,这才看见心底裂开了一道大口子,风吹上来,宛如无底。
永寿,永寿,住此宫中之人,又有几个曾得永寿?前朝董鄂皇贵妃之鉴,犹在眼前。
十三挥散不祥念头,一撂前摆迈进正殿,永寿宫前年才经大修,空气中还隐隐弥漫着新漆味道,华雕美饰,描金涂红,却掩不住彻骨的萧索凉意。一走进西暖阁,眼前骤然一暗。但见门窗紧闭,帐幔合拢,密不透风的屋子里,弥漫着浓郁的药味,混着加大份量的焚香,虽不难闻,却熏得人有些晕晕的。阁中竟无一个宫婢侍候,昏黄烛晕中,只照见一个身影孤独地忙碌着。果然是将悠悠请来了。
“乖,良药苦口,喝完病就好了,乖。”悠悠好像正强逼着病人喝什么。
“拿走,咳咳,不要……”
桌上两只空碗,悠悠又端起第三碗:“很好。最后一碗了,听话,慢慢来,再喝一口,再喝一口就好。”
病人挣扎得更厉害了:“不……你这该死的奴才,我杀了你,我……祥儿,快替娘杀了他,快!”
一声比一声凄厉的呼喊,十三登时醒觉,床上□□之人可不正是他的额娘,敬嫔章佳氏。“住手!”十三冲上去,拽住悠悠的手,怒道,“你没听见,我娘不要么?”
“不要什么?不要治病,不要活命?”悠悠只抬眼一望,便将十三制得大气也不敢出,却不松手。悠悠只好耐心解释:“你娘恶疾深入肺腑,体弱气虚,又兼服食过多大补之物,积滞在体内而无法排出,现已化为热毒,若不急救,只怕命在旦夕!”十三无法分辨,不敢再拦,眼睁睁看着母亲无力地干嚎呜咽,却被悠悠撬开齿关,将一整碗药硬灌下去。
待悠悠走开,这才露出床上平躺的中年女子。自三日前,太医暗示母亲进入弥留,他每次来探,只不过见证着母亲一点点的油尽灯枯,一日老过一日。如今,那张秀丽的面庞,已被疾患折磨得不成人形,颧骨突起,皮肤亦是郁郁寡欢的苍白色,从头到脚,唯一还透出些许生机的,就只剩那双不复黑白分明的眼睛了。而此刻,它们正死死盯住胤祥,浑浊,怨毒,目眦欲裂,仿佛要将他生生咬碎……随着烛泪一滴滴地滚落,渐渐的,泛黄的眼白蒙上了一层轻雾,空洞无神。或许是药起作用了。敬嫔嗫嗫地开始讲胡话,不知哪里生出气力,双手竟可竖起,在空气中乱舞,似在摸索什么。
十三跪倒床前,接住额娘的手,颤声道:“额娘,儿子在这,您别怕,一会儿就没事了。咱还和以前一样,带着简宁、舒宁她们,一家人在一起,开开心心地过日子……”
“额娘?……”敬嫔迟疑着问,突然间癫狂了般地又哭又笑,“简宁……舒宁,哈哈,儿子!”
“是,我在这,儿子在这陪着您。”
敬嫔噎了声,喉咙中嗡嗡的却发不出声响来。她伸手去抚十三的脸庞,轻轻地摩娑着爱意,双目却空荡荡的,似乎无法聚焦视物。“儿,子……”她艰难地一字字道。“是,额娘,您有什么吩咐。”十三急切着应,脸上亲抚的手却忽地一僵,没等他回过神,就被冷冰冰的一个巴掌掀翻在地。“狗东西,凭你也敢冒充我儿子,滚!”敬嫔倏地坐了起身,眉发倒竖,指着榻下完全懵住的十三破口大骂,骂完又哭,“谁也别想骗我,儿子,还我儿子……是我没用,连自己的孩儿都保不住,呜……让我知道了是谁偷藏我儿子,活着报不了仇,我死也不瞑目,做鬼也放不过你……儿子!……”
悠悠显然未料到药性如此激烈,大吃一惊。年仅十四的胤祥何曾经过此事,以为娘亲已是回光返照,不由泪水盈眶,扑上去抱住母亲,不让她锤打自己:“额娘……你病糊涂了!我是胤祥,我就是你的儿子啊,娘!”
“谁是你娘?你又是谁的儿子?”敬嫔发了疯似的拼命挣脱,喝道,“来人,快将这该死的奴才拉下去,立时杖毙了……”
“不行!”悠悠抢前捂住她的嘴,命令十三道:“制住她,不能让她把人都招过来……”谁料敬嫔猛咬一口,血如泉涌:“咬死你,我咬死你!”悠悠大骇,慌忙松开了手,处理伤指。
“为什么……”十三却已撑不住理智,只是抱着母亲一遍遍地问,“她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怎么会……”
“额娘!”只听一声尖叫,简宁一头冲进来,不由分说,搂着敬嫔就是抱头痛哭。
步荻站在一旁,眼圈泛红,门口亦是人头攒动。因为悠悠曾下了死令,治疗之时,宫娥太监,谁也不许迈进西暖阁中一步,是以尽管阁中吵闹,大家却无一敢越雷池一步。直到连见八公主、步荻小姐破了禁令,大家这才忍不住聚到门口一探究竟,但都不敢发出声响。
“饶命,大人饶命……”中了邪的敬嫔,突然间蜷缩起身子,惊恐万分地往床角钻,眼见退无可退,竟而咚咚地不住磕头求饶,“奴婢再也不敢了,不报仇,不要儿子了……饶命啊肖大人,奴婢知错了……”
敬嫔不知惧怕什么,竟吓得面如死灰,嘴角一道殷红色血痕,鲜艳得更是森然恐怖。十三瞧在眼里,心如刀割,泣不成声。只苦了简宁,声嘶力竭地越哭越凶,几乎晕过去。
悠悠眼疾手快,一根金针刺在敬嫔昏睡穴上,便撇开她不理,走到门口,沉声道:“性命攸关之事,是你们凑热闹的地方么?是不是真有人挨了板子,你们才会有记性?散开,该干嘛干嘛去!”人群登时噤若寒蝉,作鸟兽散。悠悠回头看见步荻,说话更是严厉:“步荻,我叫你看住这小丫头,你是怎么做的事,你把我的话都当耳旁风了?听着,我不说第二次,赶紧把她拉出去,管好底下的无谓人。”
步荻诺诺道:“敬嫔娘娘叫得如此凄惨,我一时情急才……”
“你凭什么乱骂人?”简宁伏在床沿,揪着十三衣襟,呜咽道:“哥,额娘是怎么了,晌午还好好儿的……都是她害的,她与那云格格是一伙的,咱不要她治了,额娘……”
针下没多久,敬嫔眼神一散,终于安静下来,只是不时傻笑几声,迷迷糊糊地哼起了小曲。
“八公主。”悠悠本待与她讲理,忽然身子微微一颤,脸色大变,目光却是落在简宁头顶,一支白玉镂雕梨花簪上。简宁泪眼婆娑,还待说什么,却已被步荻拉将出去了。悠悠调匀呼吸,对十三道:“还有你,你也请罢。”
看见简宁被带走,胤祥俨然清醒了些。“你究竟给额娘喝了什么?”他放开痴痴呆呆的母亲,端起一只药碗,一嗅之下,勃然大怒,“酒?你竟然给她灌酒!额娘她连一滴的酒量都没有,你竟一口气给她硬灌了三大碗!我倒要请教,你学的是哪家的医理,开的是哪门子的良药?你……你是救人还是害人?”饶是十三厚道,此时业已气得浑身发颤,眼中怒火随时可能压制不住,喷薄而出,总算瞥见悠悠伤指犹在滴血,才竭力忍耐着。若换作旁的太医,还噜苏什么,早就着人轰出去了。
悠悠什么阵仗没见过,更凶神恶煞、喊打喊杀的病人家属也有,何况连发脾气都如此克制的十三。她面不改色,轻描淡写道:“我做事时,不喜欢跟人罗嗦。你若实在不愿离开,那就安安静静、老老实实地呆在一边,否则后果自负。”
十三指着母亲:“怎么,也想一针把我刺倒?”
“在你积郁成疾,日日失眠以至形容枯槁如你母亲之前,倒还不必那么麻烦。不过,脸上小小一针,令到舌头瘫痪个三四天,只是举手之劳罢了。”
“什么?舌瘫……”
只要她愿意,短短一句话,再横的人,也能被嗝应得好似囫囵吞了一只活苍蝇。
摊开针囊,点燃酒精灯,悠悠已然替敬嫔宽衣解带,因避嫌,十三不得已只好偏头走远。轻烟起处,只见她左手执针,右手取艾草自脚底往上,慢慢熏炙各大要穴,每炙完一路经络,就见金光一闪,金针分毫不差地刺封住穴位,随手一弹,轻轻颤动,熠熠生辉。“挡着光了,走远点!”悠悠瞥见十三明明满腹疑惑,却生怕惊扰而强自按捺的样子,不禁想笑,“治疗之时,容不得半点差错。光线不够,一不小心刺到别的穴位上,可就万事休矣。”十三当然不敢反驳。
耳听得敬嫔犹自轻哼,句不成句,曲不成曲,依稀便是那首江南乡谣的调子。
时光已逝永不回/
往事只能回味/
忆童年时竹马青梅/
两小无猜日夜相随……
浓浓的烧艾味,醇醇的酒香,在烛影摇红的发酵下,纠缠晕染成一幅幅久远韵长的画面。胤祥仿佛喝醉了般,脚虚站不稳,有些恍惚。“酒?……”
“酒——可是个好东西!”少年一仰脖干完,得意地一亮空荡荡的海碗,浓得化不开的笑容,足叫天地为之一黯。昔日那个卓然超群的五阿哥,有气焰,但不嚣张,那份实实在在的霸气,似乎稍有不慎,便会堕为灼灼伤人的跋扈,他却掌握得刚刚好。“痛快!三大碗灌下肚,便是冰天雪地,光着膀子照样抡枪使剑。上马逐鹿,单手擒虎,全都不在话下。”
搁这气场里,底下围坐一圈的小弟们,早震得只剩瞪眼呆看的份了。略过众人,自然也包括心痒痒的十三,五阿哥独独抱过了当年的小卿云。
那时的她,堪堪五岁出头,小小的个子,竟似浑然不觉五阿哥所谓的摄人气场。不得不赞叹,五阿哥真个好眼光。惟有此二人合于一幅画中,各显各的惊才绝艳,相得益彰,谁也压不下谁的风彩。谁能断言,一定就天无二日?
“想喝?”
“五哥哥,你何时也学了姑姑妇人家的婆婆妈妈?”卿云下巴一翘,偏不受他逗。
“好,你尝一口。”
卿云审视着五阿哥推过来的大碗酒,伸出细细一根食指,蘸着喳么了一口,“甜丝丝儿的。”她放心地喝了满满一口,才抹抹嘴巴,酒劲噌地窜将上来了,热辣辣的火从舌头一直烧到胃里,兀自逞强道:“真痛快!”
五阿哥哈哈长笑不止,说:“我荐给你这么个好东西,你怎么谢我?”
卿云很是不屑:“我原以为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都是大英雄真豪杰,哪里会讲这么寒酸小家子气的话。五哥哥,你可把咱满洲老祖宗的脸面给丢尽了!”
“好,以后我但凡想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了,必少不了你云丫头的份。至于大英雄真豪杰,要做咱俩也一块做。”
“不好不好。”卿云嫌恶地瞄了眼碗中的解忧杜康,严重不同意,“什么英雄豪杰的虚名头,能值什么?我才不希罕呢。当英雄太累啦,倒不如嫁一个天下第一的大英雄,万事自有他出面挡着,那才是真痛快。”
五阿哥兴趣极浓,问她:“那怎样才配称得上天下第一的大英雄?满清第一巴图鲁?”
“巴图鲁?整日价喊打喊杀的粗鲁武夫,谁稀罕去倒贴?”
“那你倒说说看……兴许咱们卿云格格的未来佳婿,就在这个大帐里呢。”
两人越谈越没边没谱,此刻话题彻地一转,众人均是一个激灵,浑身打颤。
卿云于是扳着手指数开了:“要有阿玛的相貌,三哥哥的学问,五哥哥的骑射功夫,十哥哥的逗趣,十三哥哥的聪明,十四……他就免了,若是比太子哥哥还逍遥就更好了。反正最要紧的,得跟额娘一样,只疼我一个,不许跟别的女人好。”她嗓子很脆,一口一个“哥哥”,喊得直甜腻到人心窝子里去。
“这……还是个人吗?”五阿哥望天。
卿云哼道:“找不到我便做老姑娘。就是去庙里跟姑子作伴,也不要皇上乱指给我的丑马瞎马。”
五阿哥禁不住又逗她:“即便叫你找着了,若他娶了三四房小的回来,你就是个固伦公主,怕也没辙。”
“除非他嫌命长!”卿云怕人没听明白,解释说:“他讨几房,我就撵几个。真把我逼急了,心一狠,杀光那帮女人,再将他这个罪魁祸首给千刀万剐了。到时候,不等皇上姑夫抓我下狱,我就逃之夭夭。逃不掉就抹脖子,大家同归于尽。反正叫我一点一点地尝零碎苦头,宁死也不干。”
小卿云之言狠得决绝,掷地有声;影像却在渐渐淡去。
突然想起这个,真是好没来由。十三托着头,仍是一如当年的迷惑。只是隐隐觉得,他心心念念的那个过去的卿云若还在,怕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那所谓的天下第一大英雄,他固然成不了,即使她愿纡尊降贵下嫁于己,自己焉能保证一生不变,永不娶小?
被酒气这么一激,十三倒逐渐清醒了过来。
这时,照明巨烛燃去了大半截,悠悠长舒口气,终于针炙完毕,而她业已筋疲力尽,大汗淋漓。
“敬嫔娘娘大好了吗?”
蓦地一声说话,悠悠和十三均吓得不轻。回头看处,原来是步荻,她歉道:“简宁妹子睡了,我便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
悠悠摇摇头,只说:“你来得正巧,取只空盆来。”步荻立即拿来,瞧见悠悠打开手术工具包,抽出一把小刀,刃口锋利,寒光凛凛,正贴在敬嫔右手腕处比划,方欲下刀,突然旁边伸出一只手抢过刀去,却是十三。敬嫔身插金针,衣衫未整,只见他夺刀就退,远远叫道:“额娘又未受外伤……你搞什么鬼!”
“快还我刀,若药效过了,你娘可忍不得痛!”
十三岿然不动,只是牢牢盯着悠悠,坚决要个答案。
悠悠苦笑道:“你放心,我没有替人开膛破肚开上了瘾。”见十三不信,只好解释道:“敬嫔肝病危重,已入膏肓,换肝或许尚有一救。即便你愿捐肝给她,如此大的手术,怎么可能在这么简陋的卧房内动刀?今日,我只不过助她稍稍理气调血,或可延得一二月的性命。”
“你说什么……一,一二月的性命?”
“从一二日延长至一两个月,怎么你还贪心不足?若非步荻说,你们兄妹只望母亲多活一日好一日,我是不会来的。”
“好,好吧,只要能让母亲熬到舒宁从盛京回来……那你动手罢。”十三将刀交还悠悠手中,奔出房去。
“端稳盆,莫溅到衣裳。”悠悠一提醒,步荻慌忙收回目光,眼看着敬嫔瘦骨嶙峋的手腕被割破,血流了一小盆,腥不可闻。坏血放尽,敬嫔依旧脸色苍白,却少了层渺无生趣的死灰色,呼吸平稳,已沉沉睡去。
止血包扎,拔针灭灯,等到一切收拾停当,悠悠洗净手,背着一身家当走出西暖阁,抬头就见十三倚门而立,招呼道:“不知不觉,都这么晚了。”
“是啊……”十三正失神地望着西山薄日,忽道,“卿云真中了毒?”
“中毒?你也信那风言风语?”悠悠倦了,淡淡道,“箭头涂的只是普通狩猎用的麻药,虽然……”她苦笑着不再继续。
“额娘呢?”
“睡了。无论睡到何时,都别叫醒她,她太久未睡个酣畅了。药还是照会诊的方子吃,我另拟了张补血养气的方子,煎服法都写在上面,大补之物却是不必了,尽孝心也没这么个孝敬法。你也别太伤心了,照顾好妹妹,多陪陪母亲。”
胤祥兀地回过神来,收摄心绪,一一应着。望见悠悠一脸疲色,十分憔悴,不由怃然之外,更生敬意,倾身拜道:“有劳你今日特地跑一趟,我还不识好歹,多番冒犯,实在惭愧,无地自容。”
悠悠忙托住,笑说:“既托庇于太医院中,行医后宫,乃是份所应为之事。你真要谢,应该去谢步荻。”
“她要谢,你更应该谢。”十三恭恭敬敬行一大礼,“他日若有可供驱策之处,你只管开口,水里火里,万死不辞。”
“如此……我还真有一事相求。”悠悠心念微动,也不假仙了,立时开口。“想必你早有所闻了,尚书房新来的伴读陈良,与我渊源颇深。你也知,宫规森严,自从入宫之后,一个在太医院,一个在尚书房,虽同在一城之内,却从无机会碰面叙旧。你日日出入尚书房,若能遇见他,还请替我捎声好,数月未见,甚是挂念。新近手绘丹青一幅,盼有日能与之共赏,再赋新诗。”
“你这一提,倒让我想起了从前,你,我,十四,卿云,一起上书房读书的情景。”连日来,胤祥头次展露欢颜。
“是啊,我还记得那时绛雪轩闹鬼,咱们一时好奇,伙同十阿哥半夜去爬御花园的墙头,然后白天就被罚抄,那则抄了五十遍的降罪诏书,我至今都背得出来!”
“我也背得出,加上卿云的,我可抄了足足一百五十遍!”
然后,两人就齐声背起来:“我错了,我保证再也不恣意乱为,做有违宫规祖训之事,如若再犯,不需皇阿玛(皇上)降旨,自愿去六科罚做科抄两月。”背完止不住地哈哈大笑。
那是个飘香的季节,十三模糊地记得,卿云的书桌上,成天摆着一盏细颈青花瓷瓶,盛了少许清水,一枝桃花斜倚其中,含春带笑,花色正浓,粉瓣嫩枝上犹带着清早的晨气,被室内温热一蒸,沁出一颗颗细碎的水珠。
可惜,即便色若春晓之花,一入秋凉,亦逃不开凋零破败的穷途末路。
当年的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今日又往何处去寻。
十三笑道:“你与陈良见面之事,说来不难,做来却也不易,我记在心上了。你且再等几日,容我思虑成熟了,自去找你。”
“此中厉害,我理会得。数月都等下来了,何妨再多几天。敬候佳音,告辞。”
“慢走。”十三目送悠悠的背影渐渐消失,压在胸口的大石,轻轻提起,又轻轻放回原位,未减分毫重量,连叹息都不能够。他走回西暖阁门口,新烛依旧昏黄,又见一个孤单的身影在灯下忙碌,若非母亲睡得安详,他几乎要误以为适才只是做了一场白日梦。这一天,都是在做梦罢?
在太阳的光辉下,还有什么东西能保有自己的色彩?再低眉顺眼,温柔多情的花儿,也成了陪衬,曝晒之后,没了清新,失了芬芳,仿佛生来便是一无是处。世间非无赏花人,只可惜早教夺目的光芒刺瞎了双眼。
他怔怔地,望着步荻不放。步荻仿佛有所觉,侧首微微一笑,颊映红霞,含羞带俏,更增娇艳风致。胤祥蓦然惊醒,张手打了自己一记耳光。步荻怎猜到他这番心思,骤见十三阿哥挥手自掴,既惊且忧,但要开口探问,却是不敢。
十三只瞧她的表情,已然明白了,轻叹口气,暗想:“若卿云当真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我一早狂喜得姓甚名谁都忘了,何况一生不娶侧室之区区小事尔。纵然当场就死,万劫不复,我也甘之如饴。”决心一表,围场争吵的画面,卿云半讽半笑的惫懒神情,就针刺般扎进了脑门。十三忽然觉得很好笑,很轻松。毕竟,这一切又不是他的错。
步荻低头走近,千头万绪,竟拣不出可说之话,只好沉默。
“这几日,辛苦你了。”胤祥诚恳道。
“不必谢我,是太后吩咐我来探视敬嫔娘娘,我只是奉命行事。夜了,我也该回去复命了。”步荻冷淡地说着,行礼要去。
想起中午失态之举,十三歉仄道:“对了,今日还未向皇祖母请晚安,我顺路送你回去。”
步荻仔细地打量着他,生怕漏过他脸上任何一瞬的神情。“这是你头回真心对我笑罢。”
“是吗?原来我平日里这么吓人?”胤祥笑说,眼梢眉角染了层暖暖的黄昏色,“我记下了。日后只要一与荻姐……步荻小姐照面,那就在提醒我,‘你该笑了’!”
“如此说来,将来人们见到笑脸迎人的十三爷,那可都是我的功劳!”步荻眉眼弯弯。
十三亦笑着连连称是。
两人并肩往慈宁宫去,一路融洽。望见慈宁宫宫门,步荻轻轻一笑,说:“同样是谢,你许了悠悠那么大一人情,怎么到了我这便不提了?十三阿哥,你未免有点厚此薄彼罢。”
“果然是我的疏忽。想要什么谢,请但说无妨。”
“我也不贪心。”步荻道,“那幅署名‘青山’的梅花图,能送给我么?”晌午时还不识得那“青”字,但她过目不忘,回去写了,一问悠悠便知。
十三一怔,这才慢下了脚步,心虚道:“那也不是什么大家名作,要来作甚?因了爱画的妄名,我屋里倒收藏了许多皇阿玛赏的古画佳品,哪日得闲你尽管来拣,有瞧中的,尽管拿去,不必跟我客气。”
“可我偏只爱梅花,尤其是那幅画中的梅花,看了就再也搁不下,忘不了,就想日日夜夜都能对着它。”
十三脸色微红:“你若真爱梅花,我识得那位青山兄,只需说一声,让他为你重画一幅便是。至于那张画,真的不值什么。”
步荻也不失望,说:“那倒不必,我只是随口一问,十三阿哥权当我讲了个笑话。”
“你为什么喜爱梅花?”胤祥感歉地岔开话题。
“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或许,只是因为我娘的名字里有个‘梅’字罢。”步荻极目南方,表情低沉。“你放宽心,悠悠的医术我是亲眼见识过的。只要有她在,再危急的人,没有不手到病除的……”
“其实……我一直都觉得,你娘那一句‘漫漫冬日余晖短,步步荻花相映长’,真是不俗的佳句。听皇祖母说,你娘仍住在江宁,你想她吗?”十三停下道。
步荻心中一热,面上仍是感伤一片:“再过些时日罢。”终有一日,待她有了能力,“等到时机成熟,我会将母亲接入京城。”到那时,倒要瞧瞧家族里还有谁人敢怠慢她们母女。
“何不向太后求恳,皇祖母她最是好心,说不定……”
“不成!”步荻急急否决,“这样芝麻绿豆的小事,怎好意思去麻烦太后她老人家。母亲之事,我自有主张,待会见了太后,你千万莫多口,便是真心谢我了。”
步荻可是太后的新宠,怎地如此忌怕太后?十三顿时起了疑心。“咦,你流鼻血了!”
“什么?”步荻一抹鼻子,惊见血红,慌忙仰头,并拿手帕塞鼻止血,“想是秋天干燥,近来又忙,未注意休息……”
胤祥看她一脸狼狈,想到这些日子里,她为了母妃忙前忙后,照管简宁,将永寿宫打理得井井有条,不由柔了心肠,轻轻握住了步荻的左手,暗叹:“这世上,何曾有谁如此尽心尽力地只为了我?”十三正沉浸在万千感慨中,眼角忽而瞥见宫门口一个人影,是沂嬷嬷。凉水一浇,他又回到了秋日渐凉的傍晚。毫无预兆的,十三轻轻一伸手,揽住了步荻。或许这样做,能让太后安心,让他二人都少一些压力。
步荻尚被莫大的欣喜包裹着,轻轻浮浮的身子,好似在海水中漂游,突然一个大浪兜头盖过来,将她打回冰冷的岸上。面对这个没有一丝温情的拥抱,步荻失落进了惆怅,无法自拔。
只有沂嬷嬷知道,在步荻瞧不见之处,十三阿哥正含笑望着不远处的宫门。其实,在朦胧的夜色里,根本看不分明。兴许他不是望着宫门,是慈宁宫殿?是紫禁高墙?又或者是天边渐行渐远的火烧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