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第十二章(1 / 1)
端的在记忆中见到我爹仰慕已久的对象,不想见到的却是老爹自个的脸。美则美矣,就是不免令人受惊,我一时失控叫出了声,旁侧的风承安和白素立时侧目,一时失言,我只能讪讪笑道:“我是说……我爹十分仰慕镇安王才德……啊哈哈哈。”
“令尊倒是位十分有趣之人。”也不知是贬低还是恭维,风承安只笑着说出一句。若在平时我必定是要以牙还牙还一句回去,但此时因心中慌乱,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只是呵呵两声带过。虽是恨不得将眼睛扎到洛宁兮脸上看得更明白些,但依着方才所言,此时风承安已将视角换到达尔塔那方。只能安慰自己方才必定是眼花,或是碰巧相像罢了。风承安转了视角,此刻也是放下笛子专心做旁观者,一边看一边道:“镇安王的枪法很漂亮,不过他的战法更漂亮,阵前引敌斩了二将,阵后包抄,先提士气,后乱敌方阵脚。”
这一战我听家里老爹说过几次,也晓得其中奥妙。只是死死盯着阵前杀敌的洛宁兮看,越发觉得他使的枪法如此眼熟,虽不及现在我爹那样纯青炉火,但一招一式,都是万夫莫敌之势。
……真是,怎么回事啊?
很是纠结的想了半晌,莫不是我爹就是那大名鼎鼎的镇安王?难怪平素他们行事颇为古怪,要隐姓埋名遮挡面容,罗姓洛姓,再一想娘亲的姓名以及幺舅年岁,竟是意外的吻合……
待思绪理顺,我只能咬牙切齿的腹诽老爹这个为老不尊的,平素竟将镇安王捧到天上去,真还没见过这么拐着弯夸赞自个的!
风承安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阿槿,怎么脸抽筋了?”
“……没什么,就是见镇安王出枪太快,伤了达尔塔,不免替他疼了一回。”画面中正是洛宁兮一□□进达尔塔左肩,鲜血染红战袍。想是伤得不轻,达尔塔却只是一皱眉,果断拔枪,免去被对方趁势挑下马的惨剧。这等果敢迅速,也难怪老爹……不对是镇安王对他始终敬重有加。想到此处蓦然想起白素亦在一旁观看,偏过头去,见她面上虽是平静,但脸色煞白,手指也愈发扣得紧,掌心隐约能看到血色。
我只在心中默了默,过去拉开她的手:“已是前尘旧事,白姑娘何苦为此连自己一同伤了?须知西林王现下即未死,这一劫必是挺过来了。”
白素只淡淡说了声“无事”,复又目不转睛的看着受伤的达尔塔败阵收兵。表情动作没有破绽,可确确实实能让人觉出她在逞强。不由便回想起当时在达尔塔记忆中对白素的感觉,因她不是个一眼能叫人惊艳异常的姑娘,她的美是需要时间去发觉的,比如她五官平平,肌肤却比许多人都要光滑白皙,又比如她的手脚娇小,十指纤纤,便是握剑杀人的手,也是难得的漂亮,还有她月下舞剑的身姿,莫若天女下凡,可转瞬间却又是寒症发作,瑟瑟发抖却不吱一声……
感觉带入到此为止被我自己生生截断,这是什么玩意?寒凌霄那会对象是个男人便罢了,如今白素却是堂堂正正的女子,这样下去,便不是她走向不归路,而是我走向不归路了。
突然听得一声咳嗽,待一回神,却看到风承安沉思着看我,顿时怒由心生:“看什么看?没见过美人啊!”
风承安笑了笑,有意无意的敲着笛子:“我见阿槿看着白姑娘这样出神,便不敢打扰阿槿看美人了。”说着眼里倒是没多少笑意,倒像是有些生气,看得我觉得莫名其妙,从来只听说姑娘家心思阴晴不定,如今才晓得这句话原是男女通用的。
西林这一役败下后,便如我们所知,西林万封两国战势顿成持久战。每每觉得要败,却总能叫人看出些希望。可随着战役日渐增多,达尔塔身上的伤亦是有多无少,积累久了,旧伤便成遗患,已是不能根治。在西林降了之后,他先是令朝中学习汉语及万封官场制度,汲其优点,此后反倒与万封交好,积蓄西林国力。这种做法初初是招人非议的,达尔塔排除万难,为国操劳太甚,忧思过多,眼见他的身子是每况愈下,终于在第五年早朝时吐出一口黑血,当朝昏厥过去。
很快便有巫医看诊,搭脉后只是露出些惋惜的表情。达尔塔沉声道:“本王的身子,怕是不好了罢?”
那巫医慌忙跪下:“陛下是万寿之躯,切不能如此说。”
正是八月时节,西林已是飞雪漫天,寒风瑟瑟。卧房中虽是燃着炭炉,烧的劈啪作响。达尔塔只看着炭火默了一默,摇头低笑道:“本王的身子,本王还能不晓得?你且照实说罢。”
巫医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陛下忧思过多,郁结在心,因过度操劳,旧、旧疾复发,目下只能好生调养,不宜再多思虑,方能延……”
“多久?”
“……至多十年。”
达尔塔闭了闭眼,脸上本就没剩多少血色,此刻便是平静,也是苍白的:“知道了,下去罢。”
那巫医跪在地上忽然重重一叩首:“陛下,若是乌檀木尚在,陛下也不至于……”
“闭嘴,滚出去!”
那巫医连滚带爬的退了下去。
达尔塔屏退众人,只静静推开窗扉,看着窗外鹅毛飞絮般的雪花,一句话呵出一口白雾:“素儿,你无事便好。”他闭上那双湖蓝色的眼,唇边却弯出一抹释然的笑容:“我还能等你一阵,便不会放弃。”
此时距离白素离开,已有十五年。
此后三年,达尔塔迅速的将朝堂整治一遍,然后传位王长子夏金,自己退于朝后休养。沉睡的时日与日俱增,难得清醒起来,便寻了些书册阅览,或是听人说些奇闻轶事,不是念叨着:“她许久没回来,我既不能陪她切磋,这样的趣事,她该是喜欢的。”
往后的记忆便是日渐零散,甚至连时间都多有错位,时常是白素抱着他冷得全身颤抖的模样,有时又是二人月下比武,或是偎依篝火前,她靠在他肩上含笑睡去,他偏头在她唇角落下一吻。
他尚未死,却已是与死无异。
白素扑过去要抱他,却不晓得以她灵体之躯,便是触及记忆也没有进入记忆的能力,只能一遍一遍的伸手去摸那画面中虚幻的面容,眼角不断的滑出泪珠,几已泣不成声:“达尔塔……达尔塔……”可零碎的片段中,都是她的音容笑貌,和她最后在他耳边留下的再见。
终于她跪在地上,双手捂着脸颊,失声痛哭。
我不忍她这样难过,斟酌道:“其实白姑娘你不要这样难过,西林王此番虽是这样,到底心中不是全然断绝,也并未责怪你。”然后就着自己在记忆中的感知,将达尔塔的想法同白素说了。
初初是他对她不过怀着兴趣,只当寻了个难能的对手,后来带着敬重她的坚强隐忍,一直到后来,又是实实在在的心疼,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渐渐得觉得放不下。而在她离开后,他才惊觉原不是她不能离开他,而是他若是没了她会回来的信念,自己便撑不下去。
她离去便是度日如年,但若是彻底没了她,那便是希望都断绝。他固执的守着自己的希望,那是他生命里最后的一根引线,拉着他留于尘世。
白素听我说完,只是恸哭。便是她一生活着的时候,都不曾这样放肆的哭过,我的一番话非但没能令她好转,却只叫她哭得更凶。十分郁闷的去握风承安的袖子:“我可是说错了什么?”
风承安淡淡的看了她一眼,随后将手覆在我的手上,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波澜:“便让她哭吧,这一生的泪水,不论死生,她也只能留在这个地方。”
我不由一愣,抬头看他:“你要对她做什么?”
他笑笑,语气淡然:“出去后只能用斩灵送她离开。她现下未曾改变记忆,一切还有转圜余地,斩灵于她不过是回归地府的手段;若是她还是改了记忆,那么……斩灵不过是给她一个痛快罢了。”
我皱了皱眉,知道他说的必定是实话。只能再去劝白素,方一转身,却见她已经止了抽泣,走到我们面前,不由咋舌:“方才……你都听到了?”
风承安看着她:“既是听到,想必姑娘已有决意。”
她点了点头,朝我们施了个礼,定定道:“白素想请风公子,将时间回转到我与达尔塔初逢那夜。其余后果,皆由白素一力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