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 点滴(1 / 1)
01
“叮叮咚咚”的铃声在透过了一层迷幕之后,进入了梦境,于模糊中将沉睡之人轻轻唤醒。起先是人身体的本能,然后是大脑知觉的恢复。拖着还沉浸在舒服的睡眠里的疲惫身躯,湮月爬起了床。脑袋昏昏沉沉,意识的恢复还需要一点时间。他呆呆地坐在床上,瞳人里带着点醒梦初觉的茫然与迷离。安静的小房间里喘息之声异常清晰。
心口一股闷热,扑腾扑腾地跳动。重重的,但已渐渐缓了下来。湮月试着努力回想,昨晚似乎是做梦了。一个奇怪的梦,似曾相识,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忆起。一定是和什么有关的,很重要的,却被遗忘了的东西。他心里有这样的感觉。
清脆、极为动听的铃声在不大的房间里充盈着弥漫开来,回荡着传入了耳中。牵动了听觉及其它神经,一下下轻轻地敲醒了大脑,牵引着飞离的思绪回归了现实。湮月伸手把放在床头的闹钟摁停了。准确地说,那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闹钟,而是一个水晶球音乐盒。音乐盒很别致,剔透明亮的水晶球里是一个飘渺的冰雪世界。
“在水晶球的世界里,小王子和小公主在一起幸福地生活着。只要音乐响起,他们的小世界就会下起雪来,王子和公主便会伴随着乐韵和雪花翩翩起舞……”
脑海里突然浮现了这样的一个故事。应该是小时候某个人告诉他的,无缘无故地在记忆中留存着,非常深刻。至于那个人是谁,已经忘怀了。湮月所能记得的,仅是这个音乐盒已伴他走过了很长很长的时光。在他的记忆里,这个音乐盒是非常重要的东西。于是乎,多年来这音乐盒就被放在床头,一直当做闹钟使用。毕竟,水晶球下方的透明底座,确实是个闹钟。
又是一波思潮。或许,时常在湮月脑海里徜徉的,也便是这一波波犹如浪涛和潮汐一般的思绪了。以至于瞳人里无时无刻不透露出一股茫然和冷漠。湮月使劲晃了晃头,然后看一眼水晶球,心头倏然一紧——指针的所向,已过了八点三十分。
来不及多想,匆匆洗漱一番,就跨上自行车朝小镇里“夜月学院”的方向飞驰而去。风翻起他的衣尾,在空气中猎猎作响,急急地划过了一段又一段距离。这是前所未有的事——以往的湮月,迟到早退、旷课逃学已等同于家常便饭。而今却为了准时到校,骑车一路狂飙,全然不顾形象。
一个人所受到的影响和改变,确实是在潜移默化中发生的。而且非常迅速,在短短几天的时间就已占领了一席之地,并发挥着其所特有的作用。比如说湮月——心里想着要改变,终究也是改变了。两个星期下来不迟到早退,不旷课逃学,遵守纪律。虽然总会觉得有点不自在,却也坚持了下来。
这样大的变化,取决于什么?个人的意志,亦或是他人的鼓励?也许都不是,只是想要做得更好一点罢了。改变着,投身于一个不同于以前的学校生活。虽然只是刚刚起步,但只要努力,总会做得到的。所以,必须从细微处做起,一点点地变化——最起码的,莫过于能够准时上学。
02
事实上,湮月并不是嗜睡之人。在许多时候他都是睡得很浅的。一丝微弱的声响,就能轻易地击碎他的梦境。今天却是不同的——昨晚,肯定是做梦了,他想。
小镇虽小,却也是有好处的。比如要从小镇的这边穿越到另一边,只需半小时的车程。湮月是个运动好手——虽然他似乎不怎么喜欢运动。尤其是在骑自行车这方面,一路狂飙,却也不带歇息的。如若让他参加自行车比赛,兴许还能获得不错的名次。
爬完学校的桉树坡道,已感觉有些累了。学校占地面积很大,他一刻不敢停留,停好车后就径直地走向“文学社”的教学楼。快步走着,只感觉双腿传来的一阵酸麻,不怎么好受。边走着还不忘整理好被风吹乱的衣物和头发。
走上三楼,转向右侧,迎面而来一个美好的笑容,“湮月同学,早安。”这笑容的主人便是谷雨,她已在这站了好一小会了。
说来也怪,上周的班会课选举班干的时候,冬至老师无端让新来的谷雨当了风纪委员。湮月当时是挺纳闷的——文静柔弱的谷雨,要担起管理全班纪律的重任,能行么?没有一点震慑力呢。
但这样的想法很快就释然了。文静温柔,这或许正好成为谷雨管理同学纪律的资本。面对如此静美的一个女孩,无论何人都不会存心让她为难的吧。湮月之所以急急忙忙地赶回学校,其中也包括这个原因。
上课铃声恰好在这一刻响起。湮月坐回到位子上,只觉一阵口干舌燥。心口扑腾扑腾地跳个不停,似乎想要这副逃离消瘦的身躯。谷雨递来一杯飘散着淡香气息的清茶,附带一张小纸条——辛苦了,湮月同学。
湮月看着极为隽秀的文字,先是一愣,继而脸上泛起一阵红热。不由自主地端起精美的陶瓷水杯,一口气将温凉的甘茶饮尽。顿觉一股甘露灌入干涸的心田,滋润着焕发了新生。
身体缓缓恢复过来,湮月看着摆在桌面上以稚嫩风格的笔触绘着花草图案的白色陶瓷杯子,突然意识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这个瓷水杯,似乎是谷雨一直都在使用的,平时是放在桌子里的。这代表了什么?湮月脑海里一阵绵绵长长的翻涌,思绪将他拉离了现实,到达了一个遥远的僻静之处。
心神的恍惚,一节课的时间,四十分钟的思绪徘徊。教导老师讲授的知识一点都没有听进去。
课间,谷雨正低头看书。湮月拿着陶瓷水杯向饮水间走去。打热水的学生排成了一条长龙。队伍一点点地向前挪移,虽然缓慢,但也是有动的。通常,他是比较讨厌这种情况的,人多且杂。但现在只能乖乖地等候了。
饮水间有面敞开的窗户,湮月看向窗户外面,瞳人里氤氲了一股驱之不去的雾霭。从这里的饮水间,能看到学校外围小山的树林,葱葱郁郁的一片绿意盎然。时而会有一两线目光偷偷地落在湮月身上,但他并没有发现。更确切地说,即使是发现了,他也不会在意。别人的看法,无论是好是坏,对他而言都是很乏味的。若一个人太过于在乎别人对他的评论,岂不很累?
想要得到某些东西,愿意等的话,终究是会等到的。只是看你有无这样的毅力。
在人与人的轮流交替中,湮月终得以站在了饮水机前。开启注水阀子,让滚烫的沸水冒着腾腾热气慢慢注入杯子里。水雾遮蔽了渐渐漫起的水面线,朦胧的视眼里思绪更为恍惚。
水注满了瓷杯,溢了出来。但湮月并未发觉,直至从左手传来的一股灼痛侵入了迷惘的脑海。他终于回过神来,急忙关上了注水阀子。心一慌,竟把杯子带翻,滚烫的热流毫不含糊地在右手手腕漫过。一阵难耐的灼痛席卷全身,湮月不禁紧紧咬住了牙。
好在,此时的饮水间只剩了湮月一人。所以,这次的意外只有他一人知道。如果被别人看到,是要难堪的。湮月把双手放置于凉水中,暂时觉得好点了。但右手已经被烫红,隐隐有赤痛传出。他叹了口气,忍着疼痛认真地将杯子清洗一遍,然后装了半杯热水,盖上了盖子。
03
走进课室的时候,谷雨还在静静地看着书。湮月走到了她的座位边上,看着她。谷雨微微低着头,一髻发丝在耳边垂落,煞是好看。她似乎是觉察到了什么,抬起头来,“怎么了,湮月同学?”
湮月伸出左手,把水杯递给谷雨,同时移开视线,“水杯……还给你,那个……谢谢。”话语竟不能流畅,吞吞吐吐的,连湮月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谷雨抿嘴笑了笑,接过了水杯放置于湮月的桌面上,“这个杯子,送给你了。”
“这个……不是你用的杯子么,送给我……怕是不怎么合适……”不知为何,湮月竟不敢直视谷雨,只得撇开视线看着窗外。他觉得自己被一股似有形又似无形的压力抑制着,却不知道那股压抑来自何方。
“不是这样的,这个杯子是我专程买来送给你的。你看,我的在这呢。”谷雨说着拿出了另一只陶瓷水杯。湮月看了看谷雨手中的杯子,再看看放在自己桌面上的,不禁有些郁闷。两个极为相似的杯子,同样的精美,同样风格的图案,只是颜色稍有些不同罢了。
随后的瞬间释然,隐匿在身体里的压抑也消散了。
“我发现湮月同学没有水杯放在课室里,万一口渴就麻烦了。昨天我路过一家精品店的时候,就给你买了一个。也算是感谢上周湮月同学的帮忙。”谷雨微笑着说,“因为我不知道湮月同学喜欢什么样的,所以就按自己的爱好选了一个。怎么样,喜欢么?”
“恩,谢谢——你真有心。”一弯弧度描上嘴角,湮月无奈地笑了笑,“我还以为……”突然的意识,话语终止,露于脸上的,仅是微笑。
“以为什么?”谷雨看着他,一脸的不解。
“没事。”自作多情地认为对方喜欢自己,这样的想法说出口来,怕是不太好吧。所以,还是什么也不说的好。
此时,上课铃敲响,湮月回到了位置上。刚坐定,抬头就迎来了谷雨担忧的目光,“你的手,怎么了?”
“没……没事啊。”湮月暗吃一惊——谷雨,多心细的一个女孩。无论什么时候,什么细节,即使掩饰得有多好,亦会被她发现。如此可怕的洞察力,很让人怀疑她是否学过侦查。
“真的没事么?”谷雨一本正经地说,“湮月同学说话怎么吞吞吐吐的,很少见呢。”
“真的没事……”湮月推搪道。不知是否是因为撒谎了,此时他的脸上有一丝红润。
“给我看看。”谷雨认真地看着湮月的眼睛,轻柔的话语里不知怎的竟带上了一眼尖刺,似要刺破虚涨的气球的小小针芒。是绣花针吧,被一双纤纤玉手推向气球的胶质薄皮。
“只是不小心烫着了,刚才洗杯子的时候——没什么大碍的……”湮月竟也被这似有似无的严厉震慑住了,迟疑着将手放在了桌面上。
同一时间,谷雨露出了吃惊的表情。这时,她也就隐约明白了刚才湮月所未说出的话语——“我还以为”是什么意思。
湮月右手的手腕已经生起了水泡,一大块被烫红的皮肤很是狰狞,隐隐地传来令人难受的灼痛感。确实,九十多摄氏度的热水直接倾洒在皮肤上,实实在在的烫伤。谁能忍受?
很快,湮月开始后悔了。因为他压根就没想到谷雨竟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拉着他跑出教室。而此时,课堂已经开始。
一个人的细心与温柔,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能够有所体现。比如说谷雨,无论什么时候,心思都是那么细腻。她拉着湮月左手关节以上的部位,避免了直接碰触伤口。
谷雨一路拉着湮月跑出教学楼。湮月突然停住脚步,挣扎着收回了手,“你……要带我去哪?”
“医务室……”谷雨回过头来,神色有些慌张,微微地吐息着。显然是平素缺少运动的缘故,才跑了几步,呼吸就已经不怎么平稳了。
“现在是上课时间,作为风纪委员竟带头扰乱课堂纪律,这怎么都说不过去。所以,请回去吧——至于医务室,我自己知道怎么去……”湮月脸上一阵笃定,“我自个儿去就行了。”
“不要,这都是我的错——是因为我送的那只杯子,湮月才会烫伤了手的。如果我不负起一定的责任,心里会很内疚。所以……”谷雨情绪有些不稳定,微微颤动的睫毛之下,明丽的宛如黑晶石般的瞳人周边孕育了一汪泪水,“请让我跟你一起去。”
湮月从未见过谷雨的这般焦虑表情,似有一种将要歇斯底里的感觉。或许,仅仅是因为还不太熟悉,故而对她的许多情绪都不曾了解。所以,湮月都一直以为她是个只会微笑的女孩。看着谷雨美丽的眼睛里噙着的泪花,湮月心里不禁一阵酸涩——她是因为担心自己才会变成这样的吧。但无论如何,能被人关心,多少还是会感到欣慰的。
“这不是你的错,只是我一时的疏忽大意。所以,请你不要自责。”湮月伸手拍了拍谷雨纤瘦的肩膀,神情专注地看着她,“如果你愿意,那就陪我去吧,医务室。”
“恩。”这一刻,谷雨低下头去,竟不敢看湮月了。
医务室里,湮月和谷雨静静地坐在一张长木沙发上。墙上钟表的秒针正在一下下地跳转,不紧也不慢。寂静笼罩在并肩坐着的两人身上,自从走进医务室以来,彼此间竟没有说一句话。也许仅仅是因为找不到话题,不知道该说些才好。所以,干脆什么也不说,给各自一点遐想的空间。有时候,在沉默中静享彼此存在身边的时光,不失为美好。
医师给湮月涂过了散热消毒的酒精溶液,手上的烫伤渐渐有了些好转。最后,一节课的时间踩着墙上钟表的指针愀然过去,手腕上的红肿褪去,只剩下了一块水泡消去所留下的痕迹。怪难看的。看到湮月的手已不再通红,谷雨的情绪也渐渐稳定了下来。
医师将一小瓶药水递给她,叮嘱她准时用这瓶药水给伤者涂抹伤口。谷雨道谢之后便和湮月一同离开了。
刚回到课室,谷雨就被冬至老师唤去了办公室。要知道,在夜月学院里班干部违反课堂纪律,是件严重的事情。看着谷雨走出课室的瘦弱的背影,湮月不禁有些担心。多少,还是想为她分担一点的吧。
过了一会儿,谷雨回来了,脸上还是带着一如既往微笑。湮月稍有些惊愕的看着她,“怎么了,老师跟你说了什么?”
“你猜猜。”谷雨坏笑着回应道。
这着实是让湮月暗暗稀罕,没想到如此静好的谷雨竟也会耍一些小女生的把戏。不过细想一下,便不会觉得有什么令人惊讶的了——谷雨,说到底还是个女孩子,也是一个正常人。自然也会有点小女生的心理,只是不常显露出来罢了。
“我猜不着,你就直说吧。”
“呵呵,我告诉你吧——何错之有?同学之间互爱互助,既能增进同学间的友谊,又有利于和谐班级的建设,值得表扬。”谷雨笑嘻嘻地以冬至老师的口吻说道,“这就是刚才冬至老师对我说的话。”
“冬至老师真是个特别的人呢。”湮月叹了口气,心里的担忧总算是放下了。
其实,经过这一段时间的接触,湮月总感觉冬至老师是与众不同的。但具体在哪方面比较独特,他无法说得清楚。仅仅是存在于心里的一种情愫,认为冬至老师是一个很好的人。对,好人。更甚于好老师。
04
转眼到了午休时间,课室里学生渐渐变得少了。
最后一节是数理课,湮月正埋头演算着课堂上的一道复杂题目。眉头紧锁,苦苦地思索着。钢笔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思路渐渐明朗,越来越接近答案。当它似乎就近在眼前的时候,突然的一声叫唤打断了思绪——湮月同学。
突如其来,毫无预兆。看着写了满满一页纸的演算,竟再也衔接不上来了。心里立马填了一堵墙,不禁然觉得有些心力衰竭。无力地抬头,迎面而来的是一副姣好的面容。
“湮月同学,你算错了呢。”谷雨一字一句地说着,似乎并不为自己打断了对方的思路而感到抱歉。
湮月愣愣地看着谷雨,心里不免生出了一阵诧异。如果换做是平时,一到放学的时间,谷雨是会立即离开教室的。作为管理员,自然要第一时间赶去图书馆。今天却有些特殊,她到现在还留在教室里,想必是有事情要处理了。
“你的意思是,我的思路错了?”
“不全是,只是你想得太过于复杂了。”谷雨一点也不含糊,抓起一支红色笔便在湮月的草稿纸上修改起来。该删的就划掉,该改的就换掉。不一会儿就得出了一套完整的解答过程。
谷雨的演算过程,思路简明,入手便利,着重点也很明确。湮月吃惊地看着她,竟说不出一句话来。作为一个女孩子,能拥有如此谨密的逻辑,是比较少见的。更何况这里是“文学社”,头脑竟也如此之好,这是极为稀罕的。
事实上,湮月的数理科学得很好,逻辑能力自然也是很强的。这在班上基本是无人能及的。但如今和谷雨一对比,立马明白了什么叫做天外有天。心里自叹不如。但或许,不是逻辑能力的差距,而是谷雨太过细心罢了。
在把自己的思路和谷雨的思路细细比较研究一番后,湮月“哗”地一声合上了书,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谷雨还没离开,正趴在椅子靠背上看着湮月。
“你今天不用去图书馆么?”湮月望了望四周,此时偌大的课室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要的。”
“那怎么……”湮月正想进一步询问,便看到谷雨从身后的桌子里取出一瓶消炎药水。于是就了然了。
“记性真好。”湮月由衷地感叹。因为他已经忘记这事了。
看来,学校的医师还真有一套,预见能力不是一般的强。
“疼么?”谷雨用棉签蘸着药水,在湮月的手腕上轻柔地打着转涂抹着。
湮月只感觉到一股清凉带走了手腕上残留的温度,虽有些撩痒,却很舒服。呛人的药水气味发散在周边的空气里,闻起来有些刺鼻。
其实湮月手上的烫伤已不再严重,也不见疼了。他原本是要亲自涂药水的,但谷雨却坚定地说——还是我来吧。
“妨碍了你那么多时间,真的不好意思……”
“图书馆的事务很清闲的,叶老先生自己一人就能应付得来。”谷雨皱了皱眉头,若有所思地说,“倒是你呀,湮月同学。以后可要小心一点。”
“我知道了……”湮月沉吟着,忽然,脑海里浮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你说的叶老先生,莫不是……”
“恩,你说对了——就是你曾经的班主任。”谷雨放好药水,拿起放在桌面上的棕色皮包,往教室的后门走出几步,蓦然回首,“走吧,湮月同学。去图书馆——叶老先生想见你。”
湮月愣了愣,随后跟上去。
05
谷雨在前方走着,配合着她的盈盈步履,湮月在后面跟着,不紧不慢地穿行于校园之内。两人之间始终相距三四步之远。仅仅是三步或四步的距离,不即也不离。
湮月早已习惯了这种缓缓的行走方式。以往的他,就是这样走的,无论上学或是逃学,无一例外。
正值秋高气爽的节气,白日里风很好,凉且急。吹动着校道边梧桐的叶子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吟唱着一篇协奏曲。谷雨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秋风鼓动她的飘然长发,似云流转。
“湮月同学,我们之间是不是存在着隔阂?难以逾越?”
湮月看着蔚蓝天空的视眼转移到谷雨身上,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三四步的距离有多远,你能告诉我么?每次一起走的时候,我们都是保持着这样的距离的。为什么不能像普通朋友一样,并肩而行?”谷雨看着湮月,一本正经。
湮月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转过头去,避开谷雨的视线,往足球场的方向看去。
广袤的绿茵场上,一个个矫健的身影竞相奔走追逐。湮月瞳人里渐渐弥漫了一层淡薄云雾。掩饰着,不知其所思与所想。或许,是在害怕吧——畏惧着某些东西,渐渐接近的情怀与感触。
三四步的距离,似乎真的很遥远呢。
虽然就近在眼前,触手却不可及。仅仅只是一小段的距离,双方如能各自向前一步,定能够碰触而到。湮月想起了之前与谷雨同行的时候,亦是如此的。也许彼此间真的有着无法逾越的隔阂。
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吧?与任何人都保持着距离,将自己封闭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尽量避免与外界的接触——无论什么时候,遇到什么样的人。
“事在人为,不是么?好了,我们快走吧,叶老先生可要等急了呢。”谷雨笑了笑,转身走开的时候明显的是加快了脚步。其实,谷雨在刚才之所以走得很慢,是有原因的。她注意到了与湮月之间的距离,一直以来的隔阂,似乎是刻意留存的。
于是,她决定慢慢地行走。如若湮月能逾越了这个距离,与自己并肩而行,是否会有什么东西在悄然间改变呢?而现今没有改变的是什么呢,是否为重要的东西?
湮月在原地站定了一会儿,然后跟了上去。他隐约地感觉到,谷雨所说的叶老先生等急了只是个推辞。她真正的用意是要掩饰些什么。因为他知道,以叶老的性格,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心平气和的——即使是所要等待的人迟迟没有出现。至于谷雨想要掩饰什么,他并不知道。
校园西角的小树林,阳光晴好地散漫在树冠与树冠之间。然后流转着找到了树木枝杈间的空隙,高高地倾斜了下来,拉起了道道帷幕之帘落在了草地上。风儿撩动的树影,宛如一头蓬松的乱发毫无规律地飘凌。于风中的凌乱,层层叠叠,几无规律可循。
奇妙的小镇,初秋与夏季无异。头顶的天空是透彻的洁净与蓝亮,无尽的云层蔓延在天各一方。没有起始,亦没有终点。
日光虽好,但两人并不作停留,直接走向图书馆。图书馆的里里外外,弥漫的无一不是清新的书墨香气,徜徉在小树林的包裹之中,隐隐地透出诱人之韵味。
“进去吧,叶老先生还在等着呢。”谷雨莞尔一笑,煞是美好。
绕过了别致的小庭院,两人进入了阅览阁。此时,图书馆内已有了几个好读的学生。他们或坐着或站着,都保持着沉静,挺安好的画面。丝丝缕缕细微的凉风从敞开的窗扉送进来,鼓动了长长的窗帘。风中夹杂了秋日干燥的阳光气息,隔除了温热,不禁让人产生了清爽的感觉。
“唉,叶老先生又偷懒了。湮月同学到楼上去吧,叶老先生应该在公办阁里。”谷雨无奈地说,“我这边还有事情需要处理,一会儿再上去。你们先聊着吧。”
湮月点了点头,答应了下来,沿有着古木扶手的楼梯走上楼去。
二楼,存放古旧书籍的储藏阁和管理员的工作间相对而设。从对开的阳台式走廊可以清楚地看到一楼庭院的全景。假山、盆栽、水池,以及在水池里游动着的或青或白、或红或黄的小金鱼。尽收眼底,一览无余。
这时,空气中突然飘来一股甜香。淡淡的香气,夹带着苹果的味道。湮月循着香气走向了“公办阁”。其实,真正吸引他的,不是诱人的香味。而是一个很普遍的常识——既然有食物的味道飘出,那必定有人在此间烹饪。
湮月皱了皱眉头,心里萌生了一阵纳闷。在图书馆的公办阁里烹饪,怎么也说不过去吧。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那位能有如此兴致的人士,应该就是叶老先生了。
轻轻推开门,香甜的气味变得浓了。安静的办公阁里,只有烤箱烘焙食物而发出的轻微的嗡嗡声响。
“你来了,月儿……”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脸上爬了几道柔和的皱纹,正眯着眼睛和蔼地笑着。这老人便是叶老,湮月曾经的班主任,也是他最敬爱的先生。
“原来谷雨所说的老大爷就是先生您呀。”湮月一口喝干了一杯清茶,说道。
“恩,我也听谷雨说过了,关于你的事情。那孩子对你的印象好像很不错呢。”叶老的话语总是不紧不慢的,带着柔和的力度,“你们的关系,似乎不差。已经是朋友了么?”
“也许吧,朋友的关系。”湮月放下茶杯和小托盘,环视了一下四周。
叶老先生的会客室,一间不大的内室很和谐地被一面半透的画了山水风光的巨大屏风分成了两部分。一边是工作间,而这边是客厅兼厨房。一张长桌,两张沙发,一套茶具;靠墙的是一面餐橱,还有洗碗池,各类厨具。生活里的饮食用品一应俱全。
湮月不禁有些惊讶,说笑道,“老先生的生活真是自在,竟把图书馆当成自己家了。”
“恩,还是很好的一个家呢。这也算是享享晚年的清福咯。日常必需品一应俱全,还有小孙女陪在身边,这样的生活,怎么过都是好的。”叶老笑呵呵地说道,脸上喜气萦绕。
“你说的小孙女,是指谷雨?”
“呵呵,除了她,还能有谁?自打我第一眼见到那孩子,心里就有说不出的欢喜。勤奋、善解人意,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呢。”叶老乐滋滋地打趣道,“跟谷雨相处也有一段时间了,相信月儿已经了解到谷雨是个怎样的人了吧。”
“恩。”湮月点点头,“和谷雨相处的时候,总会有一种很奇特的感觉。就像是一股流经心田的清泉,细腻、柔和。即使是单看着她的背影,也会觉得平静。”
“打从心里就觉得喜欢,是这样的感觉?”
湮月微微笑了笑,“老先生言重了。”
叶老眯着眼睛,露出和蔼的笑容,“那可未必。谷雨跟我说,在和你相处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是如浴清风呢。真是很难得——你们的感情竟是如此微妙。”
湮月定定地看着叶老,爬满皱纹的脸庞,在那温和的微笑里,似乎蕴藏着满满的智慧。一位睿智的老者,以至于在他的面前,个人的心思很容易就会被看穿。
“是的,很微妙呢。”湮月淡淡地答道,“对了,有件事恳请老先生——等会儿谷雨上来了,可以不叫我月儿么?听起来别扭。”
叶老无奈地笑笑,“呵呵,还是老样子呢,这有什么可害臊的。好吧,可以的……”
理所当然地,和叶老、谷雨一起,午餐吃的是香甜可口的苹果派。配以清茶,心中只觉舒逸。
湮月开玩笑说叶老的厨艺越来越有长进了,实为难得。谷雨却回应道——当然啦,这阵子天天都在做水果派,能不进步?
于是,湮月也就明白了一个道理——熟能生巧,这是世间万事万物实践的普遍真理。谁也无法否认。
午休的时间是在图书馆里度过的。
阅览室内有一个靠窗的位置,是湮月比较喜欢的。只要窗户敞开,便会有丝丝缕缕的风儿携带着阳光气息摩挲在散落的蝉翼般的窗帘上。长长地柔顺飘忽,流泻了一股股清凉意味。
若是看书有点累了,抬起头来就得以望向窗外。透过窗户,还可以看到图书馆周边的小树林以及其上方的天空。一瞬间,阳光、幽帘、蓝天、白云、树影……几可尽收眼底。
这里,的确是个好去处。很好很静很安详的地方。
06
正如谷雨所说的,图书馆的工作并不繁忙。当有学生借书时,谷雨就做一下记录,大多数时间是处于空闲之中的。谷雨则正好利用这份闲暇,去接触许许多多文学书籍。湮月很是佩服她的这份恬静和悠然,心底下暗暗崇敬。
谷雨有一个习惯——无时无刻,她的身边总会带着一本书,且都为文学作品。她的这个习惯,在不知不觉之间影响到了身边的人。
比如说湮月,和谷雨接触得多了,自然而然地对文学有了些兴趣。虽不强烈,但也会主动地阅读一些文学著作。
人也就是这样的,容易受到周遭的影响。跟某个人接触得多了,慢慢地也就形成了他的某些习惯。但能够在无意间影响到你的人,必定是很特别的人——至少,在你心里,那个人是不一样的。而且,比任何人都要出色,包括自己。
离开图书馆的时候,谷雨把湮月在阅览阁里看的书也带走了。这本书,如若细读起来就会发现它是很有意思的,我把它借给你了——她说。
于是,下午的课间湮月就有事做了。不再看着窗外发呆,而是沉浸于书中的文字。在平淡中愀然起伏的文字,深深地将他吸引,整个人如同陷入了一个深渊泥潭。缓缓地沉下去,再沉下去。
但那个泥潭,定然是被施展了魔法的。引诱着让人掉进去,却也不加挣扎,自愿地被埋没。这样是与幸福无异的吧。
眼睛盯在书上,牵引着思绪的飞离,以至于一整个下午上的什么课都不知道。甚至,连放学铃声也未能将其惊扰。
一直低着头看书,脖颈处隐隐传来阵阵酸疼。湮月不得不昂起头,稍稍放松一会儿。重又低下头去的时候,似乎突然间觉察到了什么。抬起头来,猛然间发现偌大的课室里只剩下了自己一人,心里不禁暗暗惊讶。
此刻,放学铃声已响过多时,同学都已离开。连值日清洁的同学也处理完事务离开了。已然近黄昏,道道金橙色的光芒透过了明亮的玻璃窗洒满一地,充盈在空旷的教室里,柔和而迷离。
关好窗,随着长得将要拖在地上的窗帘的渐渐拉起,课室里的最后一抹余晖掩尽。湮月退出文学社教学楼,迎着天边的一抹艳红,缓缓走去。高挑而孤独的身影陷入了夕阳里,渐渐消融,变得模糊。
07
临近周末,周五的那天湮月上学却有些早。
秋日的清晨,阳光斜斜地照在小镇清冷的街道。街道两边的木兰树被裹在闪着漓漓之光的凝重晨露里,晨时清新潮润的空气蕴藏着暗自徜徉开来的木兰花香。随着呼吸,香馨的气息进入人的体内驱逐了滞留一夜的浊气,顿觉神清气爽。
时间还早,校园里静悄悄的,只有零星几个人影走动。
今天轮到了湮月值日。他推开教室的门,阴暗的课室里没有一个人,有的只是数十个空置下来的座位。课室很大,被阴晦笼罩,桌子后面留下了一方空位,带着点森然的意味。
湮月走到了自己的位置,将手中的皮包放在桌面上。随后拉开了窗帘,推开窗户的瞬间,一阵清凉的风鱼贯而入。他下意识地看向谷雨的位子,无意间发现了桌子里的一道白影。
那是什么?湮月走近谷雨的桌子,把白色之物取出。借助从窗外流泻进入的光线,细细地一端详。竟是一个精美的白色信封,中间的封合处一枚红色的心形图案格外显眼。
或许是一封情书——情书?给谷雨的?谁写的……
一只放在女生桌子里的贴了心形图案的白色信封,多人是会引人注意的。但现在发现了这封信的,只有湮月。
其实湮月并不是个多事之人。相反的,他对许多事情都是不闻不问的。但不知为何,心里多少对那只白色的信封有点在意。
什么时候,变得多事了?湮月使劲摇了摇头,眼下最重要的,是把清洁事务完成。他把信封放回谷雨的桌子深处,如果不认真翻找,难以觉察它的存在。
眼不见,心是否就不会烦恼了呢?
湮月这样想着,准备开始工作。这时,课室的后门“哗”的一声被拉开了。第一反应就是转过头去,在他惊讶的目光中,谷雨迈着轻盈的步伐走了进来。
“早上好,湮月同学。”谷雨的莞尔一笑,似乎把这空寂的课室在刹那间充满了温暖。
湮月愣愣地看着谷雨,此时的课室里仅有他们两个。“早,早安……你每天都那么早上学?”
“恩,每天都是——”谷雨看到湮月手中的扫把,似乎明白了什么,“你也很早啊,今天是你值日?”
“恩。”
“我可以帮忙?”谷雨说着拿起了放在墙边角落里的一只扫帚。完全没有在意对方的是否同意,便开始扫起地来。
也算是答谢你上周的帮忙——她说。
每一天的过去,总是会很突然,就像是抓在手中的水,悄然流走,却也不带任何感觉。习惯了谷雨的认真细致,每天涂两次的药水,手上的烫伤已完全好了。皮肤重又变得平滑,也不再有轻微的痛楚。
湮月的性格有些拖拉,这是他在高一养成的不良习惯。但对于此,谷雨并不会见怪。相反,在放学之后,她会自觉地等着湮月。用医师给的药水帮他涂抹伤口,然后两人一起离开课室。
也就是因为这样,在同学眼里,他们是在一起了。
但只有他们才会知道,各自的想法,并不如别人说的那样。
娴静的图书馆,美味的水果派,和蔼可亲的老人家,温婉漂亮的女孩,清秀忧郁的男生——安然悠闲的午休时光,多么美好?
每天的中午,湮月都会和谷雨一同走过种满了高大梧桐的校道。自此,两人的行走,不再一前一后。而是如谷雨说的,像很好的朋友一样,并肩而走。
虽是一小段时光,任由秋日里温暖的阳光洒在身上,却很轻松。
心里充斥了一种无法言喻的幸福——是幸福的吧,从未有过的,来自于心里的别样的温暖。如同一阵慢慢融化冰川的春风,在心田掠过,萦绕着驱走了严寒。
又是一天,在平静里的流逝,时间在人的不知觉中交替行进。
湮月在看着几天前谷雨借给他的书。那本书厚厚的,文学造诣也比较深。他沉浸于书中的文字里,竟忘乎了时间的流失。
终于,随着“哗”的一声,湮月翻过书的最后一页,将其合上。他站起身子伸了个懒腰,露出了一个轻松的微笑。一本书看完,已近黄昏,心中只觉意犹未尽。
环视了一周空荡荡的课室,又只剩下自己一人了。湮月皱了皱眉头。如果没猜错的话,此时的谷雨应该在图书馆。他突然想起了一个星期前和谷雨的约定,于是急急忙忙地收拾好东西,关好门窗退出了教学楼。
去学校西角的小树林,需经过足球场。湮月走在绿茵场边上的塑胶跑道,看着那些正奔跑得热血沸腾的男生,不禁出了神。
我只是想知道,在绿茵场上奔跑的湮月同学会是怎样的——这句话是谷雨说的。他摇了摇头,迫使自己不去想这些,速速离开。
穿过了一条弯延曲折的林间小径,终得以到达图书馆门前。谷雨已等候多时了,“你还是来了,湮月同学。”
“不好意思,我是刚刚才想起来的,所以来晚了……”
谷雨摇了摇头,“不要这么说,来了就好。起码你还记得,这说明你还是在意的,不是么?”
像上周五一样,谷雨悠闲地坐在一边,看着湮月清洁工作。
湮月手中的抹布来回地在木质的桌子上划开道道清晰的水痕。桌面上留有水痕的部分很是明亮,与其余部分显得格格不入。给人一种突兀感。但很快,水的痕迹变得浅淡,被抹布擦过的部分又变得和其它部分没什么两样了。
一张长长的桌子,便是在这样的重复着的突兀与平和里被擦得洁净。
谷雨其实是很想帮忙的,但湮月坚决不让。还是那个不靠谱的借口——既然我说过要帮忙的,这些粗重活当然由我来做。
谷雨就很好笑地问道,什么才算是轻松活?
湮月正用鸡毛掸子弹去书架上的灰尘,想都没想,脱口而出,“像现在这样,你坐在一边,看着我干活——这就很轻松了。”
谷雨听到这话,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什么时候,竟学会吐槽了。但是这样似乎会更好呢。”
——也许吧,会变得更好,如果真的可以的话。
西方的太阳开始落下,小树林里传来“哐”的一声,图书馆的门被紧紧的掩上了。
两人走在树林里弯延的小路,谷雨看着浮着细碎红云的天空,突然问道,“湮月同学,你有没有发现,我们的小镇只有两个季节?”
“冬季和夏季。”湮月还没做出回答,谷雨就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温热的天气是在五月份开始的,一直持续到十月结束。然后气温开始渐渐转凉,继而变冷。直到来年的四月,冷空气渐渐消散。
这个小镇就是在这样的两季交替里,渐渐地发展,并飞快地改变着。尽管城镇日新月异,但那片属于夏天的蓝天白云和属于冬天的浓雾白雪,却每一年都会到来。氤氲一季的天空,然后被风吹得流散。
这样重复着的日日月月,只要用心去细细体会,每一个小日子都能够安然度过,且不失美好。所以——我喜欢这个小镇。谷雨在说这些的时候,眼睛里溢满了憧憬与期盼。
湮月看着她,不知为何竟有些在意。不仅仅是话里的内容,更多的是不可言传的微妙的情感。心里像是有什么在改变着的感觉。
他们来到了学校的体能设施区。谷雨快步向前走了几步,放下手提包,轻轻一跃,麻利地坐在了一副双杠上。
“湮月同学喜欢玩这个么?很有趣的呢。”谷雨问道。
湮月摇了摇头,“不怎么喜欢,倒是小时候玩过。像这样——”他说着跳上了双杠,松开双手,身体向后一仰。在空气中划过了半圈圆弧,头朝下地吊在了双杠上。
“小时候就是这么玩的,那时确实觉得很有趣。”湮月双手抓住双杠,再一翻身,双脚稳稳着地。
谷雨笑了笑,“小时候我也这么玩过,现在真想试一下……”她说着下意识地看了看蓝白色的百褶格子短裙,“说笑的。”
湮月脸上霎时一阵红热,竟也自觉地转移了视线。
谷雨纤细的手臂搭在高高的双杠上,双脚在轻轻地晃悠着。像被涓涓细流冲刷的水草一样,不停地左右摆动。湮月则站在一边。两人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地看着天边渐渐被染红的云霞。
晚风渐渐转急,吹过设施区旁的古老榕树,千丝万缕的榕须像发丝一样在空气里来回飘动。
过了许久,谷雨终于开口了,“湮月同学,有件事想问你。”
“什么事?”
“如果你收到一封信,信封上贴着红心,也就是说那是一份情书——你会怎么办?”谷雨还在看着天边,原本明亮的眼睛因为染入了红色的光晕而显得模糊。
情书?湮月突然想起了早上在谷雨桌子里见到的那个白色信封。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色开始暗了的缘故,他的脸色变得阴沉。如同身边榕树下密密麻麻的树影。
——情书,湮月以往也是收到过的。或是放在桌子里,或是夹在书本的扉页里,也有放置于礼品盒里连同礼物一起送来的。但他并没有拆开来看,一封都没有。因为他不知道是谁写的,或者说是不想知道。所以,他在路过垃圾箱的时候,会随手把信封丢进去。
这么做,是对的吧——他一直是这么认为的。不会因为某个人送来一封书信,看了信中话语而改变对一个人的看法。感觉永远都是最重要的,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难以改变。
“你,收到情书了?”湮月想了想,试探性地问道。
“恩。我是想知道,湮月同学是怎么处理这些信件的?”谷雨是个很有气质的女孩,长得又好看,自然很受欢迎。爱慕她的人,当然不会少,收到情书也是常有的事。至于她是怎么处理这些书信的,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没人在的时候,直接丢进垃圾筒里。”湮月淡淡地说道,此时,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这样做就太对不起写信的那个人了,人家花了多少心血呀。”
“反正是不会拆开来看的,留着也没用。还不如扔了,眼不见心不烦。”
“但它们毕竟不是垃圾,而是一番美好的祝愿。不能就这么随意辜负了它们主人的祝福。”谷雨认真地说道。
“那你是怎么做的?”湮月问道。
“开始的时候,我也时常会为这些书信感到烦恼。但久而久之就不会了,我把它们都烧了然后埋到花坛里。”
“不拆来看看?”湮月的脸上露出些微诧异。
谷雨摇了摇头,“还是不知道的好。就让信封里装载着的真挚祝福化作花儿一个冬夏轮回的绽放吧。”
湮月愣愣地看着谷雨,心里面不知不觉地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情愫,如同丢了魂魄一样。
谷雨微笑地看着他,“怎么了?”
湮月回过神来,“没什么——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其实不必要的……”
“有这个必要的,我是想能更多地和湮月同学沟通,加深对彼此的了解。”谷雨坐在双杠上,低着头很认真地看着湮月,“经过这几天的接触,我发现湮月同学和我说话的时候,不再总是沉默了。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说得更多一点——如果总是我在说话,这可不太好。”
“说的是呢,我会努力试试看的。”湮月望向逐渐消沉的天空,天色越发变得黯淡了。经过了差不多两个星期的接触,湮月觉得和谷雨在一起的时候很自在,没有了初时的不自然。
“时候不早了,下来吧……”湮月说着向谷雨伸出了手。但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这只手是多么突兀了,在空气中抖动了一下,随后僵硬地放下。
谷雨会心一笑,从双杠上跳了下来。她拿起地上的手提包,向外跑出几步,回转身来看着湮月,踩着碎步倒退着往身后走去。夕阳斜斜地照射在她的左手边,幻化了圈圈迷离的弧光。
——我们走吧,还有很长的路程呢……
不知为何,心里突然间
鼓舞了勇气,
下一个瞬间作出的决定,
我加快脚步追上你。
我想,如果可以的话——
就让我站在你的身边,
即使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静静地感受着生活的点点滴滴,
你给我的所有。
时光这样悄然走过,就很好……
——第三章·点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