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得妻如她(1 / 1)
(猫扑中文 ) 官员提醒,杜提辖盛怒之下如何能听进去?喝斥那人道:“杨知州欺男霸女,恶行昭昭,本官身为秦州提辖食朝廷俸禄岂能坐视不理?”
我暗暗发笑,好光冕堂皇的说辞,可惜你也不是什么好鸟,欺男霸女也没少了你那份。否则,我又岂会向你借刀?
等着看吧,此事还有后招。
我不欲再看,转身往回走,此刻心情颇好,闲暇之余多瞄了几眼沿街物事。
正瞧见右手方巷道深处一家不起眼的小医馆前围了几许人,竟没被街上的好戏吸引过来。我好奇走了过去,侍卫替我拨开几人,只见里面一片狼藉,桌椅破败,药材撇了一地,就像刚被黑社会砸了场子。一个年约五旬的老者嘴角带血躺在内里一张床上,一个十五六岁的美少年正收拾满屋的凌乱。
因是捡拾药材,邻人帮不上忙,只是立于门前关心探望。
我问身旁的一个人,“发生了何事?”
那人叹了口气道:“还不是‘保和堂’东家让那些流子痞儿来闹的……”保和堂?许仙和白娘子?
“钟娃子,”一个矮胖妇人心疼的对美少年道:“为了你爹和你的性命,明儿那拜师会还是别去了……”拜师会?不是我知道的那种拜师会吧?那是天医宫的医者挑选弟子时举行的考试。
美少年侧过脸坚定道:“婶子,明儿我一定要去,还要赢了‘保和堂’的少东家,拜齐大夫为师。”
“廷儿。”内里的老者咳了几声,“你不要命了!其他人都不敢去了,你还要去?”
“爹——您不是一直希望孩儿能学得天医宫的正统医学吗?孩儿今年好不容易才得齐大夫应允参加拜师会,难道就因为有人砸了医馆就放弃了?孩儿不甘心。”美少年双眼盛满倔强,久看之下让我生出一抹熟悉感,可是何处熟悉却又说不上来。
“廷儿,‘保和堂’的东家是知州大人的小舅子,咱们得罪不起啊。”老者又猛咳了几声。
我笑了笑,怎么什么事,杨知州都能沾上?
“爹,齐大夫三年才收一次徒弟,错过了这次,孩儿还要再等三年,孩儿……”美少年把话梗在喉咙,实在说不出那句“不甘心”。
我浅笑着,杨知州很快就要倒霉了,他的裙带势力怕也猖狂不了多久了。
思罢转身欲走,忽听美少年言辞激动道:“爹,孩儿一定要习得天医宫正统医学,医尽下该医之人!”
医尽天下该医之人!
我的倏地颤动,猛然间想起美少年那双倔强的眼引发的熟悉感来自何处。
我,无疑正是我自己。
医尽天下该医之人!不也正是我当年拜师之时说过的话,“师傅,弟子习了天医宫的正统医学,要医尽天下该医之人。”
我心湖翻滚,仿佛看见当年的自己,忽不忍舍这美少年而去。
忆曾经,我也有过他那样的凌云壮志。
我止住了步伐,转向走进屋内。美少年和老者都疑惑的看着我,我微微一笑,对美少年道:“你想学天医宫的医学?”
“关你何事?”美少年警惕着双瞳睇我。
我和善笑道:“我可以帮你。我虽不知你口里的齐大夫是天医宫第几代弟子,但你若能求得我收你为徒,我保证你的辈份不会比他低。”
美少年不敢置信的看着我,那神情像是被吓倒了,然而他转身却对老者说了句几乎让我吐血的话,“爹,来了个疯子要怎么医。”
第52章 神秘的信
无知小儿,我气愤着,拂袖走出了医馆。
磬儿紧跟在我身后道:“夫人,那个小公子跟您好像呢。”
“像?那里像了?”无知小儿,不知好歹。
“长得像啊,尤其眉毛和眼睛,还有嘴,也像弯弯的月亮。即使不笑也很好看。”
好看?“那你去伺候他好了。”
“夫人——”磬儿顿足娇道。
我哪有心思理会她的话,气了几步,眸光远远飘去,却又倏地在前方定住。
刚刚那个背影……巷道口闪过的人影,乍看上去像是……
我甩了甩头,不可能,那人该在帝都,无论如何也不能在此处出现。
可是回头一想,他也有理由出现在这里,不是吗?
我快跑几步,追出巷道,向那人转入的方向寻去,街上人影憧憧,早已没了那道似曾相识的背影。
磬儿跟上来问道:“夫人,怎么了?”
我收起心中疑惑,摇摇头,“没事,回吧。”
几人很快返回了秦川客栈。客栈东家见到我,满面皱纹挤对在一处,灿笑若菊,掏出一封信道,“商夫人,刚才有人给您送了封信来。”
我吃了一惊,指着自己,“确定是给我的?谁送来的?”秦川还有谁会知道我在这里?又有谁会送信给我?
“是个七八岁孩子送来的,说是把信交给住在天子号房第一弄里的夫人,确就是您。”东家和风般笑着。
我挑高了眉接过信,信封上只有隶书体写的“夫人亲启”四字。
神秘的信,我心里疑惑,但没有立即打开,似是预感到会有什么。我回到房间,让磬儿去歇了,独余自己时方小心翼翼抽出了信封中的绢纸。滑嫩白皙的绢纸上只有廖廖数十字,一览无余,连落款人也没有。
但就那十字却是字字惊心,犹如一匹健马踩着铁蹄纷纷践踏在我心上。
再也无法用言语来形容此刻的惊疑……一行水印般的楷体小字:生亦空,死亦空,生死之外尘世空,空空如也……之后是……绢纸从我手中悄无声息的滑落。我扶着床柱坐下,大脑一个指令一个动作,抬眼,看窗外。阳光斜斜地射入我眼中,刺得双目生痛,就要流出泪来,我忽然一个激灵,整个人如梦初醒般捡起地上的绢纸,对着阳光反复看。
许久之后,我将绢纸撕得粉碎,喃喃自语道:“诅咒,这是空空公子的诅咒。”拍拍胸口,我暗骂了自己一句,真是该死,差点儿就着了他的道。
可是,对那几十字我终究上了心,意识层虽风平浪静,而潜意识层里隐含了忐忑。
傍晚时分,红霞烧天,谦益披着余晖回来。我迎上去,他位住我的手轻点了我的鼻头道:“丫头,谁惹你了,怎么不高兴?”
“没有,哪儿不高兴了。”我勉强挤出一个笑,违心道。
谦益笑,“你啊,几时能在为夫面前藏住心事了?”
“真的没有,”我摆了摆头,甩掉心中隐忧,故意嗔道:“难道夫君希望我不高兴么?”
“傻丫头,既没有不高兴,就多笑笑,为夫喜欢看你笑。”谦益搅过我的肩,“去用晚膳吧。”
今夜的晚膳,端上来时,丰盛胜过往日许多,远超了我们订制的水平。
我与谦益疑惑对视,甄管事与磬儿正摇头。我忙问那上菜的客栈伙计,菜色怎么变了。伙计道:“老爷,夫人只管吃就是了,这些菜是我们东家送的,整顿饭都不收银子。”
谦益温笑道:“还能有这好事?莫不是今儿天上落了银子。”
我了然而笑,把今日的作为也一一跟谦益说了。想必客栈老东家也恨极了知州二公子,今日,我算灭了二公子的威风,替东家出了口恶气,他便以这顿饭作为物质回报。我顿觉有趣,没想世故圆滑的老东家也有快意恩仇的一面。
吃完丰盛的晚膳,回到卧房时夜色已浓。谦益温雅笑赞,“丫头这回可是须眉不及。我还在猜这杜提辖何以会怒震雷霆般跑到知州府上演了一场武官擒文官的闹剧。那当时,就差没拨剑相向,好不热闹。原是你在里头穿了针引了线。”
“怎么样,夫君,这出‘借刀杀人’还看得吧?”我笑问。
“你说呢?丫头。”谦益满眼含笑不答反问。
我“咯咯”笑了两声正色道:“我还想了后招,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嗯……那个,我今日似乎瞧见越王了。”不知为什么,对于那个举朝闻名的冷脸越王,我心存几分忌惮。
“九弟确实来了。”谦益并不意外的浅笑道:“我看你的后招,怕要失效了。九弟贯与太子修好,我们踏进了太子腹地,他岂能不来善后?”
“那我们当如何?”
“就当我这个钦差尚未来到秦州……”
“夫君今日没公开身份?”
“做了一日看客,今儿这闹剧前前后后不断,我便罢了。”
谦益帮我解开发髻又道:“秦州之事,灾情本不重,诸方面我已安排妥当,我是否公开身份倒已无妨……另外,我会送月霏去一个僻静之所养伤。
至于杨,杜二人之事,两日后自会随奏章呈现在父皇面前,二人革职查办在所难免。你说的木扬,水凝眸之事我再着人处理……明日,我们便启程去潞州。“
我感受着谦益的温暖气息,“潞州?为何先去潞州。”去潞州的话要横渡涁河。
“那里水灾最重,流民太多,会生匪心。若任其滋长,再有好事者挑唆,怕会留下暴乱隐患。”谦益握住我的如瀑青丝,让其从他的指缝中水般流过。
再说了几句,我与谦益倦了,便睡下。
我睡得极不安稳,半夜做了个恶梦,醒后久久无法复眠,只好坐起。才一动,头皮生痛,竟是青丝与某物缠在了一处。借着透窗而入的月光,我细看了看,却是与谦益的头发痴缠了起来。
月华倾斜,青丝光,这情景忽让我想起了结发夫妻一词。口中自语道:“侬既剪云髻,郎亦分丝发。觅向无人处,绾作同心结。”(《子夜歌》,唐,晃采)
吟着,我真取了两缕青丝扎起了辫子。
我这一折腾,谦益也醒了,睁了睁惺忪的睡眼,翻身压住我的身体,右手捏住我的鼻子邪魅道:“丫头,你又在做什么希罕事?为夫可没把握忍得住你一再挑逗。”
我霎时红了脸,讷讷道:“我哪里挑逗你了,人家不过是做了恶梦睡不着了,才结个发……”
“恶梦?丫头做了何梦?”谦益躺了回去,支起半个身子看我。
“忘了。只记得自己被吓醒了。”我不想说,我梦见了漫天大火……
“忘了就忘彻底,”谦益搂我入怀,“再睡会儿吧,有我在,别怕。”呵呵,我心里干笑,就是因为有了你我才莫名生出之许多害怕吧,怕你出事,怕你不要我,更怕你不爱我。
谦益搂紧我又哄了几句。我终于还是睡着了。
翌日,晨风拂轻裙。
我醒来时候,谦益不在,直到我用完早膳,他才与甄管事回来,神色带急。见到我便道:“丫头,此次潞州之行你别去了,先去益州盘恒几日等我前去。”
“为何?”我睁大了眼。
“刚收到消息,潞州沿河之县有流民染上瘟疫,县令处置不当致发了暴乱。流民趁机哄抢了县衙粮仓,此去危险重重,你若跟去,我实难放心。”
我去会添累赘吧?“那好,”我将谦益的行李交给甄管事,“我先去益州等你,你务必一切小心。”我与谦益相互叮嘱了几句,这才放他与甄管事走了。
可心里老有种不安宁的感觉。又想起了空空公子那封信。他到底是何许人,为何知道我的落脚处?又为何要赠我那样的话?他想告诉我什么?
寻思了一刻,终是拧不过空空公子的逻辑,只好罢了。
不一会儿,谦益安排的人驾车而来,问清了话,跟我求了药方,接走了月霏。
磬儿问我何时启程去益州,我理清了思绪,起身对她道:“我们先去拜师会看看。”既然潞州的流民是因瘟疫而起,那么也应该可以因瘟疫而止。只要,我能有足够的大夫送到潞州免费为流民医治。
跟客栈东家打听了今日齐大夫拜师会的地点,我与磬儿,侍卫位匆忙赶往。我从未招收过弟子,因而一贯与天医宫第三代以下弟子几无联络,如今若要号召此处的天医宫群医奔赴潞州,只好靠这齐大夫出面联络试上一试。
我赶到拜师会的时候,全和堂医馆的大堂里已满是人,或站或坐,权当难得的娱乐。首位坐着一个清瘦的斯文中年人,面白无须,应该就是齐大夫。大堂正中有四个少年正从各自的药箕中分辨药材的优劣好坏。昨日那美少年也是其一。
旁人道,这已是最后一场比试,美少年钟廷就要胜出了。可是意外往往也就是在“就要”却“还未”之时发生,并且极可能因此而改变原本的胜负态势,让胜都败,败都赢。
谁也没有想到,就在齐大夫起身宣布今日胜出者姓名“钟.....“之时,有人轻喝了声,“慢着!“
他的声音浑厚低缓,语势却有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威严。众人循声望去,墨青门帘轻掀,大堂偏门走出一个两三医徒搀扶的六十余岁容华老者。
堂内诸人皆是秦州远近各处的大夫,大多识得此人,纷纷起身恭敬道:“陈老好。”
“怠慢诸位了。”老者笑意浑厚,挥手示意众人坐下。他被皱纹包缠的眼笑眯了一条缝,极是享受这种德高望重,追星捧月般的虚荣。
齐大夫躬身扶老者上座,问道:“师傅可还有训谕?”
老者倚老卖老,“鸿宗啊,原本你收徒弟的事,为师也不便多管。但为师听说今日堂上却是有人没有秦州户籍。这就不妥了,外人定会以为全和堂不自重身份。况且一旦让宵小之人钻了空子,可不毁了我们天医宫医学正宗的清誉?”
美少年一听登时张惶了神色,不若其余三子闲适。齐大夫斯文静好,笑着安抚美少年,回身对老者道:“师傅,堂中确有名钟姓少年不是秦州人氏,但他随父在秦州已定居了两载有余.且此子勤敏好学,谨怀仁心.弟子见他资质上佳,实不忍荒弃埋没之,这才允他参加拜师会.而他也确实功底扎实,才德出众...“
“鸿宗啊,“老者闭了闭眼,似已不耐听下去,“你是为师悉心栽培的嫡传弟子,为师向来看重你,这全和堂以后也是要你来当家的.....你呢,什么都好,就是心眼儿太实.我们秦州一脉每年只得一人能入天医宫修习正统,选徒尤为重要,务必要选个身家清白之人.你明白吗?“
老者声音不大但中气十足,带着世俗的狭隘与精明,一双眼似暖实冷.他的话听来光明正大,理由充实,众人莫不争相附和.可说白了,也不过是地方保护主义思想作祟.医者,当为天下医,医天下,如何能这般化帮结派,分宗别地?齐大夫又再三进言,老者吹着手上的茶汤,渐浮怒容.
“求师祖给弟子一个机会.“美少年“咚“的跪地,是求人,却不损其身气势.
老者居高临下的姿态冷看了美少年一眼,“快起来吧,老朽没这个福分,当不起你的师祖.“
美少年直了身子又道:“求师祖成全弟子.“老者闲适坐着不再说话,看似仁慈,却在不动声色间做了最残忍的事.殊不知他腐朽的顽固思想足以折毁眼前美少年追寻梦想的勇气.老者推了推手,齐大夫会意,实在无奈,只好劝慰美少年先行离去.
美少年百求无果,看向众人的嘴脸,忽然站起,清明了双眸,一字字向老者吐出转身前最后一句话,“总有一日,我会让你们知道,你们都错了,不要我是全和堂最大的损失.“
感动,就在这一瞬发生.如果先前我正气恼老者,此刻我却想感谢他.
拜师会最后的结局已然扭转,最后的赢家是谁,多年后又有谁还会记得?可是这个小小的失败者,今日用渺小如尘的生命道出的最后那句话,那舍我其谁的霸气口吻和气魄,怕是最擅长湮没一切的时间也无法令之褪色的.
众人都莫名的震惊着,看着美少年昂首离去,拓下了他那单薄的背影,就在他们自己也不知道的时候.
我忽然就只剩感动.
微微跨出的脚步已经收回,拔刀相助的义气已荡然无存.为了这美少年的尊严,我不得出手,因为那只会辱没了他.老者说的对,他确实没福气当得起这少年的师祖.不过,他自重身份的狭隘与偏私于我倒是极有好处.
我命侍卫追出全和堂,务必截住那美少年.
堂内因少年的离去延续了片刻的混乱.
我转身,将自己随身携带的银针袋掏出,命侍卫寻机靠近老者,把针袋奉上,只需说六个字,“慕容植语,保密.“稍顷,当老者傲慢的抽出银针后,看向侍卫时轻视的眼色变得恭敬异常.看来他认出了那针,相信慕容植语真的来了.
老者在堂内看了一眼,寻了机会让医徒搀扶着退回了偏门.
须臾,有医徒迎我入内堂. 我大步而行,刚跨入门,老者已起身迎上来要拜,“苏门弟子秦州陈德拜见.....“我急忙上前一步虚扶一把,压低了音量道:“你我同宗同门,虚礼免了.况我今日前来也无欲太多人知晓.“
陈德意会暗示一眼随侍医徒,摈退了众人,请我上座,自己识趣的立在一旁,不敢入座.我心里发笑,这会儿他不也能站的稳妥,哪里需两三人来搀扶了?停了一刻,我假意随口道:“怎么还站着?快坐下,今日不行师门那套虚礼.再说,“我故显身手道:“你脊柱有疾,每日站立不能多于一个时辰,如何好久站?快坐下吧.“
陈德果然惊诧不已,更是恭敬不敢落座,最后我只得命令他坐下.他恭顺而坐将针袋还给我,道:“弟子愚鲁,不知小师叔此来所为何事?“
总算言归正传了.
我和善而笑,“我惯不理会天医宫各地之事,门下弟子也多有不识.可是此次路经秦州,却收了师傅传书,要我置办一件大事,“我刻意停下,“你该也知道,师傅他虽中年隐居幽灵山中,却是菩萨心,对各地俗物也都看得清楚透彻.“
陈德附和道:“师尊他老人家当真是德披天下....“ “是啊,“我趁机道:“所以他得知涁河水患后一直忧心,忧心这这沿岸莫要出了流瘟.遂传书于我,要我知会涁河沿岸各州弟子,早作筹备,一旦真有瘟疫发生,亦当倾各地之力协同救助.若是救助有功者,他自会在功德簿上记入一笔.只是.....“
我适时转折,陈德追问,“小师叔可是有何不便说?“
“也罢,“我笑了笑,状似不再顾忌,“你我同宗同门,即使不便,也是能说的.师傅之托若是交给大师兄与二师兄,让他们办来那自是轻而易举.可偏偏二人云游不知去向.而我一介女流,惯不理事,哪能主持这个大局?便想觅一弟子代为行师傅之令,召集各处弟子共治流瘟.“
我煽动睫毛,“今日也是恰巧我途径秦州闻你功德颇高,便贸然前来相求.....“
“小师叔严重了,弟子何德何能。。。。。”
“你若能帮我这个忙,我自是感激.当然也必有重酬.“我从袖袋内掏出一本医书道,“我身边正好有一本师傅亲撰的医书,对你脊柱之疾会大有裨益,便把它给你吧.“
陈德轰得站起,态度恭谦,眼神却十分热切,仿佛老树发了新芽.他接着说了许多话,都相当体面,更是几番自谦,迫我不得不言辞恳切地高抬了他几句.
一来二往,多费了不少口舌,陈德终是应下.因我道:“此事便以你自己的名义发起,别道见过我,也免得师傅知悉了数落我偷懒.“如此一来,对陈德而言就是名利双收.
他那样的人,可能粪土金钱却会把名望看得极重,号召群医救治流民是功德一件,于声望有益,何况还能得我一本医书.而他要做的事其实只是联络.
我心中了然,与陈德商定了此事细节,走出全和堂时,蓝天晴好.
馨儿跟在我身后道,“夫人, “夫人,您有什么事那么开心,一直在笑.“
“有么?“我笑问,想起了刚才陈德紧盯着我手中那本医书时的表情.倘若他知道那本《五禽戏》对另一个时空的中医而言,已快人手一册时,还会不会那么宝贝?原本我是想用它来唬弄齐大夫,倒没想唬弄住一个小boss.
笑过之后,我让侍卫引我去见美少年,进了一个小巷,美少年正不耐的站在那里.
“我认得你,你拦着我意图作何?“美少年语气不善,远远喝道,就像一只浑身倒刺的刺猬,正处于备战状态.
我走过平静道:“我拦住你,一不是为了嘲笑你,二不是同情你.因为世上事就是这样,本就不公平,不是你有真才实学,别人就一定要收你为弟子.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你是不是无论如何也要学天医宫的医学?“
“是又怎样?“少年冷冷道,“不要你管.“
“我也没想管你,“我依然平静,“我只不过觉得天医宫不该错失了你.“
“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会推荐你入天医宫修习.你可以不信,但至少这是一个机会,你没什么好损失的.因为对你而言若想实现自己刚才在全和堂的豪言,即使冒险选择相信我,也值得.你说对吗?“我露出浅浅笑容.
“你为什么要帮我?我们根本不认识.“美少年挑眉疑问.
我笑开,“就这叫缘分,而缘分无需任何理由.不过,我也希望你记住,真正的医者,可能一辈子没有过豪言壮语,而有豪言壮语的人却未必能成为真正的医者.去了天医宫你该是为天下该医之人而学,而不是为让某人后悔而学.我想,你能听明白我的意思.“
几天之后,我抵达益州两日有余.
虽然同为“州“级,益州却实在无法与秦州相提并论.没有熙熙攘攘的车水马龙,没有络绎不绝的商旅官驾,没有绫罗绸缎的平民百姓.甚至连益州最好的同福客栈,与秦州客栈相比亦如一在地,一在天,差距便在天地间.
同福客栈内龙蛇混杂,如我这样带着一个随侍婢女,四个护院的商妇几乎绝无仅有.整个客栈只有四间上房,没有独立院落.经营吃食生意的大堂也没有辟出精致的雅间.
益州之穷,可窥一斑.
富易奢淫,穷易生变,据说益州水道经常有水匪打劫过往船只货旅,朝廷屡剿不灭.饶是一贯重文轻武的太子也不得不例外的厚待益州提辖.剿匪闹到今时今日,劳民伤财,却是成全了提辖统领益州军政要务,彻底架空了知州权利.
太阳流火时节,直至日垂,益州依然如火中烧,热胜秦州.
我一身简衣坐在靠近渡头的凉茶棚内,目极之处水天相接,平静如昔,料想今日是不会有船自潞州来了.
“夫人,老爷没带您去潞州,您是不是不开心?“馨儿忧心道.
我笑了笑,没回答.应该没有太不开心吧,我只是牵肠挂肚,相思日甚,想起前些日子空空公子在秦州的那封信,患得患失间,莫名有些烦躁,只好寻了这个离谦益最近的地方,凝神静心,遥寄相思.
这几日来,谦益的传信不多,而我的空闲太多,便总在想,当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后,她(他)原本的世界会不会就此颠覆了.我以往在意的东西简单而平凡,会因一朵花开一棵草高而高兴,也从未想到谋划算计什么.可如今,牵挂着谦益,筹谋着他的帝业,我竟渐渐察觉.这个叫慕容植语的女子已不是往昔的自己.
人真的会变吧.可究竟是人能改变环境?还是环境能改变人?或者是人能改变爱情?还是爱情能改变人?而我是真的变了,
还是我只是重新认识了自己?
财富,财势.....我拥有的,哪一样是我真正想要的?我追问自己,我其实还是只想陪在谦益身边,看着他的笑容,然后填满自己的心. 如今我再也不会像美少年钟廷那样,为一纸推荐书喜极而泣.像隋若执那般,因一个品茶对弈的知音离别而伤.
我随手打开临行前隋若执赠我的菩提树骨香玉坠折扇,低吟着扇面的那首题诗: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国,君掌盛无边,刹那含永劫.
这扇本素白无诗,诗是我回赠隋若执礼物时亲题上去的.亦非我原创,而是美学大师宗白华先生翻译的英国诗人illiamblake的一首诗。翻译的灵感大概源于《佛典》中的“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堂,一叶一如来,一砂一极乐,一方一净土,一笑一尘缘,一念一清静。”我兀自念叨着,几个不起眼的赶路人甩了把汗,坐入茶棚,向老板打听渡船靠岸的时辰.老板听后笑开,又与这几人闲扯起旧话.
“几位客官要是急着渡河,只能明儿赶早去十里堡的渔村问问,看还有没有船渡河.“老板手下没闲,沏好了一壶粗茶端上.
“渡船就不来了?“一人皱眉道.
“昨儿三条渡船都让人包了去潞州,最快也要明儿晚上才能回来.“老板说着不知已说过多少遍的话.
“渡船还能让人包了去?“一人诧异.这地方的渡船就如我那时空的飞机,有严格的航线和起航时辰,包船不是不可能,只是真的十分不容易.
“可不是嘛,“老板瞥了眼渡头,“这几天,也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多大夫,远近的都有,就跟赶集一样往对面的潞州赶.包了渡船,租了渔船,就怕给耽搁一天.老汉我在渡头卖了一辈子茶水,还第一次见这稀罕事.“老板自己摇头笑了. “爷爷,不是说了潞州那边起了瘟疫?那些是天医宫的大夫,赶去给潞州人医病的,要是旁人船老大可不给包船.听说其他几个州的大夫也都去了.“正在我这桌招呼的茶棚小伙计“很懂“似的补充.我弯了弯嘴角,暗赞陈德的办事效率和不遗余力的尽心态度.
赶路的几人听了伙计之言相互对视了眼,最年长者沉声说了句什么,其他人便压低着嗓子附和了几句.我一句未听到,但我身边的侍卫却似皱了眉头.我斜睨了眼侍卫,起身付了银子离去,远远已不见了茶棚,方缓住脚步问先前皱眉的侍卫,“你可是听清了那几人的谈话?“
侍卫恭敬道:“回夫人,离得有些远,小的听清了些,但不全....“
“没事,就说你听到的那些.“那几人神情实在有说不出的怪异,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他们说,爷原想在潞州寻事,闹出大事来......可现在人家使了放水抓鱼的妙招.这些大夫一去,我们那些隐藏在流民中的弟兄肯定要暴露了.....如今只好先通知益州这边的人早些动手....“ 我越听越惊,这些话凑在一处已不知是多少个阴谋?更道出了潞州之事是有心人假借“天灾“制造的“**“.让我越发担心起谦益的安危,心绪难宁.回到客栈我立即写了封信,叙述今日所闻,陈情利害,命侍卫传送给谦益,提醒他早做提防.
另一面,我又随信同附了首相思词: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莲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一剪梅》宋,李清照)
又过了许多日,天依然闷热。我在益州终于闲适不住。听闻那位被架空了权利的知州淡泊名利惟喜召集一堆文人骚客写文做赋,因而我化名书生木荣(慕容),连载了几篇有关地方治理之道的文章传到益州文人之中.评述了“文治“与“武治“的利弊,又将古代的“仁治“,现代的“法治“和“德治“精神总结提炼,把“以人为本“泼墨于方丈素纸之上(差点儿没把可持续发展一并豪情挥洒出来).当时随性,既是化名也无忌讳,言辞颇为犀利,我的意图也无非是想激发益州荣知州与秦提辖争权.
我就不信有当权者不想握紧自己手中的权利,愿意一辈子被他人骑在头上.而且武官治州手段严厉苛刻,不安民心.不来商贾,不富地方,光这一点,水匪就难除.更休说水匪的存在还与武官的得势有着极为微妙的关系.对秦提辖而言,水匪当然要除,可也万万不能除个干净.
木荣的论政文章一出,短时内如巨石投湖,在益州引发了一场不小的口舌之争.又因为文章言论新奇独特,有赞赏褒奖之人,亦有贬损斥责之声.不过,到底是赞赏的多些,所以接下来的问题是,谁是这个只写文章不现身的神秘木荣?众人在左猜右猜前猜后猜,当世当地的文坛名人和后起新秀一个个被排除掉,最后有关这个不知姓甚名谁的“大胆,犀利“的木荣依然还是众人脑海里的一个问号.
这几天,除了一如既往的揣测木荣是谁,益州的百姓又开始了新的话题:话说帝都亲王钦差一到潞州,神灵庇佑,便有百医相助,匪祸和流瘟都自动消失.
所以我昨日收到了谦益的传信,说是过两日他就能到益州.
我整个人便轻松起来,喝着茶,自同福客栈二楼上房的临街窗户看去,街上稀稀落落没有多少富贵闲人.唯贩夫走卒为生计奔波往来,即使汗流浃背,褪了层皮,也绝不缓下脚步.吆喝叫卖声在并不算宽的街道上时断时续,此起彼伏,略微透了股无奈和惨淡.
“王妃,帝都来人了.“馨儿顾不得形象旋风一般刮进门来.
我心猛突,“帝都?什么人?“看馨儿那一脸不乐意的表情,似乎来了个她不待见的人.
“是楚王殿下.还带了车驾来,不知是要作何.“馨儿边说边皱眉,看来上次楚王有意绊我之事,我这个“受害者“尽管快忘了,馨儿却还耿耿于怀,因为那一脚实在也太折损他在馨儿心中圣洁,光辉的形象了.
“你可认清了?真是楚王?“我揣度着,楚王来此作何?我应该没有....也不可能....招惹到他了吧?我对着镜子稍稍梳理了妆容道:“请楚王进来.“
馨儿得话出去,一身暗蓝便服的俊逸楚王进了门,朗声道:“小弟见过三嫂,三嫂近日可好?“
“一切都还好,七弟快请坐.“我温婉而笑,一面命馨儿上茶,一面开门见山道:“不知七弟此来所谓何事?“心里暗暗对他的神通广大虚赞了一把,我窝在这鬼地方他都能找到,着实不简单.
楚王直白道:“小弟是奉了老祖宗懿旨,接三嫂回帝都.“
“老祖宗让我回帝都?“我讶然叫道:“这是为何?“我这趟出行,谦益是与皇上请示过的,说我一身医术,愿随行诊治地方灾民,皇上也答应了,该没有违背洛朝命妇的规矩才是.
楚王见我诧异,便道:“蓝花仙子诞快到了,老祖宗一听到兰花仙子就想起了三嫂随行南下,顾念三嫂在外劳苦,特令小弟前来接三嫂回去.
“蓝花仙子诞?“就为了这个小到民间都没多少人记得住,记住的也只是多上柱香的节日,太后特意派了人,这人还是洛朝最有威望,最神骏的亲王来接我回去?我的脸面子也未免太大了吧!”
“那谦益呢?他也一道回去吗?”虽然知道不可能,但我心里还是小小希翼了一下。
楚王略微皱了眉,“三哥是治理水患的钦差,差事未完,自然还是要留在涁河各州的。”
所以就我一人回去?太后是不是有点儿。。。不厚道?“什么时候回去?”再不厚道,她也是太后。要我回去,我纵有万千怨言也还得回。
“老祖宗的懿旨是让小弟找到三嫂后即刻启程返回。”楚王优雅的笑道。
“能不能再等一两日?”我嗫嚅着,起码让我见见谦益再走吧,我都十几天没见过他了。
楚王淡笑,“老祖宗可等不了一两日了。”
太后等不得?“可是帝都发生了何事?”我心一紧,不得不如是猜了。
楚王荡着一脸阳光无害的笑,摈退了左右,“这几日太子似乎病了。”
太子病了?“太医怎么说?”
“太医说太子无疾.“楚王淡淡的语气,阳光明亮的笑容,眼却高深,“所以老祖宗是一日也闲等不得.“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听得一头雾水,太医院太医都有些真本事,不可能有病没病还看不出来.而且就算太子病了,太后为什么让楚王来接我而不是与太子交好的越王?越想越糊涂,楚王却也不欲解开我的疑惑,依着自己的逻辑思维继续道,“三哥那里,我已遣人知会了,你收拾一下便出发吧,我在屋外等你.“
他又来了,只要没了外人,便“你““我“称呼,根本没有叔嫂之礼.我狠瞪了楚王一眼,“你就全没把我这个嫂子放在眼里!“
“有些人....“楚王似笑非笑道:“是不该放在眼里的,应该放在这儿---心里.“他拍了拍胸口,我被这句话吓得一愣一愣,楚王见了扬起逗弄一笑,“不过,你不是有些人.“
“你!...“我深吸了口气,“你“之后居然丢脸的冷场,搜肠刮肚也没找到合适的骂辞.
“对了,“楚王走到门口停住,回身邪挑了眉道,“你胖了.“
你胖了....!!
我握紧了拳头,忍!
“当真是胖了.“楚王恍似随意的睇着我.
我眼露凶光,再忍!
“啧啧,怎胖了这许多?“
楚王说罢这句掸了掸衣袖大步跨出房门.如果第一句是意外,第两句是巧合,那么第三局绝对就是故意!我再也抑制不住的冲上去,恨恨地把门摔上,因这摔门声,门外安静了一会儿,突然便传来楚王意味不明的大笑.
馨儿急得拍门大叫,“夫人,您怎么了?可别吓奴婢.“
“没事!“我咬着牙道:“你去跟楚....公子说,本夫人要好好收拾一下,让他安心等着.“
我自问平生没什么不良忌讳,实在是小时候得过肥胖病心里留下了阴影,独独受不得一个“胖“字.可这楚王竟以媲美精确制导导弹的精准度零误差反复轰炸我的禁区.
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可恶的男人,等死你!
梳头一个小时,挑衣穿衣两个小时,楚王着人来催第四次的时候,已经到了用晚膳的时间.来人听我仍没有要走的意思便道:“王爷还请问景王妃,可是一道用膳?“
我柔和了面部表情笑道,“不了,转告你家王爷,就说.....“
“三嫂可是吃不下?“不知何时,楚王已到了门口,他阔步进来,让问话的人退了去.
“怎么会呢?“我抬手揉着太阳穴,颇感叹道:“我的胃口很好,只是怕见了.有些人会失了食欲.倒不如自个儿吃得畅快.“
楚王扯出一个邪笑,状似沉思了几秒道:“听说三嫂惧马?“
我看向随侍在侧的馨儿,她一脸“做错事“的表情垂下了头,显然是她无意中透露出去了.我不着痕迹的握了握馨儿的手,轻笑道:“七弟这话可不尽然.这马也分温驯与野性的,亦如人有安分与跋扈之分.我呢,不忍欺那安分之人也是惧那温驯之马.但若是野性跋扈的公马,我却是不惧的.“
绕吧,你绕着弯儿挑衅,就别怪我绕着弯儿骂人.
“哈哈哈,“楚王意味不明的大笑三声,“三嫂三嫂妙语连珠,这“惧“与“不惧“倒是新奇,小弟今日受教了,哈哈.
还笑? 笑死你!小心笑到你吃饭噎死,喝水呛死,走路摔死.....
胡乱诅咒了一通,我长舒了口气,吩咐馨儿传晚膳.
两日后,十匹麒麟快马护卫着一辆精致马车,于蜿蜒的官道上穿越晨雾,时隐时现中扬起黄土轻尘.马蹄声“哒哒“响.车轱辘飞快转,带动一阵阵热风破帘而入,似情人的手,轻抚着我的脸颊,流连于我的眉眼发梢,窗外飞逝的景致如同以窗为屏不断切换到的炫彩风景画,画中山水艳如火,浓如墨,无限娇美.
出了秦州地界北行了五十余里,万里晴空忽然飘来大片乌云,黑压压如大军压境.眼见就要有一场瓢泼大雨,楚王急令众人催马狂奔.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已被颠得七荤八素,呛得咳嗽连连.待赶到夜宿的时候,我虽没淋着多少雨,却已狼狈不堪:满面尘土,发髻偏歪,衣裳皱褶.....
楚王湿了全身衣裳,下马请帘,迎我下车,见我模样,他脸上虽没笑,眼底却笑得放肆,甚至颇有些阴谋得逞的快意,“怎成了这般模样?这.....实在难为三嫂了,小弟这里先且赔个不是.“
我顶着一个歪髻恨恨地盯着楚王一张一阖的嘴和那嘴角隐隐含带的戏谑,以最文雅的姿态走过他身边,咬牙切齿道:“你故意的!“马车狂奔与否,楚王与侍卫们都是要淋着雨的.然而若非他故意策马狂奔我却未必需受这要命的颠簸之罪,更不会将贵妇仪容糟蹋殆尽.
我暗唾道,真是个小鸡肚肠的男人.先不说他这两日没少跟我在口舌上计较, 就这会子,他见自己非淋着雨形容狼狈不可,便也不让我安生.
“三嫂不该为体谅众将士而任自己忍受颠簸之苦,“楚王微低了头,故作道歉,“也是小弟失了周全,还望三嫂见谅....“
哈,精彩!说啊,继续说啊,要不要我鼓掌叫好?我白了楚王一眼,迈出一步,偏过头,恨恨然,再也懒得理会他,径直去了行馆驿丞为我准备的房间.
一切梳洗妥当,我暗骂了几句楚王解气,怒气才稍稍平息,换了身淡蓝的纱质裙裳,在房内用了晚膳.心中想到谦益,心湖便泛起片片相思的温柔涟漪,猜测着他如今在做些什么?可有如我想他这般也想着我?
夜色袭来,屋外依旧风雨大作,天雷闪电交替叫嚣.我轻柔了眉间郁结的疲惫,接过馨儿递过来的茶水优雅的泯了一小口. 馨儿闪着期盼的眼神道:“王妃,您这会儿得闲了吗?“
我了然一笑,“我得不得闲你还不知道么?“我伸手戳向馨儿的额头,“你那点儿小心思我还看不出?是不是想知道那个故事的结局?“
馨儿不好意思的笑笑,“王妃讲的故事,就是让奴婢听着着迷.后来金世遗和厉胜男(《云海玉弓缘》梁羽生)在一起了么?厉胜男爱的可真苦,不过,她好勇敢。”馨儿一经说着,对自己的总结满意的点了点头。
我淡淡一笑,“....也算在一起了吧?“其实这个故事我在车上说来消遣的时候,就是灵光一闪的冲动,很随性,胡乱添加删减了不少情节,为的就是避开原本的结局.馨儿这一追问,不由地勾起了我的感叹.
梁羽生的武侠,我最喜欢的就属《云海玉弓缘》,实在是这里面的爱情令人扼腕不已,残缺得让人心痛。
自小遭受灭门之灾,被人训养成杀手的女主厉胜男燃烧着生命去爱那个异岛少侠金世遗。可是直至她美丽的生命陨落也没有换得金世遗一句爱语。
而金世遗直至厉胜男死去的那一刻才明白,他最爱的竟是这个如他的影子一样倔强的生长在他骨血中的女子。却不是那个出生名门,温柔娴雅,如一袭冰云般温润清凉,他一心想要迎娶的女子。
然而明白了又能如何?
世界上最爱他的那个女子已然在了无生趣之下为他最后一次飞蛾扑火,离开了这个冷待,辜负了她的世界。想到此处,我禁不住又伤怀起来,为那个敢爱敢恨,顽皮胜过狡黠的薄命女子.馨儿见我深情萎靡,想我今日被颠簸颇久,定是累了,又说了几句便伺候我休寝.
我双手枕在脑后,躺在床上也不知何时昏昏睡去.睡梦中似乎有一只手轻柔的抚摸着我的脸,描摹我的唇和眉,梳理我披散的青丝....许久之后,我耳边隐约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如梦似幻.只可惜我那时眼皮实在太重,挣扎着挣不开只好罢了.
半夜时分,雨势仍大,一道炸雷在闪电之后落下,仿佛就砸在了我的门外,终于将我惊醒.
我倏的睁开眼,却听见屋外传来一个淡淡克制而收敛的声音,“你是说四方将领也行动了?“这是楚王的声音.我黛眉轻蹙,如此风急雨骤的.他竟在门外与人说话?
“隐藏了这么多年,他到底是忍不住了.“一个陌生的,低沉而冷淡的声音随后传来,语气中带足了讥讽.
楚王接着叹息道:“任何一个人,只要心里有渴望,他就不可能永远隐藏下去.何况这一次,他是真的绝望了,你等着吧,一旦他反击,帝都可就太平不了了.“那个“他“是谦益吧?
“其实,我有些期待看到他笑容背后的东西,再不看看,我怕会忘了他的真面目.“陌生的声音再度响起,对口里的那个“他“充满了冷漠和敌视.
楚王轻笑,“我倒是怕忘不了.这么多年来他是没少把自个儿的功勋“记挂“到我头上.我这块神勇无敌的牌子可是他替我竖起来的.
“你不也很好的酬谢了他?“陌生人的语调带了丝玩味.
“怎么?我那些年糊里糊涂为他受下的灾狱,你倒拿来说事?“楚王的言语轻松中似有些生涩,生涩中又注留了几分恨意.
“若没有你这堵高高耸起的挡风墙,只怕他现在早已尸骨无存了.哪还有他羽翼丰满的这一天?倒是你平白无故让人迫害了这么多年,当真是委屈.“
楚王稍停了停,“你为何不这么想?若没有他把我推到风口浪尖遭罪,我如今怕也不是这个样,指不定早就一捧黄土了,“
“你倒是想得开....“
“行了,“楚王道:“你真该走了,让我们的人不要轻举妄动,远远的看戏就好,站近了怕要沾得一身腥.“
“你就不上场演上一出?“
楚王没有回答.
“最后问句不该问的话.“
楚王顿了顿,“你问就是.“
“你有没有动情?“陌生人迟疑道.
“你指谁?“楚王反问.
“还能有谁?“ “你以为我该动情吗?“楚王又问.
“这要你自己决定....“
“那你还问?“
静默.
良久之后,陌生人轻道:“那我先走了.“
一道闪电劈来,忽将窗外照得通明,伴着陌生人最后那句话,一个狭长的人影洒映在雪白的窗纸上,慢慢消失,一点点消失的影像狰狞而扭曲.
我伸手摸了摸额头,触碰到一片冰凉的冷汗.
“……我怕会忘了他的真面目。”
“……这么多年来他是没少把自个儿的功勋‘记挂’到我头上。我这块
神勇无故的牌子可是他替我竖起来的。”
我的耳边回荡着这些玄机深藏的话。楚王……如不是故意说那世话让我
听,便是不俱我听了那些话去……只是他的用意何在?我始终想不明白。聪明如
他既能洞悉谦益的动态,自不会以为那几句话能让我与谦益生了嫌隙。
自从打个与我交了些底,我心里也是明白,楚王与谦益都不若表面那般通透明澈。是以今夜的话,我到底不如想象中惊讶。很多事,谦益不说,我是从不去胡打听的,到如今也只是知道他能调动的兵力,官吏,财力的分布与数目。至于过往的事,我一概不知,毕竟我也只嫁了谦益三四个月,时间是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那么过往的谦益会是怎样一个人?听到“真面目”三个字我心头发紧,想到悚然处,竟略有窒息的压迫感。
楚王的话似一泓冰凉的水滑过我的心头,冷却了我的烦躁。他恨谦益,该不仅是因了泰贵妃之死。我听得出来,楚王经年的那些光辉伟大事迹必有不少是谦益故意“嫁祸”给他的。这等行事若在寻常百姓人家,自是无私奉献,甘当垫脚石的幕后英雄。
可惜,楚王与谦益不平凡。他们是皇子,是离无上皇权最近的人。
而无上的皇权是一个漩涡,乾坤殿的紫玉九龙椅是这个漩涡的中心,人人都知道,漩涡最危险的地方不在它的中心,而在它的四周。所以站在这个漩涡四周的人,拥有与生俱来的优越感时也摆脱不了与生俱来的危机感。
谦益这么做的目的,无非是转移某些人的注意力,使楚王成为夺嫡军团的众矢之的,以便为他自己赢得喘息休养之机。而楚王惯得圣宠,自小不会压抑自己的绝世才华,早些年他或许未参悟其中奥妙,后来阴谋诡计遭得多了,心智渐渐成熟便是明白了。
这么一想,我心中越发冷静。有些不明白的地方,隐约明白起来。
谦益韬光养晦的隐忍既是以退为进的自保手段亦不失为……借刀杀人的……妙计,借着另几股夺嫡势力的手铲除那个在心智上最具威胁性的对手——楚王。
所以谦益在很早以前就已在经营夺嫡争储的事业,只是他沉敛了权欲野心,以温淡粉饰了一切,以致连我也没能更早一些瞧出端倪。或者应该说,以谦益那样隐忍谨慎的性格,若让我早早看出了端倪那或许只能说明他的失败。
我赫然一惊,忙压住快速起伏的胸口。“怦怦”的心跳声诉说着我的惊愕,如果真如我猜想的这般,那么谦益的城府该有多深?他笑容背后隐藏的另一面该有多可怕?
皇宫真是世上最华丽的坟墓,千百年来葬送了多少夫妻情,父子爱,兄弟义。这里只有你死我亡的游戏,没有良心,没有亲情,爱情,友情……你若玩不转游戏,你只能gameoven。
原来我不如自己预想的那般豁然。
前世的我,不是早认定皇宫是批量生产演员的最好演艺学府?为何此刻我一向到谦益对我亦可能带着面具虚情假意时,竟怎么也无法释怀?仿佛心被人揪掉了一块。
人都是这样吧,事不关己时高高挂起,一旦关己又有几人能超脱其外?
我嗟叹着,无意识的卷起身子抱住了双腿。
有人说,如果卷缩着身体睡觉,那便是没有安全感的内心映射。
我忽而有种屋里开花,水中望月的感觉,好似原本看到的一切就像浸了水的字画,墨迹化开,都模糊起来。
我彷徨着,谦益的温淡洒脱,楚王的高贵神骏,太后的慈祥庄雅……统统不真切了,孰真孰假,谁能知道?
迷迷糊糊中,半想半眠,我渐进了梦乡。
梦中我见到谦益温柔的微笑,暖如阳光,祥如佛。可是转瞬之间,那个微笑立刻狰狞起来,慢慢地,一点一滴,冷如冰峰,邪如魔。渐渐,有血水从谦益的微笑里流淌出来,滴到地面,瞬间串起丈余的火焰,一寸寸将我吞噬,天地间便就只剩下我无助的挣扎和哀嚎。
我猛地惊醒,坐起,思维停滞,再不敢回溯去触碰石材那个梦。
夜,依旧黑,雨,依旧下,磬儿,依旧熟睡。
而我两度醒来,再没了睡意,索性穿了衣裳踱出门外,走在游廊中任风吹雨斜。我无法解释今夜是怎么了?只为了楚王与陌生人那几句片面之词,竟闹得我忧心忡忡,自疑自伤。倘若这是楚王离间的伎俩,我岂不是已中了招?
“你怎么出来了?”楚王的声音自我身后响起。我因他口中的“你”字皱了眉但无奈。
我调过头。其实看不见什么,却自信的认为楚王刚跨出他自己的门槛。
“七弟吧我当夜贼了么?”我努力平复不安宁的心境。
楚王语调上扬,揶揄道:“就你那脚步声,若想当贼,也不怕同行笑话?”
“即使如此,七弟还跑出来作何?”我倏地冷了声音,却无半分力气饮怒。
“我是想提醒你一句,我撤了守夜的侍卫,今夜不要乱走,免得添了麻烦。”
相对我冷却的语调,楚王这句话听来平静,令人难以捉摸他的情绪。
“撤走了侍卫?也对,不撤走他们,有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怕是没办法进行。”我直觉的反唇相讥,可是话一出口酒后悔得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楚王静默了一会儿,像是思忖什么,而后哼笑了声,“你却是听到了?”
“听到了什么?”这个时候矢口否认不知道还来得及否?
“那些话,本也不防你,你听着了也好,好歹心里有个底。”楚王高深莫测道。
我心神一冷,生硬道:“本王妃不懂楚王的意思。”
楚王轻道:“你不仅懂,而且非懂不可。”他顿住,又接道:“三哥要父皇的位置,你要什么?他旁边的座位?”
我没想到楚王会直接捅破那层敏感的东西,吃惊不小,那样的话如何能随口说出?
楚王听我没回答,嗤了一声,“你不是稀罕做皇后的,你要的无非是他的心。而他,是这么多年来我唯一看不透的人,他的心就像幻海里的月亮,说变就能变……你与他,一个求情,一个谋权,亦如一个在天,一个在渊……”
一个在天,一个在渊……我蓦地想起来了泰戈尔的一首诗里的话: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瞬间便无处寻觅,二十尚未相遇,便注定无法相聚。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飞鸟与鱼的距离。一个在天,一个却深潜海底。
一个激灵,我顿觉楚王的话格外刺耳,冷声打断,“我以为堂堂楚王会有何等非凡伎俩,原也只会耍这种挑拨离间的小人手段,只可惜白费了你一番心机。”
“随你如何想。”出我意料之外楚王并没辩驳,只在黑暗中道:“有些人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偏你就是这些人。”楚王的落音很重,带着些许怒气,硬是震得我说不出话来。
他转身进房,只留下我。
夜,越来越浅,风越来越缓,雨越来越小,我的思绪越来越混乱。
第二日,天气晴好,空气中流动着雨后独有的清新。
我昨夜休息不好,今晨面上虽看不出什么异样,却是懒在车里不愿动弹。
马车行进中磬儿央我讲个故事,鬼使神差,我竟讲起了“玄武门之变”,“在遥远的东方,曾有个叫‘唐’的国家,‘唐’出现过一位仁爱英明的君主——李世民……他在玄武门射杀了他的太子兄长和他的弟弟……取得了帝位……”
磬儿痴痴的听着,听完期期艾艾道:“王妃,这个李世民真……奇怪。”
“奇怪?”我皱了眉,第一次听到有人如此评价那位大唐明君圣主。
“是啊,”磬儿疑惑道:“他既然可以爱民如子,像您说的‘仁纳四海’,那怎么会忍心杀掉自个儿的血亲兄弟?”
磬儿的问题原本并不高深,但这个问题着实大出我的意料之外,我一时竟莫能回答。
想了半响,我蓦然笑道:“这就是皇室子弟的悲哀,他们可以博爱旁人,却不能不提防自己的血亲……只有血亲之人方真正有机会有能力找准他们的弱点进行致命打击。”甚至包括最伤人的心灵伤害,“因为他们在对付那些妨碍伤害过自己的血亲时,手段只能更坚决,必须一击击中,用不给其翻身的机会。”
现实让他们同处一个权欲的ph游戏,而这个游戏却只允许出现一个胜出者。所以大多君王都是孤独的,所以他们称孤道寡。(橘.-.园蜗牛手打)
“王妃。您说的,女婢不太明白。”磬儿挤堆了眉。
“不明白也好。”我轻道,倘若明白太多只会徒添烦恼,如我这般心中忐忑,反倒不好。做一个“无知”之人,兴许快乐得多。
“王妃,李世民杀了自个儿兄弟还能算好人么?”沉寂一会儿,磬儿眨眼问我。
我淡然而笑,“傻磬儿,皇族中人是不能用好坏来形容的,对他们而言只有成败输赢,成王败寇而已。”他们是生物进化法则“物竟天择,适者生存”最忠实的信徒。
磬儿凝神想了想,最终还是摇了头。
我的话,她是轻易想不明白的。这是意识形态的差距,亦是千年历史沉淀后赋予我的独有财富。而磬儿,她只是个自小被父母卖入王府为奴,以主子为天的小女子。若非我教她识字,她是大字也不认识一个的。
所谓皇权争斗,江山社稷对她而言实在太过遥远,遥远得近乎飘渺虚幻。然而对我,却实在太近,近得几乎压迫了我的呼吸。
我静静地躺在马车内,接下来一日的情绪延续着萎靡慵怠。剩余的时光中,楚王意外的没有来招惹我,一路上,两人终于难得的相安无事。
抵达帝都是在一个艳阳高照的午后。
神通广大的帝都府尹不知从何处得了消息,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将进出城门的百姓驱赶到两侧,一律不允放行,恭候着我和楚王的车驾经过。府尹的形式无非是要拍楚王的马屁,没想却拍到了马腿上。
城门前黑压压全是人头,我从侧窗瞅去也吃了一惊,原来每日欲入帝都的人竟然有这么多?楚王骑着麒麟骏马紧皱了眉头,到最后只对一脸诌笑的帝都府尹说了一句话,“胡闹!还不速速放行百姓?”
我暗暗一笑,这惯善讨好上位者的府尹终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楚王脸色不善的送我回了景王府便自己去了。因着之前楚王已着人回景王府通了信,我入府时,祝管家领了府内上上下下近百号人分列两侧迎接。他在我耳边细细说着这些日子来王府内的大小事,详略明晰,处理得当,我浅笑听着,时而轻“嗯”赞赏一句,目光过处如心中所料那般没有瞥见何嬷嬷的声音。
自从依情痴傻失语之后,那个精如狐狼的何嬷嬷便极少在我的视野内出现。而我也是可以模糊掉她的存在。我知道碍于她的身份特殊,即使我不关照,府内人也绝不敢亏待了她和依情的一应用度。
祝管家貌似老糊涂实则心细如尘,脸上的褶子舒展开来。看了我的神色便道,下人们都到了前边,何嬷嬷亲自照看着依情,告了假。
我点头笑笑,径直去了秦宁院。院前荷塘里的清莲虽已见颓势,亦有不少仍旧高洁的绽放着,淡淡香气萦绕身侧,恍惚中让我闻到一种家的味道,越发思念起谦益。一阵风吹过,院中榕树下的千秋微动了动,亦如我被楚王言语吹动的心思。
没有明显的动荡,却也不见平静。
几个时辰后,太后跟前的红人,大内刘副总管,刘公公前来宣旨,接我如寿宁宫参加太后专为沙陀国思樱公主举办的欢迎夜宴。刘公公因我第一次入宫时实实在在给过他好处,这会儿他也还记得,便毫不吝啬的告诉了我夜宴的内情。
说这思樱公主是沙陀国王最疼爱的公主。五年前沙陀国战败后她曾随降使来过中土一趟,娇诮顽皮的性子很得皇上和太后喜爱,皇上当时还曾戏言一句,“思樱大了可得做朕的儿媳?”
谁知当初一句戏言,思樱却是信了真,一心等着嫁入洛朝。正巧雄踞西方的沙陀国为巩固其在西边诸国中绝对的领袖地位,急于进一步加强与中土天朝的联系,因而去年便上书皇上欲把思樱送来和亲,另也欲求一名中土公主和亲沙陀国。
思樱和她的随驾队伍从今年年初出来走了近半年,前天凌晨才抵达帝都,算来仅仅先我两日。
刘公公说,皇上,太后疼爱思樱公主,不欲将她随便指了人。故而安排了今夜的晚宴让思樱与适婚的王爷们见见,若有互相瞧着通情意的,便玉成了其事。若没有,好歹见了一面,也能尽量顺着思樱自个儿的意思指人赐婚。
其实这就无异于一场变相的沙陀公主“抛绣球”活动。
刘公公把此事的重点落在皇上太后的“疼爱”之上,我却以为至少还有两点情由:一是顾及沙陀国乃西边第一大国的面子;二是彰显天朝皇恩浩荡。
所以原本入选的王爷都是新开府或尚未迎娶正妃的,以足显皇上与太后对思樱公主的爱护。但思樱却有自己的想法--“我要嫁的是一个人,又不是一个身份。只要能和我自己喜欢的人一起,做奴隶也甘愿。”
这话要是翻译到现代,那就是鼓吹为了爱情,管他是“二奶”,“三奶”,就是“十奶”都甘之如饴。
由于思樱一番“为爱不求名份”的伟大宣言,皇上太后大受感动,决心把素有王爷都加入备选名单,筹备了今夜的晚宴。娶有正妃的也一并将正妃带来,万一思樱中意已有正妃的王爷,便把思樱赐为第一侧妃,与先前的正妃不分尊卑大小。
原本谦益不在帝都,归期也实难确定,是以不在夜宴出息名单之列,相应的,我也不必参加。但思樱却不知如何听得了我的故事,大感兴趣,今日又闻我回了帝都,硬是央求着太后宣我出席夜宴。
刘公公提醒我置办些换洗衣物入宫。说是太后交代过,兴许今儿要我在寿宁宫留宿。正巧明儿是“兰花仙子诞”本也要宣我觐见,便可免了我来来去去的奔波之苦。
我打发了刘公公一百两银子,馨儿拾掇了我的衣物,我便随刘公公一同入宫。
我一路思忖着,难道太子得的那个太医们瞧不出来的病已经好了?不然太后怎不急于宣我为其诊治?
到寿宁宫的时候,天色已近完全黑了下来,星远月淡。但寿宁宫夺目的灯火反倒在瀚海般的黑幕中更显璀璨辉煌,像是盛开在繁华之巅的富贵海棠。
台阶尽处整齐的候着一排排外侍宫人。我走上台阶一个宫女领我入殿,几转几折进了一间灯火通明的大殿。我刚踏入殿门,就知自己来的早了。殿内虽不至无人,正主却没到几个,大人物也就只来了坐镇此处指挥布置的皇后和几个嫔妃。
走在我前面的一个王妃见皇后在场忙恭敬出声叩拜,我一听紧跟着她半跪着行礼问安。
皇后转身过来,宝相庄严,笑着虚托了一把我前面的王妃,让她起身,似与她相熟,没两句就闲话起家常。皇后一双冷眼有意无意的森然瞟了瞟我,然后故意当我是空气般无视我的存在,双眼挪开之后便也忘了还有我这么个大活人半跪在一旁。
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时间慢慢过去,人渐渐多起来,全都是女人,王爷们相必是去见皇上了。皇后让一波又一波早到的王妃们免礼,独独忘却了点我的大名。可是出于礼仪规矩,皇后没让我起,就算腿跪折了,我也是不能起身的。
我用手勉强地支着半跪的那条酸腿,一面思忖何处开罪过皇后,竟让她如此恶整于我,一面暗自佩服自己居然能把一个高难度POSE摆上这么久不变形。与此同时,我心里不得不阿Q一次,将那些王妃或同情,或幸灾乐祸,或看好戏的表情自动过滤掉。
幸好我原本就站在角落,倒也不致于集万千目光的“宠爱”于一身。
哎!皇族女人有良心的正是没几个,仅剩那几个有良心的又都不中用。
“母后--“一道带着哭腔的娇声箭一般飞速入殿。音落人至,真是刁蛮出名的十七公主。
十七公主今年十四,算来尚未成年,但她发育极好,前凸后翘,该大处打,该小处小,身材比例也堪完美。今夜一身淡紫色礼服更将十七的娇俏明丽映衬得恰到好处。如果不是那道娇声带了七分刁野,三分蛮缠,她给人的观感其实不错。
皇后宠笑道:“十七,这又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了?”
皇后此语也就是句“套话”
,她也知道红宫内外谁敢招惹得罪这个小祖宗?十七可是她与皇上最宠爱的嫡脉公主。
“母后,您要为儿臣做主。”十七公主“扒”到皇后怀中,缠着她的手说得娇滴滴,“七哥说要父皇把我嫁到沙陀国去。”
皇后一听瞬间冷凝了表情,但几秒之后又努力笑道:“你七哥跟你玩笑呢,你怎就当了真?”
“母后,七哥是当真那么想的……若是要儿臣去那野蛮地方,倒不杀了儿臣好了……”十七口没遮拦的胡叫起来。
皇后急忙捂住了她那张毫无分寸的嘴,先不说“杀”字多不吉利,就是把沙陀说成“野蛮”地方那也是大大的不妥当,幸好思樱公主尚未到场。
皇后立时换了肃然脸色,刚呵斥了十七一句。就有“聪明”的王妃“仗义执言”道:“十七还小,言语难免纯真,儿臣斗胆请母后息怒……”
“是啊, 十七妹妹一贯无邪,却是并无恶意……”一个个王妃争相“拔刀相助”了。
难道我很复杂,很恶意?我嫌恶的翻了个白眼,原来她们不是死人啊,只是眼珠子放到头顶了,我这么大个活人平白无故遭罪竟没一人站出来说句话。十七满嘴胡言乱语,她们倒是“敢死队”般个个神勇“救场”。
“沙陀若是个野蛮地方,十七去了正好,刁蛮配野蛮亦可谓绝配。也不白白糟蹋了我中土斯文男儿。”这声音温温柔柔,但一听就知道是楚王,我惊了一下,他倒比别的王爷都早过来。
楚王的这句话字面上看该是个笑话,可用他那清风拂面般的语调说出来,怎么听都是讽刺。
十七一听就哭闹起来,“母后您看--七哥就知道欺负儿臣,儿臣还要不要活了?”
“你不欺负别人就是我朝造化了,谁还能欺负了你去?”楚王步态神逸,高贵逗笑而立,身边跟了小鸟依人的宁毓儿。我瞅了瞅宁毓儿,她和楚王向皇后与嫔妃行了礼后,也正看我,明眸皓齿,略微颔首低头,我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句话,“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楚王神姿仙态,宁毓儿人间绝品,两人的出现可谓令殿堂“蓬荜生辉”,霎时添可无限风景。也令不少花痴女现出了一脸花痴态。
我无暇“赏景观花”暗揉着腿只觉无辜倒霉到家,因为实在想不出到底哪里得罪了皇后?但看她无视我的态度,估摸我与她结下的梁子不小了。
“三嫂在作何?十七刚唱了一出‘刁蛮公主’,三嫂这要唱哪出?‘僵硬王妃’?”楚王轻柔出声,一双睇向我的黑眸却宛如扬不起波澜的深潭之水,嘴边虽正说了一句笑话,眼里却完全瞧不出喜怒。
楚王这一说,那些对我视而不见的人再不能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只好齐刷刷的将眸光全“施舍”给我。我僵直着身体露出一个僵硬的笑,然后笑容在看到一物以完美的抛物线轨迹飞向我之后很快就冻结了。
那物来源于小叶紫檀木长桌,脱手于十七公主,脱手前一瞬被皇后无意中挡了一下,结果原该飞向楚王的鹤头镀金果盘盏竟不偏不倚的朝我飞来。
糟糕!那尖长的鹤嘴是用纯铁铸成的,其杀伤力绝不逊于任何一柄锋利的匕首。
躲不过,命必休!
我眼睁睁看着危险临近,大闹急速下达命令:快闪开!可是双腿却灌了铅,怎么也动弹不得,那一瞬间,我只能听着众女人失措的惊叫,看着宁毓儿双手紧捧的脸上由指缝中流泻出的害怕不忍。她站在我的左侧,间隔不足两米,我看得真切。
但她左侧楚王的表情我却看不见,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见楚王猛地推开隔在我与他之间的宁毓儿,迅雷版跨出大步横手过来猛拽了我一把,大有力拔山河的气势。我有种被拽飞过去的感觉,惯性引起一个趔趄,我倒在楚王的臂弯中,幽淡的男子体香趁机钻入了我的鼻翼。
稍稍紊乱的气息告诉我,楚王也觉后怕。
那果盘盏“哐当”一声在我原本站立的位置落下再弹起,啄出了一个小坑后静默。我后怕的揪紧了领口,大脑有一刻的停滞,一片空白。
“十七,你太胡闹了!”楚王的愤怒霎时爆发,他的身体因这股愤怒稍有颤动。刚站定身子的宁毓儿被震了一跳,瞪大了眼看怪物似的睨着楚王。
众人都被楚王震慑住。满场的女人虽是身份尊贵,也不乏有见识或是心机深沉之人,可到底没见过这等雷霆之怒。要知道么楚王可是带过兵打过战的人,怒气中不但尽显威仪,更带足了霸气与杀气。
“你是堂堂天朝的公主,怎能仗着哥哥嫂嫂的疼爱如此依着性子玩闹?对自个儿兄长的几句玩笑话失礼若此?成何体统?好歹没伤着了人,还不快向你七哥,三嫂赔不是?”皇后最先反应过来装模做样的厉声训斥十七。
我心里一冽,原来这才是皇后。两三句话想把一场可能演化为谋杀的事轻描淡写的说成一个孩子使小性子的玩闹事。
一个刑事罪名马上烟消云散,只剩下小孩子的胡闹,胡闹是定不了罪的。
……原来这才是皇后“惯无才品“之下隐藏的真面孔。若不是护犊情深,楚王震怒,她一时失了保十七平安的把握,或许她不会说出这么富有技巧性的一句话,泄了自己城府的深浅。
不过,她的城府却深不过楚王。
况且,被楚王的怒气吓傻看的十七毕竟是真被宠坏了的孩子,她听了喝斥不知是皇后在救她,反而哭闹得越发厉害,“母后……连您也骂儿臣,儿臣,儿臣……”
十七像所有盛宠下的孩子一样,犯了错心虚,又觉受了责备委屈难堪,一跺脚便要冲出大殿逃避众人的注视。 楚王却一把擒住十七的手臂,用力一推,又将她推回了皇后身边。
十七忙抱住皇后道:“母后,您看,七哥……他打儿臣。”反扣诬赖的速度倒是很快。
楚王轻笑一声,吞吐几次,尽量平息语气中的怒意,“平日里大家都念你小,哄着你,疼着你,你这胆子就上了天了。我说了两句玩笑话你便使性子扔东西,可你也不看看你适才扔的是什么? 那随便砸中了谁,都得去一条命!”
楚王竭力控制语调上扬,停歇了一刻,“你仔细看看,今儿这都站着你的什么人?是母后,母妃和你的嫂嫂们。你不顾忌她们的性命,伤及一二,却如何对得住往常疼爱你的哥哥们?” 楚王不着痕迹的把那些作壁上观的女人也拉了进来。提醒她们,要命的危险随时可能飞向她们。
果然,不少女人呢后怕的退了一小步。
“再说,”楚王继续道:“今日三嫂若是有个好歹,你的小命也得作陪!”这一句楚王先抑后扬,效果极好,吓得十七一愣,慌不择话,推卸责任道:“你胡说,我……我可是公主……我,又不是故意的,要不是母后打了我一下……”
那果盘盏原本是要飞向你的。
皇后的脸极难看的抽动了一下,因那句“要不是母后打了我一下……”
楚王聪明的没让十七把话说下去,接道:“你是公主就可无法无天了?三嫂她是你的亲嫂嫂还是王府嫡脉的郡主。你若真的误杀了三嫂,先不说三哥怎样待你,你却是让父皇如何向远在西南浴血奋战保疆卫国的木然那个大将军交代?又如何向年年上缴十分之三国库税银的江东王府交代?“
楚王这话的语气很淡,淡得像在与人谈论天气,但却是掷地有声。
有人吸了口气,替十七庆幸。不少人明白,此事若是闹出去,被大臣们拿到朝堂上一说,便非同小可,而我若真有个意外,十七也必死无疑。
十七吓得哇哇大哭起来,皇后又是恼怒又是疼爱的看着十七,”教训“的口吻更加严厉,但护犊的心依然不变。
我疑惑的睇着楚王,他最后说的那些话,不像是说给十七听的,反像在警告什么人不要妄想动我,因为我在皇上那里至少还有两道护身符:我的大哥和父王。
难道……?
难道刚才的果盘盏不是无意中飞向我……而是……二十皇后故意……使其改变了方向?可是……皇后这是为何?她虽然一直都不怎么喜欢我,但也没理由要杀我啊……
我究竟何时何处何事得罪了她?她居然恨我如斯?
我摇了摇头,目光撇到宁毓儿。她的脸色很白,我与她的视线短暂碰撞了一秒,碰撞出她眼里淡淡的哀,她马上极不自在的别开。我顺着她起初的眸光看去,竟发现自己的手还缠着楚王的手臂。
我急忙松开双手道了声谢,退开一步,拉远了与楚王的距离。
场面一时怪异,十七稀里哗啦哭着,皇后头疼的训斥着,众王妃安静的听着。不清楚楚王意图的人,不敢出言维护十七,怕惹祸上身。 清楚的人又不愿出言相助,譬如我。
我貌似惊魂未定的站着,知道楚王不会把此事闹大。因为终究没人出事,此事做不了多大的文章。
“这都是怎么了?”太后温和而笑却自带威严的出现在大殿门口。她身后跟了一大群人,包括太子妃德颜,太子侧非宜凌,以及与宜凌亲密牵手的一个十七八岁的陌生异装女子。
这异装女子又一对女子少有的剑眉,细致均匀,睫毛很长,高鼻梁,脸部线条明朗,不若中土女子线条温圆。她娇俏中带着英气,英气里又含了几分与众不同的风情,浑身裹着一种异族的独特风采。我能看出,她是一个俏丽且骄傲的女子。
想必她就是沙陀国的思樱公主。
我蓦地想起她那句,“我要嫁的是一个人,又不是一个身份。只要能和我自己喜欢的人一起,做奴隶也甘愿。”这句话想必是有下文的,她是骄傲的女子,应该相当自信她能征服自己喜欢的男人,相信自己用不着做“奴隶”。
众人向太后行礼,太子妃又领着人向皇后行礼。一切虚礼罢了,太后一面命人快些布置,一面用眼扫向大家,又问了一遍,“究竟出了何事?”皇后待要回答,太后把目光沉在我身上道:“朝恩,你说说,怎么回事?”
我又福了一礼,轻描淡写道:“回老祖宗的话,适才十七与七弟玩笑,出了点小意外,好在有惊无险,没事了,只是把十七给吓着了。”知道内情的人有人不解的看着我,也有人不屑的看着我,前者不明白我为何不把握好机会整治一下差点要了我命的刁蛮十七,后者自以为是的认定我是怕开罪皇后而不敢言语。
我却知道我说的话一定是太后想要听到的。刚才的事发生在太后的寿宁宫里,太后不可能不知道。她既然早知道了,这会儿却又故意点我这个当事人回话,摆明了是希望借着我的口息事宁人。我不说什么是非,别人也就说不了什么,因为此时此处实在不适宜追究什么。
太后对我的回答赞赏的点了点头,吩咐人送十七回宫“压惊”。她随意说了几句轻松话,登时便把殿内怪异的气氛驱除干净。太后转而笑对众王妃道:“来,你们都见见远来的客人,沙陀国最美丽聪慧的思樱丫头。”
太后的话揉着明白不过的宠溺意味,思樱得体的走上前点头道:“思樱见过众位王妃。” 众人都道“不敢”,几个善交际的王妃顺势寒暄问候了几句,又说了些毫无营养的话,诸如思樱衣裳上的花纹如何好看,耳环上的玛瑙又如何珍贵等等。
我百无聊赖的退站在一旁,感觉有人看我,一抬头对上了楚王询问的目光,像是在问我“还好吗?”我感激万分的点头冲他一笑,淡化了前日与他的不快,却见他身边的宁毓儿也看向了我,眼神有些奇怪。
我忙撇过脸,思樱转过头缠上了楚王,一口一个“楚王大哥”叫的相当亲昵。当年楚王成功征服沙陀带着降使
返朝,与思樱可算旧识,这会子重见面两人热情都颇高。一会儿说当年沙陀的旧事,一会儿说现今沙陀的物事……思樱兴奋的旁若无人。
但言语中她对楚王有明明白白的兄妹之情却没有丝毫男女之爱。我腻向宁毓儿,她仍哀戚着双瞳若有所思,这又是为何?误会了什么吗?还是在意楚王先前推她那一把?楚王大概也留意到了宁毓儿的神情,靠近她温柔地低语了一句什么,而后笑对思樱道:“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思樱可叫她一声宁姐姐。”
思樱爽快的叫了声“宁姐姐”又道:“楚王大哥真是好福气,宁姐姐比我们草原最美的镜湖仙女还美丽,她的眼睛比我们草原夜空最亮的星星还明亮……”当然了,对不会成为情敌的女人 多夸夸没什么坏处,至少还能博个好人缘。思樱的嘴很会见人说话,难怪太后与皇上会喜欢她。
宁毓儿经这一夸赞,略有羞涩的红着脸低垂了头,宜凌又巧妙的补充夸赞了思樱几句,简直就像演了出“连环夸”。
太后笑了笑,让众人且先落座,拉了思樱坐在她下首最靠前的位置上,看了天色,随口道了句,皇上怎么还不带众王爷过来?
被太后冷落了的皇后一听,答道:“回母后,儿臣先前着人去请了,说是皇上看完最后一篇文章就过来。”
“文章?”太后凝了眉,“何人的文章非急着这会儿看?”
“这是孙儿的过错。”楚王轻柔道。
“与你何干?”太后追问。
“父皇看的文章是孙儿自益州带来的几篇论证之道,”楚王解释道:“其文言语犀利,政见独到新奇,可谓旷古未见的奇人见地,父皇看得欲罢不能。又命众兄弟细读,想必兴致难抑,一时晚了。”我想了想,我在益州那么些日子,怎么不知道还有这么强悍的一个人物?难道?那个“旷古未见的奇人”是……
“哦?我朝还有这样卓绝的人物?”太后听得楚王之话也燃起了兴趣道:“可是有功名之人?”
楚王谦益的摇摇头,“孙儿只知此人叫‘木荣’,至于其他却是无从知晓。就连那文稿也非 原件,原稿已下落不明。否则孙儿也是极想与此人讨教其中几处难懂的道理。”
接下来,太后与楚王又说了许多话,但我的耳朵已经关闭,满脑子只在想木荣,木荣,可不就是我?!
旷古未见?那是当然,我融会了另一个时空一千年后的治国之道,自然旷古未见……
我兀自思忖间,和笑连连的皇上领着太子和众位王爷入了大殿。适龄王爷中缺了谦益和越王,官方解释,越王外出巡视封地。
太子进殿时锦衣金冠,瞧上去除了面色不红润外,并无异常,只是详情还需望闻问切之后方能定夺。我看向太子的时候,对上了太子看我的深色眼眸。那双眼黑得冰凉恐怖,仿佛能把所有的光和温度都吸噬进去,又像一堵坚不可摧的墙,隔绝了一切外来的窥视,我急忙颔首示礼。
太子没有更多的表情,点点头,离开我的视线。
入殿后,皇上笑得开怀,在我看来那笑却犹如仲夏正午的阳光,不仅格外刺目还暗藏有滚烫的伤害。
机械的跟着一堆人起身,行礼,待重新落座……我图清净,本挑了角落边较偏的一个座。思樱忽撒娇般道:“皇上,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能否让朝恩姐姐坐进些,那般远,思樱都瞧不真切,想说句话也不行。”
这样的话寻常人是不敢说的,思樱敢说,想必是吃定了太后,皇上疼爱她。
皇上哈哈一笑,仿佛看透了思樱对我好奇的心思,随口道:“朝恩就坐到思樱旁侧吧。”我一看思樱旁侧的座位,那是个凸显隆恩眷宠的上位。
当然,按理说我坐也无不可,只是那个座位另一侧是楚王与宁毓儿,对侧坐了太子和太子妃。我是景王妃,代表着景王,若是坐在太子对面实在有些不妥。我暗忖,这意味着什么?试探么?起身便欲婉拒。
太后弯着慈眉,看了看我,不容分毫推拒的笑道:“朝恩,你就那里坐下,哀家许久不见你,你坐近些,也好与哀家说说话。”
太后也让我坐?这又是何意?或者或者根本没有额外的意思,就是我自己多心了? 我不好再推辞,只好顶着一堆女人羡慕妒恨的眸光压力,灿笑着谢恩走到上位
坐下。思樱闪着长长的睫毛斜睨着我,眼里燃着兴趣盎然的火,亲昵地靠在我的耳边道:“朝恩姐姐就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思樱继而侧头笑得明媚看向太后,俏丽直爽道:“思樱不是做梦吧?莫不是私闯了琼楼仙阁?尽见了长生天上的人物。”
思樱的声音婉转悦耳如泉水叮咚,奉承的话也说得极妙。
对于她的溢美之词,我小心谨慎地婉谢且回赞了一番,不过心里头总有点怪怪的感觉,只是说不上来时什么。
皇后也适时补上一句,“瞧上去两个丫头倒很合得来。”
皇后也适时补上一句,“瞧上去可不像两姐妹了?”
皇上含笑点点头,又说了些话,道这是家宴,不要拘谨了规矩,只管畅快了吃,畅快了喝。
很快,手捧着一道道佳肴妙馔的侍膳宫人鱼贯而来,在每人的桌前依一定分量搁上一小碟。我细看着彩色,上了素十八珍,浑十八珍,八羹八果八点心。
众人颇有些拘谨的吃喝着,思樱亲昵的与我胡乱说着她来中土沿途的趣闻,太后听到精彩处便让她大声说予众人听……众人或笑或乐总会有些回应,气氛也慢慢活跃起来。
不一会儿,乐响舞起,欣赏了一盏茶的工夫,有内侍在皇上耳边嘀咕了什么,皇上就嘱咐了几句先走了。又过了不久,太后道,人老了,不比年少,你们自己再乐和乐和,带着皇后与嫔妃也走了。
长辈一离席,一群人也就放开了,敬酒的敬酒,赋诗的赋诗,玩笑的玩笑,颇有些其乐融融的意味。
只是,我对面的太子即使把玩着大紫龙碟金盖或绿龙白竹金碗盖也绝不插上一句。他的眼始终胶着在身前方丈处的地面,一副若有所思的沉稳模样。
他在看什么?想什么?
还有……他究竟是不是得了病?又得了什么病?
我正思考着,突然一只手拍上了我的肩头,吓了我一跳,满场最活跃的思樱带了点酒意玩笑道:“朝恩姐姐,你总瞧着太子大哥做什么?也瞧不出一朵花来。”
思樱这一句话声音不大,可也足够不少人听见。她话刚落,就见太子妃德颜蓦地打翻了手里的酒杯,顶着一脸尴尬与慌乱的笑,一副欲掩未掩的申请,侧脸瞥了眼太子侧非宜凌。
如果说思樱那句话听见的人可以当做没听见的话,太子妃的失礼却不能当作没看见了。我顿时醒悟,懊恼起来,怎能再这种场合明火执仗的看太子呢?就算只是一眼也是不应该的。我与太子之间的流言蜚语还少么?
三人成虎啊,再说,原本就没有几人相信我对太子妃位未存幻想。
加上……还出了前两次那样轰轰烈烈的谣言风波,我的声誉哪堪折腾?……如今思樱这一句话可是比皇后那果盘盏还有杀伤力。
我努力镇定的扬起头,果不意外的看到众多异样的眼神交替瞅着我和太子以及太子妃,仿佛认定了我与太子之间有些什么。否则我为何“总瞧着”太子,而太子妃又为何一听这话旧“失措”打翻了酒杯?
太子置身事外,谁也没有的坐着吃菜,也不说话,像是没有瞅出殿内暗涌翻滚,完全不似我前几次所见的那个如邻家哥哥般温和的人。可以说我此刻的境地万分尴尬,我若主动解释什么酒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若是什么也不说那就是默认了“总瞧着”太子。在某人看来,那就会演化为爱恋痴缠的瞧着太子。
我该怎么做?既不能否认看了太子又不能承认……也不能说我在琢磨太子得了什么病。
其实只是停了一瞬,我的思绪却已翻山越岭,过了几重山。
“朝恩姐姐,我说错话了吗?”思樱见我没回答,又见殿内气氛怪异,天真的问道。
“思樱这回恐怕还真说错了。”楚王头也不抬,夹了块玲珑翠竹肉给宁毓儿,“我瞧着四嫂盯着十一弟在看,其实看的是十一弟妹的耳坠;十三弟妹瞅着六哥在看,也不过看的是六嫂的发髻……”
楚王点名的这些人正式刚才私底下碎碎念的人,被点了出来颇有些尴尬和不自在。其中的四嫂喜欢搜集耳坠,在帝都珠宝界也是出了名的,至于其他人的嗜好我就不甚清楚了。
“三嫂嘛,看的也不是大哥,而是大哥身后的那盆白叶兰。”楚王顿了顿,转头看我道:“我听说三哥就曾送了盆一模一样的白叶兰给三嫂?”
我听出楚王在替我解围,感激的点了点头。同样的话,若是出自我口,那就是无力的辨白,可是楚王说来,众人暗自惊叹他敏锐的观察判断力外,自然多了份顺理成章的说服力。
楚王笑对思樱,故作神秘道:“你啊,只看到了表象,可没看到三嫂思念三哥的心。”
“呵呵,”思樱不好意思的笑笑,“难怪朝恩姐姐不说话呢,原是在想景王大哥。是思樱说错话了,姐姐可别生气。”
“怎么会呢?”我装作被楚王说中了心事颇为羞涩,眼角的余光瞥见思樱嫩滑的脸上一闪而过的忿然。
果然,都不是单纯的人啊。
可是楚王今日为何这么帮我?刚才的话虽然解了我的围,可不也让他得罪了不少人?为何呢?照理说,我与他并不特别相熟,而且此前几乎每次见面都会闹出点摩擦和不快……
之后的晚宴索然无味,大家吃喝了一会儿也就各自散了。
太后身边的内侍嬷嬷传我觐见。
我到太后暖阁内室的时候,她已是一副睡前打扮,免了我的叩跪礼又赐了座,第一句话是,“今儿委屈你了。”
我一震,想到太后是指果盘盏的事,便道:“朝恩谢过老祖宗的疼爱,还请老祖宗宽怀,朝恩不觉委屈。”
太后含笑点头,拉着我的手道:“哀家明白,你是个聪慧明理的好孩子,能体会哀家的难处。”
“事关皇家脸面,朝恩懂得,不会与十七妹妹计较。”看来那件事,太后是不会追究了。
太后满意的拍了拍我的手,挑起另一个话题,“你可知敬之病了?”
我点头,“挺七弟说,太医都没诊出来。”
“今儿你坐在太子对面,可有瞧出些什么来?”
我摇摇头,“回老祖宗,只是看着太子殿下不如以往那般爱说爱笑。其他倒是没什么,确实不似身患恶疾之人。”
太后一叹,“敬之的病怕就在这性子上。他是我一手带大的孩子,自小勤孝,何曾有过如今这般冷淡懒惰的性子?不仅疏于理会朝事,就是连上我这儿来问安的次数,也渐渐少了。”
关心则乱,太后对长孙的疼爱从这几句话里就已显露无余。
可是人是会变的,不同人生阶段的人性格发生改变也是很正常的事。
“太子殿下是不是近来遇到了极不顺心的事?”我揣测着,不少人经过某些特殊事件的打击后性格会扭曲。
太后看透了我的意思,“朝恩,敬之变的不是性子,而是他这个人。除了近些年的事,我与他说起以往的一些事,他不是说错,就是推说忘了……
若不是他身上各处徽记都在,哀家怕是要怀疑他是另一个易容假扮的。”
“忘记了?另一个假扮?”难道又发生了一起灵魂穿越事件?有人穿到他身体里去了?
我的联想能力还真丰富。
我马上否定了这个荒谬的猜测,若是“穿”过来的人,是不会有“宿主”任何记忆的。要不就是吃了什么损耗记忆的药物或是中了什么蛊术,降头术,幻术之类,被控制了神智?
若是前者还好办,若是后者,怕就不是我能力范围之内的事了,对于巫术邪术,我与师父甚至莫来都不是行家。
第一卷60章终有孕事
太后怕是也有些怀疑是邪物作祟吧?
只是太后万不敢声张,巫蛊邪术历来是各朝各代的禁忌,前朝就曾出过因巫蛊害人而诛杀几百人的前例。
太后不说巫蛊邪术,我当然也不会说,况且这一切都还只是我个人的怀疑而已。再说,太子表现异常的事,也只有太后往别处想了。其他人只认为太子是近来诸事不顺(尤其涁河沿岸各州的事务)又常遭皇上提骂所致。
第二日大早,太子过来寿宁宫请安,太后道他气色不善,让我给太子把把脉。我折腾了一番工夫,最后还是没有任何发现。太子言行正常,思维独立,瞧着也不像被控制了心智。太子走后,我摇摇头,太后便陷入了沉思。
一种沉静如水,让人摸不透看不明的表情在太后脸上浮现。
我忽然有些害怕起来,直觉想逃离此处,逃离皇宫深院。这里的每个人都戴着面具行走,那么遥远而陌生。让人分不清谁是真的善,谁是真的恶,谁对谁好又有怎样的企图?这么一想我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开始缺乏安全感。
这种像漂泊瀚海的孤舟找不到港湾的不安直到我想起了哥,才生出几分安全踏实之感。哥在墨阳王府属地过得应还好吧?上次传来的消息说墨阳世子清剿流匪的事进行的很是顺利,可哥却又为何总不给我来信,也不回我的信呢?
是辗转中弄丢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我顺着思维里一根细细的线想着,哥送我的那座城堡里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落入了谁的手中?许诚真正的主子又是谁?一个个没有解开的疑问潮水般涌来,堵塞了我思路的畅顺。
兰花仙子诞这一日平静的过了。
太后又留我在寿宁宫住了几日,明处是说许多日不见留我说说话,甚至连磬儿也一并接了来伺候。暗处我不过是费心查治太子的“病“罢了。这几日,太子的情形与我在晚宴上所见并无太大差别,冷冷淡淡的性子,话也不多。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什么奇异了。
我不知道太后为何如此敏感和在意太子性情的转变。可几天来的查治,到最后,我只能告诉她,从一个大夫的角度看,太子的身体绝无疾病,若真有什么,怕就是心病了。
我从皇宫回到景王府的时候,日头已经偏西。
用了晚膳,我坐在清宁院树下的秋千上,看过谦益送来报平安的家书,重重舒了一口气。谦益信上的内容不多,只道他一切安好,算算日子,我与谦益竟已未见一月有余了。
淡月升起,晚风渐渐有些凉了,吹得老绿的树叶微微发抖。
“王妃,起风了,回屋歇了吧。“磬儿从屋内出来,拿了件单衣给我披上。
我淡淡一笑,“你先去歇吧,我再坐会儿。“
“那奴婢陪您。“磬儿在我身边站定。
沉默良久之后,磬儿支吾着开口,“小姐。“一声“小姐“带着最初的记忆,仿若令时光倒流,我又回到了仍在天医宫的时候,磬儿整日跟在我身后追着道:“小姐,不能做,宫主会骂人的……“
“小姐,“磬问斟酌了半天,终是说出口了,“奴婢觉得您变了许多。“
“变了?变成怎样了?“我没有看磬儿,讷讷出声。我怎会不知道自己变了?变得越发不像往昔笑闹人世的慕容植语了。少了心境上的灵巧,多了份沉重。
“您以往在天医宫的时候,虽然很懒也不爱理事儿,还爱捉弄人……却让奴婢觉着您是开心自在的。“磬儿的脸上露出由内而外的微笑,“可自从您嫁给王爷之后,奴婢再没见您像往常那般开心过,还常常要忍受莫名其妙的委屈,奴婢见了很心疼……“
是啊,以前的我是那么无忧无虑,是一朵高高在上俯视苍生的云,了无牵挂的漂浮着。如今的我却是一个懂得筹谋算计陷入勾心斗角之中的俗物了。心里头牵挂着一个人,无形的压力和压迫感便扼紧了我的喉咙,喘息间就可令我命丧黄泉。我又如何能重拾以往无忧无虑的快乐呢?
我叹了口气。开始怀念以前每日里与师傅作对,怀念被师傅惩罚泡幽灵潭,怀念偷偷爬到我床上的天蓟,怀念天医宫我栽种下的每一棵花草树木。
“小姐明明什么也没做,那些人为何偏偏总要诬蔑您呢?“磬儿替我抱不平,“说的话也太难听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有些事又如何说得明白?问得清楚?
“磬儿,“我幽缓转移了话题,“你觉得飞鸟和鱼能在一起么?“
磬儿不明白我为何有这么一问,皱眉道:“鸟不能潜到水里去,鱼又不能飞出水面来,怎么到一处呢?可不难受?“
对,确实很难受。当一只飞鸟把自己伪装成鱼,潜入水中时,它难受到窒息,因为它忘不了它没有腮,没有能在水中生存的依据。
尽管我已谨言慎行,皇宫与我,还是那般格格不入。每个人都戴着面具,或许一张,或许两张,或许更多。
真真实实,虚虚假假,谦益的世界,原来是这般难以进入……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有些累了。“我看着磬儿,指了指心。
“小姐是不是还在气十七公主的话?磬儿低声询问,却是曲解了我的话。
十七?气?是啊,是真的很气的。
这会儿,十七在我离宫时辱骂我的话,一定已经传遍皇宫该传的每一个角落了。
“我可没有你这样的三嫂,“十七颐指气使,贵公主的气派十足,语气是嫌恶的,“你不过是山里出来的狐狸精,迷惑了太子哥哥,又想把七哥的魂给勾走,真是不要脸……“
“你觉得我不该忍下那句话?“我抬起头来,我居然就把那样一句话给忍住了。
磬儿微点点头。
“那些子虚乌有的话,何必太过在意呢?尤其在意也不会有结果的时候。我们势弱,十七是嫡脉公主,谦益不在,我毕竟是个外人。我若回骂或动手打了十七只能是自找麻烦。反是称了某些人的心,那些人是恨不得我与十七打起来才好呢。“不然哪能往下做文章?
“小姐……“
“行了,不说了,回去歇吧。“
回屋后我很快入眠,一夜无梦,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磬儿进房拉开我的纱帐,伺候我梳洗,随口道:“王妃,今儿的太阳喜洋洋的,外头的喜鸟也叫着,好像会有什么喜事呢。“
没想真是一语成谶。
下午时,果然应验了磬儿的话----喜事,我怀孕了,一个多月。
我本该早些知晓的,只怪我的月事总不规律,时而提前,时而延后,我便也没有太留意。今儿也是一时兴起,号了个脉,这才发现自己竟怀孕了。
我低头,怀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心情,轻轻抚摸着腹,“磬儿,这件事先别跟任何人说,等谦益回来,我要给他一个惊喜。“
磬儿高兴的手舞足蹈,蹲在我身旁,热切的盯着我的肚子,仿佛那里藏着一个多么珍贵的珍宝,“王妃……您说……您怀的是小世子还是小郡主?“
我轻推了下磬儿,“你啊,这么激动作何?才一个月大,哪里就知道是男是女了?“
“一定是小世子。“磬儿傻笑道,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我的肚子,仿佛已经看到了一个小世子。
我浅浅笑着,“我倒希望是个小郡主。“谦益与我的女儿,呵,将会成长为怎样绝世的女子?“
怀孕的喜讯几乎将我昨日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我无法形容此刻的心情,愉悦而满足。它可以让我忘记一切烦恼和压力,这一刻我什么也没有想,只是享受着一份从未有过的快乐。
谦益若是知道这个消息一定也会很激动很高兴吧?我差不多已能想像到他那时将会有怎样灿烂无比的笑容,这可是他的第一个孩子。
我的好心情延续到了翌日。
一大早遣散了汇报家务的管家和管事们,有人来报,说宁右相千金求见。
我正揣测着宁毓儿倩兮嫣然道:“上次素琴下毒害臣女的事,多谢景王妃救命之恩,一直想自个儿登门致谢的,却是……到了这会儿才来……“
我笑笑,“哪里就是救命之恩了,宁姐姐说到谢就实在见外了。我知道宁毓儿此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若说致谢,我当初离开帝都前,宁右相便已经遣人送过谢礼了。
宁毓儿又应对了几句,稍稍有些拘束的坐着,一副荏弱模样,我见犹怜。
“宁姐姐若是有话不妨直说。“绕弯绕了快一个时辰,我实在觉得她想说又不敢说的神情太过楚楚可怜。
宁毓儿看了看屋内伺候的丫鬟,没有开口。
我会意,挥手摈退了下人,宁毓儿也挥退了她的两个贴身丫鬟。
“宁姐姐有话就直说吧。“我调整了一下坐姿,朝向宁毓儿。
第一卷61章抽丝剥茧
“咚“!
宁毓儿跪倒在我面前,是我始料未及的,也吓了我一跳。我急忙跨出一步搀扶宁毓儿起来,“宁姐姐这是要作何?有什么话快些起来再说。“
她想求我何事?竟鼓足了这么大的勇气下跪。我的指尖传来她孱弱的身子因某种情绪而发生的微微颤动。
宁毓儿垂着头任凭我怎么拉拽,就是不肯起来。一副“你不答应我就长跪不起“的打算。我没想到,平时看上去那么柔柔弱弱,菟丝草一样恍若一阵风来就能吹走的宁毓儿倔强起来也有种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顽固架势。
“求景王妃……成全。“宁毓儿吞吞吐吐总算说话了。
成全?我退了一小步,这个词怎么听起来像是小老婆哭求大老婆让位或是允其进门时的常用词汇?难道宁毓儿看上了谦益?不,不会的。
我直道不可能,“宁姐姐要朝恩成全何事?你且起来说吧。“
宁毓儿蓦地抬头,一双荡着盈盈秋水的眼紧紧倪着我,那眼神似乎在说我是明知故问。可我确实什么也不知道,我无辜的补上一句,“我真得不明白宁姐姐的意思。“
“臣女……不能失去楚王殿下,求景王妃成全。“宁毓儿眼巴巴的望着我,求哭,却有梨花带雨般软人心肠的功效,看得我一个女人也生了怜香惜玉之心。
可是宁毓儿的话给了我极大的震撼,在我来不及怜香惜玉的时候,我已经吓傻了。我明白宁毓儿的意思,正因为明白,所以我气愤到无语。思绪像车轮一样飞快运转,没想到相府知书达理的千金小姐也会相信那些无稽之谈。
流言当真猛如虎么?
良久之后我才找着自己的声音,“我想宁姐姐是误会了。“我斩钉截铁道:“我以前不会觊觎别人的丈夫,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宁毓儿见我显了怒气,局促不安道:“我……臣女……“
“我相信宁姐姐不会忘了,我是景王妃,而你才是未来的楚王妃。宁姐姐若是为楚王而来,我想我们完全没有必要再谈下去。我爱的是我的夫君。“
宁毓儿似乎并不吃惊我会这么说,看了我一眼,不搭话。
“宁姐姐该相信楚王,也该自信,楚王是爱你的。切莫信了子虚乌有的谣言,伤了你们之间的感情。“我有些无奈的劝慰。
“不……“宁毓儿忽就慌了起来,“不是谣言,光哥哥已经爱上你了,不是我,不是我。
“宁毓儿!“这三字我几乎是吼出来的,“莫名其妙的离谱话你说的够多了,你记住!楚王再怎么也不可能爱上我!你要明白,我是有夫之妇,是他兄长的妻子;我不比你貌美,更无你温柔淑宁;我与他相识不久,本不相熟……他怎么可能爱我而不爱你?“
“不,“宁毓儿被我的气势吓懵了,小声嗫嚅着,“他待你是不一样的……你知道,你知道的。“
我头痛的揉了揉太阳穴,“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宁毓儿像没听见我的话,自顾说着,“你不知道么?当你说不愿做太子妃的时候,他说终得知音通灵犀,那时候他看你的眼神就是不一样的。后来,他总是向先生问起你的事,先生说了他就莫名其妙的笑,我现在知道那笑的含义了……他,他为了帮你甚至还向皇上递过奏折……当他得知你被赐给益哥哥时,他有多懊恼,他……“
益哥哥?其他的话都被我粗大的筛子眼漏掉了,独留下这个过滤不了的词。我不知道,她叫谦益也叫得这般亲密?我暗讶,我在意什么?她自小与皇子们相熟,既有“光哥哥“自然也能有“益哥哥“。
“这些证明不了什么,“我打断宁毓儿的话,“你为什么就没看到楚王对你的好呢?“那么温柔体贴,不是每一个女子都能幸运的拥有那个如神如仙的高贵男子捧在手心般呵护的温柔,“何必去猜那些有的没的,信那些流言蜚语。“
宁毓儿有些激动的抽泣,“你为何要故意说这个,你明明知道光哥哥对我好只是因为愧疚,你……“她蓦地停住,一双如蒙着尘埃的眼又清明起来,“景王妃,你赢了,我求求你放过我吧。我从来也没想与你争什么,真的,我爱光哥哥,我与你不一样,不能没有他。求你成全我。“
我的吃惊不亚于在天医宫的药苑子里看见那条巨大无比的虫蛇。我发现,我与宁毓儿完全在两套错开的语境中交谈。她说她的,我说我的。她认定了我知道什么,认定了我是故意抢她的光哥哥。可实际上,我什么也不知道,甚至除了“荒天下之大谬“再无别的形容词。
究竟宁毓儿知道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她为何认定我故意吸引楚王爱我,故意与她抢楚王?
“你说,我要抢你的光哥哥,我为何要这么做?“我试探的询问。
“你……“
“毓儿---毓儿---“
宁毓儿正要说,却听楚王远远的唤声惊住了她,她慌忙擦拭了眼泪扶着椅子站起来,求助般可怜兮兮的看着我。那意思是,她不愿让楚王知道她来求我的事。我会意道:“你可放心,我不会跟他说什么。“
楚王神色匆匆的出现在花厅门口。祝老管家一脸无奈的看着我,表示不是他不想通报,而是通报不了,楚王没给他这个机会就自己闯进来了。
楚王跟我问好,我挥手让祝管家下去。
“七弟是来接宁姑娘的么?“来的可真是时候!
楚王探寻似的看了我一眼,见我没什么异常,而后笑笑,走向宁毓儿,温柔道:“毓儿,可别再生我的气了,昨日是我的不是,不该那般说你。“
昨天两人吵架了?这两人也能吵得起来?那么楚王说了宁毓儿什么,竟把她刺激到我这里来了。我装作埋首茶杯毫无头绪的猜测。
“光哥哥---“宁毓儿叫了一声,有委屈,有惊喜,便说不出话,嘤嘤低泣起来。
“好了,好了,回吧,你今儿也打扰三嫂许久了。再说,你自个儿的身子也不太好。“楚王伸手揩掉宁毓儿脸颊的泪,揽过的她肩转头跟我告辞。我抬头时,宁毓儿正瞧着楚王揽在她肩头的手羞涩的红了脸。
这女人也忒好哄了吧!
送走了楚王与宁毓儿,我把祝管家招来让他去帮我打听些事。
祝管家去了,我便坐着想,宁毓儿到底知道些什么,是我刚好不知道的?否则怎么会上演今天这一幕。
想了一个下午,了无收获。
晚膳后,祝管家来回报,我才在一片黑暗中看到似乎一丝光亮。
“你是说这几天,宁毓儿去过东宫?“我惊疑中放下手中的青花瓷茶杯。
“回禀王妃,说是一共去了三回。前两回是您还在宫里头的时候,思樱公主带了沙陀国的希罕宝贝,太子妃邀各王府的王妃共赏。后一回是在您回府的那日,十七公主触怒了楚王殿下,说是跑去东宫哭诉,太子妃又宣了宁相千金去。“祝管家细细的眼缝里有一双明亮的眸子。我暗道,果然没看错人,能把消息打听到这个份儿上,他的能耐不可小觑。
“王妃还有别的吩咐吗?“祝老管家问道。
我挥挥手,“没事了,有劳管家了,你先下去吧。“
我寻思着,太子妃德颜,思樱,十七,宁毓儿。这几人怎么串到一处?
是了,想到德颜,思樱在夜宴上的举动,十七在我回府那天说的话。连系起来,定然是她们拿话撩拨了宁毓儿的神经,可宁毓儿为何就信呢?她虽未见得多有主见,却也不像一个会轻信谣言之人。
难道是因为昨儿楚王说了宁毓儿什么?
那么楚王会是说了什么呢?
德颜,思樱,十七的挑拨组合,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少了什么呢?德颜胆小懦弱没多少心机,思樱或许有心机却未必能让宁毓儿信她,十七纯粹就是给人当抢使的工具。她们都不像是能挑动宁毓儿的灵魂人物。
还有谁?
对了!我拍手暗道,怎忘了太子侧妃宜凌?那个未嫁时掌控了半个麓山王府的女子。
不是都说,太子妃与太子侧妃宜凌的关系极好吗?夜宴那次,与思樱亲密牵手而入的也是宜凌。而皇后甚喜宜凌,顺理成章,十七与宜凌的交好也不希奇……
终于找到那只幕后黑手了。
宜凌?她必然清楚宁毓儿知道的那件事,而那件事应该与我与楚王有关,所以她借着那件事挑拨宁毓儿,宁毓儿才相信。所以昨儿宁毓儿一与楚王吵嘴,今儿就有些神经质的跑来我这里跪求。
可是,宜凌这么做又是为何?我与她有过节么?若是为了太子妃位,她没坐成,我不是也没有坐成,何来怨恨?
楚王呢?他急匆匆赶来是怕宁毓儿跟我说什么吧,他怕的是什么?有什么他和宁毓儿都知道,我却不能知道?
宁毓儿说楚王爱上了我,我当时是有触动的,只是回头一想并不相信。爱我?爱我什么呢?爱我便是戏谑,取笑,逗弄和触怒我?若非夜宴时他实在救过我,我想我兴许会继续保留原本的看法---他讨厌我。
想了几日,问了几日,查了几日,终于没明白,也不愿太过费神,只好放下,宁毓儿那件事便翻过去了.
昨天,太后赏赐各王府王妃入宫欣赏早菊,紫龙菊紫灿灿一片,将皇家的尊贵庄重烘托无余,亦把萧萧秋意带予了众人,赏菊会期间太后向思樱提了赐婚的事,思樱撒娇说还需考量几日,太后宠笑着允了.
今日和风日暖,八月,已有秋的萧索.
四季之中我独不爱秋.
不爱秋的肃杀,不爱秋的凋敝,更讨厌秋留给我的痛苦回忆.
我五岁那年,不是那个秋日,我的人生或许会不同.
但今天,我的心情不错,大概是因着怀孕的关系,骨子里潜藏的母性光辉照耀开来,驱除了一切阴霾,使得我近来心情都极好.
清宁院前的荷塘已残,可谓绿池落尽绿池落尽红蕖却 落叶犹开最小钱.我将谦益寄回的家书看后细心叠好收起,又提笔回了一封信,交代下人送出。
刚刚大哥将军府的管家也给我捎来了信,说大哥在西南抗击鄂仑旗人连战连捷,初冬里可望班师回朝,另说阎三立了不小的战功,回来必将受封受赏。大哥也许了阎三,此次凯旋,便把馨儿嫁给他,还让我先给馨儿置办些嫁妆,莫屈待了她。
我笑着把消息告诉馨儿,馨儿登时羞得满脸通红。
“你老大不小了,成亲是迟早的事儿,这也好意思害臊?”我揶揄道。
馨儿把空的鱼汤蛊放下,“王妃又拿奴婢寻开心了。” “我有那么不厚道么?“我笑开,“你想我置办些什么嫁妆,只管说,我是拿你当亲妹妹看待的,你出嫁,我绝不含糊,不会让你比那些大户人家的小姐差了去.“我那些名义上的姐姐妹妹们哪里有馨儿这般与我亲近,待我真心,馨儿出嫁我自然要想得周全.
“奴婢.“馨儿眼眶有些润,吸了一鼻子,“奴婢就想一辈子伺候王妃,您可别赶奴婢走.“
“这就感动了?“我柔笑,“你要是一辈子伺候我,可不就白白耽误了自己的幸福?真傻.你是不是也太好收买了?“
“奴婢才不是傻呢. 奴婢心里明镜似的,“馨儿不依不饶的和我争辩起来,“奴婢知道王妃是真心待奴婢的.奴婢五岁被卖到王府里做丫头,做过四五个郡主主子的外侍丫鬟.没一个主子像您这样疼奴婢的,一点儿架子也没有,还教奴婢识字读书....“馨儿越说越激动.
我轻抚着她的背,“好了,你这是要讴歌我的丰功伟绩呢.还是想拍我的马屁?越说越来精神了.“
馨儿噗哧一笑,“王妃,您是这世上待奴婢最好的人.“
“不止是我吧,还有你们家阎三呢?“我轻笑.
“王妃又取笑奴婢.“
“好了,不笑你,你陪我出去逛逛,顺道替你看看嫁妆.“
“王妃-------“
“行了,我让祝管家多拨给我几个家将带上.“
当我走出轿子,与馨儿出现在帝都繁华的街头时,久违的逛街的惬意感觉终于又回来了.
我进了帝都最好的珠宝店,为馨儿要了几只别致的珠花和些许首饰.又进了绸缎庄,要了上好的绸缎布匹,再入了裁制坊,为馨儿量身订制了几套衣裳.....馨儿鲜少去关注那些首饰绸缎,始终护在我左右,生怕有人撞我一下伤到我腹内的那块肉.
我一直笑着,一行人走过帝都最好的酒肆客栈“听雨楼“,为眼前惊人的一幕停下了脚步.
“今儿这里免费大酬宾么?“我讶然.
“王....夫人,什么叫免费大酬宾?“馨儿疑问.
“就是不要钱管吃饱管喝够.“
“可客栈门都关了,“馨儿道:“这些人也不像来住店吃饭的,更像来送礼的.“ “所以才夸张啊.“我紧紧看着提了大包小包的人群小声道:“哪有人值得这么多人一窝蜂的跑来送礼?你瞧见没有,“我拍了拍馨儿,“这些送礼的肯定都是帝都各处的富翁,虽然有几个像是暴发户,但其他的都还有些档次.“
“夫人....“馨儿出声唤我.
“暴发户就是在很短的时间内致富发财的人.“我想当然的解释馨儿不明白的词汇.
“夫人....“
我笑了笑,“我敢打赌,就算把咱们大洛最倜傥俊朗,仙姿卓绝的楚.....七公子拿来拍卖,也吸引不了这么多富豪前来.顶多是把各家府里养的深闺小姐撩拨的.....“
“夫人!“馨儿忽然坚决的打断我.
“怎么了?“我疑惑看向馨儿,她朝我的左手侧奴了奴嘴,却不说话.我转头一看,霎时僵硬了面部肌肉.
不是吧,冤家路窄?说曹操,曹操就到?
楚王一身素白便服,束发无冠,一脸兴趣盎然的睇着我,故意用轻缓邪魅的嗓音道:“那么三嫂以为小弟会把深闺小姐撩拨的如何?“
我的嘴巴扯动了几下,好不容易松弛了表情,尴尬一笑,“呵呵---“半天也说不出句话来,我总不能说,春心大动吧.
“好巧啊,“我干笑道:“没想会遇到七弟,七弟也来逛街?“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相逢却没遇对人.自那日楚王将宁毓儿从我府里头接走之后,今儿算头一回见面,可谓不期而遇了,再浪漫一点就是“邂逅“.
“小弟是想来见识见识里头那位`吸引了这么多富豪前来`的大人物,未知三嫂所来为何?”楚王依旧那副邪魅的调调。
“我?飘过,啊,不是,是路过。”跟古人说飘过,还不把我当鬼了?
“三嫂不进去瞧瞧?”楚王看向客栈门口。
我下意识的单手护向腹部,“我倒也想见识一下里面来了何人?只是这么多人,我恐怕几步进去。”万一伤了我腹内的宝贝可如何是好,得不偿失。
“里面的人可是大洛首富沈家的公子,这听雨头也是沈家的家业,小弟保三嫂无虞,可愿去见?”楚王殷勤道。“大洛首富沈家的公子?七弟是说江南沈家?“我不知道姓沈的是不是特别爱出财神,想当初明朝有个富可敌国的“江南首富“沈万三,名播大江南北,妇孺皆知.这里又出了一个富甲全国的沈启城,两人应该都相当于二十一世纪美国比尔盖茨那种有钱程度了.
相传明朝时有个故事十分有名,说沈万三为朱元璋犒赏三军,朱元璋有意刁难说,朕有军百万,汝能遍及之乎?谁知道沈万三居然应答,愿每军犒金一两!
天!那得多大的家底?
偏我生不逢时,“穿“不逢时,沈万三是没机会见了,若能见识一下沈启程家的气派该也不错,看看可否与皇家相提并论.
楚王见我颔首,便对他身边的侍从说了句什么,侍从消失在人群中.不一会儿,客栈的门打开,楚王做了个“请“的手势让我入内.那些被继续堵在门外的人又开始猜测我与楚王是怎样非凡的身份,想来能进去的皆不简单.
我虽总是粪土王侯将相的身份,却又不得不承认,有了这样一个身份护体,有时候比金钱更有用些.
听雨楼的一层没有一个人,桌椅都是打烊时的模样.矮胖的听雨楼老板不多说话,亲自领路上了二楼,转转折折,穿过二楼一个不大的甬道,推开一扇顶头挂BBS· JOOYOO.着“云天碧海“的门.一切豁然开朗,眼前出现一个言语无法形容的宽大房间,该有一个二十五米长的室内游泳池般大小. 我不得不佩服这间房的室内设计师匠心独具.入目处轻纱薄绸,袅绕如烟似雾.房间的地面不知道用什么东西布置出一种碧波荡漾的感觉,碧波之上点缀着恍如蓬莱仙岛的假岛,每个岛上有一个琉璃瓦的八角重檐小亭.亭内有桌椅,桌上有酒菜.
我暗自感叹,人民群众的智慧真是神奇.富户贵胄的享受真是奢侈.不过回想一下,我的父母能为吃一顿海鲜特意飞往爱琴海,这个大洛首富家的公子讲究一下也不为过.
当我随着楚王在一个亭子内坐定,方觉出这个房间的奇妙处来.那些轻纱薄绸看似像装饰,没有什么遮挡效果,但其实若不撩起,却让人看不清别的亭子里的人的容貌.
馨儿站在我身侧,简直惊呆了.
显然其他的亭子里都有人,那些人也在交谈,听来都像附庸风雅之人.他们先是讨论了一会儿诗词歌赋,一会儿又说了说先贤圣人,最后开始讨论流传开来的木荣的论证文章.
我当时正在借花献佛谢楚王夜宴时的救命之恩.因为盘盏那件事太后授意不要再提需淡化下去,我回府后便不好向楚王公开致谢,只遣人送了封感谢信去.这会儿既得机会,也就略作表示一下.
“父亲已着人在找这个木荣了.“楚王淡淡扯出一个笑轻声道.
我心一跳,“他很在意这个人?“我当初假做木荣写文章时,可知想刺激益州知府与提辖争权,没想到会有了这样的后续故事发生. 楚王点点头,“父亲主事以来,少见如此敢直击政事利弊且头头是道的人,自是爱惜.“
“是么?“我不以为然,若是皇上找到最后发现这个木荣就是他不待见的儿媳妇,他会怎么办?
“对了,哪个亭子里坐的是沈家公子?“我转移问题道.
“最右角那个.“楚王双手抱胸.
“你怎么知道是最右边的那个?“根本就看不清那里面的人的容貌,只能看出那里站了不少人,坐着的好像只有一个.
楚王道:“你没发现,所有人都说话了,就他没动静?“
就根据这个判断.
楚王继续道:“三嫂可知为何每个亭子都要以薄纱遮挡,且相距较远?“
我道:“难不成是不想让彼此瞧着了容貌认出对方来?“
楚王轻轻点头.“人与人有点儿距离方才安全.“
是啊,距离产生美,我的思绪很快跳跃,“可有时候,有了距离也易生嫌隙猜忌,反倒不安全了?七弟没有考量过你与宁姑娘之间的距离是否安全么?“我的意思其实是,他该与宁毓儿尽早完婚.传说楚王二十五“高龄“还不成亲的原因是秦贵妃死前的一个遗愿:金玉配,始成婚.
没有人知道秦贵妃弥留之际说的金玉配是什么意思.估计那时候的秦贵妃自己也是迷糊的.当然,或许楚王知道其中含义,只是他从不对外人说.别人新鲜猜了一阵子,未果,后也觉乏味无趣,便不予理会了.三年前,当楚王开口向皇上讨宁相千金宁毓儿的时候,人们都在想,金玉配,这个条件应该是达到了吧,
以为楚王终于可以成亲了.哪里知道,又拖了三年,宁右相也聪明,曾对外道,宁毓儿身子单薄,体弱,怕是受不起天大的富贵,难以伺候楚王,理应先养身,再斟酌婚期.
意思就是说怕宁毓儿伺候不了楚王而早死了,干脆身体养好了再嫁.
楚王高深莫测的看了看我,“三嫂以为距离意味着什么?“他把玩着手中酒杯,一饮而尽.“有时候爱一个最好的方式就是给她距离.“爱字自然脱口,楚王却低下了头,眼睛奇怪的瞪着我,像是我说错了什么话,他觉得我该认错,“有些人的幸福在你想给却给不了的时候,若能远远的看她得到幸福,亦是给她最好的爱了.“
楚王终于挪开他那怪异的眸光,语气也浅淡起来,“只是有些人或许永远不会知道,远处还有一个克制着距离爱她的人.“
我呆愣着,觉得楚王的话实在深涩难懂.“什么叫想给却给不了的时候?什么叫远远的看她得到幸福?宁姑娘有多爱你,你不知道么?她的幸福你怎会给不了呢?“我其实有些借题发挥,只因我隐隐觉察出有什么不对,感觉到不妥,虽不甚明晰,可心里已经不安.
楚王慢慢转动着手里的酒杯,蓦然一笑,“有些人在有些事面前聪明得紧.但在有些事面前完全是个白痴,“楚王笑着转看我,“很不幸是,三嫂,你似乎就是这些人.“
“你!你.....“不触怒我一回都不行?
“嘘---“楚王示意我不要大声,“主人家在说话了,三嫂还是稍安毋躁的好.“果然,最右角亭内的人已在说话.我狠瞪了楚王一眼,控制住情绪.听得说话那人声音文雅,语气恭谦,说的全是商道,言简意赅,精妙处却是十分道理,十二分震撼.
这名沈家公子具体说了什么我已没去在意,因我认出了他是谁,心中一时感慨万千.
我不得已还是转向楚王小声问道:“七弟可知他叫什么?“
“不知道真名叫什么,也没必要知道.“楚王没看我,“大家都叫他沈财神,知道他是沈启城家财的唯一继承人即可.“
“那他和你算是朋友么?“我又问.
楚王斜睨了我,“不是,他只是不愿得罪于我,却未必将我当作朋友.“楚王顿了顿,“他这人眼界极高,心性也极怪.不知心意者,纵使倾尽家财也未必能与之相交,和心意者,即使乞丐也会奉若上宾.““这么说来,这里头不见的有几个人是他的朋友?“那大家来干什么?全是来巴结首富继承人的?
“未必有一人他愿当其为友.“楚王轻笑.
“那大家为何而来?“外边还有更多争先恐后的.
楚王低声道:“此时之事叫“秋解“,江南沈家每两年会在帝都举行一次.你别看沈财神说的全是商道,每两年的内容却是不同的.其中暗含了沈家将在今后两年内做些什么,在什么地方做,如何做,由谁做.....房内听的人,除了你我,可都是我大洛的财神爷,你信不信,这里头还有你们江东王府的人,你们每年的
赋税,可有大半来自沈家.“ 我白了楚王一眼,这个我自然知道,沈家在江东王府辖地有大量的产业,包括酒店业(酒肆,客栈),纺织业(织布,染布,刺绣,裁衣)以及酿酒和造香业等等,可谓gdp贡献率不小。
楚王继续小声道:“这里的人扼住的可是我大洛的财源,大洛的银子全在他们手上,小觑不得。他们今日商论的,因是用了暗语,听来不免晦涩,却关系着今后两年内天下商家的动向和其中或许发生的变数,马虎不得.....记住,他们不喜女子妄言,三嫂且听听就是,万不可出声扰了他们..."
我问楚王,"你是奉父亲之命前来?"
楚王笑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总之不再搭理我.
楚王的话不肯再说下去,我知道,此等机缘,他肯带我入内实在已是厚待了,至于其他也无需跟我交代太过清楚.
我闲闲的坐在亭内,并不太认真的听着沈家公子之言,楚王所谓暗语,其实我未必听不懂.沈家公子又说了大约两个小时,其他人又交换意见说了约一个小时,最后似乎就某些东西达成了共识.此次洛朝商业巅峰论坛可谓颇为圆满的结束了第一阶段会晤.这些人就开始胡天胡地的乱侃起来.说来说去,说到最后,不知怎的,说起了涁河水患的事,就有人提到天医宫弟子争相渡河奔赴潞州救治灾民一事.
有人道:“此乃百煞天医之善人善举,吾辈人镜....“云云.
又有人不以为然道:“...亦不过是沽名钓誉尔,天医其人未尝堪当人镜,照自身且不能,何以敢照他人?...“这人越说越慷慨激昂,越慷慨激昂就越不顾言辞偏颇,大有将师傅贬损的一文不值的势头.
我实在忍不住嗤了声,在楚王还没来得及阻止的时候大声道:“上善之人,若水性也.天医其人启是汝等俗陋鄙薄之人能论之?”我师父是不是沽名钓誉之辈还轮不到你来妄加评论。
“何来妇道之言?”忽然有人厉声质问。
众人静默不语,楚王正欲替我说话,沈家公子微有停滞,疑问道:“可是....夫人?"他省略了一个"竹"字,大概觉得在此处提起竹,实在有些不妥.
我笑道:"公子,有礼了.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沈家公子,沈财神,不,该说隋若执,他满带喜悦道:"复见夫人,吾之幸也.“他转而对屋内其他人道:“此夫人乃吾之知音,其言利害,绝不输男子,她愿赐言,实吾等之福矣.“
隋若执恭维之话一出,满屋的人皆是一惊,抽泣声此起彼伏.有人小声猜测,“竞得公子视为知音,天下能有几人?不晓这夫人该为哪般绝世之人?“猫扑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