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暗涌(1 / 1)
这一切都来得太快。原本萧瑟寂寥,门可罗雀的景仁宫一夜之间又变得像先前一般华丽堂皇,一切都是那么温暖而明亮。
那拉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散落的长发被细致地盘起,素净的脸上胭脂薄覆,精致描绘过的朱唇柳眉,明黄的浴火凤凰加身,沉重华丽的凤冠垂着,一切都回来了 。
她缓缓抚上自己着了精致妆容的脸颊,有什么不同了?恍恍惚惚的,那散发素衫的日子就像是一场梦,一场无比真实的噩梦。而如今的繁华似乎极力将那噩梦掩盖住,那拉醒了。
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平坦的小腹,她仍是不敢相信那里面已经有了一个崭新的生命,它在慢慢地成型,逐渐的地长大,扭转了历史的轨迹。
这一切都太不真实了,可身边来往的脚步声却是实实在在的。
那拉发现自己竟有些贪念那些寂静无声的日子了,朝夕之间,猝不及防地就结束了。她抬起头,皎月微弯,像极了她笑时的眼睛。
如果命运就此改变,是福是祸?那拉在松软的凤榻里沉沉睡去,无论如何,都不能往原来的方向走了。
翌日,令贵妃是第一个到景仁宫请安的。
沉寂多日的景仁宫朱红大门重开,陈腐的气息几乎散尽,万道金光倾洒于内,刺得人睁不开眼。
那拉一身明黄的鸾凤长袍端坐中央,周身珠宝首饰璀璨夺人,凤冠上垂下的流珠称得她端庄姣好的脸庞明艳照人,瑞致端庄的仪态,举手投足间浑然天成的母仪风范。她俯视着底下的令贵妃,眼眸之中锐气藏尽,只剩深不可测的平和。
“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令贵妃盈盈福身,万年不变的娇柔声线,一如既往的扶柳仪态。。
那拉望着她那副乾隆最爱的矫揉造作之姿,嘴角勾起一弧不屑的笑,长长的护甲尖端却刺入了掌心,这痛尖锐而清晰,“令贵妃,免礼。樱桃,给贵妃赐坐 。”
令贵妃面对高高在上的那拉显得有些局促不安,畏然道:“臣妾不敢。臣妾昨日实在愚笨糊涂,误信了那荒唐的流言,害得娘娘险些……臣妾实在愧疚难当,还请娘娘责罚!” 说着便提了袍子噗通跪下,低头泫然欲泣,俨然悔恨万分的诚恳姿态。
那拉看着俯首告罪的令贵妃,转了转长长的护甲,客气地笑道,“令贵妃你既然奉命管理后宫,又凤印在握,自然得是尽心尽意为圣上为老佛爷,本宫怎会不明事理怪罪于你。起来坐吧,一会儿其余的妹妹们来了,见着你这副样子,往后哪还有威严替本宫管理后宫呐。”
“臣妾惶恐!如今娘娘才是六宫之首,是皇上对娘娘怜惜有加,不舍娘娘您怀孕操劳,才让臣妾暂时代为处理后宫事务,臣妾不敢妄自尊大,万万担不起‘管理后宫’这四字,不过是替娘娘跑腿打杂,处理些个劳什子的细碎小事,一切当然还是以娘娘您马首是瞻。”令贵妃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门面功夫到位,伏低认小。
“令贵妃真是客气了,你的能力和功劳本宫可是看在眼内,记在心里,后宫之中有你这样的‘能人’,本宫倒乐得省心。”那拉望了一眼门口,其余的妃嫔亦都陆续进来了,“妹妹们都来了,令贵妃你若执意不肯起来,倒是叫妹妹们以为本宫是非不分了。”她冷眼扫过令贵妃,错也认了,小也认了,这第一场戏,算是做足了。
“娘娘宽大为怀,臣妾感激不已,日后定不负娘娘所望。”令贵妃垂着眼,这才由着千雪扶起,低调的坐在一旁。
嫔妃们给复位后的那拉第一次的请安,表面一派和睦友好,各宫的恭贺之礼堆了整整一屋子,满屋子的莺莺燕燕,各色的羡慕嫉妒打探虚实,那拉始终从容不迫,淡而处之,脸上毫无大起大落颜色,倒更显气度非凡。忙碌了一早,又带着这一屋子人去慈宁宫给太后请了安,这才回到景仁宫。
想见的人一直没来,不想见的却来得准时。
打发了众人,摘下沉重的凤冠,换上简洁却也不失贵气的皇后常服,那拉在桌案上铺了厚厚一叠宣纸,纸了笔,低头开始写起太后罚下的《女诫》,没一会儿,门外就传来吴书来的高声通报:“皇上驾到——”
那拉下笔处一顿,柳眉微微一挑,这个时辰,乾隆显然是刚下朝就直接过来的。
“娘娘,接驾吧。”樱桃小声提醒着。
“不急,这一个字总得写完。”那拉不徐不缓地将笔搁在砚台上,乾隆明黄的身影已经到了门口,她这才由樱桃扶着起身。
“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吉祥。”那拉轻甩丝帕,福身相迎。
乾隆稍显急促的步子稳稳的停在离她还有一步的位置,阳光正好,称着她一身同自己一样的耀眼金黄,鬓边各自一道柔媚的金丝流苏随风轻摇,精致修饰过的五官和这已经变得光亮温暖的内殿更添一分和谐明媚的美意,他只一瞬就扬起了嘴角,伸手虚扶一把,“皇后免礼。”
“谢皇上。”那拉缓缓直起身子,抬眼直视乾隆,仍是那般平淡。
乾隆剑眉轻挑,已然习惯了她这样的眼神,微微一笑,自顾自往里走去。
“朕才下朝,就想着过来看看你这儿弄得怎么样了,若是还缺什么,跟朕说。”乾隆悠然地在殿里转转,四下检视过后,见一切都布置妥当,还算满意。
那拉不远不近地跟在乾隆身后,见他四处晃悠,便索性不管,径直走至书案前,提笔蘸满墨,低头继续抄写那摊开的《女诫》,樱桃则垂首侍立在旁,静静地为她磨墨。
乾隆一回头,就看到这样的画面……那拉神色鲜见的温和平婉,专心致志的低头缓缓书写着,浓墨一笔一笔化开,满纸的娟秀端正,窗外虫鸣鸟叫,□□正好 ,来生懒懒的卧在窗口晒着太阳,桌旁淡雅的熏香袅绕,隔着薄薄的纱帘,这样宁静和煦的画面看得乾隆一瞬间竟有些恍惚了,轻摆手中折扇,屋子里的奴才们都会意鱼贯而出。
他轻轻踱步到桌前,也不出声,静静的看着,放下手里的扇子,示意樱桃也退下,拾起那方乌黑的墨条,拢起袖子,信手研磨起来。
“皇上,臣妾怎敢用皇上亲自磨的墨,真是折煞臣妾了。”那拉余光瞥见乾隆的动作,淡淡地开口,写尽笔尖最后一丝墨,抬起眼来,执笔之手并不去蘸取。
乾隆也不看她,继续着手中重复的动作,无所谓道:“皇额娘怒意难消,皇后实为代朕受过,朕虽不能为你抄写,就为你研磨所需水墨,当是出一份力吧。”
那拉不再客气,自觉这份力,她受得起。于是提笔蘸满,收回心思,再次专心于纸上,不再理会乾隆,一百遍,恐怕一天都抄不完吧。
乾隆眼色渐暖,享受着这样的宁静。两人头一次这么安静的处着,谁也不说话,乾隆悄然察看抄书的那拉,脸上虽然仍有隔阂之意,却总觉不再那么冰冷生硬,许是这光线的原因,为她添上一层恬淡之色。这算是好的趋势吧,他想着,心里暖极了。
一遍又一遍的重复,时间不经意的走着。那拉轻吐一口闷气,手腕与腰上都已酸软难耐,不由得微微挺起身子,轻扭手腕处,以缓解因长时间书写带来的不适。
这细微的动作被乾隆收进眼底,“如果累了,不如歇一会吧?”
那拉掀开最上层的宣纸,指了指将底下厚厚一叠,又提起笔,“歇一会?皇上可知倘若今日完不成这些,受罚的依然是臣妾。”
乾隆心头一动,移步至她身侧,低声道,“朕知道,这次是朕委屈了你。要你无端端的承受皇额娘的责罚。”
那拉笔下一顿,眸子里顷刻水润,“错与不错,辩驳无用。但求天悯。”
下一瞬,握笔的手被乾隆的大掌轻轻包覆住,揽过她的肩,缓缓地、缓缓地从侧边圈住她,那拉身上的馨香在乾隆鼻尖萦绕,他喉头一动,宽阔的额倚在那拉如云的鬓边,垂眼扫过纸上她刚抄过的女诫中一句,念道:“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离也。朕就是你的天……”
那拉被这样温暖拥着,一刹那微风吹动,暗香浮来,手里的毛笔跌落在纸上,笔尖余墨在纸上绽开,那一行娟丽的字渐渐还原成一团浓墨,再也看不清楚。她合上眼,不着痕迹地向乾隆轻靠,胸口压着的强烈的情绪,是冷笑。
乾隆亦都睨着眼,悄然审视着那拉脸上的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宁静之下波涛暗涌。
直至感觉到他湿濡的叹息近在耳边,那拉听到门外动静,轻轻一挣,别过头去。
乾隆嘴角深深的勾起,飞快的闪过一丝看不透的神色,放开怀抱,移开几步拉开二人之间的距离,双手负在身后把玩着自己的辫梢。待吴书来进来,二人均已神色如常。
“启禀皇上,皇后娘娘,十二阿哥下学回来,在外边求见。”
那拉清淡的眸子立刻浮起一片真实的欣喜,“快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