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节 天涯留情(1 / 1)
绮玉顿感不安。
“知道什么?”她抓紧了椅子的木质扶手,感到有根木刺刺进了她的心手。好疼!
喘了口气,雪倩眼中浮起热泪:“他们都瞒着你?”她想笑,牵扯了嘴角却只让泪水滑落。“为什么都瞒着你却要告诉我月非已经死在战场上的消息?”
绮玉以为自己听错了,雪倩在说什么呀?蠕动嘴唇,她却听不清自己发出的声音,焦急的站起身,一瞬间天旋地转,身体不受控制的摔倒在地。
“绮玉!”法兰克和冠鸿回来见到这一幕,吓得魂飞魄散。冠鸿连忙扶起妹妹,一边急喊:“绮玉,绮玉,你怎么了?!”
绮玉突然挣扎着爬起身,推开冠鸿与法兰克。一把抓起适才她正在阅览的报纸。
“月非不会死的,月非不会死的!”绮玉胡乱的扫视着报上登出的牺牲将士的名单,竟在第一列里就找到了秦月非的名字——16军78师旅长秦月非!
绮玉瞪着这行字呆看了半晌,嘴里喃喃直念:“月非、月非——这个不是月非吧?”她拿着报纸问哥哥,“只是恰巧同名同姓对吗?”
冠鸿别过脸,泪水止不住溢出眼眶。
绮玉又乞求般的望向法兰克:“法兰克,你告诉我,这个人不是月非,不是月非——”法兰克抱住她,紧紧的把她搂在怀里,喉咙哽咽,竟说不出一个字来安慰她或是欺骗她。
绝望的绮玉终于放声痛哭!
林雪倩却觉得绮玉还不够伤心,痛彻入骨的感觉能有人跟她一齐分享真是不错。她神情木然的对着绮玉说:“2月28日,日军得到两个师的增援,月非率部在吴淞迎战。寡不敌众……爸说,尸体染红了吴淞江,月非他……尸骨无存……”
尸骨无存、尸骨无存——
绮玉的听到这四个字时,再也撑不住,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医院。
“病人没有大碍。只是受了刺激身体承受不住打击才晕倒。让她好好静养两天。”
“谢谢医生!”冠鸿松了口气,双腿酸软,坐倒在病房外的长椅上。
法兰克陪着他,目光凝滞:“苏先生。”他的声音极轻,“你打算怎么办?”
冠鸿一手抹了把脸,无奈的道:“还能怎么办?我就是担心绮玉接受不了月非的死讯,才千方百计的瞒着她!谁知道居然遇上林雪倩那个女人!”
“天意吧。”法兰克吸了口气。“我担心绮玉会做傻事!”
冠鸿浑身一个激灵,神情如墨深沉:“不会。绮玉如果那么脆弱,她撑不到今天。”
法兰克点点头,看了眼手表说:“我去弄些吃的东西。你看好绮玉。”
“法兰克。谢谢你。”冠鸿对这个年轻的法国人实在很有好感,不禁惋惜妹妹未能和他在一起,错失良缘。
“您是苏绮玉的家属吗?”一名护士走到他跟前,“请跟我到办公室办理住院手续。”
冠鸿起身:“好。”
待他办好手续,回到病房时,床上竟空无一人!
“绮玉?”冠鸿大吃一惊。他转身撞到刚进屋的法兰克,“绮玉不见了!”
法兰克手里的饭盒咣当一声落地。
“糟糕!”
绮玉离开医院,只有一个目的。
她要找到秦月非!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尸骨无存这句话,即打击了她,又给她带来一线署光。
万一、万一月非还活着,只是没有被找到呢?
她步履蹒跚,实在走不动才叫了辆黄包车。
“小姐,你要去哪儿?”
绮玉不假思索的讲:“吴淞。”
车夫一惊:“小姐,那个地方现在去不得——”眼见客人挣扎着要下车,他急忙又说,“去去去。就是路很远啊!”
绮玉打开随身带的拎包,掏出一卷钞票:“够吗?”
车夫吐吐舌头:“够。够!”
一路上,她的思绪越来越清明。
战争结束已经两月有余,战场早就打扫干净。士兵的尸体不应该有遗漏。唯一的可能性,便是月非掉进了吴淞江!绮玉不懂潮向,但有一点却极明白:沿着吴淞江找总没错!
车夫跑得大汗淋漓,不知跑了多久,终于到了吴淞码头。
江水平静无波,唯有码头上驻扎着的日本士兵才让人隐约想起:上海已经沦陷。
绮玉心头恨得要滴出血来。
“小姐,你为啥要来这里啊?”车夫擦拭汗水。他见绮玉长得斯文漂亮,刻意将车停得远了些,免得被东洋鬼子见到惹出麻烦来。
绮玉想心事想得出神,随口问:“这吴淞江,不知流到哪里去?”
车夫笑了笑,说:“长江啊。”
绮玉一楞:“什么?”
车夫又说:“吴淞江上接太湖,到上海汇入黄浦江后在吴淞又流进长江。这个吴淞口就是长江口啦!”
长江,长江!
绮玉欢喜极了,眼眸清亮:“那我只要沿着长江找,就可以了对吗?”
车夫仿佛明白了什么,叹了口气,用一种怜悯的口吻对她说:“你是来找人的啊?是不是也死在小日本手里啦?”
绮玉摇头:“他没有死。他一定还活着。”
车夫暗暗为绮玉可怜:那么年轻漂亮,竟成了寡妇!
绮玉竟要下车,吓得车夫急忙拦住她:“小姐,长江口现在被日本人管着。你想干吗?”
绮玉声音坚定无比:“我去找人!”
车夫脚下打跌:“啊哟我的小姐!这会出人命的!”灵机一动,车夫说,“小姐。你要找人也不能沿着江走啊。要知道江水有潮有落,湍流不息,你步行的速度怎么能和潮水比呢?”
绮玉一听,觉得很有道理:“那我该怎么找?”
车夫苦笑:“当然是到沿江城市去找!你现在就去买张到苏州的火车票,找找各大医院什么的,还比较有希望!”
绮玉听车夫这么一说,顿如醍醐灌顶,连声道谢后便又赶到火车站,搭上了去往苏州的火车。
临行前善良的车夫还不放心,再三叮嘱她:“在苏州找不到的话,就快些回家去吧。要知道,没人能够坚强到带伤落入长江,漂流那么久还能活下来的。”
绮玉坐了三个多小时的火车,来到苏州。
这是她的家乡,但她却没有一点点重温故土的心思。她找到当地政府的办事处,问清了此处各家医院的详细地址,特别问了有无临时的战地医院,便即一家一家的找人。
“有没有一位叫秦月非的病人在两个月前住院?”
护士查看完住院登记表后,摇摇头。
绮玉还不死心。通常这样问过后,她还要到病房区一间间的亲自查证。她寻思着,万一月非身上没带证件,医院是不会知道他的名字的。
但她跑遍苏州所有的医院,仍然没有找到秦月非。
绮玉想起车夫的话,心头绞痛。难道,月非真的死了吗?
绝望如同潮水淹没了她的身心。走出最后一家医院,她漫无目地的四处漂荡。后悔,她后悔得无以复加。如果早知这个结局,她绝不会傻瓜般的把月非还给雪倩。她会和他好好的渡过人生余下不多的相聚时光。
站在一座青石铺就的拱桥下,流水潺潺,几尾深灰色的小猫鱼悠然游过。绮玉的眼泪一颗颗的滴落,河面上荡起圈圈涟漪,渐渐,那涟漪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小,天色沉暗,乌云密布。绮玉含泪望天:算是苍天也在怜悯自己吗?
“绮玉?”
耳畔有人在唤自己。不知是不是哥哥他们找来了?绮玉不愿理会,直到那人走至她身边,头顶上方多了一柄油布伞:“绮玉。你何时回的苏州?”
绮玉泪眼模糊中见到一张俊秀的脸:“离秋?”
沈离秋点点头。见绮玉伤心欲绝的样子,又是惊讶又是担心:“出什么事了?”
绮玉找到了痛诉的对象,她再也忍耐不住心底的绝望,闭上眼睛哭喊:“我找不到月非!我找遍了苏州也找不到月非!”
离秋楞了楞,突然明白了。红了眼眶,他低声道:“是吗?还没有发现他的尸体吗?”
绮玉点头,泪水与雨水交织在她脸上,再也分不清楚。
离秋勉强笑了笑,说:“你比我幸运。”
绮玉一楞,不解的望着他。
吸口气,离秋望着这雨幕如织紫燕环绕,小桥流水烟雨江南的柔美景致,低声道:“信之死了。”
信之?程信之?绮玉悚然一惊:程信之也战死沙场了吗?
“我亲眼见到他的尸体,”离秋捱忍不住这份痛楚,语声急促,“他是真的死了。你瞧,你还有一线希望,我却连一丝的幻想都不可能有了。”
“离秋!”绮玉想安慰他,不知从何说起,原来,他们都是天涯沦落人!
“绮玉。”离秋将伞递给她,面露微笑,“相信自己吧。秦月非一定还活着。你可以用余生所有的时间慢慢的找寻他。而我,会用余生所有的时光,在记忆里追寻信之。”
痛彻骨髓。绮玉分明能感受到离秋平淡的语气下深入骨髓的痛苦。
缓步离开,离秋独行在雨幕中,绮玉恍惚中依稀见到有个高大的人影同他并肩而行。为他撑一把雨伞,不时替他抚去背后衣领的雨水,离秋侧头对他微笑,仿佛在说:我知道,你会一直在我身边的。
“离秋。”绮玉抹去泪痕,“谢谢你!”
END.
上海,心急如焚的冠鸿和法兰克找遍各处也不见绮玉。突然想到她会不会去月非的墓地?急忙开车到月非家中。沉浸在悲痛中还未回过神的秦母,勉强打起精神带他们到墓园,但月非坟前没有任何奠祭的痕迹!
法兰克经此一役,对守城的战士心生钦佩,感叹道:“上海不会忘记你们的。”
秦母一听,更是泪如珠涌:“月非,我的儿子——只要你活过来,妈再也不会逼你——月非——”
冠鸿伤感无比,听秦母这么一讲,心中一动。问:“这里是月非的衣冠冢吧!”
秦母点点头,哭得几乎要晕过去。
法兰克顿时明白了冠鸿的意思,惊道:“不会吧?”
“为什么不会?”冠鸿瞪大眼睛。“她一定是去找月非了!”
秦母听不明白,大吃一惊:“什么?绮玉去找月非?难道她要——”
“不!”法兰克极快的说,“没有找到秦月非的尸骨,绮玉一定不愿相信他已死的事实!”
“所以,她是去找月非了!”两个男人对望一眼。有了方向心下就安定许多。
秦母听得又是感动又是后悔:“难为她了,唉!如果她真能找回月非——”心里有了一份明知无望的希冀,“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为难他们的。”
送回秦母,冠鸿和法兰克立即研究绮玉的去向。按潮向,绮玉应该是往苏州找人才对。他们很快便坐上了去往苏州的火车。
离开苏州的绮玉,雇了支小船一路北上。
她坐在船头,但凡见到岸边有人烟的地方便靠岸打听,这样走了五六日,也不过只行了百余里的水路。
因为离秋的那番话,绮玉的心安稳了许多。是呀,她可以用余生所有的时间慢慢的寻找月非。这儿找不到,她还可以去别的地方。谁知道潮水会把他带去哪儿呢?说不定他被水上的渔船救起带走了呢?
这一日,船只行到淀山湖,停在一个小渔村边。绮玉踏上岸,迎面走来一个捧着木盆到湖边洗衣的妇人。那女子见到绮玉,还不等绮玉说话,便露出惊讶的神情,拦住绮玉张口就问:“这位小姐,你是不是来找人的?”
绮玉惊疑不定:“是。你怎么知道?”
妇人手中的木盆摔落至地,兴奋拍手喊了起来:“我就知道是你!”她顾不得捡起地上的衣服,拉住绮玉就往村里跑。绮玉急喊:“怎么回事?”隐隐的,有股欢喜溢出心头,那看似缈茫的希望竟在此刻无比的清晰分明。
在妇人的叫唤下,村里许多人都跑了出来。有几个孩子盯着绮玉看了半天,跳起来叫:“真的是她!”
绮玉被拉到一幢砖头砌成的小平房前,妇人轻轻敲了门,喊:“刘大夫,你在吗?”
吱牙一声,从屋内走出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戴着副圆眼镜,应声道:“在。在。怎么了——”目光落到绮玉的身上,这位大夫蓦然一惊,上下打量了绮玉一番后,深深吸了口气,“你终于找来了。”
绮玉满腹疑惑:“你们……认识我?”
那大夫进屋去拿了一样东西递到绮玉面前:“是你的照片吧?”
绮玉接过照片一看,惊得说不出话:眼前这张小小照片被水浸得发黄还有斑斑的褐色,但照片上女子的面目依旧清楚,宛然便是当年自己在苏州相馆法兰克所拍。浅紫色的衣裙,发鬓上的水晶蝴蝶发夹——怎会在这里?
不知为何,泪水极快的漫上绮玉的眼角。
耳边听那名大夫说:“两个月前,我们的渔船在黄浦江和淀山湖的交汇处救上一个男人。他那时已经淹淹一息,但手里还捏着这张照片。”
“月非……”绮玉欣喜的泪水如雨落下。“他人呢?”
大夫深深的望了她一眼,说:“他受伤太重,在水里泡得又太久……”一边说着,他退开一步,让绮玉进屋来。
绮玉闻到一股医院消毒药水的味道。入眼全是各种贴着标签的药瓶。
“在后屋。”大夫轻声道。“你去看看,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绮玉急走了几步,但又突然停了下来。
如果,如果屋后的人不是他——“总要面对的。”大夫叹口气。“去吧。”
绮玉深深深呼吸,迈步转过一道简单的木质屏风,屏风后摆着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个男子,绮玉先是看见他手上插着针管,吊着不知名的透明药水。
大夫的声音在后边响起:“他昏迷至今,只能靠营养液维持生命。我也想把他送医院,但他的身体状况,实在经不起车子的颠簸和移动。”
绮玉伸出手,轻轻抚摸那张削瘦到轮廓分明的脸,泪水滴落在他的面颊上。
“月非。”绮玉握住他的手,曾经强健有力能为她抵卸所有危险的手,如今干枯如枝。但绮玉却是满心欢喜。“我终于找到你了!”她笑着亲吻他的手,“我知道你一定不会死……”
“月非,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大夫轻轻擦拭眼角的泪水,低头长长的吐出胸腔的浊气。慢步退出屋子,替他们关上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