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木子花开(1 / 1)
阳春三月,春暖花开,江南草长,群莺乱飞。
沉睡了一个冬季复苏的不仅是苍茫大地,还有许多人那被闷了一个冬天的心。
特别是那些有钱又有闲的富家少爷以及那些爱附庸风雅的书生文人。
就如今天,趁着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有些人就起了踏青的心思。
此时扬州城外的十里坡上,浩浩荡荡走着一批人,皆是些十六七岁的少年,穿着锦衣华服,一看便知都是一些有钱人家的公子少爷。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这八个少年公子说说笑笑,一边走着山路,一边欣赏着沿途的风景。
经过一座破庙时,若按平时他们必定会选择忽视,然后继续原先的踏青之旅。
然而,今天却有了例外。
那为首的白服少年不知突然想到了什么,带头走进了那座破庙。
见那白服少年走入庙中,其他七人虽然觉得莫名,但还是跟着走了进去。
话说那白服少年会想进那破庙,其实只是灵机一动突然来了兴致,但他的性格本就喜欢随心而动,现在既然兴致来了,进就进呗,反正里面也没有妖魔鬼怪。
就算有,大白天的,总不能还吃了他不成?
一行八人嘻嘻哈哈的走进庙里,眼睛还没看清楚里面到底是何景象,却没想皆被跑入鼻中的灰尘呛得咳嗽连连。
在这苦难下,自然没人再有兴趣这破庙一游,跟着白服少年进来的几人立刻头也不回都逃了出去。
再看那白服少年,也是皱着眉拿袖子掩着口鼻打算离开。
转身前,本是无意识的一瞥,没想看到一双乌黑漆亮的眸子。
白服少年吓了一跳。
这破庙里原来还有个人。
那人靠坐在最里面的墙角,身形瘦小,穿着一身肮脏破烂的衣服,露出的胳膊和脸上皆是脏兮兮的污垢,只有那双清亮的眸子,灿若星辰。
与他惊异的目光不同,此时那双眸子瞪着他,写着清清楚楚的厌恶和戒备。
本来他只需要笑一笑,然后不和这个在许多人眼中低贱的乞丐一般见识,却不知为何,双脚竟然鬼使神差般的朝那小乞丐走了过去。
等白服少年意识过来,人已经站在了那小乞丐跟前。
看着少年从背光中走近,小乞丐眼中闪过一瞬间惊艳,但很快,只余下更深的戒备。
白服少年没注意到小乞丐眼睛里那转瞬即逝的光,只知道自己吓到了他,心里也暗暗为这唐突了的举动后悔不已,但走近都已经走近了,总不能突然再转身走人吧?
尴尬的咳嗽一声,白服少年于是从怀中拿出一锭银子弯身递到小乞丐面前。
“拿着吧,”他牵起嘴角,笑容亲切温和。
小乞丐却不领他的情,只瞪着他,仿佛他给她的是咬人的毒蝎。
白服少年没想到小乞丐会是如此反应,但还是好脾气的继续对着他微笑,“快收下啊。”
那小乞丐依旧瞪着他不肯拿银子,瞪了好一会,终于开口,“为什么给我银子?”
这下轮到白服少年愣住了。
不给乞丐银子,那给什么?
“那你想要什么?”心中觉得有趣,他于是笑着问他。
小乞丐像看怪物般看着白服少年,自从当乞丐后,还是第一次遇上会问乞丐想要什么的施舍者。
低头看了眼少年手中的那锭银子,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半响,才低声问,“能不能把这银子换成一贯钱给我?”
给一个乞丐一两银子,其实是件很麻烦的事,因为还需要特地跑去钱庄换成铜钱,受一顿奚落不说,如果被其他乞丐知道,说不定还会被联合起来打劫。
财不外露,其实对乞丐同样适用。
因此对乞丐来说,一贯钱着实要比一两银子实用的多。
白服少年没想到小乞丐会提出这么个要求,心里虽然觉得奇怪,不过还是点了头,“好,但是今天我与人有约,明天再送来给你好不好?”
看到少年点头,小乞丐脸上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当听到少年后面的话,这惊喜立刻悉数转化成了浓浓的失望。
白服少年被小乞丐这一喜一悲搞得莫名其妙,待反应过来却是哭笑不得。
他看上去就那么不像会做好事的人?
“这样吧,”白服少年将手又往前递了一分,“这锭银子你先拿着,就当做押金,明天我再拿一贯钱来换回这锭银子,好不好?”
小乞丐望着少年的目光越发复杂。
白服少年维持着脸上温和的笑,举起的手停在半空中,任由小乞丐这样直直的盯着他看。
终于,一只脏兮兮的小手犹带着迟疑从他指尖拿走了银子。
心里竟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白服少年心里好笑,送个银子还送那么累的除了他,不知道整个扬州还找不找的到第二个。
“我还有朋友在外面等着,”边说着收回手,少年直起身,然后对小乞丐道,“那我们明天见。”
小乞丐点点头,又恢复到原先沉默的模样,脸上的防备却相较最初少了很多。
对于他的不声不响白服少年倒也不介意,最后给了他个微笑,转身走出了破庙。
第二天,少年真的如约又来了这破庙,只是今天着的却是一身青色的锦衣。
拿着事先托家丁换好的那一贯钱,少年跨进门槛,一眼就见到了此时躺在地上的小乞丐。
小乞丐还是脏兮兮的,只是比昨天有过之而无不及。
昨天他全身上下皆是污垢,今天他那些污垢没少,却还多了斑斑驳驳的深红色污渍。
昨天他那张脸是黑不溜秋的,今天那张脸依然黑,却是黑里透红,血红的红。
少年吓了一跳,忙快步走到那小乞丐身旁。
“你怎么了?”他蹲下身问他,也不管那地上的尘土会弄脏他身上这件用上好织锦定制,昨天才刚完成送来的新外衫。
听到他的声音,小乞丐似乎有了反应。
他依旧双眼紧闭,只是嘴唇动了动,似在呢喃着什么。
少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得弯下身子凑近一些。
“银子~”
小乞丐嘴又张了张,吐出的却是这两字、
少年听得云里雾里,只得耐着性子在靠近那小乞丐一些。
似是感觉到他的心思,小乞丐闷哼了一声,又张嘴说出了两字。
“没~了~”
银子,没了?
终于听明白小乞丐想说的话,少年心中一沉。
地上的小乞丐又闷哼了一声。
少年望着已经神志不清的小乞丐,良久,终于苦笑一声叹了口气。
“也算我们有缘……”他笑着喃喃道,不知是对那已经昏昏沉沉的小乞丐说,还是纯粹的自言自语。
伸手将地上的小乞丐扶起,少年抬起他的右臂环过自己的脖子,本想扶着他的腰将他架到身上,却没想触手的是一片异常的柔软。
少年一愣。
再看向那小乞丐时,眼中满是疑惑和犹豫。
彼时,那小乞丐突然又闷声呜咽了起来,不知道是被伤痛得,还是做了什么恶梦。
少年不敢再耽误,只得对着那半梦半醒的人道一句,“得罪了。”
然后,身一侧,将小乞丐拦腰抱起,快步往门口走去。
***
木儿醒来时,发现自己竟睡在一间干净的屋子里,身下是舒适的床,身上盖着温软的棉被。
木儿突然有种不知今夕为何的错觉。
明明这些不应该是现在的她该有的待遇,现在的她是个乞丐,而乞丐,就该睡在破庙盖着稻草。
木儿想起身搞清楚这是怎么回事,身子才动了动,就感觉浑身筋骨如被拆了一般疼痛。
脑中闪过某些拳打脚踢的画面。
木儿终于搞明白一件事,就是她刚去鬼门关前走了一圈,却侥幸的又拾回了这条命。
昨天她本是突发奇想问那个人讨要一贯钱,没想到他竟然真答应了她,还给了她一锭银子做押金,说今天会用一贯钱来换回那锭银子。
这种仿佛玩笑的承诺,她自是不会去相信,然而今天却不知道着了什么魔竟真的在破庙里老老实实等了他一下午。
从太阳高照等到夕阳西下,他始终没来。
她本打算趁着钱庄还没关门自己去把银子换了,却没想刚走到门口就遇上了那些已经在扬州城混了很多年的老乞丐。
当了乞丐后,她才明白,原来乞丐也是有资历深浅的,而在当地呆了一定年数的老乞丐就特别喜欢欺负新来的乞丐,特别是她这种孤身一人的小乞丐。
和往常一般,他们看见她便围了上来。
银子,就这样在推搡中掉了下来。
之后,自然就有了一场恶战,而她,终以寡不敌众输掉了银子,还差点输掉了命。
木儿叹口气,索性放弃了起身的打算,对着头顶的幔帐发呆。
刚刚自己昏昏沉沉间,似乎有听到昨天那人的声音。
难道,是他救了她?
推门声适时响起。
木儿微微侧头看向门口,看见从门外走进来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年龄和她差不多大,那女子看到她望着自己先是一愣,然后高兴的叫了起来。
“姑娘你终于醒了,太好了,你等等,我马上去叫公子。”
说完,人又冲出了门外。
木儿看着那敞开着的大门,以及转眼已经消失了的人影,只得把本来张嘴要说的话再生生咽下去。
她其实并不急着见那个公子,虽然人家是她的救命恩人,但她现在口好渴,她只想喝水。
木儿只得躺在床上眼巴巴的等着那个丫鬟把那个公子带来。
等了又等,终于听到了脚步声。
木儿松了口气。
她终于快要喝到水了。
门口,急匆匆走进来一个红衣少年,少年看到床上的人真的已经睁开了眼,夸张的松了口气。
“太好了,你终于醒了。”少年笑着走到木儿的床前。
从那少年走进来,木儿就认出了这个红衣少年正是昨天在庙里给她银子的那人,昨天他穿着一身白衣看上去洁净儒雅,今天衬着这红色的衣衫看上去却是比许多女子还漂亮。
木儿张张嘴想说感谢的话,奈何喉咙太干,最后只得无辜的看着他用已经干涩了的嗓子说,“水~”
少年一愣,然后转身看向跟在他身后进来的人,“秋兰,你还没给她喂水?”
“啊~”一声轻忽,然后响起一个满是愧疚的声音,“我太高兴,所以一时忘了。”
说话的正是刚刚看到木儿醒来便叫着说要去找公子来的女子。
显然,这个少年就是那叫秋兰的丫头口中的公子。
“算了,你快去吩咐厨房做碗粥和弄些清淡的小菜。”少年对着那个叫秋兰的丫头道,语气中颇是无奈。
“我这就去。”可能是对自己做错事有些愧疚,那叫秋兰的女子立刻又奔了出去,当真是将少年叮嘱中的那个“快”字贯彻的足够彻底。
少年无奈的笑了声,走到桌边拿起茶杯倒上一杯水,又拿起一只凳子,然后重新走到床前,将凳子靠着床放下,自己坐了上去。
“要不要我稍微把你扶起来些?你这样躺着不太好喝水。”少年问床上的木儿。
木儿点点头,但马上又摇起了头。
“怎么了?”少年本来已经要伸出的右手只得再放下。
“会弄脏你的衣服。”木儿用干涩的嗓子艰难的回答。
她是乞丐,全身都是脏兮兮的污垢,像他这样的富家公子身上的衣服必定价值不菲,万一把他的衣服弄脏了洗不干净,到时把她卖了都赔不起。
木儿在脑子里为自己阻止了一场悲剧的发生而庆幸,没想到却听到一声轻笑声。
木儿回过神,便见那少年好笑的看着自己。
“你放心,我已经让秋兰帮你全身都清洗过了,衣服也已经换了干净。”
听到少年的话,木儿放了心,正想开口讨水喝,却听那少年又道,“不过我救你回来的那件青色长衫倒是真的被你弄脏了,洗衣的丫鬟说怎么都洗不干净,那件衣服确是报废了。”
木儿一听,心又提了起来。
木儿脑子里只想到两个字。
完了。
见床上的少女脸色突然变得煞白,少年才明白过来自己这玩笑话有向人讨债的嫌疑,于是忙道,“不过那件衣服不值几个钱,是我为了好玩向府内的小厮借着穿的。”
木儿提起的心再次放下。
但愿她没有再弄脏他什么东西,不然钱还没赔上,她倒先要被这反复的提心吊胆弄出个心疾来。
木儿在心里如此抱怨。
好在少年没有再说奇怪的话,而是又问了她一遍,“那我现在扶你起来喝茶?”
木儿口渴的紧,自然立刻点头,也没想到那男女授受不亲的忌讳。
她本就是个乞丐,天天在大街上抛头露面,虽然满身的污泥是为了安全特地抹上去的,平时的一副痞子样也是为了让人混淆性别特地装的,但长年累月下来性子毕竟也潜移默化的变野了。
对现在的木儿来说,男人和女人是没有区别的,只要赏她银子,就都是大爷。
得到木儿同意,少年于是伸出右臂穿过木儿稍稍抬起的脖子,往下移到她的肩,轻轻一用力,便将她扶了起来。
少年并没让木儿完全坐起,怕牵动她的伤口,而是让她枕在自己的手臂上,斜度只要刚刚够喝水就好。
尽管少年已经想的很周到,动作也很小心翼翼,木儿被扶起时,还是痛得嘶哑咧嘴。
看着自己手臂上眉头已经快皱到一起的小脸,少年虽然怜惜,无奈自己也没办法替她受这罪。
将一杯水喂干净,木儿还继续喊口渴,少年只得将她轻轻放下,再去盛了一杯水。
就这样,来来回回一共喂了四杯,木儿才感觉嗓子恢复了些。
想到人家一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刚刚却在这耐心的伺候着自己喝水,木儿既感激又尴尬,于是抬起头道,“谢谢公子。”
此时,她还枕在他的手臂上。
此时,他还维持着弯身喂她喝茶的姿势。
此时,她的脸离他的脸不到半尺之距。
于是,木儿的眼睛好巧不巧的望进了少年的眼中。
两人俱是一愣。
少年先反应过来。
“你还要不要喝水?”
木儿也反应过来。
“不用了,我好多了。”
“哦。”少年笑笑,然后将木儿轻轻放回床上。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名字。”木儿想起了她那如禁忌般的过去,苦涩染上眉头,“大家都叫我木儿,草木的木。”
“哦,”少年点点头,见床上的少女似有不愿启齿的过去,也不好再多问,只得道,“我叫赵德芳。”
木儿愣住。
良久,才反应过来,“公子这个名字倒和当今秦王名字一样。”
少年笑了起来,“因为我本就是他。”
木儿一听赶忙想起身,也没心思在乎会不会又弄痛自己,“木儿不知秦王殿下……”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双手轻轻摁住,“没关系。”
赵德芳的手隔着被子将她摁在床上,好一会,确定她不会再起身,才笑着道,“你直接唤我四爷,或和秋兰一样唤我公子就行。”
木儿想起那一锭银子的事,犹豫了会,还是开口道,“那银子,谢谢。”
虽然她最终跟那钱没缘,不过他当初给她那银子终归是出于一片好意,甚至还应了她一时兴起的要求第二天真带着一贯钱去破庙找她,然后,又救了她。
“对不起。”
没想,换来的是赵德芳这莫名其妙的一句道歉。
木儿吓一跳。
“秦王殿下对木儿的救命之恩木儿感激还来不及,哪有殿下对不起木儿的事。”
赵德芳叹了口气,才道,“我本来给你那银子确实是好心,却没想反而害了你,虽不是我所愿,但终究是因我而起。”
见赵德芳一心要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木儿虽然感动,却也着实有点无语。
她当了三年乞丐,还是第一次听说有给了钱还要负责后续安全问题的。
不知道那些有一定资历的老乞丐以前有没有遇上过这种事?
木儿不好再说什么。
人家是秦王,说白点,让一个堂堂王爷对她有愧意是看得起她,她虽是乞丐也没傻到会给脸不要脸。
赵德芳又陪了她一会,等秋兰端了小粥和菜过来,便起身告辞了。
临走前,赵德芳问她,“你以后就给我当侍女好不好?你放心,我不会要你写卖身契,每个月工钱也不会苛刻你,等你找到了好人家,你随时可以恢复自由之身。”
木儿知道,他这么问她,也是看得起她,所以她点头,“木儿谢谢秦王收留之恩。”
赵德芳满意地笑了起来,“以后人后还是叫我四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