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1 / 1)
善醒躺在床上烧的昏昏沉沉,身上针刺样的麻密痛意,有人用布裹住她手肘,又往她后背洒药粉,灼烧疼痛伴随针尖刺痛让她浑身冷汗如下,一阵阵颤抖。易墨凉用力按着她抖动的身子,晏晋德额头满是汗水,拿针的手被汗水涩住,他朝善醒头上穴位扎去,良久不敢放手。易墨凉被善醒挣扎又不敢真用气力,此刻也全身是汗,双手不敢动。
“这次如二小姐再挣扎,性命便不保。”晏晋德拿过针再次往她头上扎去微微转动,善醒原本僵硬的身体渐渐放软,颤栗的手脚在易墨凉按压中平静下来,靠在他怀中昏沉的不省人事。晏晋德重重呼气,从床边站起来开方子,屋子里血腥气,草药混着烧焦的糊味,易墨凉替善醒盖好被子,拨开她被汗水浸湿的头发道:“她何时会醒来。”
“这究竟连我也不知道,二小姐能熬到今日也是在意料之外,她毒性早已由腠理侵入胃肠,现到达骨髓,如今药石罔救,一病再病劳及脏腑,就是救活了也保不过五年之命。”他说着开好了方子,收拾东西想要离开营帐时又道:“此地不宜久留,罗修治正带兵前来。”
善醒一直也没有醒来,易墨凉等了十多天罗修治带了兵马前来接应,无奈善醒的病不宜路途颠簸,如今他是一国之主轻易不能擅自妄为做主,朝中无数事物等他批阅处理,又过了十天之后,易墨凉不得己拔营回宫,一路上他带着善醒走走停停,待走到三贝城附近的月落城时,善醒的病情才得以好转,罗修治带了大队兵马先回三贝,及至晚间晏晋德看过善醒,开了方子后道:“二小姐这几天会醒来,只是这病治得了表治不了本,小人也只能尽力到此了。”
月落城临三贝很近,靠迦叶河支流的弯河,黑幕海南端的入海处,是三贝国著名的天堂之城,素来以山水秀丽、人杰地灵著称,易墨凉借着出宫养病的原由,将行宫设在月亮岛上的固宁园,暂为处理朝中事务。
到了很深的后半夜,黑幕海上升起白色的厚重的雾气,渐渐将小岛围拢,善醒在拍打流动的水声中逐渐清明,她看见窗口一点苍茫的月色,照在床边靠着睡着的人身上,暗色的影子里,长而密的睫毛,深深覆盖住沉沉闭拢的眼睛,他双手交叠握住,十指交叉在身前,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一阵一阵轻而薄的熏香扑上她身,沾染着模糊记忆的痛苦靠近善醒,她动弹不得,喉中卡着一把刀叫喊不出,血流四溅,眼里酸涩难当,泪水从眼角流出,渐渐摒得没有气力微微喘息。
善醒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易墨凉的情形,八月十五的团圆节,很好的月亮,很好的月色,他从月光中走过来,忘记了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带什么颜色的束发冠,忘记不了他看她的眼神,干净明亮带着婴儿出生的清透,她后来一直想告诉易墨凉,第一次有人这样看她,这世上来来去去很多人,从没有人如此看过她,只这一眼便是万年,只这一眼万劫不复。
易墨凉知道她醒了在哭泣,竭力按捺住的那一点声响,在夜里格外刺人心尖,一顿一顿似有若无在拉扯,他直起身体走到桌边,再回来时手中托着一盏茶,善醒正是渴极,就着易墨凉的手一口口喝得急切。
“慢些喝要呛到的,太多了反倒不好了。”易墨凉放下手中的杯子时,善醒已然被水呛到,不住按住胸口咳起来,他轻轻抚着背使她慢慢平静,道:“别用力,别用力,慢慢呼气就好了。”
他拥住善醒,拉过被子将她团团围住,暗蓝色百花绕蝶托月灯草纹路,镶嵌在金色丝线中,月色照在上面闪出一点点光亮,善醒被这样抱着身子渐渐温柔起来,她空着头想要看清楚眼前的一点光,易墨凉把手压着她道:“别着急,别着急,你病刚好才睡醒,等天亮了再起床,想要什么告诉我。”
越是这样的喃喃细语,善醒越是心慌不定,她不知道身在何处,不知道年月,但她知道眼前的人是谁,也知道他与她之间有过怎样生死相离的约定。
易墨凉缓缓抚着她肩膀,直到左边锁骨处,停顿了下一路直到左手掌,他慢慢摸着善醒手腕上面横着的纹路,拇指、食指、中指,她直觉想要握紧手,易墨凉用了气力将她手掌朝上轻轻抚平,在上面一遍一遍的画着。
是一个一个的圆圈,易墨凉慢慢画着,善醒慢慢感受着他手指尖的轻触,月亮岛上四面环海,此时海水逐渐拍打礁石溅起千层浪,她低头听着海浪规律有节奏的声响,泪水点点滴滴掉在手腕手心上。
“小的时候宫里有个从海对岸来的洋人,他有一本叫《几何》的书,里面画着各种各样的图形,他教我做学问,说圆的中间叫圆心,从这里到圆圈的长短叫半径。”
易墨凉一面说,一边在善醒手心上画着,指尖稍微用了力气,抓住她的手也微微收拢,“就是这一点长短,这一点长短叫半径,并非生与死,你与我之间隔着的路途叫半径,隔着许多个半径画成了一个圈,我把你圈在里面,却隔始终隔着这一点长短。”
善醒其实没有很听懂易墨凉的话,她后来得知自己身在三贝的月亮岛,那里被黑幕海围着,通往陆地处的河流叫迦叶,往南走有一座城池叫易城,那里有一座山叫乙真。易墨凉走后她仍旧留在这里,晏晋德来替她诊脉时,眼中带着几近怜悯的口吻说道:“二小姐病可大好了,此事我也不瞒你,小姐的毒性侵入脏腑已久,想要治愈恐已无望,如今用药强制压下毒性,小姐身子孱懦一直奔波劳累,病后失于调理,要想痊愈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小人自当尽力而为。”
“小铃铛可好,妍儿姐姐可好,界东山一别我许久没听见她的消息了,如今该长高好多了,过了年该有六岁了吧。”她从椅子上站起走到窗前,固宁园靠近岛的内侧,然而海面仍旧吹来很冷的风,一直吹到善醒身上,晏晋德又道:“二小姐如想离开此处,在下可替小姐找去处,五月你自不必担心,如今大虞和三贝都在找寻中,有了消息我也会告诉小姐。”
“易国主可知道大夫要放我走。”她转过身对着晏晋德问道,风从远处吹来,和她来到弥日山的时候一样,是个样貌不甚明朗的少女,只是现在这少女隔着十年的时间,苍白圆润的脸面,渐渐失去一点点透明的初春光亮,变作瓷白色的一点点冬天海上的月光,使人郁郁寡欢。
“自易兄第一次带你来弥日山上,我便知道那颗珠子在小姐腹中,在你身上发生的一切事情,在下要对小姐请罪。人的际遇真是不能说,如今你身在三贝,可曾想过如有一日,天下人知道珠子在你身上会怎样,易兄又会怎样,到时纷争不免迭起,小姐又如何自处,趁现在离开去异国,去他乡,总好过一场杀戮。”晏晋德看向善醒说完话,在等待她的回答中,外门有丫头进来回报道易国主来了。晏晋德拿起药箱往外门外走去,过后易墨凉走进屋中,善醒拉平胸前衣襟,双脚跪下头磕在地上。
有一双手朝她伸出,低头中,善醒看见墨紫色锦缎衣袖上,绣着简练古朴的盘龙嵌金线纹莲花,腰间玉兽头卷云纹龙型玉带钩,对襟圆领袍上,同样五色金龙捧珠栩栩如生,她眼前的人是一国国主,是三贝的国主,善醒在被扶起时脑中存着的只有这一个念头。
“你的病才好,快去床上躺着,我让人给你拿药去了。”易墨凉拉住她往里间卧床上走去,他替善醒脱了外衣与鞋子外间丫头送了药进来,易墨凉拿过碗道:“用过饭了吧,快吃药。”善醒就着碗一口口喝药,她喝得很快,喉间浓烈的咸涩苦味久久咽不下,易墨凉看见笑了说:“到现在你喝药还是这模样,真是百年不改。”似乎时间并未走远,孙善醒与易墨凉之间,如同从未分离过那样的相处恰当,月亮岛上风景很好,善醒能渐渐到外边走动时,又是一年的清明节气。易墨凉过完年节后便没有来过月亮岛,她一个人和许多人一起生活,五月还是没有任何下落,大虞派了人去海外寻找,三贝也从中帮忙周旋。晏晋德带来了青色小瓷瓶里照例装着药丸,善醒接手拿过道谢,过后又对了晏晋德道:“小女不能走。”
“全凭二小姐,在下还是这样说,如若小姐要走,我必当竭尽全力。”晏晋德疏懒笑着,初夏水汽笼罩透出暖洋洋困倦,她笑了问道:“小女可否请晏大夫替我找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