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1 / 1)
那晚是中秋,十五的月亮照得比往年的都亮,善醒抬头看了许久,突然心下生出凉意。回头看时,易墨凉正是神情淡然的望向她,善醒微微笑着,伸手掠过风吹散的发,她渐渐低下头来,易墨凉看了道:“善醒。”他轻声唤着,声调柔柔缓缓,从彼年到此年,从天堂到地狱。
“善醒。”那声声唤着的名字,此刻在孙善醒自己听来也像是在叫着别人,她嫣然抬头对着易墨凉道:“小女知道了。”
易墨凉嘴角溢出动容神情,他原是穿着家常便服,并未有束发戴冠,舒散中带着沉稳的醉人。善醒熟悉又陌生,这样的易墨凉,她只在情欲漩涡中见过,让人轻易触碰不得。上半夜的月色明亮如清,魅惑如魔的他,在清净月色中靠近了孙善醒,一场情事、一场劫难。
他拉过善醒拢在怀内,依旧是轻薄迷茫的熏香。那温热修长手指,合成适宜弯度在她身上拍抚,善醒身上沾染了温暖与香气,她心中压着凄与凉,悲与伤。
两人各自依靠沉默,良久善醒推开了易墨凉开口道:“王爷贵人多福,自是命中帝王之相,然世上岂有事事如意之时,取得随缘二字,只盼珍重万千。”
“这世上你最害怕的事情是什么。”易墨凉款身坐在石凳上,那桌子上摆放了各色瓜果和团圆饼,这样的景况与初识那样似并无差别,月色也是影影绰绰更甚当年,他看着背身而立的善醒,又道:“可以说给我听吗?”
院落中原本种着许多桂花树,红姑早上便是在这里采的花,此时水汽蒸腾月色笼罩,香气飘散老远延绵不断,她手心扶着围种树木的杆子,冰冷汗水浸在那木头上渐渐濡湿一片,善醒说:“害怕长明庵的灯,佛堂供奉的神,铜炉燃烧的烟,桂花散出的香。”她转身正对了易墨凉,眼中寂静如常,对上那双如常明亮干净的眼睛,她又道:“每日抄写的经文。”
“千岁府中,那晚你可是真的想死。”易墨凉问道,坐着抬头看善醒,眼中亮如皎月。
“那晚,王爷可是真的想要杀了小女。”孙善醒问道,她始终保持着一样的姿态,背手靠在栏杆上,月光从天上斜照过她温润的脸颊,泛出柔和平静光波,她其实一直想告诉易墨凉,活着不容易,可还是活着好。只是开始不敢,后来是不能,她是懂得死亡的人,对于生命总存着一份感恩的心。孙善醒知道,易墨凉也知道。
他拿过桌上放着的海棠花半月酒壶倒出两杯酒,月色也倒影在酒杯中,借着水样的波纹闪闪动动,易墨凉起身递过酒给善醒,道:“就当是替二小姐践行。”善醒并未伸手接过,她对了易墨凉问道:“这次王爷要送小女去哪里。”
下半夜的天愈发洁净透明,春去秋来,他与她相识到现在已经有四年了,善醒想如果她可以活到年岁很大的时候,那么他们之间会有很多个四年,十六岁遇见的少年郎,是相遇太早,还是相遇太晚。
“易国主是真心想要杀了小女的,王爷知道,小女也知道。只是不知其中缘故,顾家村派遣的杀手如若是八神的人,王爷断不会轻易告知小女回去是死路,既然挑明的事情定是有了万分的把握王爷才会说。不是八神便是三贝,这天下能比得过王爷的也只有易国主了。”善醒并没有停顿,讲述着这几年她在发生过的所有事情中找到的答案。易墨凉眼中聚拢黑暗的光亮,抿住的唇线隐隐藏起怒火。
善醒知道他生气了,却并没有停住继续说下去道:“王爷答应让小女离开,是权宜之计,是另有图谋,还是无奈之举。小女无从得知,王爷不会告知。”善醒低头望向自己紧握住木栅栏的双手,顿了顿又道:“今身今世,来生来世,王爷的恩情小女都会记在心里。”
易墨凉眉头皱拢,细细对着她看,伸手轻轻拂过她额头,有些粗粝的指尖摩过去,肌肤相触。他道:“今身今世,来生来世,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她拿出了手绢抱着的镇纸对易墨凉道:“这镇纸小女一直不敢遗落,如今善醒要离开三贝,将它归还王爷,也算物归原主。”十五的月色渐渐透亮,泛起微红的光影,易墨凉温暖神色中迷离眼眸,他把自己赤裸裸的摆在孙善醒面前,在他还不会掩饰自己心事的时候,这世上没有一人停下来听他说话,现在他学会了,这世上他却遇见了孙善醒。
他接过善醒手中的东西,打开手绢。那原是他所极为熟悉的一样物件,小时候他一刻不停的读书写字,这镇纸从不离他身,老王妃每日到书房中监督查看,手把手教他。她是三贝国有名的才女,经文诗词、笔墨书画样样精通,出身名门,原是最好的王后,最后却嫁了国主的弟弟,成了王妃。人的际遇真是不可预测的天机,天干地支、子丑寅卯按理排序轻易更改不得。
“我恨这世间,恨我的祖母,父亲、母亲、妹妹。恨他们抛下我一个人,恨三贝国主,让我成为弃儿,恨太子爷,让我的王位争夺异常困难,恨八神的联姻,被世人笑话成了政治工具,恨大虞国把我妹妹棺椁葬在异地,让她有家归不得。你说的都对,我恨这一切。善醒,我恨。”易墨凉轻轻对她说起,喉间紧绷,眉梢间阴晴不定,他仍旧笑着,回忆里沾染着血一样的粘腻。
“别恨,别恨。”善醒冰凉的手抚上他温热修长的手掌,左手中疤痕深深刻在皮肉之间,几乎可见手骨。她知道,他左手掌受伤后使不出很大的力气,以前他喜欢用左手练字,“铁画银钩”,她是见过的。现如今,也只是写字而已。
“怒为万障之根,忍为百福之首。王爷若谋大事,必当抛得下,担得起。”善醒想起佛经上的偈语。
“你懂得这样多,是谁教的。”他问道
“恨越深,惟有痛而已。不为谁,只为己。”善醒似是感触,抬眼望着易墨凉,又道:“王爷的祖母也是无奈,她留下的经书是最好的教诲,只是世人知道其中道理,却不能做到,只好时时念起,不过找个依傍,求个心安。”她忽的脸色谨慎而慎重,眼中隐隐有着焦虑,抬头望进易墨凉眼睛,抿紧嘴角沉默半晌缓缓说道:“那经书是老王妃留给王爷的遗物,那里面藏着无尽财富,是老王妃留给她孙子的。”
他将镇纸重新包好递给善醒,对方脸上有一瞬惊异,随即便笑道:“王爷这次送了,小女便不再归还。”
“送予二小姐便是你的东西了,是摔是砸,要买要扔,随你处置。”易墨凉拉过她手掌心朝上递过那玉石道。
“这是老王妃送王爷的,珍贵无比。”善醒道
“何妨。”易墨凉答
“这玉石倘若价值连城。”善醒道
“何妨。”易墨凉又答
“这玉石倘若可主宰时运。”善醒又道
易墨凉没有再次回答,只是重又把她拢入怀内,低头吻着她发髻,右手一勾,那束拢挽在脑后低垂的盘发顺着他左手滑落肩头,落入易墨凉手中。淡云稀疏,月光清亮,雾气重重,两人身上混着湿漉漉桂花香,无数冤屈,无尽苍茫。
是一支极其普通的木簪子,寻常市集随处可见,劣质木料上粗糙刻着柳叶纹路,用的有些旧黄,光滑泛亮。他眼光如炬,灼灼盯着那支簪子,慢慢低垂眼眸,盖住干净明亮眼神,孩子般的赤诚与赤裸,良久易墨凉念道: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善醒静静听着,她以前在诗经上看过这首诗,只知道是讲桃花的故事,却不详知其中意思,这是她第一次听见易墨凉念,只是她听见了这开端,却想不到日后。那晚的月亮以后善醒再也没有见过,许多年以后,她活着见到了易墨凉。隔着许多年的月色,终究只剩下沉默两字。
那天在极其缠绵缱倦的情事中,她慢慢昏睡过去。记忆中易墨凉仍旧是仔细在替她擦拭,温和的水拂过身体,她每一寸肌肤在他手中丈量变作娇媚,吻到处落下,她听见耳边有人轻轻呢喃,欢愉中情人种下的蛊。生不得、死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