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104章 隔阂(1 / 1)
十五年来她便如女儿一样承欢膝下,乖乖巧巧的从不违背师傅意思,就算是遭遇人生最大的磨难,在最后,她还是放下了心中的隔阂,飞蛾扑火般的承认了自己的宿命。
一声落下,紧闭双眼。一滴晶莹无比的泪珠滑落脸颊,掉到地上,啪嗒一声碎成几片。
月色朦胧,星光淡淡,虽然是该疏朗开阔的冬日,可夜空深邃模糊,让人从心中便生出一种惘然与寒意。
尉罗守在一处石室之外,眉目一如往日。只是一身青衫略沾尘埃,有些风尘模样,眉目之间的愁容更是折损了他几分仙气。
他背负双手守在石室之前,飘扬的广袖遮掩了攥出痕迹的手指。
石室之中间接传来女子的低喘痛呼之声。那声音压得很低,听在尉罗耳里,便如以钝刀割肉,是极具折磨的痛,让人压抑痛苦。冬夜冷寒,萧萧竹叶蹁跹而下,落在他发际衣上,他彷如未觉。
另一边阴影处,一人静坐不动,似乎与夜色融为一体。这人身着灰色布衣,一头灰发未束,面色枯黄唇色淡薄,正是一言堂的神医姜崎子。午后姜崎子本来是要回一言堂取药,半路上正碰上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尉罗,而尉罗身上就带着南雪需要那味药。他随着尉罗走后山的石室中取东西,没想到南雪与师妹戚静茹便在此。而这时候,南雪已经喝下催产重药,临盆在即……
尉罗当时就白了脸。他心有大智慧,不必外人解释便猜到事情始末,当即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制住了姜崎子,改制了阵法护住石室额,而后便一眼不发的守在石室之外,静静等待。
姜崎子仅仅是武功被制,行动都是自如的。他睁开双眼看了看朦胧天空,缓缓站起身子走到尉罗身边。尉罗等他靠近过来,侧过头来笑的温善和睦:“先生还要吩咐什么?”
一个‘还’字道尽所有心意。
姜崎子脸色一僵,傲气与愧疚交织在心,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尉南雪之事尉罗并不知情,可这位号称江湖第一智者,又亲身经历过当年的那些爱恨情仇,哪有猜不到的道理。虽说尉罗潇洒大气,可事关倾心爱护多年的义女,这番做法,又怎么不会触怒他?
“白玉仙。”姜崎子撇开视线,放要低沉开口。石室中突然传出一声凄厉喊声,紧接着便是一阵婴儿啼哭之声,虽然低微,却有如天籁之音。
两人在渐渐微弱下去的婴儿啼哭声中呆了良久,尉罗先反应过来,不过什么的快步走了进去,姜崎子犹豫一下,也跟了上去。
这件石室是尉罗年轻之时所建。那时候虚谷舍弃情爱,毅然回山继承了观主之位,尉罗心中悲痛,便在后山建了这座石室,守在鹤鸣山下,直到虚谷带回了南雪。并将南雪以俗家弟子身份收在门下。虚谷令南雪拜他为义父,两人心领神会此生无望,便都放开了手。
石室装饰典雅非常,一扇云石屏风摆放在正中,正好阻住了来人往内室看的视线。尉罗下意识的止住脚步,也只是微微一顿,一转身子便往内室进去。
戚静茹抱着刚刚洗净的孩子低声哄着,抬头见他们两人进来,也顾不得什么,赶忙跑到姜崎子身边,急声道:“师兄,你快为这孩子看看。”
还没等他说什么,戚静茹身形一动,已经到了两人面前。姜崎子忙低下头一看,映入眼眸的孩子面容却让他惊讶一番。
雪肤墨眸,容貌还不甚清晰可依稀看得出她父亲的影子。
这是尉南雪的孩子。
姜崎子眼眸一颤,伸出手将孩子接到怀里。尉罗只扫了那孩子一眼,也怔了一怔,可片刻之后立刻回神。素雅的石室中吊挂着几幅简素的山水画,青色床帏的垂帘放了下来,隔开了他看向女儿的视线。石室里燃起了安神香,清雅的香气弥散在个个角落,却仍旧又一丝血腥之气飘了出来。尉罗眉头紧皱,快步走到床边,伸手去掀垂帐。
“慢。”
尉罗手掌已经触碰到帷幔边缘,听到这一声微弱却仍旧有力的声音立即停手。
为南雪孩儿诊治的姜崎子目光一暗,抬首之事正听到南雪说话。本来欲对戚静茹要说的话蓄在口中,再也说不出来了。
尉罗手指紧紧攥着帷帐之边,试探性的一使力,发觉帐内之人使力控住了垂幔之角,他心中一动,松开手静静站在床榻一边。
“姜前辈。”南雪声音嘶哑低微,似乎拼尽了全力,“我的孩子境况如何?”
姜崎子垂下眼想了想,就又听见南雪虚弱的声音。
“请如实告知。”
尉罗的目光不离床帐左右。姜崎子看着他无动于衷的样子,狠下心来沉声说道:“天生弱体,不良于行,寒疾毒伤在身,若无观音水与往生,最多活不过二十岁。”
尉罗手抖了一下。
戚静茹心中一颤,猛然退后两步,一脸的不可置信。
南雪下山之后,以催产药为辅,并运行不多的真气,这才导致孩子早产,不到两个时辰便能落地。早产儿大多身子不太康健,再加上南雪身上的寒疾毒伤内伤……这孩子,果真是如她的母亲一样苦。
在场诸人心头皆是一片惨淡愁云。
“二十岁?”南雪似乎轻笑了一下,“照着东珠夫人的说法,我今年应有二十岁了,却也是过了一生。”她喘息着歇息了一会儿,又开口道:“姜前辈的医术晚辈心得过。”说道此处,帷帐之中传出些细碎的声音,一只纤细的手伸出来,手心握着一只锦盒,锦盒上挂着一串幽绿的珠串。
“爹。”南雪低唤了一声,尉罗看着那珠串,微微侧首注视了姜崎子一眼之后,才伸出手来接过去。姜崎子自然晓得尉罗的意思,他错开戚静茹的身子走到床榻边上,两指并拢按在南雪手腕命脉处。
南雪并不挣扎,淡淡道:“劳烦爹爹护送我女儿与戚姑姑去温州求见温少主,以绿幽灵珠串为借,请温少主履行当年承诺,应我之请,护送戚姑姑与孩子前往长宁王府。”
“长宁王府?”戚静茹惊醒过来,眸子中寒光一闪,提高声音道:“这孩子是你费尽心血才保住的,你就这样送到他身边去。”
姜崎子突然脸色大变,松开了手退后三步。
尉罗脸色由青到白,猛地出手去掀垂帐,却在感受到那并不凌厉的力度时,失去了所有的力量。帷帐里面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间或掺杂着些低喘和咳嗽。
“我的女儿需要他的保护照顾,她的病也只能靠着父亲的能力才可医好。楚渐行的手段我见识过。天下间最后一颗往生也握在他手里,我信他二十年之内一定可以找到观音水”南雪伸出帷帐之外的手缓缓收回,“更何况,我活不久了,将死之人的遗愿,他总该满足。”
石室里诡异的安静下来,连那刚出生的小女孩也睡了过去。
床榻之上的南雪低低咳嗽着,声音压抑痛苦。帷帐之外的俱是她的长辈,却没有一个敢掀开一看。
血腥味越来越浓。
尉罗退后一步,颌首道:“爹应了你。”
“多谢爹爹成全。”南雪低咳两声,平息一会儿之后又接着低声说道:“戚姑姑,姑姑在师傅面前承诺还杨家一份恩情,我的女儿身上流着杨家的血……你看在这份血脉的份上,护她半生可好?”
戚静茹心中恨极,又不能拒绝,想了想低身道:“我本是赫连家人,算得上是朝廷钦犯,楚渐行堂堂大越太子,怎会是我想见就见的?更何况当日他……”戚静茹心中怜惜南雪,终究没有把伤人的话说出来,只是又低声道:“你怎么说也好,反正我信不得他。”
耐心的听她把话说完,南雪压抑住胸肺中不断上涌的血腥之气,断续道:“我的锦盒……你交予他,他心知我已死,必然…必然会好好抚养孩子。咳咳”咳嗽声猛然强烈起来,又低沉下去,接着道:“姑姑去找温少主……当年我曾赠予他一份信物,他必然可以带着你见到楚渐行……孩子身子不好,不是平常人家养的好的,天下之大,我的女儿却只能落脚在他父亲身边。”
女儿不就是应该落脚在父母身边么?戚静茹心中悲戚,刚要开口就又听到南雪低微又沉重的声音。
“已经过了丑时,咳……东珠夫人的暗探怕是…要来了。爹,带着……走吧东珠夫人就想着在南雪孩子身上报当年之仇,哪有轻易放过的道理,从这里到温州再到京城,最快也要十几天,十几天之内的异数太多了。
三人显然都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听着她沉重疲倦的声音,怎么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却也动不了身子。
南雪无力催促,低咳声不断。
尉罗是最先清醒过来的,他缓缓移开视线,走到戚静茹身边,接过那孩子抱在怀里就朝着外走。
“等等”戚静茹连忙拦住他,冲着帷帐急声道:“雪儿,你的孩子你还没有见过,看她一眼。”
尉罗顿住步子,背影坚毅直挺,下意识的向怀中的孩子瞧去。
雪肤墨眸,又是白玉娃娃。
帷幔之中的人低咳了一阵才渐渐平静下来,胸中心脉几乎不再跳动。尉南雪所有的痕迹都与楚渐行有所关联,失去了他,就像没有存在过一样。
好在还有孩子。
不管曾经发生过什么事,至少没有人会否认他们骨血的存在。
帷帐之外的呼吸淡淡的,都在等着她的回答。她没有见自己的女儿一面,却知道那孩子一定像极了她的父亲。
民间传说,肖父的孩子有福气。
孩子会平安一生,那就足够了。
至于见不见,已经没有了必要。
她不着痕迹的擦了擦嘴角不断蔓延出来的血,清浅叹道:“不必了。”
星辰隐没,晨曦未起。庭院里面翠色深深,和着时不时响起的悠扬琴鸣,优雅舒适的涤人心肺。
沉疴的梦境渐渐破碎,黑暗罩头扣下,不可挣脱。身子似乎被束缚在冰冷寒凉的世界,脸呼吸到的空气是甘涩的、轻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