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君生我未生（1 / 1）
君生我未生
一
君生我未生
我生君已老
恨不生同时
日日与君好
平常的日子，平常的阳光，日上中天了，钟灵还没有回来。陌儿支起纸窗，探头往外，看着那条延伸向远方的唯一的路。
陌儿每天都会这样做，往往当钟灵的身影还是天边的一个小点的时候，她的心就已经开始变得欢快。
*********
那条路很长，从门口一直延伸到远方的地平线，院子里地面上的鹅卵石铺到门口就断了，这条路上没有光滑的鹅卵石，外面也没有。
这个小院很特别，院里的地面都是一颗颗的鹅卵石密密麻麻地铺就而成的，院子里的一石一木都是钟灵亲手建造的，包括陌儿闺房后面的那一片牡丹花也是他一株一株亲自栽种的。
种那些白牡丹是因为陌儿喜欢，而铺上那些石子，钟灵说，这样就不会让扬起的尘土，脏了陌儿的衣衫。
那些石头都是钟灵从溪水里一颗一颗地挑出来的。
小的时候，陌儿曾经问他：“为什么这些石子都这么漂亮？”
那些鹅卵石确实漂亮，一粒一粒的，大小几乎都一样，每一粒都是光洁的。放在脸上凉丝丝的，珍珠一样的触感。
“因为它们要被放在陌儿的院子里，所以它们必须是漂亮的！”
“陌儿的院子……可是，这明明是义父的院子啊！为什么会是陌儿的呢？”
“陌儿长大了就是陌儿的了。”钟灵这样说。
日子在一点点流逝，钟灵每天都会从溪水里拿回几粒漂亮的石头，然后整齐地压放在院子里的地面上，结实地固定在泥土里。那些石头真的很好看，一粒粒的，在陌儿的眼里比的上这世上所有的珠宝。
钟灵每一次拿回的石头，遇到好看的，陌儿总是会挑自己喜欢的拿走几粒。等到满院子都铺上了光滑的石子的时候，陌儿也长大了。
陌儿很喜欢那些石头，喜欢这个院子，她喜欢用水洗那些光滑的鹅卵石，让他们每一粒都能在阳光下发光。
这个院子竟然真的像钟灵说的那样，纤尘不染。
钟灵对陌儿很好。
这个小院子本来只有一间房间，小时候陌儿一直都是睡在钟灵的臂弯里，在钟灵身上淡淡的草香味里做过一个又一个的美梦。等到陌儿长大了一点的时候，钟灵就为她盖了另外的一个房间，房间紧挨着原来的这一间，还开了两扇窗，很是亮堂。可是，陌儿不愿意去住，每天晚上还是跑出来跳上他的床。
陌儿就是不想离开钟灵，她就是想要紧紧地挨着他，她依赖他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陌儿不愿意离开他，钟灵只好另想办法。陌儿对他的依赖也让他开始渐渐担心：她已经长大了，她必须要有自己的生活，因为，他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离开他。
钟灵的性命并不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他的大限之期早晚会来，他无法陪伴她一生。如果真的到了离开的那一天，他希望陌儿能够坚强地继续她自己的人生。
钟灵在房后的院子外面种了一片白色的牡丹花，在陌儿的房间一开窗就看的到。他了解她，她喜欢白色的牡丹，院子里曾经长过一株很是矮小的牡丹花，可能风无意吹来的礼物吧，一粒花种落在院子里，绽开了这一朵小小的白色的美丽。陌儿一直照顾它，这朵孤独的生命在这贫瘠的土壤里生生地撑了那么长时间，那朵花枯萎的以后，陌儿伤心了好久。
钟灵的这个办法果然奏效了，陌儿终于动心，那片牡丹开放以后，她开始时不时地往过跑，渐渐地就搬过去了。
陌儿一生都喜欢白色的牡丹花。
钟灵一直都觉得愧对陌儿，因为他一直都没有给陌儿一个娘亲，对于女孩儿来说，没有娘亲是人生最大的遗憾了。
在陌儿长大的那段日子里，她生活里唯一的女人就是隔壁的大婶，陌儿几乎是将她当做了自己的亲娘。
可是，就是那位大婶的儿子取笑陌儿长的丑，还总是叫她“没有娘的丑八怪”。为了这个称呼，陌儿曾经偷偷的、默默的流了好久的眼泪，但她却什么也没有告诉他。
钟灵偶然听到了，他知道陌儿是敏感而早熟的，他很担心，但是没有过问，他怕自己的过问会让她更加难受。
后来，陌儿果然还是没能从伤心中走出来，她变得自卑，再也不愿意出门。
因此，钟灵搬了家，搬到了这个没有左邻右舍的地方。
于是，从那天开始，每一次陌儿不再说笑、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的时候，她的那个背着光的灰色的轮廓就落在钟灵的眼里，钟灵觉得那个轮廓其实是悲伤的。
他知道陌儿那天真的面孔下藏着的是一颗怎样敏感和脆弱的心。她的早熟，让他心疼。
钟灵一直都知道，很多的东西他都给不了她，他能够为她做的是那么少那么少。
*********
此刻的陌儿正在望着院子的地面，那分明是一粒粒的鹅卵石绘就的图画。钟灵是细心地人，连石子的排列都是非常有秩序的，他总是将相似的石子排成一列，整个地面的石子都经纬交错地排列着，他们就像是生长茂盛的庄稼，那些为数不多的红色的石头像是就田地里的阡陌。这个院子就是钟灵的田地，承载者他所有的辛劳和一颗老农一样的心。
做着一切的时候，他就不觉得累吗？
陌儿好几次想要问他，可是每一次看到钟灵额头上那晶莹的水珠的时候她都会望着出神，那个时候的钟灵总是微笑着的，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青草的香味，陌儿总是喜欢在那样的时刻靠在他的身上被那种淡淡地清新所笼罩，然后就忘记了自己的问题。
钟灵对她的好，一点一滴的，陌儿都记在心里，他是她世界里唯一的爱的存在。
他将她养大，教她认字、读书，为她做一切他能够做的事情。钟灵使得陌儿的生命远离了致命的孤单，钟灵，是陌儿生命里唯一的温暖。
“陌儿~~”一声隐隐约约的呼唤将陌儿从刚才的失神中拉了过来，钟灵已经快要走到院门口了，窗外的路上传来了钟灵的脚步声——其实钟灵走路的时候几乎是没有声音的，可是陌儿偏偏就是能听的出来，她在很远的地方就听的到他的脚步声。
“钟灵！”陌儿大喜，跳起来，跑出去。
钟灵刚走进院门，陌儿就像一只快乐的小鸟一样飞出来，他知道她又已经做好饭菜等了他很久了。
“钟灵，你今天又回来迟了呢！”陌儿撅起小嘴，十三四岁的孩子，看起来还是小小的一点，她已经不再叫他义父，而是“大逆不道”地叫着他的名讳。
“今天为一个孩子解答问题，说的时间有点长了，我保证，下次一定早早回来。”钟灵说着，眼睛里都是笑着的。
钟灵在一里外的私塾里教书，借此谋生。
“你又保证~~~~算了，反正我也知道你的保证一点用都没有。”陌儿假装低落地说着，但是只是一瞬，她就恢复了喜笑颜开的样子，他狡黠地看了钟灵一眼，“猜猜我今天做了什么菜？”
“翡翠鱼！”钟灵一闻就知道了，前天他钓回来的那条鱼她硬是要养着，就知道她心里有小算盘。
“一下子就被你猜到了！哼~~~”陌儿不高兴起来，嘴巴撅的更高了。
钟灵当然能猜到，谁会比他更了解她呢？
“我还猜到——今天是陌儿的生辰啊，看我给我的陌儿买了什么？”钟灵悄悄凑近陌儿，小声地，一字一顿地说，果然话还没有说完，陌儿的脸上就绽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每一年的这一天，她最期待的就是这一刻，钟灵从来没有忘记过她的生日，也没有忘记过给她带礼物。
“什么？什么？给我！给我！……”陌儿一下子就拿到了钟灵身后的东西，那是一个软软的包袱。
钟灵故意闪躲逗她，不过最后还是给她了，陌儿欢喜地打开那个包袱，愣住了，里面是一件绯色的罗裙，笼着轻纱的那一种，上面用隐线绣着大朵的牡丹，秘密的针脚藏得非常好，除非你仔细看才能看到那一朵若隐若现的图案。这件衣服不俗不贵，但是看得出来价值不菲，陌儿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衣服。
“钟灵……这衣服……好漂亮……”陌儿轻轻地说，她从来没有拥有过这么美丽的衣服。
钟灵安静地笑起来：“只有穿在我们陌儿的身上，它才算真的漂亮。”
“真的吗？”陌儿不相信了，她对自己的相貌一点都不自信，小时候的那个孩子的话，一直到现在都让她心有余悸，“这么漂亮的裙子我真的能穿吗？”
“当然可以，我们的陌儿可远比这衣服漂亮的多啊，难道陌儿不相信我？”钟灵走近她，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像是在给她力量和勇气，“去吧，换上它让我看看啊！”
陌儿收起刚才的活泼的样子，突然不好意思地低了头，想了想，还是拿着衣服跑进了里面的房间。
钟灵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升起一阵安慰，他第一次抱着这个孩子的时候，她还只有一点点大，那么脆弱的一个灵魂，她一出生就失去双亲，而现在，她终于平安地长大了。
钟灵走到桌前，桌上放着两个盖着的碟子，他知道那是一盘野菜和翡翠鱼。他们平日只有一个野菜下饭，只有在特殊的日子里会多一个菜，比如在陌儿的生日那天或者私塾发钱的日子。
他竟然就这样将她养大了。
她竟然跟着自己过了这么多年清贫的日子。
每天的粗茶淡饭，陌儿从来没有抱怨过，也没有说过要什么，她什么都没有向他要过。小的时候，别的孩子每天都能吃到的糖果她却只有偶尔的日子才能吃到，别人过年就会有的新衣她却不一定会有，可是她从来没有为此向他索取。他知道她其实是不敢：她怕她索要的东西他给不了，所以她不敢开口。
钟灵挣到的钱本来是足够他和陌儿生活的，可是，由于他常常拿出来救济了别人，所以才使得自己变得异常清贫。对此，陌儿并不抱怨，她理解他的善良，并且喜欢他的善良。
钟灵想着，看到桌上的鱼，今天他们终于是有肉吃了……
等等，肉……钟灵突然皱起了眉头。
“陌儿，鱼是你杀的吗？”钟灵隔着帘子问，他原本想要犹豫一下再问这个问题，可是这句话却那么直截了当地脱口而出了。
……他们都是嗜血的……他们都是嗜血的……
那个遥远的飘渺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来。
“是啊，我等不及你回来就自己杀了它，刀子钝了，我割了好几次它才死的。”帘子里传来的声音里没有一丝异样，她像是在叙述一件极其平常的事情，可是那在钟灵听起来却是那么心惊胆颤。
……他们都是嗜血的……他们都是嗜血的……
钟灵的心不由得有了些难受的感觉，以前，每一次这种杀鸡杀羊的事情都是他来做的，钟灵无法想象陌儿拿起那把刀的样子。这是陌儿第一次杀生，可是，听起来她一点都没有害怕或者犹豫，杀生对于她来说是那么平常的一件事。
……他们都是嗜血的……他们都是嗜血的……
记忆里的那张血肉模糊的脸清晰地浮现，像是从水中漂浮上来的幽灵，那张脸一直重复着一句话：“他们都是嗜血的，他们都是嗜血的，你终有一天会因此而得报应。”
……他们都是嗜血的……他们都是嗜血的……
这更像是一个诅咒。
那真的是她身上杀戮的血的作用的吗？所以她才会对死亡如此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