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安魂咒】断章（1 / 1）
龙川红香坊二楼的房间内，一扇雕花木门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屋外灯火明亮欢声笑语，屋内却是一灯如豆，死一般的寂静。
一个男人斜倚在窗前，手持一杯淡酒，正颇为惬意地自饮着。深冷的冬风吹起他额前的发，露出其下横贯面目的一条刀疤，在绰绰的灯光下可怖之极。
他斟一杯，饮一杯，很快就将就酒壶里的酒都喝了精光。他皱了皱眉，伸手道：“牡丹，添酒。”
身旁了无动静，男人似乎恼了，提高了声音道：“牡丹！”
“明明自己有腿，何不自己去取？”
一个声音从阴影中传出，如同鬼魅。男人一挥袖，桌前的烛火忽的一动，照出角落里一个女人的模样。
那是个很美的女人，尽管岁月在她的眉眼间添下了痕迹，但依然挡不住她的美，反倒如锦上添花，多了些许成熟的风韵。男人看着看着就不由入了神，心想着这女人此刻若是在笑的，一定会更好看几分。
“呵，牡丹，你又发脾气了。”男人起身，摇摇晃晃走到女人面前，挑起她的下颚，“笑一笑多好？你笑起来那么美……”
“呸！”
女人啐了他一口：“赵重九！你到底放不放我？你别以为你是我师父，我就不敢对你动手！”
男人脸色一沉，面上难看的刀疤拧起来，顿时如同丑陋的罗刹。他手下忽的用力，捏着女人的颚骨道：“师父？你居然还记这我这个师父。那你说说，师父的话，你为什么不听？”
女人忍痛道：“你固然是我师父，但也有不对的时候。你的话，对则听，错则弃，我唐翠儿对你问心无愧！”
赵重九冷笑了一声，面对着唐翠儿坐下，讥讽般说道：“小唐，我看你是做血门主做得太久，久到连我这个师父不放在眼里了……‘对则听，错则弃’？你莫要忘了，血门主的这个位置，你是我一手推上去的，若是做得不合我心意，我也一样能把你拉下来！”
唐翠儿双眉紧皱，身子微微动了一动，但似乎被点住穴道，行动不得。
赵重九看见她动作，笑道：“进了我这门，你是别想逃出去啦！小唐，我前些天已通知了血门总舵的人，从今往后，你不再是我血门门主。”
“师父！”唐翠儿大声道，“我不知我错在哪里！”
“哦？”赵重九走近，俯身贴近她的脸，“你竟然不知道错在哪里？小唐，这些年我是怎么教你的？血门是什么地方，血门中的杀手又都是什么样的人，你难道都忘了？”
唐翠儿不语，赵重九继续道：“血门是杀手组织，血门内的人也都是为了杀人而存在，换句话说，杀人才是他们生存的意义！可是你看看你接管的这几年，有多少单子是没有完成的？那些没有完成任务的杀手，他们为何还好好地活在世上？”
“血门虽为杀人，却不该成为那样的组织。血门中的人，他们也不应该成为杀人的工具！”唐翠儿昂起头，径直回道，“他们也是人，有血有肉的人！受伤了应该有人为他们担忧，喜悦了应该有人为他们庆祝，失败了也应该有人给他们安慰……他们不是没有感情的工具，绝不是！”
“笑话！”赵重九道，“你可知血门是什么地方？”
唐翠儿道：“我知道，血门是个杀手组织，血门的人，是杀人的人。”她深吸口气，说：“江湖上每个人都在杀人，我从不自诩是无辜的好人，但纵然是杀人，我们也应有自己必须遵守的道义！不杀好人，不杀手无寸铁的妇孺，我们要杀的都是万恶之徒，所有官府惩戒不到，或是惩戒不了的，就由我们来惩罚他们！这才是我心中血门存在的意义！”
赵重九一怔，讥笑道：“道义？这词儿还真新鲜……血门中何时也有了道义？”
“血门并非是师父所创，师父怎就知道第一位门主在创立血门的时候，心中就没有想过道义这两个字？”唐翠儿道，“道义自在人心，我就不信所有的血门主都如师父一般冷血。”
赵重九无以反驳，他重新坐回桌前，看着摆在桌上的那枚血煞符，说道：“好，既然你说道义，我就与你讲道义。‘血门不杀好人’，那照你所说，你力保的伍随欢……他也是个好人咯？”
“他……”
唐翠儿语噎，赵重九复笑道：“恩，让我想想……他一定是个好人，而且是一个从没杀过人的好人，不然，怎值得你用一整个血门，就为了来陪他演一出好戏？”
唐翠儿不视嘲讽，咬紧下唇道：“伍随欢是我朋友，我不想让他死，就这么简单。”
“那你说，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我……我不知道。”
“看，你自己都说不清楚。”赵重九摸了摸面上的刀疤，摇头叹道，“小唐，很早以前我就告诉过你，这世上只有两种人做得成杀手：一种是非常聪明的人，另一种是极其愚笨的人。介于两者之间的人，通常都只会徘徊在杀手与正常人之间，结果往往都是自掘坟墓，不得善终。你是要做前两种，还是最后一种？”
唐翠儿不说话了。她全身的穴道被封，浑身瘫软无力，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探讨下去。
赵重九笑了笑起身，像安抚孩童般摸了摸唐翠儿的顶心，说道：“小唐，是我看错了，你毕竟不适合当这个血门主，咱们，就算了罢……现在属于你的江湖如今已经结束，你就好好留在这里陪我，可好？”
真是难得温柔的语调，唐翠儿听着垂下眼睫，低声道：“师父……十二年前，我在战乱中失去了所有，就在我要轻生的时候，是伍随欢救了我，他告诉我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最起码要活给给了我苦难的老天看，所以我才活了下来，再到后来，我遇到了师父您……伍随欢是我的朋友，是我的恩人，就算他并不是个好人，但如果他遇到了危险，我也会不顾一切地去救他。这与血门无关，是我个人的道义，只是我的身份，让这两者捆绑在了一起。”
唐翠儿顿了顿，又道：“如果师父认为我不适合当血门主，那尽管把这个身份夺去好了，我唐翠儿毫无怨言。只是伍随欢，我是一定要去救他的，师父能锁得了我一时，但锁不了我一辈子。”
赵重九道：“一时便够了，伍随欢此刻大概已被那个女人设计捉去，那个女人恨他至极，定不会放过他。”
唐翠儿思索片刻，道：“师父只能锁得了我一人，却锁不住其他人。”
“其他人？”赵重九冷哼一声，“小唐，我怎么没听说你在江湖上交了新朋友？还是你指的是血门里的那些人会来个忠心救主？”
“他们会的。”唐翠儿昂起头，“我的血门已经不一样了，他们绝不会像你说的那样无情。”
“你的？”
“是的，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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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翠儿说罢，赵重九还准备着要讽刺她一般，哪知她话音刚落，身后窗边传来响动，竟是一个黑影闯入屋中，手中一把匕首寒光闪动，直直就逼着自己喉头而来。赵重九大惊，正要出手，耳边听得唐翠儿喊了声“住手”，那寒光倏地收起，如同从未出现过。
“唐姐！”赵重九听见那黑影口中所呼，怔怔道：“你是……血门？”
黑影扯下兜帽，露出一张稍圆的脸，他剑眉紧皱，嘴角却微微上扬，讥诮道：“血门天部苏笑，见过‘前’血门主。”
“你……这……不可能！这不可能！”赵重九吃惊地吼道，“血门的人除了任务，从来不会以身涉险，你们……唐翠儿！”
苏笑替唐翠儿解开穴道，扶着她站起来，对赵重九理也不理，只静静看着唐翠儿道：“唐姐，对不起，我来晚了。你可有事？”
赵重九看着他两人动作，冷笑道：“苏笑，唐翠儿，你们当真以为，我这里是可以如此轻易来去的地方？未免也太天真！来人！”
赵重九一声低喝，苏笑不惊反笑，说道：“是啊，我还真就这么以为了。前门主，你未免也太小看自己的血门了，皇宫内院我们都能来去自如，何况是一个小小的红香坊？你们，都出来吧！”
苏笑打了一个响指，小屋的房门忽然被打开，接着一群打扮各异的人鱼贯而入。赵重九吃惊地看着他们，看见这其中有乔装的花娘，有寻欢的恩客，有奏乐的乐师，有长工，甚至还有方才为自己倒酒的小丫头……这么多人，究竟是何时混入自己的红香坊的，他竟然完全不知情！
十余人同一时间卸去伪装，露出内里的黑色衣袍——他们无一例外，都是血门的杀手。
“现在，赵前门主，究竟是我们在与你作对呢，还是你在与整个血门作对？”苏笑嘲讽着，忽然向后握住了唐翠儿的手。
“你们……你们！”赵重九双手发颤，眼神一个个扫过在场所有的人，最后停留在了唐翠儿身上。
他沉默良久，才道：“小唐，这就是你所说的血门？”
唐翠儿看了眼众人：“是的，我的血门。”
赵重九双拳紧攥，苏笑也握紧了手中匕首，护在唐翠儿身前，以提防他随时出手。可是赵重九就是这么静静的看着他，看着满屋的血门杀手，许久不发一言。
“小唐。”良久，赵重九终于开口说道，“如果这是你的选择，我成全你。你们走罢。”
“师父。”
“如果你还认我这个师父，就别毁了血门。”赵重九道，“不然今日之事，我绝对不会允许发生第二次。”
唐翠儿沉思片刻，忽然从袖中拿出一枚血煞符，交给赵重九道：“师父，这一枚血煞符，我留给您。如果今后我做的让您不满意，尽管拿着它来血门，让人来杀了我。”
赵重九冷笑道：“今日此举，难道不是你向我的示威？血门之内已然都是你的人，我又如何使得动他们？”
“你放心，若是师父下的单子，血门之内绝对无人反对。”唐翠儿说着，问向他人，“你们听见了没有？”
众人得令，唯有苏笑哼了一声，不予置否，直到唐翠儿用异常严肃的眼神盯住他，他才懒懒道：“苏笑谨遵门主之命。”
赵重九接过血煞符，紧紧攥在掌心，又抬眉看着唐翠儿，说：“那个女人在龙川西郊有个旧院，你的朋友伍随欢，他大概就在那里。”
唐翠儿一惊，立刻将头上累赘的发饰一甩，带着苏笑等人迅速离开了红香坊。
***
按照赵重九所提示的地点，唐翠儿与苏笑果然在龙川西郊找到了伍随欢，只是当他们找到他的时候，那个男人眼神呆滞，神思恍惚，竟然完全不像是往日认识的模样。血门黄部的小舟看过了他的状况，说他这是中了一种名为白日思的□□，此药对性命无碍，就是会让中毒者不停地做梦，回忆起内心最痛苦的东西，反反复复，最后发癫成狂。
血门黄部之中奇药遍布，小舟与一干人等用了三天三夜，终于将解药调配出来，让伍随欢服下。伍随欢在第四天醒转过来，唐翠儿方要问他从头到尾的缘由，他却在第四天的晚上无声无息地离开了龙川。
唐翠儿大骂他真没良心，但还是放心不下，一听说他有可能回去京城，急急就要赶回去。血门弟子见门主无事，四下也都纷纷散去，唯有苏笑一直伴在唐翠儿左右，直至陪她返回京城。
龙川城位于凤梧州，而要从凤梧州回帝都，路上还需渡过一条叫凤川的大江。苏笑与唐翠儿来到港口，正巧见到一条商船即将起航，便扮作是出门游玩的姐弟，向商队头领求个顺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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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上了船，苏笑望见远处江水粼粼，又见唐翠儿眉头深锁，忽然拿出怀中一物，塞到了唐翠儿怀里。
唐翠儿一惊，还以为是什么东西，待拿起来细细瞧了，才知道却是一把小钥匙。
“这是我家的钥匙。”苏笑撇嘴道，“有空的话，恩……常来坐坐。”
“你家？玉京的那个？”唐翠儿忍住不笑，“那个空荡荡的屋子，也算是家？”
苏笑忙道：“现在不一样了！唐姐，我……我不久前置办了些家具，虽然不一定好看，好歹比从前充实了不少。”
唐翠儿想了想那间房子从前的模样，还真猜不到它充实起来会是什么样的，何况苏笑此人的品味嘛……她摇了摇头，表示还是不能想象。
苏笑却难得认真地说道：“之前，伍随欢说，有人的地方才算是个家，我考虑了一下，的确是那样的。”
“所以，你置办家具，准备找个女人了？”唐翠儿促狭道。
苏笑呆住，偏过被夕阳照得有些发红的脸：“我……不会有女人喜欢杀手的。”
“谁说的，我就很喜欢啊。”
唐翠儿拿起那枚小钥匙，对着夕阳照了一照，斑驳的阴影落在她脸侧，总让苏笑看的有些发怔。
“杀手也是人啊，为什么不能值得人去喜欢？”唐翠儿喃喃，“我们与别人并无不同，为什么就没有喜欢和被喜欢的权利？何况血门……”
唐翠儿顿了顿，又想起了自己的师父：“血门，不该是师父说的那样，纵然被所有的人反对，就算他之后还是决定杀我，我也一定会把血门变成一个有血有肉、有道义的门派！”
“唐姐，我、我们，都会帮你的。”
苏笑肯定地点了点头，忽然握住了她的手，握住了那把小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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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儿在江面静静前行，驶向夕阳，驶向未知。将来的一切，无人知晓，唯幸有这份信心与决心相伴，她与他，便都不再是独自一人。
剑的影，刀的光，江湖之中向来凶险叵测，而人心，却从来都不孤单。
总有这样的一个人、一颗心，会与你一路相随。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