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哭魂剑】章十（1 / 1）
太阳似乎只有出来露了个脸的功夫，之后便又躲回了厚密的云层中。取而代之的是湿乎乎冷冰冰的空气，以及漫天盖地纷纷扬扬的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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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天并不适合爬山。
杜无自然很早就很明白这个道理，但她此刻更加清楚的是：这世上越是荒唐的事情，便越是有人愿意去做：比如背上的这个少年，又比如自己。
前无明路，后有追兵。杜无想她方才若还有时间，哪怕是多一瞬的时间思考，她都不混允许自己答应这个少年的请求。莫说他崴了脚，便是断了腿——她也会头也不回地就下山去。
哭魂剑尚握在手中，她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是什么。杀手。她是个杀手，以杀人为生，以饮人鲜血为乐。
上至官府皇室，下至流民乞儿，她曾杀过无数的人：会武的，不会武的；拿剑的，拿刀的……她不是天下武功最好的剑客，却是江湖中最恐怖的暗杀者：因为她够狠，够绝。传说被她杀死的人，连灵魂都要被困在那柄诡异的剑中，因为不能化成恶鬼返回人间，所以只能在剑中呜咽哭泣。
可那又是谁的声音，说：“杜女侠，你和其他人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呢？杜无顿住步子，静静想：这世上没有谁是不一样的——只要拿起了刀刃，这世上，就不会再有不一样的人。
只有伤害别人，自己才能在这世间生存下去。他们都是罪恶的。从十五年前到现在，每一场战争如此，每一次暗杀也是如此。
中洲人死，西图人活；西图人死，中洲人活；四王死去，最后的王活下来……无数的对手死去，杀手杜无活。
英雄为何？正义又为何？只有踩在死人的脊骨上，人才能生存，所以弱者在正义与英雄的幻想中死去，而强者染着鲜血活下来。
她只想活着，作为强者活着，并且看着弱者，特别是那些还抱着幻想的弱者——如何在他们的梦中幸福而痛苦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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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下去。”杜无思量良久，忽然喃喃，“活下去……然后，死去。”
女杀手的声音和着风声，明光没有听清，眼盲的少年只是伸手接住一片雪，轻声道：“雪，好像下大了……”
“是的，不能再往前了。”杜无屈身将明光放下，“我们在此休息一下，若是一会儿雪停了，便继续往山上走。”
“若是雪不停呢？”明光在一块大石头上坐正了，却道，“若是雪一直下一直下，我们还能不能到山顶？”
风雪与追杀者，似乎无论哪一样都会轻而易举地将少年年轻的生命终结，而少年却睁着无神的双眼面向远方，担心的只是他明天能不能达到这座山的顶端。
杜无就近寻了些柴火，边点火边道：“若是雪不停，你自然是到不了的。”火苗倏地窜起，女杀手的面上映出火光：“杀你的人会追来，你会被他们杀死……然后你的头会被他们中的某一个人带回帝都，为他换来一千金珠的赏金……”
“那你呢？”明光不惊反笑，“若我死了，你怎么办？你说过会保护我。”
杜无亦笑：“我几时说过？你别忘了，我本也是来杀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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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你没有。”明光说道，“你昨晚没有，今早也没有——你已经不想杀我了，我知道的。”
“不杀与保护是两回事。”杜无瞥了少年一眼，故意让自己的剑发出声响，“何况就算我说过不杀你，也不代表我以后不杀。杀手总是善变的。”
火堆噼啪作响，橙色火光印在明光的眼里，好像给他的无神的眼睛点上了精魂。少年就这样“看”着女杀手，坚定说道：“可你不一样。杜女侠，你和其他的杀手，是不一样的。”
“有何不同？”
杜无抬起头，准备这一次听听他的解释。
“因为……你姓杜。”明光唇边一笑，“杜女侠，你是他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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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笑！”
杜无闻言神情大变，噌地站起，“我姓甚名谁是我自己的事情！照你所说，岂非每个姓杜的女人都要是杜缜的女儿？”
女杀手横眉怒对，明光听罢却笑得更欢。他耸了耸肩，摊手道：“我又没说他的名字，杜女侠，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你！”
杜无气极，一柄哭魂剑被她握得直颤，相反那罪魁祸首却躲在火堆后，安静地笑道：“杜大侠是个英雄，你又是他的女儿……你们身上有着相同的血性，这就是我说你为什么有别于其他杀手的原因。杜女侠，你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杀手，因为你的心，还活着。”
杜无坐回原地，她看着鲜红而炙热的火焰良久，仿佛又看到了那场蔓延了整个村子的战火，家园被毁，亲人离散……血色的残阳照着血洗过的世界，除了死亡，他们无处可逃。
可后来，一群执剑的白衣剑客冲入了火场。他们用剑劈开浓浓烽烟，用身体挡住刺来的刀锋剑刃，前仆后继，直至最后一滴血在战场上洒尽……
她不认识全部剑客的脸，却识得他们手中的剑。它们有个相同的名字，叫做“正义”，它们的主人也有个共同的名字，叫做“英雄”。
可英雄们后来还是死在了战场，正义之剑也被折断抛弃。烈火席卷过的村庄，除了废墟，什么都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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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已死。”女杀手低垂着眼，轻声道，“英雄已死，正义无用。”
明光摇头：“他们未死。”
“不！他们死了！全死了！”杜无失控低吼一声，踏过火堆，一手将明光的衣领揪住，“他们都死了！就死在我的面前！什么英雄？什么正义？只要人死了，狗屁都不是！他们的尸体在地里烂成白骨，那些被他们誓死保护的人却躲了起来！十五年了，你可曾见过谁想过他们可怜过他们？没有！”
剑客为了心中守护的家国而死，可最后抛弃了他们的，恰恰正是他们心中崇高的“家国”……从帝都而来的一纸降书，将西图人从入侵者变成了主人，而这些守护家园的英雄们却变成了谋逆反贼，死在了新的统治者的枪戟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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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尝过那种滋味吗？”杜无松开手，眼睛紧盯着明光的双瞳，“你所有的亲人朋友，他们都为了自己心中的梦想而死去……起初你还以为他们是英雄，还会做着与他们相同的梦，可后来有人告诉你，一切不过只是你们的一厢情愿，你们所坚持的梦想——它毫无意义！”
“你……恨？”明光喃喃。
杜无垂下眼：“我不会去憎恨现实。我选择接受。”
女杀手抽出了她的剑，剑身漆黑，就如同黑色的夜，掩去了一切的罪与恶。然后她一个转身，却是把剑架在了少年的脖子上。
“我不杀你，”她说，“不是因为同情你，而是因为你仍期待正义。我要你活着，仔细看看这个世界，是如何对待‘正义’的！那些相信正义想做英雄的人，他们又会落到如何的下场！你，都要好好地看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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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会死，我不用看。”明光闭上双眼，“是人都会死的，不同的只是为了什么而死。英雄们为了正义而死，我羡慕这样的死法。”
“那是因为你没有感觉。”杜无轻嘲，“如果你知道痛是什么滋味，你是不会想死的。”
“或许吧。”
明光唇角抽动，循着火焰的声音向前方伸出手去，杜无瞥眼看见他袖口露出的一截腕子，上面竟纵纵横横刻了十数道口子。她心下一惊，想说什么，明光却已开口。
“我感觉不到冷热，也感觉不到痛楚，开始的时候我还觉得自己幸运，但到了后来，就意识到这其实是一场灾难。”少年摩挲着腕间疤痕，缓缓道，“杜女侠，你以为自己伤心、难过……这些都很痛苦吗？可我告诉你，世上最痛苦的事情，不是你的那些经历，而是体会不到痛苦。你不知道自己生有何用，死又有何用……你活着时是一件摆设，即使死了，也只会是一个荒唐的笑话。”
“什么‘英雄已死’，什么‘正义无用’，你拿来说服自己的说辞，不用讲出来给我听。”明光把脸转向女杀手，毫无焦点的眼神却将她逼退了一步，“杜女侠，你不懂绝望，所以也不必绝望。你心中明明还留着梦想，为什么就不能坦率些呢？”
杜无却笑：“梦想？这东西我早就没有了……我改名杜无，就是因为自己已经一无所有：没有亲人，没有家，也没有了自己。梦想于我太奢侈，我不配，也不稀罕。”
“是么？”明光沉默片刻，忽问，“那么你的姓呢？你说自己一无所有，为何却单单留下了自己的姓？那和你的父亲，还有你的哥哥一样的姓氏，不也正说明了你心中还有和他们一样的梦？杜女侠，面对你自己吧，剑是用来对付敌人，而不是自己的。”
杜无怔在原地，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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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是在第二日的清晨到的山顶。
风雪昨晚便已停下，此刻天气晴好，能看到远处绵延的雪山，还有脚下如豆腐块般大小的四方镇。
明光立在悬崖的边缘，闭了眼，张开双臂享受着山间的风。杜无站在他身后离了一丈的地方，看着少年却不说话，似乎还在思考着昨天的话题。
良久，她忽然开口道：“既然你人已经到了山顶，后面的事我就不管了。从此刻开始，你是死是活，再也与我无关。”
明光没有反对，他只是睁开眼睛，把脸迎向太阳的方向，然后说：
“我愿……化身为光……”
少年声音极轻，宛如梦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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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下个瞬间，杜无看见那一抹白色晃了一下，好像是一片再轻不过的鹅毛，被风一吹，便往悬崖下头坠去……
她呆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