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 两地残心(1 / 1)
这一天,天光正好,流水淙淙的曲水池畔,一袂紫衣的男子悠然坐于石案旁,碎了一池的淡薄金辉漾漾的浮在他微阖的凤眸中,微风拂来,青丝婠婉流转,风姿旖旎,宛若画作。
修长白皙的十指轻抚琴弦,瞬时,低回的乐音微微扬起,好似幽湖泛起涟漪,节奏舒缓,音韵缭绕,让人不觉迷醉。继而乐声渐强,波澜乍现,若鲛人望月泣珠,一滴一滴,随着潮汐纷纷落落,搅碎了平静的心湖。
一曲毕,余音缭缭间,指尖轻舒,他缓缓抬眸看去,有些意外的,看见那个倚栏而坐的女子出神的面容。
心下微诧,他不动声色的勾了勾唇,紫色的袖摆自稀疏而落的晨光中拂过,十指轻按琴弦,随着那一声短促湮灭的尾音响起,他施施然站起身来。
“在想什么?”
夕颜一怔,抬眼,待到对上那双沉黑如玉的瞳眸,眼底掠过一道迷蒙的色彩,瞬息消失不见。
见她沉吟不语,他自转身坐下,伸手为自己续了一杯茶,执起杯来,他在氤氲的茶香中再度转眸回望。
“夕颜,我的琴声,令你想到了什么?”
她眨了一下眼睛,见他似乎不愿就此放弃这个问题,斟酌了一下,这才缓缓开口,“很好听。”
眼波轻动,把玩着手中的茶杯,他不禁微微挑眉,他的琴艺如何,早已不知被多少人或真心,或虚伪的夸赞过,只是此刻,眸底映着杯中泛起的细小波纹,他明白,她的赞是真,然,她还是巧妙的避开了他的话题。
自那晚她被掳后,他滞留下的政务亦已告一段落,这段时间来,他与她之间,偶尔也会有这么片刻独处的时候,他对她的了解亦渐渐脱离了早些年间搜集来的那些有关她的资料。
她很安静,看来似乎很柔顺,但若她不想回答的问题,即便在言语上如何激她,她也不会开口,是个倔强又执拗的人。
似乎,他还要一定的时间去寻找她的软肋。
如此想着,便也不欲再探究她刚刚那片刻的失神是为何故,而是微微偏过头,唇畔似噙浅笑,“即是如此,不妨你也抚上一曲来听吧。”
闻言,夕颜似乎愣了一下,眼神自他面上移到那架静置于案的古琴上,她站起身来,踱至石案旁,伸指生涩的勾了勾琴弦,铮然的琴音响起,她转过脸来看他,依旧是那样波澜不惊的神情,却朦朦地似笼上了一层淡淡的惆怅。
“我不会这个。”
“哦?”他略微讶异的扬了扬眉,墨色眸底划过一抹异色,“以前未曾学过?”
她垂下眼睫,指尖稍稍拨动琴弦,在那一阵不成曲调的杂音中,她的眼神渐渐悠远,不知忆起了什么,她倏地顿下手来,将五指拢回袖中。
“曾有一段时间,是学过的。”她垂手坐在了琴侧。
“那为何又弃了?”
她的目光落在水中嬉戏的金鲤上,不同以往,眼瞳已是泛了些许清冷,“红莲教中,有一宫名为暗香阁,阁内豢养男女童无数,入阁者皆从琴艺学起。待稍有所成,教习会按个人所长分别授以舞技、画技、棋技。”
说到这里,她稍稍顿了一下,而他却已是从那“暗香”二字中领悟到什么,直接打断她道,“你曾经在暗香阁呆过?”
她转眼看他,神色稍冷,微微颔首,算是应了。
见此,转了转手中瓷杯,他轻轻弯唇,微扬的眼角染了几分薄魅的邪气,“既已入了暗香阁,那你。。又是如何成为圣女的?”
她默了一下,少顷,这才给出答案,“焚琴毁画,誓不入阁。”
手中一顿,他的笑意微敛,这简单的八个字,绝非表面般简单,彼时,她只是个小小女童,教中要安排她去哪儿,做什么,哪有容得她反抗的余地。
只是,决绝如她,不仅从那团泥沼内挣扎出来,还在日后一跃成为了一教圣女。
暗香,暗香,想必是个供人消遣的地方,淡淡扫过她眼底暗藏的冷峭,他莞尔,现在的惜姬,倒是有了几分夕颜的影子。这么多年后忆起那段往事,她依然难掩眉间郁色,是有多憎恶那种被当成玩物供人亵玩的命运,可见一斑。
思及此,似乎带了些戏谑的口气,他遗憾的叹道,“可惜了,我原还以为,作为一教圣女,你该是精于这些的。却没想。。”
“却没想我只是个不通音律又不谙诗韵的粗人吧,是澈王你高估我了。”
见她言语间神情已然平寂,他垂眸敛容,嘴角笑意似是而非,“夕颜,在这个世间,除了你的父母,师父,你还在乎什么?”
他的眸底多了几分探究之色,她凝眸而视,不闪不避,“我现在所在乎的,皆握在澈王手中,不是么?”
闻言,他似是不赞同的低笑出声,“夕颜,莫要忘了,现在,连你自己亦在我的掌握之中,如此,你也不在乎么?”
她亦笑,笑靥清冷若泉,“既已在你的掌握中,一切皆不由我,至于我还在不在乎,自然就不重要了。”
她的神情还是一贯的淡漠,清丽的眉目无惧无忧,他的眸光倏尔转冷,伸手捏住她的下颌,倾身逼近,“哦?不论我怎样对你,你都能这般心静如水么?”
“你现在的身份,是惜姬,本王的惜夫人,你可明白?”
带着凉意的指尖轻托她的下颌,在那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下,她被迫微微仰头,对上那双沉黯如夜的眼,紫衣华服的俊美男子长睫微垂,玉颜冷凝,嘴角噙着一缕讳莫如深的笑。
那一刹,仿若处于时光的断层,一切都静下来,初晨的曦光洒落,碧绿的琉璃瓦下,光影稀疏淡薄,九曲池畔,他俯身灼灼逼视,她抬眸寂然回望,两人的距离极近,彼此呼吸可闻。一忽儿间,微风漫过庭院,几片晚花影入凉波,漾漾浮着,逐水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在那一股扑面而来的慑人威压下,她稍稍扭头,脱开了他的控制。
“不,你不会。”
“你又凭何笃定,我。。不会?”他负手而立,潋滟眸底暗光流转,唇角斜斜一挑,似是在嘲弄她此刻依然如初的镇定。
她站起身来,与他相对而立,抬头,迎上他冷锐凌厉的目光,一双眸如清水,无波无澜。
他便那样看着她,看着她脸上难得一现的认真的神情,看着她最终冁唇一笑,端凝眉目在瞬间展现出惊人的妖娆绝魅。
她便那样盈盈的笑着,抬起手来,将纤细的指尖轻轻的点至他的心口。
“若然,你这里,便输给我了。澈王,你。。。可愿一赌?”
她抬眸定定而视,依然笑着,那笑靥明媚,却于冉冉的晨曦中浸了几分孤高清绝,灼艳逼人的同时,又幻幻然似藏了寒冰尖刺,薄凉冷魅。
当那一阙紫色衣袂在转角处消失良久后,她收回视线,在寂寥无声的庭院中缓缓坐下身来。
时近冬日,天气越发转凉,饶是圣雪之都青城,遍地青绿亦不免颓败下来。
风吹叶落,枯枝倾颓,满目萧瑟之余,她只觉寒意袭身,不由得拢了拢袖口,微微蹙起双眉。
这些天来,她与轩辕澈之间表面看似平淡的相处,内里,实则是一场接一场暗潮汹涌的搏杀。
他为寻找她的软肋而步步紧逼,她则只能小心谨慎的避其锋芒,与之周旋。
不能进,亦不能退。
时至今日,她已明白,他不杀她,只因骄傲如他,是要亲自将她毁在手里。
宁毁其神,不折其骨,轩辕澈用在她身上的这番心思,她却不知该叹,还是该笑。
然,想起刚刚那临别数语,她的眉目半垂,掩去眸底的凉意,过了今天,这般不进不退的日子,怕也要走到尽头了。
有些事情,她现在只能竭力相阻,却也无力回天。
当莲姬带着众人来势汹汹的闯入那个清幽雅致的小院时,坐在廊下的惜姬正将手中玉葫芦的嘴口封好。
眼见对方来者不善,她站起身来,微微欠身,“莲夫人,惜姬有失远迎,请坐。”
一袭绯衣绝艳,莲姬冷眼瞧着白衣女子眉目低垂的柔顺神情,不由冷哼一声,轻一拂袖,便踱至桌前坐下。
惜姬见她入座,自己亦转身坐在了对手。
“不知莲夫人今日前来,是有何事?”
“没别的事情,只是听闻前些日子府里走水烧了妹妹的庭院,令妹妹受了惊吓,今天姐姐特来探望探望。”那“探望”二字,莲姬咬得有些重,惜姬抬眼看去,只见那华服丽人虽是笑着,妖娆瞳底却闪过一丝阴狠之色。
“劳夫人挂怀,惜姬已然无碍,待到那院子修葺好,我不日便会搬回去。”
“哦?”莲姬转眸,漾漾浅笑间,冰冷目光如剑刺来,“恐怕妹妹内心并非如此想吧。”
“不知夫人此话何意?”
“何意?”见惜姬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莲姬不由嗤笑出声,“可笑,你竟来问我?惜姬,时至今日,你又何必再在我面前藏起你那几分见不得人的心思?我且问你,你那停云小筑可是你自己放火烧毁的?为的就是提醒王爷这后院里还有你的存在?!”
在莲姬咄咄逼人的气势下,惜姬有些讶异的眨了眨眼睛,怔了一下,这才忙道,“莲夫人,我想你是误会了,那晚。。”
“住嘴!”随着一阵瓷器碎裂的声响,惜姬话还未完就已被莲姬的冷喝打断,妍丽的眼角微带薄怒,她起身居高临下而视,“惜姬,你还想将戏演到什么时候?王爷这些天来得闲总会到你这里坐坐,你诡计已成,又何曾想过再搬回停云小筑!”
话落,四下里一阵寂静,却见薄暮下,那个白衣女子微微侧首,视线落处,是一个碎了的玉葫芦,淡绿色的瓶身静静的躺在灰白的地砖上,已然碎成了数段,那些黑色的细小丸子便从破碎的瓶身中溅出,狼藉的滚了一地。
那是刚刚放在桌上,被莲姬一拂袖间扫落的。
见对方不答,只兀自看那洒了一地的黑色药丸,莲姬心下微诧,朝随行的几个婆子使了个眼色。
那几个婆子会意,正要走上前去按住惜姬时,冷不防惜姬回过头看了一眼,那双冷寂黑瞳中刹那闪过的森然戾气不由令她们心中一骇,脚步也停了下来,犹豫着不敢再前。
“莲夫人。”见那些婆子未动,正在莲姬有些不明所以间,惜姬淡淡开口,“是否不论我如何说,如何做,你都不信我无心于王爷。”
莲姬一楞,此时的惜姬依然端正的坐着,她的面色平静,眼眸如墨般镀然看来,与刚刚没什么区别,但若细究,又似乎有什么不同了。
未曾多想,压下心中的不快,她缓缓坐下身来,且听这狐媚子到了此时还有什么说辞,“你若无心于王爷,又何必好端端烧了自己的庭院,别人或许不知道,我却清楚,那火是从你的寝居中烧起来的。”
“关于失火一事,原因我不再赘述,夫人信也好,不信也罢。只是,夫人应该明白,我自入府以来便从未出过自己的小院,而这整个王府,却是属于王爷的。”言下之意,轩辕澈要来,并非她本意。
惜姬的神情坦荡,不似作伪,莲姬定定凝视半晌,忽而吃吃的笑了起来,“惜姬啊惜姬,我终归是小瞧了你。”她轻笑着微微摇头,眸底掠过一抹厉色,“没想到,到了此刻你还在狡辩!”
“那天晚上失火时,你根本就不在府内!你是火灭后才被王爷从府外带回来的,你诈称失忆骗得王爷信任,入了府后又弄出这么多幺蛾子,竟然连王爷都被你蒙蔽偏袒于你,你说!你究竟是谁派来的,对王爷又存了什么心思?”
伴随着这一声厉喝,那些婆子终是在莲姬的怒视下不敢再犹疑,上前便按向惜姬。
有些意外的,惜姬没有丝毫的反抗,她平静的被两个婆子按住肩臂站起身来。又在身后不知是谁曲膝重重一顶下,单膝跪地,跪在了那一幅艳丽的裙裾前。
墨色长发从颈侧倾下如流水般蜿蜒在冰冷的地砖上,一只涂了红色丹蔻的盈盈玉手伸至她眼前掐住她的下颌,她微微抬起头来,对上一双妩媚的剪水双瞳,那眼底冷光流转,如含森严薄冰。
“惜姬,王爷现下,可不在府上。”
这一点,她自是知道的,自那日一别后,轩辕澈便离开了青城。
“我劝你,还是莫要再欺瞒于我。”莲姬垂眸而视,尖利的指甲自她白皙的颊边划过,赫然现出一道红痕,“这般娇弱的身子,可经不起几番折腾。”
按在肩背上的手粗鲁而蛮狠的将她的身子压低,她的下颌被迫抬起,仰视那个端坐于前的绯衣女子,被拉扯处隐隐有痛觉传来,她扯唇无声的笑了笑,“夫人如此兴师动众,是想知道什么?”
“如果。”她顿了一顿,“如果我做这些都只是因为我倾慕他,夫人打算如何?如果我做这些都是受人指使意欲对他不利,夫人又打算如何?”
“若是后者,在你得手前,我早就结果了你。而若是前者,你这般处心积虑虚伪狡诈之人,我自也留你不得!”
惜姬沉默的看她,少顷,清湛眸底划过一丝悲悯之色,这,自然没有逃过莲姬的眼睛,她加重手中的力道,有些恼道,“你那是什么神情?还不快将混入王府的目的道来!”
许是有些吃痛,惜姬微微蹙了蹙眉尖,唇角却是勾出一抹淡淡的弧度,“我只是叹,叹夫人这般为他思虑周全。”
如果那天莲姬的第一次出现,只让她认为她是出于嫉妒而蓄意打压所有有可能与她争宠的女人,那么今天,莲姬的这番话却让她忽而意识到,眼前的女子并非出于简单的妒意便如此敌视于她。她妒她貌美,但更忌她来历不明的身份。
叹只叹,她本欲安静待在府中与世无争,但那场莫名的大火终是将她苦心经营的一切烧毁,因为,自那以后,似乎理所当然的,她得到了轩辕澈有意无意的“关照”,而莲姬尚未消去的疑心,亦被那场火彻底的勾了起来。
她所有的无心之举,都被看做是有意为之,面对这个处处为轩辕澈考虑的女子,她已无从辩驳。
只是,她看着莲姬渐渐有些不耐的神色,脑里闪过不久前,她与轩辕澈在书房时,她无意间瞥到的一叠奏折的一角。
那素色娟纸上洋洋洒洒数字,她只一眼便记了下来,那是某个地方官员的上奏,折上有提到当地土豪贵族大肆圈地扰民一事,内容隐晦,似乎与朝中某位要员有关,虽未指明是谁,但字里行间,明眼人还是能猜出一二。
那地方官官阶不高,所辖之地乃宜都一个小县,雪姬曾经对她提过,莲姬之所以得宠,归功于她的爹爹,当朝兵部尚书谢晋。
谢晋与轩辕澈之间究竟存在怎样的利益纠葛,她不清楚,她只知道,那位尚书大人的母族所在之地,便是宜都。
而轩辕澈此次去的,也是宜都。
只怕,很快,圣雪朝堂上将掀起一股不小的波澜,权利的更迭变幻,往往只在一瞬之间。
思绪到此中断,耳畔传来莲姬颇为不耐的声音,“惜姬,我问你的话,你尚未回答,一定要吃点苦头才肯说么?”说话间,她使了个眼色给身旁的一名侍婢,那侍婢垂首从怀中掏出一物呈于案前,那是一个宽约一尺的卷起来的布帛。
莲姬松开手来,优雅的笑着,伸指捏住那布帛一角在桌案上徐徐展开,薄暮余晖下,那两排细密的银针闪着寒光映入众人的眼帘。
指尖犹疑着从数根大小不一的银针上划过,最终拈起一根夹在指尖,莲姬回过头来,微微俯身,指尖银针递至惜姬眼前。
“听说过针刑没有?宅门大院里的夫人太太们最喜这种刑罚,只因这针扎入时极痛,伤口却又极小不易发觉,不出两日便会消失不见。你说,若我对你施了这针刑,几日后,待王爷回来,你。。能对他说什么?”
那针尖的寒芒直直刺入眼帘,她闭了闭眼,再抬眸,眼底一片澄清,神色依旧,只是淡笑道,“夫人不信我,我已无话可说。若夫人执意如此对我,我相信,天地恒公,自有其天理循环。”
“你和我谈因果报应?可惜我偏不信这一说。”莲姬冷冷勾唇,收回手去,将手中银针插回布帛上,执起一旁侍婢刚奉上的茶浅啜一口,这才淡淡吩咐道,“施刑吧,我倒要看看,是你的嘴硬,还是我的针硬。”
听得此令,身后的人许是怕她挣扎,手上的力道猛地加大,将她的身子压向地面。
而一旁,则有人执了那布帛缓缓走近。
夕阳的余晖在此刻猝然湮灭,浓重的暗影徐徐覆上那一抹零落在地的白。
就在那人手捏数根银针逼近惜姬时,院门处蓦然响起一声冷喝,“住手!”
惜姬抬眼看去,只见院门处一众丫环婆子肃然而立,站在最前的,是一袭雪衣的易非烟,以及她扶着的,一位面目清丽的女子。
那女子许是正病着,天色阴黯,却依然掩不去她苍白如雪的肤色,她着了一身淡雅的青衣,如云长发用一根玉钗斜斜挽着,身形极为纤细,微微倚着雪姬,一双眸子幽黑如墨正盈盈看过来。
两人的视线辅一接触,她便知晓了这名素未谋面的青衣女子的身份。
眼前此人,想必便是那位因先天不足而久病独居的澈王妃,华玥,华王妃。
而那边厢,莲姬已是放下茶盏迎了上去,“王妃姐姐,您还病着不能见风,怎的倒出来了。”
面上看不出什么,并未答话,华玥的目光只是在惜姬的脸上稍许停留,这才缓缓开口道,“莲夫人,那位是新进府的惜姬吧,不知她犯了何错?引得夫人如此大动干戈。”她的声音极轻极慢,低低柔柔,散入风中,恍若呓语。
“她?”莲姬转眼冷冷的看了一眼依然跪在地上的惜姬,眉宇间闪过一丝不屑,“姐姐可莫要被她那柔弱的外表骗了,她进这王府,是别有用心的。”
“哦?”华玥微蹙峨眉,疑惑的朝惜姬看去。
见她似是不信,莲姬笑着扶了她另一只手道,“姐姐先坐下来,我慢慢道与你听,你就明白了。”
片刻后,华玥微颦的秀眉舒展开来,沉吟了一番,她轻轻道,“还是先让她起来吧,地上凉。”
“姐姐!”莲姬想要制止却被华玥一个眼神止住,眼看着雪姬疾步上前便将地上的女子扶了起来。
“莲夫人。”华玥以手轻按胸口,秀丽眉目隐含倦意,“你说的倒也在理,只是,事情还未明了前,这般动刑,终是不妥,还是等王爷回来再说吧。”
“可是,若是到时候王爷偏袒于她又该如何?不如还是乘现在就把所有的事情都弄清楚。等王爷回来,再禀明一切。”莲姬终还是不愿放弃。
“夫人不必忧心此事,到时候,王爷回来,我自会请求他秉公处理,这点薄面,王爷会给的。”许是很少一口气说这么长的话,华玥的黛眉几不可见的蹙起,薄黄的灯火下,她的脸色显得愈加灰白。
见莲姬还想说什么,她泯了泯淡色的唇,轻声道,“有我出面作保,夫人还是不放心么?”说完,她便垂首掩唇,低低的咳嗽起来,一旁的雪姬见了,连忙上前以手轻抚她的背部,一面担忧道,“王妃。。。”
莲姬张了张口,见华玥的脸色已是极为难看,有些不悦的扫了一眼蹙眉而立的雪姬,终还是改口道,“有王妃出面,我自是放心的。只是,为了万全起见,这些天,惜姬还是不要出了这个院门为好。”
这次,华玥没有异议,“便由夫人安排吧。另外,我瞧着,惜姬这里人太少了,不太妥当,待会我会再派四人来这院里当差。”
莲姬一愣,探究的眼神自华玥平静的脸上流连而过,不仅微微皱起眉来,不明白这个从不管事的华王妃因何对惜姬的事如此上心,派人来院里当差,说得好听,还不就是防着她在私下里再对惜姬动刑。然而,话说到这个份上,她已无法推拒,便也只好应下。
由于华玥来此,莲姬的计划落空,心中已是不快,寥寥数语后,便起身请辞,回了自己的居所。
眼见那个艳丽张扬的女子带众行了出去,雪姬面色冷凝,转眼看惜姬依然淡淡的神情,不由蹙眉为她不平道,“你何曾受过这等委屈!”
眼角余光瞥到一旁华玥投来的眼神,惜姬拍了拍雪姬的手,并不答话,只是微微向华玥欠身道,“惜姬谢过王妃搭救之恩。”
“不必。”华玥极轻极淡的勾了勾唇角,淡色眸光若有所思的停在惜姬面上,带了一分隐隐的探究,“莲姬此番,委实太过心急了。相信,是非曲直,王爷自有论断。”
惜姬抬眸,恰与华玥对视,近看,才发现那双墨点的双瞳尤为传神,似有一泓清冷的月色沉淀其中,带着江南水乡的绝俗清丽。
若不是病容恹恹,遮了她原本的颜色,华玥,当也人如其名,是个姿容旖旎,风华绝世的女子。
夜寒露重,华玥本就病着,未及数语,见她已面现疲态,惜姬便请雪姬先将其送了回去。
待众人都挑灯缓缓离去后,热闹了良久的庭院复又安静下来,惜姬默默的伫立了一会儿,方从袖中掏出一方娟帕托在手中,踏着如水的月华,走向那一地碎玉。
雪白长裙拽地寂寂流过,远处灯火辉煌,繁华笑语隐匿其中,浮华之外,在这方月色深锁的庭院内,白衣女子乌发垂地,莹莹玉手轻轻拾起一颗散落的药丸,小心的放入那方素白的娟帕中。
宿月,尘王府。
日暮,夕阳深照的未名居外,夜千芷轻轻推开那扇微阖的木门,待到满园景象入眼,不由还是怔了一怔,不过区区数日,未曾想,这园中竟已变成了这番光景。
轻提裙裾,纤巧的绣鞋缓缓的踏过枯叶层叠的小径,那道碧色身影穿过早已萧瑟的花廊,绕过流水依旧的九曲池畔,最终踏上了那座通往湖心水榭的石桥。
湖面上浮着无数莲叶的残肢,不远处的水榭静静的坐落其中,寒风拂来,纱帘隐隐浮动,悄无声息。
冬日的白昼极短,不过片刻间,天光便晦暗下来。
驻足而立,半晌,她终是继续朝前行去。
当最后那道纱帘撩开后,那个男子清矍的背影蓦然映入她的眼帘。
天边冷月如钩,他便那般静默的立着,青丝如墨直倾而下,纯白的衣袂随风招展,秀颀身形在那一片黯淡清辉下凝成一个孤绝出尘的寂寞姿势,衬着帘外破败的荷塘,平添了几分萧索的味道。
闻声,他回过头来,面容掩在阴影中,纯黑的眼瞳似也浸染了这愈见深浓的夜色,寂若寒潭,湮灭了眸底原有的光华。
身形顿止,她呐呐唤他,“雪尘。。。”
见是她来,他淡淡开口,音色有些沙哑,“坐吧。”
她依言坐下,只有两人的水榭,便再度安静下来。
两人都沉默着,彼此都不言语。
良久,她率先打破这股难言的寂静,“我已传信令各地的夜家商号暗中留意,若是有消息,必会第一时间传来。”
他亦坐着,眼神若有若无的落在飘入榭中的一片枯叶上,闻言,只淡淡道了句多谢,便再无多话。
看他寂若雕塑的侧脸,她忽而显得有些踌躇,半晌,终是迟疑的问道,“她走之前,当真未曾透露半点她将去往何方?”
到了此时,他的眼神终是动了动,许是想到了什么,俊逸的眉目印上深深的伤痕,他转过苍白的脸,那浅浅笑颜中,竟带了几分难言的涩意,“未曾。”
见他眼中隐忍的苦痛,她垂下长睫,在眸中覆上一层浓重的阴影,“她若知晓,必是不愿见你如此的。”
他不置可否,笑颜寥落,骨节分明的指尖轻轻的掠过腕上的黑色手镯,微露的皓腕上,那一块状似樱花的印记在这沉魅的寒夜里,鲜红欲滴,诡艳刺目。
“天大地大,我总会寻着她的。到时候。。。”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她却已猜到了几分。
“你会和她一起永远离开这里,是么?”
他敛眉,薄唇微泯,昏沉的夜下,清湛的眸底涌现出几分怅然,却隐含坚定。“这是,我与她之间的约定。我会守诺,她。。亦然。”
看他明显消瘦下的身形,憔悴而疲惫的面容苍白若雪。夜千芷神色稍许动容,眼神掠过榭外平静的湖面,明眸含忧,终忍不住低低的长叹一声,“也不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现在又。。”
话到一半,似是突有所觉般,她顿住声,咽下了未及出口的后半句。
眼见远处已是华灯初上,整个未名居内依然一片沉寂,夜千芷起身将四周的灯火点燃,复又回身坐下。
拢了拢鬓边秀发,咬了咬唇,她试探的问道,“你还未用晚膳吧,我来时带了几样小菜,不如。。。”
他抬眸看她,绿衣女子眉目微颦,唇角虽是勾着,那笑却有些勉强,心中一叹,想来因自己这般光景,连带着旁人也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唯恐一个不慎,便引他忧心伤怀,这又。。。何苦来哉。。。
思及此,见时辰已是不早,按下心底惆怅,他微微颔首道,“如此甚好,雪尘便先谢过夜小姐了。”
夜千芷无声的笑了笑,也不多话,只是将放在一旁的食盒打开,将内里的碗碟一一取了出来布于桌上。
当她取出一只酒樽置于他面前时,他不仅有些讶异的抬眸,夜千芷将最后一只酒壶取出来,对上他的目光解释道,“现今天凉,喝酒权当暖身吧。”说着便抬手执壶为他添了一杯,“这是上次有个庄客送到府上的桂花酿,爹爹本欲留着冬日喝的,我便先带了几樽过来。这酒我之前便温过,你先尝尝看。”
他垂眸看去,玉色酒樽中,那一泓透明的液体清清亮亮,空气中,隐隐浮动着一股甜腻的幽香,沁人心脾。
虽觉有些不妥,终是不忍拂了她的一番好意,便也执起杯来,那酒尚温,入口甘冽醇香,一丝暖意顺喉滑下,唇齿间回味悠长,他不由赞了一句,“好酒。”
虽是好酒,他却素来不喜贪杯,只是浅尝辄止,便将酒樽放了下来。
坐于对手,夜千芷亦给自己添了一杯,闻言,她小心的就着杯沿浅啜了一口,许是本就不善饮酒,她的俏脸晕红,掩唇低低咳了两声,忙将酒樽放下,神色间有些局促道,“喝得有些急,让你见笑了。”
“无妨。”他不在意的笑笑,眼神掠过那几碟依然冒着热气的小菜,“还是先用膳吧。”
“嗯。”淡淡应了,夜千芷将手边的竹筷递给他,自己亦执起筷来。
凄冷的风充斥在整个未名居中,那个霜色残凉的夜晚,他最后的记忆,定格在闪烁的烛火后,夜千芷慢慢变得模糊的娇美面容上。
恍惚中,耳畔,似是有谁在遥远的彼方轻唤,那声音溢满担忧,低低柔柔。
“雪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