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喜相逢(1 / 1)
自那个暴雨肆虐的惊雷夜后,不知不觉间,已经过了大半个月。
夏初已至,安静的未名居内,绿水淙淙,青竹抽翠,放眼望去,碧波池上莲叶田田,远处的牡丹开得正盛,簇拥的花团在风中轻颤,犹如一群正在跳舞的女子。
这一天与往常一样,夜千芷在晌午之前便来到了尘王府,与夕颜两人相聚于水榭之中,稍许不同的是,尘王早前因宫里突来的传召,现下并不在园中。
轻纱飘扬的水榭内,两名韶华女子相对而坐,石桌上摆了一个食盒,一旁的青花瓷碟中盛着各种色泽鲜美的点心。
“夕颜,先尝尝这个。”夜千芷抬手将瓷碟向前推进些,晶眸明亮,“这是我这几天才学的,你先试试看。”
拈起一块杏色的糕点放入口中,在夜千芷期待的眼神下,夕颜颔首道,“你的手艺自是不会差的。只是。”
顿了一下,她接着道,“以你的身份却天天做这些,怕是不太妥吧。”
“无碍的。”夜千芷小口的尝着手中的酥点,轻轻摇头道,“即便我身为夜家的小姐,很多事无须我亲自动手,但是,有些事却依然是我必须会的。你不知道,小的时候,每天都有绣不完的女红,除此之外,还要完成西席的课业,那日子,也没比玉笔峰上轻松多少。再者,爹爹自小教诲,女儿家出嫁从夫,在外事上帮衬不了夫君,在内事上便应自己多劳心劳力了,不应都交给那些丫鬟婆子。”
“原来如此。”夕颜恍悟,“我倒是不知夜老侯爷竟也有如此家训。”
闻言,夜千芷伸指轻点她的额头,笑骂道,“怎的?你便以为那些个朱门贵族过的都是锦衣玉食的生活,便什么都不用去学了?倘若生为男子还好,即便不学无术顶多就落个纨绔风流的名声,可是若生为女子,那便是大大的不妙了,即便有了夫家,也是要被嫌弃的。”
夕颜轻摸额头,有些怔然,她倒确实不知,这些外表光鲜的世家女子,竟也有这么多不为人知的苦处,听夜千芷两番提到夫家,她忽而心念一动,沉吟了一下,终是开口问道,“江公子,可有消息了?”
许是未曾料到夕颜会突然提及江雅琴,夜千芷的笑颜僵了一瞬,随即又恢复常态,手中的娟帕轻拭唇角,她垂下眼帘,纤长的睫毛在她眸中覆上一层浓浓的阴影,“这两个月来,焚香谷那边,以及绿柳山庄都已经派出了人多番寻找,只是。。。。”
夕颜轻轻的握住那只白皙娇弱的手,想要说点什么,却又只觉无从说起,她不懂得如何去宽慰人,而那些明知希望渺茫的话语,即便说出口,连她自己都要先质疑一番,索性便什么都不说,只是握了她的手,静静的看着她。
感觉到那只手上传来的温度,夜千芷轻轻的收拢五指,脸上依然是清淡的笑意,“夕颜,我明白的,过了这么多时日,我心中已经了悟了很多,若他果真不幸罹难,那便也是我与他无缘而已,既然无缘,便也无须强求了。”
说着,她似是玩笑道,“缘分是上天注定的,或许,我今生的有缘人,另有其人也说不定呢?”
“所以啊。”她拍着夕颜的手,“不用为我担心的,我现在,很好。”
“有缘人么?”夕颜低喃,平静的面容上看不出是何情绪,她抬眸看向天空,依然碧蓝如洗,那一只乘风扶摇的纸鸢,便也在那一刹映入她的眼帘。
她忽地站起身来,铃声轻响间,人已是行至了水榭的凭栏边。
看着她的背影,夜千芷不由走上前去,顺着她的眼神看向远处的天空,春天已过,早已过了放筝的季节,许是哪家的顽童一时兴起,那只纸鸢,孤单的翱翔在清空之上,颇有些突兀,细细看去,那是一只普通的白色福燕,尾部缀着两条青色的飘带,燕身上的纹饰是非常醒目的红色,远看不太分明,似乎,是一朵绽开的红花。转眸看向她神色变幻不定的眼瞳,她诧异的问道,“怎么了?”
半响,夕颜回过头来,迎着那双略带疑惑的凤眸,凝重的脸上却是绽开了一抹璀然的笑。
“我师父来了。”
“你师父?”
“恩。”夕颜颔首,转过身来便朝水榭外走去,“你先在此等我,我去去就来。”
不待夜千芷答话,她已是行到了水榭外的石桥上,步履轻快,衣袂飞扬。
直到那道红影消失不见,夜千芷这才回过头去,剪水双眸敛着流光淡淡扫过风中那只飘摇的纸鸢,却丝毫看不出情绪。
“那位青龙司啊。。。。”
不一会儿,一辆停在王府后巷隐蔽处的马车悄然行了出来。不着痕迹的混入了热闹的街市中。
马车内,夜千芷微微挑帘看向那只纸鸢的方向,半响,这才回过头来对坐在另一侧的红衣女子道,“我们就这样走了,尘王那边。。。”
“无妨的。”夕颜神色淡淡,“我已经给他留了张字条。”
“这样。。。”夜千芷似是放下心来,便也不再提及此事,只是扬声催促车夫快些,车轴滚动之声愈大,那辆黛青色的马车碾过路边的水洼,溅起一片清亮的珠串。
不多时,马车穿过大街小巷,最终在离王府几条街外的空地停了下来,夕颜撩帘一看,青石砖道旁的草地上,一扎着双髻的童子仰头而立,手中拿的,正是那只纸鸢的线圈。
此处远离街市,路人不多,夜千芷正待掀帘,却是被夕颜制止了,“我去。”
说着,她已是弯身掀帘而出,向那名童子走去。
听到铃声,那童子这才转过头来,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好奇的看向出现在身边的红衣女子。
夕颜放缓了声调,轻声问道,“是谁叫你在这儿放纸鸢的?”
那童子眨了眨眼睛,脆生生答道,“是一位叔叔拿了这只纸鸢叫我在这儿放的。”
“那。。。。除了这些,他可曾交代过你别的事情?”
那童子歪着头,似是在思考,半响,这才开口答道,“没有,那位叔叔只说让我在这儿放一会儿,然后,这只纸鸢便送给我了。”
夕颜微微皱眉,正待再问时,却忽闻不远处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循声望去,那是一人骑了黑马从街角处行了出来,那人一袭玄色衣衫,似是不经意的朝这边看了一眼,便策马缓缓的朝西跺去了。
夕颜眼神一亮,迅速的回到了一旁的马车上,只嘱那车夫不远不近的跟了那匹黑马而去。
夜千芷透过车帘看着那人的背影,“他。。。便是你师父?”
“并非。”夕颜摇头,“只是一个引路人而已。”
最终,马车跟着那骑黑马缓缓行进了城南一条偏僻的小巷内。
到了那条小巷的尽头,那人终是翻身下马,转过身来,面向马车的方向而立。
夕颜与夜千芷下了马车,在这有些阴暗潮湿的小巷内缓步行到那人眼前。
待到看清了那人的容颜,夕颜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宋护法!”
原来,这个引路人,便是当日夜闯沉星殿的青龙司左护法宋缺。
宋缺略一躬身,朝夕颜微施一礼,“回圣女,正是宋某。”
“我师父现在可好?”夕颜忽而有些急切。
宋缺抬眼,平静的眸光淡淡的扫过立在夕颜身后的夜千芷,顿了一顿,这才开口答道,“此处不便久谈,还是先请二位随我来吧。”
夕颜微微蹙眉,“还请宋护法带路。”
宋缺带着两人穿过巷尾的小门,又行了一阵,这才停了下来。
扫视了一遍这间普通的院舍,夕颜转头对眼前的男子道,“现在,宋护法可以明说了吧。”
“实不相瞒。”宋缺示意两人在桌边坐下,清隽的眉宇轻皱,“冉司主现下并未与宋某一起。”
见夕颜正欲开口,他又接着道,“此番前来,在下只是奉了司主之命将圣女想要见的人护送至此,任务完成后,宋某便要回去复命。”
她想见的人?她浑身一震,“我的。。。。爹娘?”当日从那人口中得知她的养父母已被师父救出,却是不知,师父竟然这么快就派宋缺将他们送到了此地。
“恩。”宋缺颔首,“二老被救时身心康健,圣女自可放心,他们现在就被安置在这附近,在下这便可以带您前去。”
“且慢!”见他正欲起身,夕颜按捺住心中的情绪激荡,凝重的注视着眼前的清俊男子,一字一句道,“你还没回答我,我师父他,现下可好。”
宋缺一怔,随即淡淡开口道,“司主的能力,相信圣女也相当清楚,即使遭到圣教的追杀,他也是有绝对的能力自保的。”
“那我问你,你是何时与他分开的,他又为何未与你一同前来?”
“这。。。”宋缺迟疑了一下,“一月前,在救出二老后在下便领命护送他们直至找到圣女,至于司主为何未亲自前来,大抵是因为现在圣教的人还在四处搜捕,他若是同来,恐会对二老的安危造成威胁。不如便由我送来,也好方便行事。”
夕颜蹙眉,宋缺说的话在理,若是冉惊云一同前来,目标难免太大。。。。可是。。。。“那他可曾说过何时会来找我,抑或。。。。我怎样才能找到他?”
“司主只是嘱我传话给圣女,他现在一切安好,无须担心,待他处理好麻烦,自会启程前来找你。”
夕颜微微垂眸,宋缺的话,只怕是半真半假,只是,她却无法去苛责于他,毕竟,他也只是奉命行事,奉的,是冉惊云的命。
心中的忧虑更重,但她现在却只能先将这里的事了结,才能去做别的事。
心念一定,她抬起眸来。
“带我去见他们吧。”
阔别十二年后的重逢,那场面,却并非是夜千芷想象中那般。
经过一开始的仔细辨认后,那位面容平淡无奇的妇人便一把抱住了夕颜失声痛哭,而那位两鬓已染上霜华的老伯则是微笑着,立在两人身旁,只用那粗糙的手指轻拭眼角。
而夕颜,被妇人紧紧抱在怀中的夕颜,她微微垂首,将脸埋在妇人的肩头,不知是何表情,没有笑声,也没有哭声,她只是很安静的站在那里。
半响,妇人渐渐止住哭声,这才又捧起夕颜的脸细细端详起来,她的脸上洋溢着欢欣的笑,唇中不停的喃喃,“颜儿,真的是你,你长大了。颜儿。真的是你。”
她的手一寸一寸的抚过她脸上的肌肤,最后,从她的脖颈至她的肩头,再又扶着她的双肩而下,直至紧紧的握住那双微凉的手。
似是终于确定了什么,她急急的转过头去,对始终站在一旁的老伯道,“你看,真的是颜儿,真的是她!是她回来了!”
男人脸上始终带着笑,细看,却也能看出那双依然清明的眸中所克制的万千情绪。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来,轻轻的摸了摸夕颜的头。
自始至终,她都背对着她,除了最初那两声有些发颤的轻唤外,夜千芷无从得知,夕颜是何表情,在那依然平静的表象下,又隐藏着何种心绪。
宋缺在带着两人到了这所偏院后,没坐多久便向夕颜请辞而去,夕颜知他心系冉惊云的安危,便也未曾留他,再者,现在她的养父母已被救出,并安全送到此地,宋缺确也无需再久留,让他早早回到冉惊云身边,她也放心一些。
宋缺走后,整个偏院便只剩下四人,那妇人在一开始的喜极而泣后,终是渐渐平复下心绪,只拉着夕颜坐下,絮絮叨叨的说起分开后的种种,又细细的问夕颜这些年来是怎么过的。
夕颜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坐在二老的中间,偶尔伸出手来,以袖轻轻拭去那张已显苍老的容颜上的泪水。
妇人问的,她也一一作答,只是,夜千芷自是知道,她将那些苦处,痛处,全都巧妙的隐去了。她只说,她在玉笔峰上过得很好,日子很平静,也很闲适,她还有个师父,一直都照拂着她。
而那位妇人,似是也全信了,毕竟,当初分别时,夕颜只有五岁,在这十多年里,她无从得知,那个体弱多病又乖巧懂事的小女娃,她的女儿,早已蜕变成江湖中让人闻风丧胆的魔教第一妖女。
稍觉诧异的是,那位顾老伯自始至终都未曾说过一句话,只是在一旁安静的听着,一直到他伸出手来比划了几个手势,夜千芷才恍悟,原来,他是不会说话的。
这一家人久别重逢,凉爽的空气中洋溢着满满的幸福和温馨,一眨眼间,日头西斜,细碎的阳光透过院落中那株高大的柏树参差而下,斑驳的树影浅浅的映入众人的眼帘。
已到了晚膳时间,顾氏夫妇张罗着要准备饭菜,夕颜和夜千芷便也留了下来,夜千芷帮着顾母去街角边买了些新鲜的食材回来,而夕颜则留在院中陪着顾父将灶房里的炉火生好。
很快,在四人的协力下,一桌家常小菜便摆在了简洁宽敞的庭院中,彼时,青色的石板上映出红色的夕阳,像是散落一地的绚烂山花。四人围桌而坐,残阳斜晖,暖暖的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金光。
是夜,月亮有些模糊的挂在空中,帘外车马声重,良久以后,夕颜才放下帘子,将视线收回。
夜千芷不由问道,“既是舍不得,为何不留下来?”因为门禁的关系,身为夜家小姐,现下时辰已晚,她不能在外久留,可是,夕颜不同,明明才与二老久别重逢,也看得出来,他们还有很多话想说,可是,今晚她为何不留下来呢?
沉吟了一会儿,微一抿唇,夕颜这才答道,“我留在邺城的日子不多了,今晚回去,便是要将此事告之于他,少则两日,多则五日,我便要带着他们离开邺城。”
“离开邺城?”夕颜与三王爷莫临轩的约定夜千芷是知晓的,只是。。。“伯父伯母才到邺城不过两天而已,他们年事已高,又刚刚长途跋涉,你这么快便要带着他们走,会否有些仓促了?依我看,这件事还是先缓缓吧。”原来,宋缺在三天前便到了邺城,不到一天的功夫他便找到了尘王府,只是,不知府内情况如何,白天耳目众多,他也不敢贸然上门,到了晚上,欲要夜探一番时,却是发现,表面防卫松散的尘王府竟是隐藏了众多暗卫,于是也只好作罢,只得挑了白天用纸鸢引夕颜出府,两人这才得以相见。
夕颜蹙眉,昏暗的马车内,唯有那双清澈淡漠的眼睛光华流转,“之所以再留两天到五天,便是让他们修养用的,一则,我与轩王有言在先,二则,邺城不是我该留的地方,三则,我想快点将他们安顿好,然后才能去寻我师父。”依那人的脾性,所谓小惩,绝非表面那么简单,而从宋缺的表现来看,她的师父,冉惊云,现下的情况恐是不妙,她必须,尽快找到他,才能心安。
“可是。。。。”夜千芷看着她,欲言又止。
夕颜拍了拍她的手,轻声笑道,“放心,等我将一切都办妥了,自会告之你我居于何处,不用担心会失去我的音信。”
“我知道。。。。可是”夜千芷有些犹疑,“尘王那边,你便真的打算就这么走了?”
闻言,夕颜默了一下,烛影绰约,夜千芷只能看清那双流转着月华的眸子隐在暗中,半响,才听她缓缓开口,“他应该明白,我是不能久留此地的,而且,现在我也有必须去做的事情。”
独自回到未名居,稍觉意外的是,莫雪尘并未回府,压在桌上的纸条依然原封未动。
华灯初上,月光如水,红色的衣袂上洒满了薄凉月光,倾城的女子独自倚窗而立,妖美的容颜在夜色中晕上了一层柔和的银辉。
她的嘴角微勾,万千星芒倒影在那双墨玉般的眸子中,糅杂出一片流光溢彩。
远处的树影婆娑,莲叶轻颤,一片寂静的雅意。
不知过了多久,倏尔,夜莺轻啼,荷塘中,似是惊起了什么,她的眸光黯淡下来,垂下眸子,卷翘的羽睫在眼睑下掠过一片浮动的光影。
今晚执意要回这尘王府,还有一则,她没有明说,只是,那理由,现在看来,似乎还是她多虑了。
顿了一会儿,她伸手将窗棂支下,终是将满园星光隔在了窗外。
少顷,灯灭,夜色沉静如水。
那一晚,莫雪尘未回王府。